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有足够的生存适应能力

2016-07-11 19:11岳春颖王大鹏
南风窗 2016年14期
关键词:个人收入南风窗适应性

岳春颖++王大鹏

党必须改变,但是事先却很难有一个清晰的“蓝图”,如何把握改变的分寸,极大地考验着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层的智慧。

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政治学系主任狄忠蒲(Bruce J. Dickson)教授是专门研究中国政治和中国共产党的享誉海内外的中国问题研究学者。早在1997年,在一本专著中,他将“政党适应性”概念引入对中国政治的研究,对政党适应性问题展开了专门研讨。他将适应性界定为一种政治体系的创设,即对社会不同领域的需求和利益更具反应性的政治系统的创建,是政党在不牺牲既有政权体制前提下,谋求生存发展的一种改革途径。

具体来说,他把适应性分为两类,即效能型适应(efficient adaptation)和回应型适应(responsive adaptation)。所谓效能型适应可以看作政党在与外部的经济、政治、社会制度的复杂互动中采取的现实主义的功能性调整,其最终目的在于提高政党执政的效能,它源于政党目标的转变,新的政策行将出台,由此推行组织机构改革,促使意识形态、政策与新的组织形式相吻合。而回应型适应可以看作政党在与外部的经济、政治、社会制度的复杂互动中的结构性适应,是政党应对来自国内和国外环境压力时,所做的更为深层次的适应,此类适应性要求远不止于人事和政策调整,而是要求政党精英群体接受的政策不仅仅反映其自身的偏好,更重要的是遵循社会的需求。

狄忠蒲教授进一步提炼了分析政党适应性的变量,比如政党对环境监控的能力,一个政党对环境监控能力越强,其适应能力相对也会越强;一个政党所处环境越恶劣,其适应性也可能会越强。反过来说,如果一个政党完全控制了所处环境,而无需监测环境变化,则其竞争力将日益枯竭。由此,一种恰当的反馈机制尤为重要。

外部环境的性质也影响着政党的适应性。狄忠蒲教授将外部环境分为国内和国际两种环境类型。政党对国内环境的反应依赖于其运行的环境是敌对的还是友善的。就国际环境而言,执政党的领导者与国际社会的交流越多,越有可能适应国际环境的变化。有时候,敌对的国际环境往往会驱使政党不断调适自己,而使得政党的应对能力更强。

在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的背景下,我们对狄忠蒲教授进行了专访,请他就中国共产党的政党适应性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

普通民众对于中国共产党的支持

《南风窗》:我们知道,你一直关注中国问题,一直在研究中国共产党,你能够给我们和中国的读者介绍一下你为什么对中国和中国共产党感兴趣吗?

狄忠蒲:我很高兴再次接受《南风窗》杂志的访谈。确实,从我大学毕业到现在,我一直都关注中国和中国共产党的问题,特别是我始终关注这样一个问题:即是什么原因使得中国共产党一直都是执政党?我个人倾向于认为答案源于普通民众对于中国共产党的支持,我的研究就是探讨背后的原因。

我总是试图从更高的层次,比如治理、国家与社会关系等等来探讨中国共产党长期执政的问题,这其中有许多有趣的事情。我们可以与其他国家的案例作比较,不需要提出特定的中国问题。但是大部分在中国政治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很难在其他国家发现。这些事情在中国如此明显,而在其他国家却不明显,所以我们这一代学者研究的中国问题都是仅仅在中国才有的概念和问题。这当然很好,因为比较案例是有价值的,每一个案例都是有自己的特点。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进行比较研究还是很有价值的,这或许是方法论的改变。因为人们想要得到普遍性的结论。我一直都在试图从不同的视角回答一个问题,例如从党员的招募、从国家与社会角度、从非公企业党建等等不同的角度来回答一个问题,即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能够在中国长期执政。我接下来会从更微观的角度去看。

