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陈光宇
秦骨汉魂:全球视野下考察中国文化的连续与断裂
[美]陈光宇
张光直先生晚年从考古人类学的角度提出人类文明起源发展可以分为两种模式:连续性模式与破裂性模式。两种模式主要区分在于人与自然的关系定位;前者以中国与玛雅文明为代表,后者以西方文明为概括。张先生的提法,学界有争议,值得深入研讨。我们认为即使今日中国文化的一些核心元素仍然符合张氏连续性模式所描述的特质。本文就文字与宗教两个文化元素来检视张氏理论。我们首先比较汉字与其他文字的起源,然后考察汉字在东亚的发展历史与命运,并讨论在当今剧烈的全球化演变之中,汉字作为中国文化承载体及世界仅存的非拼音文字其前景为何。汉文明是世界仅存的非宗教文明,我们以连续与破裂模式来考察汉文明儒道二家的天人观。特别着重儒道与其他世界宗教在宗教情怀层面的对比。最后我们提出“秦骨犹存,汉魂可招”①文章题目所揭“秦骨汉魂”,“秦骨”指汉字,汉字之得以存在发展,拜秦统一及书同文之功。汉魂主要指儒道。汉初尊儒崇道,承先启后铸造民族之魂。的看法来探讨汉文明在全球化视野之中,在亨廷顿文明冲突理论笼罩之下,如何自处并与其他文明进行互动互补,以求进一步的发扬光大。
秦骨汉魂;全球视野;中国文化
吉林大学与美国罗格斯大学于2016年夏在长春联合举办“文化中国/东亚:现代中国/东亚民族意识、全球主义和现代中国/东亚文化的兴起”国际学术会议。会议主旨在提供平台,进行多层次、多面向为的学术对话,以便深入探讨过去一百余年中中国现代化、民族意识和全球化互动关系在文化和思想领域的反映及其影响。在中国与东亚的大框架下希望梳理中国文化、东亚文化、民族意识与全球主义的关系。本文只是就文化、中国文化、文化中国、以及东西文化的对比从当今世界全球化角度切入提出一点很粗浅的看法就教于学界同仁。
十九世纪中叶中英鸦片战争,大清帝国败于蕞尔三岛的英吉利,被迫签订近代第一个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1840年的鸦片战争开启百年的中国厄运:四千年中土王朝,颟顸老衰,沦落为次殖民地,几乎亡国。一百多年,中国文化②本文所提中国文化一般指以汉字为承载体的汉文化。使用非汉字的少数民族对汉文化的贡献影响因为篇幅关系,在此文没有触及。随着国族命运,风雨飘摇,几乎要像久已消失的苏美、埃及、古罗马一样,步入历史尘埃。今天我们可以座谈文化中国,回顾百年历史犹如噩梦一场。在中国文化面临千古未有之巨变时,近百年士人的无助与绝望,可以从林则徐的1842年书信以及王国维1927年的身殉,略见一斑。
1842年两广总督林则徐流放新疆,途中在伊犁写信给友人说道:“且彼方大炮远至五十里内外,其接仗相隔远甚。并非亲面,况其放炮之法,与内地排枪同,一接连连不断。我方仅以小炮,既不能及彼,且放一炮费必须多辗转。每一思之,心肝欲裂。天佑我国家,或当有伟人出现,而殄灭此夷,而不知其为谁,奈何!奈何!”①林则徐:《致姚樁、王柏心》,《林则徐全集》,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09页。
1927年6月清华国学研究院王国维自沉北京颐和园昆明湖。遗书曰:“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序》中指出:“……近数十年来,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之掊击,而已消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同救疗之局。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②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陈寅恪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5—11页。
