何任远
作为与文化创意沾点边的人来说,我真心希望每个人自己的历练和想法,能够首先像一双无形的工匠之手那样把我们每个个体打造为一件件独一无二的工艺品。
6月上旬的一天正午,毒辣的太阳正高高地挂在蓝天上,广州和佛山交界处的泌冲村被烤得冒出热气。位于珠江西部水系中央的金沙洲泌冲,背靠着浔峰山,面对着江水。在一条短短五百米的堤坝上,堆放着一捆捆密密麻麻的藤条。堤坝两边红砖厂房里头,传出各种机器在打藤时发出的“啪啪”声音。几乎两个世纪前,这个西江水系交汇点,是中国藤业的发源地。在最辉煌的1980年代,这里几乎是中国制藤业的核心地带。
“南海和泌冲本地人已经没有人亲自做藤了,一般都是四川或者广西的工人愿意帮忙打藤。”一位专门负责藤条加工的工厂负责人这样跟我说。在几米之外,几个汗流浃背的赤膊男工人正在把一捆捆的藤条从卡车上拖下来,汗水溅落在堤坝的水泥地上,一滴一滴洒落在滚烫的地上,然后马上蒸发掉。“做藤越来越不好做了,现在市场不好,也许再过几年这条堤坝上的做藤工厂都要消失了。”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广州人,我和家人早已习惯了在炎炎夏日睡在藤席上,摇着葵扇,听爷爷奶奶坐在藤椅上讲述遥远的故事。在炎热潮湿的广州,想象一下没有藤具的话,我们的生活会怎样过下去。然而吊诡的是,中国原产藤条并不能够制成藤具,几乎所有好的藤都来自东南亚国家,特别是印尼。在印尼宣布停止出口原产藤之后,中国的藤加工业遭到了巨大的打击。市面上出现了可以取代藤的物料,做藤慢慢变成了一种需要耗费大量人力成本的劳动密集型产业,越来越多的藤厂宣告转型,或者干脆停止制藤。在金沙洲和黄岐,翻天覆地的地貌诉说着这里的故事:越来越多楼盘在这里拔地而起,各种密集社区正在进入这片土地,昔日遍布大街小巷的制藤工厂步步退却,萎缩到如今看到的堤坝上,再往后退就是一片河水了。
在天天都看到人们热烈议论“工匠精神”的日子里,我不由得想象出这样的一幅景象:手工艺人在日复一日地打造同一件物品,几十年如一日,一代接一代地传承下去。“一辈子专心做好一件事”成为了朋友圈很多艺术类公众号被转发的内容。如果比照这个愿景,泌冲一带的造藤业无疑是一个反例。劳动密集型的手工艺转型成为工匠精品,实属不易,笔者继续走访了其他几个行当的师傅,他们年龄都不超过30岁,也许新一代的年轻人能够给予我们一些启发。
走进张伟潮父子在村里的小小工作室,我就被这里的“龙气”震慑住了。这位28岁肤色黝黑的肌肉男是全广州为数不多的龙船头手艺人,每逢端午前夕都是他最忙的时候,五月初五广州各大河道鞭炮齐发,蛟龙也在四处穿越。这些代表着不同村落,各有特色的龙船,最突出的部位就是各有特色的龙船头了。广州天河东部水域各村的龙船头,几乎全部都出自张伟潮的手笔。
“你来得不是时候,现在可是最忙的了。”张伟潮坐在村里自家三楼的天台上,一边用喷漆给龙头喷上金漆,一边这样跟我说。龙船青年的身上总有一股傲气。不愁没单接,事业还在起步阶段,是他给我的一种感觉。
从一块没有任何形状的樟木,到栩栩如生的龙头,张伟潮必须用四天四夜的时间,一步一步从雕刻,打滑到上漆慢慢打造完成。然而在端午节前夕,很多村突然要临时增设龙船数量,于是加班赶工的现象时有发生。在我见到张伟潮的那个下午,他在之前的晚上已经加班到了凌晨3点多。“无论多累,都要按时交货,而且保持质量!”这位一边拿着喷枪一边帮龙头上漆的小师傅这样一边干活一边不时跟我说一句话。
在很久以前,广州并没有“龙船头师傅”的概念。那个时候,几乎每一条村都有端午龙船景仪式,但是负责制造龙头的师傅多数是由本村木匠兼任,“龙头师傅”行当几乎没有。在改革开放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距离较远的各村之间几乎没有研究各自特色的意识,“大众款”成了很多村落共同拥有的龙头风格。
到了互联网时期,很多村民开始注意到各个村之间一些老龙船都各有特色,相反到了1980年代之后制作的龙头却几乎一模一样,失去了特色。人们开始重拾自己村落的传统龙头。相比起顺德和广州城西的城中村,东部村落的龙船队更加偏向体积较小的龙头,而顺德等地的龙头则更加威武显眼。这是因为东部龙船要在更广阔的水域上颠簸和比赛,船身一定要够轻盈。而在西部水系,扒龙船的村落更加注重各种龙船景和传统仪式。
张伟潮对广州各村的龙船头风格非常熟悉,全年365日几乎都在帮广州乃至番禺和香港的龙船龙舟队制造或者修理龙头,三班倒熬夜已经成了他的日常工作一部分。从3岁多开始,出生在黄埔区大沙村的张伟潮自小就浸淫在龙船活动衍生出来的各种文化中,先是喜欢在父亲的木工家当中拿工具做龙船模型,之后就直接开始尝试自己雕刻龙头。从来没有接受过美术系统教育的张伟潮对于雕刻龙头的各种细节有自己的一大套理论:龙嘴,龙眼,龙须,龙角,龙头颜色,都有其背后的含义,每一条村的龙头细节之所以不同,其背后也有一套历史和文化传统在里面。
“万一3D打印完善了的话,你不怕有一天你的手艺被取代吗?”我这样问他。“我巴不得3D打印现在马上就可以做龙头了,这样不更加显出手工艺的珍贵吗?我之所以能够靠龙头维生,就是顺应了人们对‘大众款的厌倦!”他这样反驳道。的确,作为一个全广州几乎绝无仅有的龙头手艺人,张伟潮强调的正是自身的独特性和作品身上的人性味道。“如果所有村都用上了‘大众款,只有一条村买了我的龙船头,那条村不就更加独特了吗?他们的品位不就是从这么多‘大众款中脱颖而出了吗?”