我从毕业到现在对中国政治一无所知,这的确令人沮丧。因为中国的政治生活的确很复杂,尤其是对我们这样的外国学者。

《南风窗》:你很早就提出了政党治理的适应性问题,请你给我们简单介绍这一理论框架。

狄忠蒲:在西方国家的中国政治的研究领域中,中国共产党的适应性问题已经是一个很重要的话题。我的研究兴趣从我第一本书就开始了。事实上,我的每一本书都在阐释这一问题。一些西方学者认为中国共产党已经没有能力进行改革,她的执政能力已经很弱了。还有西方学者坚持在改革开放期间,中国共产党有很强的适应能力,但是在面对新的挑战时,需要进一步的改变。我的观点是中国共产党有足够的生存适应能力,但是,中国共产党不太可能把自己转换为新的面目去支持中国政治系统实现西方意义上的所谓“民主化”。

收入增长,合法性就稳定

《南风窗》: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以及新常态的到来,你认为中国共产党的适应性正在发生哪些重要变化?

狄忠蒲:我认为这是中国共产党面临的最重要的挑战之一,中国共产党在实行改革开放的政策方面,是非常成功的,但是,现在中国转变成一种新的经济模式就需要新的改革。但是对于最终要实现什么样的改革,就我的观察来看,目前中国似乎还存在不少争议,很难说达到了完全的共识。

中国共产党怎么做才能获得民众的支持呢?中国共产党怎样做才能得到社会各界的支持呢?人们经常讨论,认为经济增长至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合法性来源,因此,中国共产党获得合法性的一个重要来源是经济增长,在西方的学术界,这个观点非常普遍:经济增长是中国共产党合法性的基础,现在经济增长减速了,那么这会威胁到中国共产党。但是我对中国实地的关于两个趋势的调查,反驳了这个看法。一个是全国的收入增长趋势,另一个是个人的收入增长趋势。这两个调查都是在经济增长放缓的情况下进行的。在金融危机之后,中国GDP增长速度曾经是12.14%,现在GDP的增长已经放缓到不到7%了。虽然整个的GDP增长放缓,但是,个人收入并没有下降。

我谈论的数据来自于两个全国性的调查,这两个调查分别在2010年和2014年完成。两次调查涉及50个相同的县级市城市。我们观察这两次调查期间人们态度的变化。这两次调查都是与RCCC(北京大学国情研究中心)合作的。我在这两次调查中,曾经问受访者,“和5年前相比,您的生活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其中2010年回答个人收入与5年前相比,变好的人群占总人群的69%,2014年回答个人收入与5年前相比,变好的人群占总人群的76%。因此,虽然经济增长放缓,但是,个人收入却一直在增加。我们还询问了受访者对未来生活的期许,我们问受访者,“您认为未来5年,您的生活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数据显示,对于将来的乐观,也表现出同样的趋势。现在与5年后相比,认为收入变好的人群,在2010年占82.6%,2014年占83.1%。

过去GDP超高速增长,个人收入似乎并没有同比例增长。但是,现在GDP增长缓慢了,个人收入却一直在增长。当然,问受访者“你认为生活好了吗”是一个非常主观的测量。为此,在调查中,也有关于收入的客观题,我们设计了几个题目是关于中国人民家庭收入的,事实上,问的很细致,例如工资、投资、房产等等,这些都表示个人收入在这些年一直增长,显示了相同的趋势:即收入在这些年一直增长。这就给中国共产党带来了执政合法性,只要收入增长,合法性就很稳定。

《南风窗》:你认为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产党的适应性总的趋势是什么?