1919年的五四运动,始之以知识分子倡议的救亡图存,继之以与传统文化切割的新文化运动,以为让德先生、赛先生取代儒家文化才是现代化的必由之路。胡适之流挟强势西方科技,鄙薄中国传统文化,“五鬼闹中华”,攻其一点不及其馀,造成知识份子咸以言传统为耻,视西方为楷模。作为民族最后一道藩篱的文化认同一旦分崩离析,跟随的是民族自信心与创新力的丧失,最后失去奋起的斗志。林则徐的“每一思及,心肝欲裂”,王国维的“经此事变,义无再辱”形象的描述了忧国之士在面对排山倒海的西方基督教文明以及船坚炮利的帝国殖民主义,环视中土,无之为计,其彷徨无措的深沉悲痛。
在列强一波一波的打击、摧毁、影响、侵蚀之下,仁人志士,前仆后继,救亡图存。新中国成立,历尽艰辛困难,错误挫折,一个甲子的摸索努力牺牲,打下轻重工业基础,终于否极泰来,渐有升龙之势。对照政治中国,经济中国,军事中国这些硬体而言,我们今天谈文化中国,好似身体跨过了现代化的门槛,回头一望,发现我们的汉魂仍然留在门外。发展文化中国的软体,是否须要植根于传统,重召汉魂呢?③相关的讨论可以参考冯旭《儒家传统的当代转机 关于杜维明“文化中国”思想的研究》,《东方企业文化》2012年第16期。杜维明:《培育“文化中国”》,《杜维明全集》第5册,武汉:武汉出版社,2002年。环顾当今寰宇万邦,省视汉文化的历史与特色,思考汉文化在全球化视野下的未来走向,特别是在数据化时代如何与世界其他宗教文明交流,如何与自然生态、科学技术接轨,正是我们今天谈中国文化和文化中国的时空背景。
生命科学的一个里程碑是发明“细胞培养”。④“细胞培养”一词英文作cellculture或 tissueculture。例如癌症研究的突飞猛进就是因为科学家可以在实验室将一个一个的肝肿瘤细胞放在培养皿中培养,然后可以在化学分子的层次来研究这些细胞生长的调控机理以及测试各种药剂、各种化合物对癌细胞的抑制作用。不同的细胞株①细胞株英文是cell line。指单一细胞在适当培养液经过不断传代培养(subcultivation)分生增殖,细胞可以在液氮维持数年而其基因组在增殖过程维持不变。维持最久也是最多实验室使用的细胞株是1951年GeorgeGey从病人 Henrietta Lacks身上取下的单一细胞,命名为HeLa cell。的生长存活需要的培养液往往不同。正常细胞与癌细胞或其他疾病细胞用的培养液也往往不同。很有意思的是英文称培养液为culturemedium。而文化一词,在英文就是culture。事实上,用细胞培养的例子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文化的意涵以及认识到界定文化要素的困难。各种不同的培养液含有不同比例成分的各种氨基酸、醣类、维他命、无机物、有机物、各种激素、血清等。在培养液甲可以存活的细胞株,换成培养液乙可能就长不了。另外,细胞要在培养皿中繁殖生长还需要细胞自己分泌的一些生化物质。所以如果细胞密度太低,其分泌物质达不到某种浓度,细胞也不能生长。但是当细胞成长密度太大时,不但养料须要重新换补,细胞生长过程产生的有害物质也需要排除。所以要维持延续一个细胞株的生存,培养皿内的培养液在细胞密度达到饱和限值时,培养液须要换新或改变。如果拿细胞培养的例子来对照文化,我们可以将人类文化理解为一个族群的培养液。我们可以想见一个封闭的文化,就像培养液永不换新一样,最后会使整个族群窒息。我们也可以理解即使培养细胞都如此复杂,要分析一个能让族群安身立命、繁荣生息的文化更是难上加难。汉民族是汉文化孕育培养的“细胞株”。就像培养细胞一样,我们可以问道:是什么样的培养液造就了这支人类史上存活最久,繁殖最多的“细胞株”呢?我们也可以问道:在仍然以西方制定的游戏规则为主宰的今天,我们需不需要考虑部份或完全改变我们的培养液成分?在考虑这些问题时,我们更需要先检视汉文化的核心元素,清楚了解孕育汉文明的文化培养液成分。