如果李伟潮的核心生存力是在一个极其小众的行业里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的位置的话,那么本土产品设计师李向阳则有另外一个考虑。李向阳今年刚从广州美术学院的装饰艺术系毕业,在读研期间就自己开了一家设计公司,一边从事实业一边读书。他的毕业设计创作《大街小巷》一展出,就受到了为数众多的艺术类公众号关注,获得了圈内人的关注。在几年前刚认识他的时候,李向阳在一家咖啡店里,一看到有趣的小物品,就会研究它的各种形态和功能。其他人聊天说什么话题都不是他的事了。
曾经到过欧洲各国游历见识的李向阳发现,在欧洲的大街小巷,几乎非常干净,人们在街上晾晒自家衣服的现象几乎闻所未闻。起初,他会觉得这是文明程度差异的问题。然而,当李向阳回到广州后,在一条小巷里他看见了一群小朋友在玩耍的时候,一个街童在一座晒棉被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这个时候他突然顿悟到,与其比较“文明程度的差异”,还不如把它归纳为南中国广州人的一种生活方式。一张晒棉被的长椅,成了一个小社区交往的平台和公共空间。晒棉被和晒衣服,是广州处在华南地区特有的生活现象,毕竟在空气潮湿的南方,把衣服直接放置于太阳底下,能够让衣物更加快捷节能地晾干。与其批判,还不如把这种生活方式纳入到自己的创作里面。于是在《大街小巷》的作品里,李向阳采纳了广州市民用椅子晒棉被的形态,把它抽象化,然后转化提炼成为一张由椅子和布料组成的坐具。坐在上面的人可以好像那个坐在晒棉被长椅上的街童那样,感到非常放松。
对于一向标榜“中国风”的本土设计师来说,如何产生出代表中国人精神面貌的作品一直是他们的主要追求目标。李向阳非常厌倦那种单纯机械地拿中国民族某些图腾或者元素做成的设计品。对于他来说,单纯的设计风格和图腾并非是“中国风”的出路,而是要严肃地深入思考生活,从生活中提炼产品,然后用产品去解答生活里的问题。他的设计思路并非为了展现单纯某种风格,而是要紧贴身边的生活。
生于广东怀集的李向阳一直对本土家具设计道路有非常深刻的思考,为了更好地完成毕业设计,还专门向广式家具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刘柏浩请教各种传统的广式家具制作工艺。对于刘柏浩来说,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广式家具与当代广州人的生活品位渐行渐远,市场份额不断受到冲击;而李向阳则认为广式家具最大的问题是如何紧扣当代人的生活,而不是一味死守某种流派的花纹和符号。新旧两代人很快走到了一起。
在李向阳的工作室里跟他聊天,听他谈起自己大三上公共课的时候,学校曾经邀请过诸如广彩师傅这样的一些广州传统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来授课。然而在很多情况下,这些广府文化遗产传承人往往会认为学生们的创作并不属于他们眼里精雕细琢的广府传统手艺。广府老一代匠人的追求,往往是追求体积最大的极致,或者最花巧的极致。这个与广府文化对外交流最辉煌时候西方刚好处在巴洛克时期有莫大的关联。然而西方社会早已走出那个纷繁复杂的巴洛克时期,可是我们的传统手艺仿佛还停留在那个时期,好像一个失约的新娘那样,悲盼着失去的流金岁月一去不再返。在网上搜索广彩、广秀或者藤具,你会发现大部分的报道都是描写这些传统工艺流失了大量的年轻消费群。就好像很多80后和90后那样,包括我在内的大部分年轻人都觉得如果满屋都是厚重繁复的广式家具的话,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如何把广式传统工艺文化拉回当下的现实生活,成为了李向阳与刘柏浩结合的契合点。
听过李向阳与各种广府文化传承人的故事,在我看来,无论是制藤还是广彩和广式家具,一个最大的问题是匠人精神过于集中在技艺的承传,复制了上一代又上一代的风格,却鲜有加入自己的沉淀和见解,而个人的沉淀和主观的见解,正是在当下个体创作所需要的重要生命力。据笔者的了解,无论是制造龙头的李伟潮,还是开办产品设计工作室的李向阳,他们目前都是没有拿社保,自己自食其力的独立个体工作者。那种在体制里拿着固定收入,在一个巨大组织里发挥螺丝作用的工匠已经在当前剧烈变化的社会里显得越发苍白。李伟潮之所以是让人们记住是专门做龙头的工匠,是因为他长年累月在龙船上晒出的一身黑皮肤和泥鳅一般的体格,难以被其他人取代;同样,李向阳之所以被人们记住是一位优秀的年轻设计师,是因为他从小在怀集长大,各种广式文化在他的生活里不断碰撞,直到接受系统艺术训练之后成为了今天的模样。
这两位年轻人每天的苦思冥想,日复一日的艰苦作业,以及维持生活带来的巨大压力,正是当下不断热议的“工匠精神”下真正踏出坚实步伐的写照。作为与文化创意沾点边的人来说,我真心希望每个人自己的历练和想法,能够首先像一双无形的工匠之手那样把我们每个个体打造为一件件独一无二的工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