狄忠蒲:显然,这是一个争议性很大的问题。不光是对中国共产党,对于任何一个组织都是这样,即政党或者组织的变化对组织的适应性意味着什么?这些变化是提高了还是进一步减弱了它的生存能力呢?这些变化提高了知名度从而增加了支持者,还是没有带来新的变化从而失去了支持者呢?这些变化是解决了目前的问题还是使将来的问题变得更加脆弱呢?对于中国共产党来说,这些变化与传统一致吗?这些问题是不可能事先得到答案的,但很明确的一点是,大胆的和有自信心的领导人更能够成功地适应。

公众的期待增长得非常快

《南风窗》:在中国共产党十八大以来,中国共产党大力反腐败,并得到了公众的大力支持,但是,与此同时,也出现了部分官员的不作为,即懒政和怠政,这意味着官员没有很好地尽到他们的职责。这种现象,你怎么看?

狄忠蒲:确实是这样的,目前的反腐败政策对于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者来说,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挑战,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两难的选择,一方面,毫无疑问,现在反腐败很受欢迎,是好事,因为反腐败活动能够使中国共产党受到民众的拥护,会提升党的适应性。但是,另一方面,由于反腐败的深入进行,如果确实也出现了你所说的一些官员不愿意去激励创新,借口反腐而变得懒惰和倦怠,即出现懒政和怠政的现象,那么中国共产党将在完成其他经济、社会和政治方面的目标时会面临一些挑战。

我们在进行调查时问道“您认为当前腐败现象的严重程度如何”,在反腐败活动之前和之后的两次调查的数据显示明显不同。当问起“您所在的城市腐败程度如何”时,在2010年的数据中,变好和变坏的数据没有太大差别,但是,反腐败活动开展之后,在2014年的数据中,其中大部分的人认为腐败情况变好(认为腐败情况变好的人群占60.4%),从中国共产党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人们对反腐败行动有了媒介效应。

但是,腐败的普遍性到底有多少?在中央层级,2010年的数据,只有一半的人群认为腐败很严重(49.7%),但是,在2014年的数据,认为腐败很普遍的人群占了69.8%。这是一个很大的增长,这说明人们认为腐败问题很严重,在中央层级也存在腐败问题。之前,人们认为地方层级的腐败很严重,大部分的反腐报告和惩罚都是针对地方官员。现在,党的反腐败活动使得人们意识到腐败不只是在地方和基层存在,苍蝇不少,老虎、大老虎也存在。一方面,人们开始感觉到以习近平为首的党中央开展的反腐败的力量,另一方面,人们也意识到了腐败“存量”的严重性。

《南风窗》:在你最新的一本著作中,你提出一个辩证的思考,即提高适应性的短期内有效的策略,长期来说则有可能变成挑战。请你详细阐述一下,这对中国共产党来说意味着什么?

狄忠蒲:我的新书回答的问题都是在西方学术界,至少是社会科学界正在争论的问题。这本书向美国公众介绍了中国公众对于中国政治问题的看法。这里需要强调指出的是,观察中国的政治生活,不能仅仅依靠从网络上获得的信息,如果看网上的评论会看到非常疯狂的言辞,但是,这些言辞并不代表广大中国大众。如果用访谈就会发现中国大众是不同的,有不同的故事。

公众舆论对于政权非常重要。有很多原因让学者相信中国会发生转型,但中国人民认为的民主不是西方的那些概念,他们想的是政府如何对社会做更好的事情。这对社会上大多数人都有益处,这就是他们认为的民主。这与我们西方学者谈论的民主是不同的。人们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关注。如同在美国很多人都关心特朗普是否成为美国总统,而不关心美国的政治系统。

这本书讨论的是“执政者的困境”,我谈论的“困境”是指在寻求公众支持的过程中,短期的收获将会带来长期的挑战,例如增长了的生活水平会让民众对党和政府有更高的需求,对于改革会有进一步的期待,给政党带来更多的挑战和更大的压力,经济增长得好,每个人都希望更加富有。指出这一点显然意味着,比如说,中国共产党很难同时让所有人都感到高兴。

到目前为止,公众舆论的数据表示公众的期待增长得非常快。这就是中国共产党面临的现状,也是最大的处境:党必须改变,但是事先却很难有一个清晰的“蓝图”,如何把握改变的分寸,极大地考验着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层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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