张光直从考古人类学的视角来看几个主要的人类文明的起源与发展,他在《连续与破裂:一个文明起源新说的草稿》②张光直:《考古学专题六讲》,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25—52页。张氏原稿用的英文题目为Continuity and Rupture:Ancient China and the Rise of Civilization。一文提出两个模式来说明:
“对中国、玛雅和苏美文明的一个初步的比较研究显示出来,中国的形态很可能是全世界向文明转进的主要形态,而西方的形态实在是个例外,因此社会学里面自西方经验而来的一般法则不能有普遍的应用性。我将中国的形态叫做“连续性”的形态,而将西方的叫做“破裂性”的形态。”
这两种模式的主要区别在于连续性模式的起源文明继承了旧石器时代的文化内涵,特别是人、天的关系。换言之,中国、玛雅等连续性文明保存了许多远古文化的元素,包括对宇宙、自然、祖先崇拜、生死、鬼神的认知看法。而破裂性模式则打破了人天的关系,将人从自然界抽出来,产生了人与自然界的对立(破裂)。苏美文明是这种模式最早的代表,后来发展成为西方文明的先河。张氏所提有关中国、玛雅等文明起源的连续性模式与杜维明在Continuity of Being《存有的连续》一文对中国哲学的描述可以相互呼应。杜维明说:“瓦石、草木、鸟兽、生民和鬼神这一序列的存有形态的关系如何,这是本体学上的重大课题。中国哲学的基调之一是把无生物、植物、动物、人类和灵魂统统视为在宇宙巨流中息息相关乃至相互交融的实体。这种可以用川流不息的长江大河来譬喻的‘存有连续’的本体观,和以‘上帝创造万物’的信仰,把‘存有界’割裂为神凡二分的形而上学绝然不同。”①杜维明:《试谈中国哲学中的三个基调》,《中国哲学史研究》1981年第1期。美国学者牟复礼指出,在先秦诸子的显学中,没有出现创世神话,这是中国哲学最突出的特征。②牟复礼 F.F.Mote:Intellectual Foundations of China,A.A.Knopf,New York,1971,p.19.翻 译引自张光直:《连续与破裂:一个文明起源新说的草稿》,《九州学刊》1986年第1期。牟氏的提法真切地反映中国文明起源在宗教方面的走向。
时至今日,我们检视进入二十一世纪的汉文化(即所谓传统文化),依然会惊讶的发现汉文化中许多元素极具连续性。其中以文字与宗教这两个文化核心元素最为明显。本文即以汉字与儒道“天人观”为例,着重讨论这两个元素惊人的连续性,也讨论宋元、明清、清民等历史巨变,对于中国文化连续性的冲击与影响;特别是在当今剧烈的全球化演变之中,带有连续性内涵的中国文化如何自处因应,如何求取生存与发展茁壮。
文字是人类社会走进文明最关键最重要的发明。借由文字的承载流传,才能有文明的诞生与成长。人类文明至少产生过四个独立发明的起源文字:两河流域的苏美楔形文(Sumerian Cuneiform System)、尼罗河流域的埃及圣体文(Egyptian Hieroglyphic System)、中美洲的玛雅文(Maya Hieroglyphic System)以及中国的汉字。至于印度河流域的哈拉帕文(Harrapan)是否文字,目前学界尚无共识。苏美文字与埃及文字起源的考古证据可以溯源到公元前3200年左右。汉字的最早考古证据是商代晚期的甲骨文,时当公元前1300—1100年左右。不过借考察大量的甲骨文资料及利用汉字造型分析建立的数学模式,我们认为汉字的起源应该至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100年左右。③参看陈光宇《试论汉字起源定点与世界古文字溯源比较》,《文博》2008年第145期。除了汉字外,其他三个起源文字早已成为须要解谜的死文字。汉字的惊人连续性可以从以下所举数个例子来作说明:
(一)儿氏家谱刻辞:这一片甲骨(或称骨牍)时间为商朝武丁时代。上列13人名,跨11世代。是世界人类留存最古老的家谱。其上所列先祖名为“儿”的应当生存于公元前1650年左右。此片的甲骨文字与现代汉字几乎完全可通。④关于儿氏家家谱刻辞的讨论可参看陈光宇《儿氏家谱刻辞综述及其确为真品的证据》,《甲骨文与殷商史》2016年新6辑。
(二)四方风刻辞:这一片甲骨时间相当于武丁世代。其上记述东南西北四方的自然神名字以及四方的风神名字,共28字,仿佛七言绝句。令人惊讶的是这些留在考古遗存的方名、风名竟然也出现在留存至今的古代文献如尚书、尧典及山海经。
(三)帝喾与契:甲骨卜辞常见祭祀的远古祖先基本上与史记、竹书纪年所记载的商王世系对应。其中最早的是夒与契,甲骨文作“Ç”与“æ”。夒是文献上的帝喾,是商族始祖契的父亲,时当公元前2100年左右。Ç、æ二字与现代汉字极为相似,应该是留存4000年的汉字化石。
汉字由甲骨文上推可以溯源至公元前2100年左右,汉字再往下推,由甲骨文、金文、篆、隶、一脉相传,连续使用已达四千年。汉字的连续性,固然与汉字本身的结构功能有关,秦始皇,李斯一统宇内,规范文字,功不可没。
汉字与世界所有其他古今文字比较,有如下特征:
(1)是唯一由远古存活至今能够走入数据时代的起源文字。
(2)是世界上使用时间最长的文字,迄今至少已超过3300年。
(3)是唯一不需解谜的起源文字。
(4)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的非拼音文字。
(5)是目前世界上唯一含形音意三要素的文字。
(6)是世界上从古至今使用人口最多的文字。
(7)是世界上从古至今印刷书籍最多的文字。
这些特色不但说明汉字的独特性,也表示汉字具有的稳定、活力及适应能力。这些特性也直接反映到文化层面,显现了汉文化连续、坚韧、及稳定的特性。①李济在1922年《中国的若干人类学问题》一文中已提出汉字对汉文明之稳定性的贡献。罗素在其1922年出版的《中国问题》Problems of China一书中,即引用了李济的看法。详见李光谟《从清华园到史语所:李济治学生涯琐记》,清华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46—49页。最令人注意到的是即使经历了人称崖山之后无中国及明亡之后无华夏两次非汉族族入主中原的惊天巨变,汉文明依然是中国及东亚安身立命的依靠。
文字是文化的载体。汉字的生命力也象征了汉文化的生命力。汉文化的生命力除了表现在超过三千年的绵长的寿命外,也表现于汉字在东亚广大面积的使用及影响。汉字文化圈包括了今天的日本、琉球、韩国、朝鲜、越南。日本从公元第四世纪开始使用汉字,到第八世纪才开始借汉字部首制造假名作为音节符号来拼写日本本土口语。迄今,汉字仍是日文的基本组成部分。琉球尚氏王国终明、元、清三代,其王室文件书录均用传统汉文,迨至日本吞琉之后,汉字使用才渐衰亡。朝鲜半岛在后汉末期三国时代接触汉文化,直接使用汉字(韩人称汉字为Hanja),到十五世纪朝鲜世宗大王(King Sezong the Great)着《训民正音》推动拼音系统的韩文hangul,但是一直到二十世纪hangul拼音字才真正取代汉字。越南从十世纪至二十世纪初(939-1919)各王朝及政府机构的公文,学术界、文艺界均使用汉字,其越南语只停留于口语层次。一直到法国殖民统治时期越南语借拉丁拼音,才取代汉字。可以说近百年来,随着中国积弱不振,汉文化式微,汉字在东亚邻国日渐消失。甚至在汉字的母国,汉字也几乎遭遇拉丁化毁灭性的命运。
民国初年五四之后,提倡新文化运动的知识份子颇有认为汉字难认、难读、难记、难写,是封建社会的遗产。例如傅斯年说:“中国人知识普及最大障碍祸害是死人话给活人用,初民笨重的文字保存在现代生活的社会里。”鲁迅甚至说“汉字也是中国劳苦大众身上的一个结核,病菌都潜伏在里面,倘不首先除去它,结果只有自己死。汉字不灭,中国必亡。”①傅斯年:《汉语改用拼音文字的初步谈》,《国语月刊》第1卷第7期。一时主张废除汉字,改用拉丁化拼音汉字的说法甚嚣尘上。赵元任提出所谓国语罗马字,瞿秋白提出所谓拉丁化新文字,钱玄同提倡世界语。加上汉字过去无从用键盘直接打字,难以输入电子计算机,②七十年代末的中文打字机仍像一架庞大的纺织机器,不能作简单的键盘输入。即使到八十年代初,仍有许多人认为汉字是无法适应现代化的落伍工具,必须走汉字拉丁化的道路。不想电脑的出现,完全解决了汉字输入问题,以电脑作汉字书写复制存储工具,以互联网为传输手段,辅之以多媒体形式的各种汉字信息交流已成为中国亿万人在工作和生活交往中相互交流、沟通信息的不可缺少的部分。汉字完全可以适应现代信息化、数据化世界已是不争事实,而二维结构的汉字对照一维的拼音文字,许多储存、传递、输入、信息量等各方面的优势也随电脑显现出来。③由于汉字是形音义俱全的文字,所以汉字电脑可以使用音或形两种元素,输入方式可达十几种,另外加上义的元素,往往一个词,所需键入的音节次数要比同样意思的外文少很多。所以汉语输入速度的继续增加还有很大的空间。汉字另外一个特点是其信息含量大,有人曾经对联合国的六种官方语言的文件文本,进行了统计,结果中文文本是最薄的。一篇英文文章若译成中文,往往只占原文篇幅的2/3。如今汉字拉丁化已经成为过时的伪命题。
在全球化的视野下,对于汉字的前景需要有长远的规划与研究。汉字作为世界上使用人数最多的交流工具,除了负载传承汉文化的使命之外,汉字面临许多挑战,例如:如何利用电脑科技来发掘二维汉字的潜力,如何有效的为汉文化的创新发展来服务,以及如何进行开展与其他语言文字的互动交流等。限于水平,笔者在此只能提出一些粗浅想法及问题:
(1)外文字母与科技符号的吸收问题。科学研究著述及论文报告需要用许多非汉字符号(例如物理化学方程式、分子式、计算机语言、语言学语音符号等等)。汉字系统须要吸收这些符号,并加以更新规范。
(2)繁简融汇并存的问题。繁简并存的现象,一时不会改变,但是某种程度的融汇以及未来的统一规范,对汉字的普及,理解与古籍的传承是须要的。例如古代文献或文言文,诗词等信息量高,宜用繁体,而白话文,新闻报导等信息量底,可用简体。繁简的规范也关系到华人世界信息传递以及所有古今汉语书籍文献的数据检索。
(3)非汉语人名、地名及新名词等的使用与翻译规范问题。因为汉字不是拼音文字,所以用汉字来翻译非汉语圈的外国人名、地名有一定的困难。以国名为例,因为历史的原因,我们将十九世纪近代不断侵华及殖民世界的西方帝国主义国家,每一个都取了含义良好的汉字译名,像美国、法国、英国、德国、意大利等。虽然这些汉译名称也略带有其原文译音,但是对一个懂汉语的伊拉克人来说,看到美机的狂轰乱炸,将会觉得America或USA在中文成了‘美丽之国’,名实颇不相符。而像一些小国,例如Guatemala我们居然翻译成‘瓜地马拉’或者‘危地马拉’,如果一个学习过汉语的Guatemala学生看到这个汉译国名,真是情何以堪。①我们的邻邦Japan似乎相当了解汉字的魅力,称USA为‘米国’,刻意称中国为‘支那’(肢解?)。汉光武帝所封汉倭奴国之名不用,而取名‘日本’。国人或许应该多称‘抗倭’而少称‘抗日’。至于人名方面,翻译外国人名,多半是报章杂志随兴翻译,缺乏规范,所以名字可以从两个字高达八、九个字。②例如影星Gina Lollobrigida其中文译名“珍娜露露布丽姬达”竟达八字之多。又如美国16任总统Abraham Lincoln中文只音译其姓为林肯,但是西方姓“林肯”的人车载斗量,如何区分?汉字走向世界,中外交流日趋频繁,一定程度的人名、地名翻译规范,极为需要。另外在此知识爆炸的今日,新名词在世界各地如泉奔似的产生,及时的规范翻译,也日趋重要。
(4)汉字文化圈的重建问题。虽然越南、朝鲜、韩国、琉球、日本等东亚国家已经放弃使用汉字,但是历史上他们深受汉文化浸润,曾经完全用汉字记述他们的历史文化。时至今日,多少琉球人还知道《历代宝案》或欣赏《中山诗文集》?③《历代宝案》为中山王国古籍,涵盖琉球400多年王室,外交,经贸史实,全以汉字记述。《中山诗文集》为琉球硕儒程顺则1725年编撰,是第一部琉球汉文学总集。见陈福康《琉球汉文学概述》,《学术月刊》2005年第12期。多少韩国人、越南人还能看懂他们先祖辈的诗文著作?④参见毛翰《中国周边国家(朝鲜、越南、日本、琉球)汉诗概览》,北京:线装书局,2008年。有些韩国学者已经反思废弃汉字与实行韩文专用对韩国社会产生的负效应,例如与历史文化的脱节等。⑤韩国于1991年11月和1994年9月在汉城举行“汉字优于拼音文字”的国际汉字学术研讨会,并成立“国际汉字振兴协议会”。总之,无论从考虑汉字、汉文明的前途或者从东亚国家德历史文化与全球化视野来看,如何重建东亚的汉字文化圈,都是一个重要话题。具体可行的例如主导成立国际汉字学会,吸收过去汉字文化圈(日本、朝鲜、韩国、琉球、越南)的文史学者等加入,交流汉字在使用中遇到的问题,展开合作研究,提出解决办法,从而为汉字的国际化、标准化服务。另外一个相关议题是如何系统开发汉语教学的理论研究与工具方法,以及如何在东亚乃至全球普及深化汉语教学,扩大发展蓬勃活泼的汉语圈。
中国的汉文明是世界上唯一的非宗教文明。宗教有三个组成要素:教义、教仪、教团。教义包括对超越自然神与其创世的描述。教仪是一套套繁复的礼拜仪式制度。教团是等级分明的僧侣制度,负责主持教仪,与弘扬教义的宣教团体。汉文明有神鬼灵魂的观念,这在商代甲骨卜辞中已表露无遗。汉文明类似“宗教”的宗教情怀,可以用“敬天法祖”四个字来概括形容。对天地、自然、祖灵的敬畏是由旧石器时代带进文明的文化元素。所以中国人的传统信仰,一直是典型的连续模式信仰。而存世的宗教信仰走的是破裂模式,将人从自然抽取出来,成为完全与其他生灵割裂的、高于其他生灵的“存有”。这两种信仰模式的对比,可用图一来显示。在此意味上,佛家所言:“心佛众生。平等,平等,平等。”可能最为接近中国文化里的宗教情怀。中国文化中的宗教情怀也可以用“天人合一”来概括描述。儒道法三家所提的“天”涵盖了自然天与神格天。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又说:“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易经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指的是自然天,也是由自然天引申的神格天。司马迁说的“学究天人之际”,气象颇大,更进一步以天来代表未知,以人代表已知。汉文明悲天悯人,自强不息的宗教情怀,我们用“汉魂”二字来代表,汉魂就是以儒道为基础的华夏民族精神。①儒道为基础,但是先秦诸子对人天的讨论看法也是汉魂当然的组成元素。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表达了汉魂的内涵与精神境界。
汉文明虽然不是宗教文明,但是有敬天法祖的天人观与天人合一的宗教情怀,有内涵丰富的祭天地、祭山川、祭祖先的典章及传统社会涵盖生老病死、婚嫁丧葬、节会俗庆的礼仪。由商周以至明清,由天子以迄庶人,俱有祭典仪礼来规范表达宗教情怀。但是儒道没有教团组织。②史载战国墨家有严密组织,有“摩顶放踵,以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宗教情怀,但是完全没有超自然神创世的神话。近百年以来,西风倭氛,内忧外患,战火连连,文教式微。以儒道为基础的传统文化,日趋式微。一方面与传统刻意疏离,一方面无力开创新局。礼崩乐坏,进退失据。精神面貌日趋颓废堕落,价值取向益渐空虚模糊。值此之际,有教仪教团教义的宗教,特别是西方基督教势力,一定会乘虚而入填充空白,攻占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一百年战乱,一甲子摸索,如今中国渐有升龙之势,可以开始比较从容自信的回顾历史,重新检视孕育华夏四千年的汉文化培养液成分,考虑如何与其他世界主要文明交流接轨,以及如何进行扬长避短的重建文化中国的工作。五四新文化运动,胡适之流,以为全盘西化与切割传统才是振兴之路。但是汉魂的连续性,造就了华夏民族。汉魂不在,何来中华?认识汉文化的连续性以及如何在这认识的基础上开发新的培养液成分,才是探讨文化中国的过去未来最需要着意的地方。
亨廷顿(Samuel P.Huntington)在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文明的冲突)一文列举今日主要世界文明为西方文明、拉丁美洲文明、东正教文明、东方文明,及穆斯林文明。③原文见 Samuel P.Huntington,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in Foreign Affairs,Summer 1993.也见其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World Order一书。他认为其中只有西方文明可与现代化等同。他指出现代化(Modernity)的内涵包括软硬二体,所有的非西方文明,特别是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儒家文明,都希望接受现代化的硬体但维持其传统文化的软体。他认为这是不切实际,几乎不可能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提出文明冲突不可避免的结论。亨廷顿以西方文化为中心来考察世界文明,来界定文明的现代化与否,在学理上充满矛盾,在心态上充满傲慢。他的文明冲突论读来彷佛是西方基督教文明的宣战书,令人反感。①例如萨义德(Edward Said)评论亨廷顿之书为赤裸裸的种族主义宣言几乎可以等同希特勒:“the purest invidious racism,a sort of parody of Hitlerian science directed today against Arabs and Muslims,”乔姆斯基(Noam Chomsky)批评说亨廷顿说他替美国帝国主义四处侵略敲锣开道:“the conceptof 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s just being a new justification for the United States for any atrocities that they wanted to carry out,which was required after the Cold War as the Soviet Union was no longer a viable threat.”对照近半世纪的中东巴勒斯坦建国问题,惨烈的伊拉克战争及恐怖主义崛起,不能不怀疑这些事端难道不是文明冲突论所引导产生的灾难。仔细考察亨廷顿所列主要世界文明,其中只有以儒道为主的中国文明是非宗教文明,更是唯一留存至今的连续模式文明。检视近百年西方帝国主义国家的兴衰以及中国否极泰来的前景,可以看到在第三世界里唯有中国的汉文明能够站起来制衡西方基督教文明,协调不同宗教文明的历史纠结,也只有汉文明足以提供与亨廷顿文明冲突论相异的道路,引导人类走向人与人,人与天(即自然)和谐共处的康庄大道。作为汉文化的承继者,我们责无旁贷,必须集益广思,考虑如何从内涵(教义)、礼仪(教仪)与组织宣传(教团)三方面继承发展儒道天人观,吸收其他文明精华,深入强化汉文化的价值系统。才能面对汉文明在新世纪的挑战。在此,笔者列举一些粗浅想法,抛砖引玉:
(1)在曲阜等诸子故里成立国家级研究中心。对于古代轴心时代的诸子思想,就其根源发展及与现代政经科技的联系作全面系统研究。
(2)整合对历代(特别是汉唐宋明)历史研究的信息。利用动画、电影、戏曲、各种数字化科技重现历代的风俗、礼仪、人物、故事,在中国,东亚,及全世界有计划的普及深入人们对汉文化历史的亲近与熟悉感。
(3)规范部份传统礼仪。例如婚丧祭祖等可以进行简化规范,使之容易融入现代日常生活,得以普及。
(4)从文化生态学的角度来考察主要世界文明与自然生态环境的互动关系。特别着重于儒道天人观如何处理人与众生自然关系。工业革命带来的现代化,造成气候极端暖化,地下水日缺,海水酸化,大面积原始森林,珊瑚礁消失等等严重问题。人类对自然的破坏已经导致地球史上的第六次物种大灭绝,②关于第六次物种大灭绝的讨论与严重性可参考 Elizabeth Kolbert:The Sixth Extiction:An Unnatural History,Henry Holt and Co.,2014。一般认为地球已进入地质史上的人新世时代 (The Anthropocene Epoch),未来人类可能面临局部毁灭性浩劫。值此之际,汉文明儒道天人合一的价值观的普及可以起极为正面力挽狂澜的作用。
(5)儒道虽然有儒生、道士,但是没有类似西方严密的宗教组织,更没有宣教的教团及四海宣教的传统。所以西方基督教文明一直视中国为尚待开发的广大宗教市场,处心积虑积极希望攻占中国的意识形态领域。在全球化视野下,以儒道为汉魂主体的汉文明很有必要考虑如何利用软硬实力应对基督教文明的宣教传统。特别需要在深化儒道内涵以及与其他宗教文明的对话交流多所用力。可以考虑建立起比较正式的民间或半官方的制度性的现代儒道组织,利用这样的组织,积极建立软硬实力。虽然儒道没有宗教性的所谓神职,但是可以较明确的立下汉文化认可的国士标准,以古今国士为汉文化人格的典范。
秦骨汉魂,直溯商周。汉文明的绵长悠久及无比的坚韧,举世无双。杜维明在《何为儒家之道》一文说:“如果我们用一条绵延之流的比喻来形容儒家传统的发展的话,我们就会看到:它在鲁国的根源是微弱的。在儒家之道的第一期,洙泗的细流逐渐扩展成为一条浩浩大河,这条大河累世以来界定了中国人的生命取向。尽管随若汉帝国的解体、异族的征服以及中国人心灵之被佛教占据,儒家明显成衰落之势,但是,在儒家之道的第二期,儒学这条长河从隐蔽的地下水源重新出现而再次成为东亚精神的体现。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迷失,更不用说创造性转化的稀缺,此后,如果儒家之道的第三期有其真实的可能性,那么它就不会再仅仅是中国或者东亚的,而必须流出中文世界,为了终持久的生命力去接受更多的营养扶持。”①杜维明:《东亚价值与多元现代性》,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214页。准此,我们可以形象的引用朱熹《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要让汉文化再成清澈的滔滔江河,灌溉人心,需要群策群力,疏浚源头,注入活水。秦骨犹在,汉魂可招。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陈光宇,男,1946年生,化学博士,美国新泽西州立罗格斯大学东亚系高级教授(美国新布朗斯维克074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