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明
假 窗
天黑了,不是漆黑的那种,隐隐约约还可看见不远处那扇窗户,像一个藏宝洞的口子。
那是一楼一底的农家小楼,独门独户的。白天乘车一晃而过,他就记住了。
他是第一次跑到到这边来的。他不敢再待在千里之外的老家了。几个兄弟都被抓了,警察正在找他,他必须逃。看守所可不是好地方,没酒喝,没牌打,更没女人玩。
身上的钱所剩无几,他不得不冒险了。在城里转悠了三天,他发现和老家那边的城里一样,都不是下手的地方。现在城里人学聪明了,现金全放银行,家里没什么油水可捞。还有就是,街上、小区处处都是监控,很容易暴露。上次“翻船”,就是因为到城市里去捞钱,被监控到了。唉!怪只怪自己是个乡下人,没见识!
他熟悉农村,有钱几乎不存银行,怕银行给吞了,不是揣在身上,就是用什么裹严实了,藏在床垫下、粮仓等地方。前不久有个报道,说一个农妇在废弃灶炉里藏了三万多块钱,结果被不知情的丈夫给烧掉了,气得当场昏厥。当时几个兄弟看了报道,都他妈后悔咋就没到她家走一趟呢!
夜越来越深了。楼还亮着光。他蹲在不远处观察了很久,断定楼里只有两个老人。现在的农村,年轻的都他妈跑城里去了。好像城里弯腰就可以捡到金子似的。更奇怪的是,钱没捡到,就算被城里人当猪当狗骂,也不愿回到乡下。好像一回来,会羞死先人。妈的,死要面子!城里有啥好呢?擦双鞋就几十元;玩次女人就几大百,可以买头肥猪了;吃顿饭也贵得吓人,动不动就成千上万,吃的都是些农村过去喂猪的玩意儿,还说是绿色食品,真他妈没素质!
楼里的灯终于灭了。凭经验,还得等上一段时间。不是怕被发现。老人算个啥?胆小,没气力,一吓就镇住了。他是想自己正在跑路,最好不要弄出丝毫动静来。
等待的空隙,他忽然想起了女人。很长时间没沾过女人了。他经历过的女人不少,当然很多都是娱乐场所的,记不清谁是谁了。唯一记得的只有秀儿。秀儿和他一个院子长大的,很漂亮。开始,他提出和她交朋友,她不干,说死也不会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但后来却主动和他上了床。秀儿喜欢打扮,需要钱。他给秀儿钱,弄来的钱,大多数都给了她。可是,不到一年,秀儿却跟别的男人跑了,跑得无影无踪。要不是上次进城踩点,还不知道啥时会看到她。秀儿站在一栋小洋楼的窗口,一层薄纱绕身,露肩露臂的,像个荡妇。他怒火中烧,捡起石头就往上砸。很快,楼里狼狗一样飞出几条汉子,三拳两脚就将他打翻在地,还打掉了他两颗门牙。他发誓,一定要从那扇窗子翻进去,把里边洗劫一空,还要好好收拾收拾秀儿!可事后一打听才知道,秀儿跟的男人是城里社会上的老大,遂只好忍气吞声,从长计议。
那次事件以后,每次作业,他都不再撬门而入,而是从窗户进出。他在为今后翻窗做准备。
贱人!他心里骂道,却禁不住咽了几下口水。
夜,像老家那口看不到底的古井一样深了。该下手了。他想。
来到墙下才发现,窗户实际比他看到的高很多,要上爬几米才够得着。爬窗户他是老手了,看了一会儿,便想到了办法。很快,他就爬到窗口了。但结果却出乎意料,当他把手伸向窗户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抓住。身子像一块石头,轰隆一声,重重地砸在地上,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他不明白怎么就没抓住窗户。三年后,从监狱出来,他特地跑去看了看那栋小楼。原来那窗户,竟是画上去的,而且只要是公路沿线的房子,即便是土墙的,都画了,远远看去,和真的一样。通过打听,才弄明白,那是当地政府为了美化农村,给农房搞的外包装。
有律师朋友怂恿他说,去状告政府乱作为,要求赔偿,肯定胜诉。
他一听就火了,说,你狗日的啥钱都想吃,比老子还黑!滚!
其实,他不是叫律师滚。他是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腿是爬假窗户跌断的,取笑他笨。
八 爷
郑直梦见自己被杀了。在脑袋飞离鲜血喷涌的那一刹那,他听见杀人者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八爷你也敢得罪,活该!
醒来后,郑直觉得脖子有点儿痛,用手摸了摸,没任何伤痕,又对着镜子仔细查看,也不见红肿。
八爷?谁是八爷?郑直在脑海里搜索了半天,也毫无眉目。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来就没听说个什么八爷。
梦能当真么?郑直不禁自嘲一笑。
郑直想不起什么八爷,却分明记得杀人者的脸。那脸堆满横肉,是曾屠夫的。
曾屠夫是个文盲,以前除了杀猪卖肉,什么都不会。后来,不知何故,竟蜕变成了房地产大亨。
杀人都有动机,我和他从来就没交往,无冤无仇,怎么会杀我呢?郑直不解。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了以前的一次梦,那梦也与曾屠夫有关。
曾屠夫赤裸着肥胖的上身,穿一条内裤,叼一支雪茄,坐在一张几乎是黄金打造的椅子上。面前宽大的桌案上,摆着一把雪亮的杀猪刀,身后,左右一边一个年轻女子,袒胸露乳,不停地为他捏肩。他手里拽着两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两个赤身裸体的女子的脖子上,郑直记得她们的脸,是两个明星。曾屠夫对她们一吐烟雾,她们便汪汪地学狗叫,还不停地往外吐舌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郑直觉得脑袋有些胀痛,断定自己是没休息好,才有此噩梦。第二天,便早早上床休息,尽量不让自己去想事情。可噩梦依然继续。他又梦见曾屠夫杀人了。杀的还不止一个,是三个房地产开发商。三个开发商因为资金压力,私下降价销售房屋。他们被五花大绑,捆在木桩上,曾屠夫手起刀落,眨眼间就身首异处了。三人被杀后,满山遍野的房屋,突然砰砰发生了爆炸,此起彼伏,像是节日里的爆竹。斩首时,曾屠夫也说了那句话:八爷也敢得罪,活该!
怎么又是八爷!难道这个人真的存在?郑直有些迷糊了。
郑直的噩梦还在继续,曾屠夫还在杀人,他仿佛就是八爷的一把刀,想杀谁就杀谁,肆无忌惮。这次杀的是个官员,在大街上。听曾屠夫透露,那个官员不听八爷招呼,坏了八爷的好事。官员被杀的时候,围观者众,还有几个警察,谁都没出面制止,反而欢呼雀跃。官员长什么模样,郑直没看清,他的脸很模糊,像谁又不像是谁。至于他得罪了八爷什么,郑直不得而知。
怎么老是做这样恐怖的梦呢?难道是最近压力太大了造成的不成?
郑直的压力来自领导。最近政府启动了一项三个亿的广场工程。财政连工资都拨不出了,为什么还要修广场?领导说是为了提升城市形象,改善群众生活质量,还安排郑直具体负责实施。领导私下对他说了,必须要什么样的公司来承建。郑直知道那样做违反规定,领导又只是口头安排,一旦查出了问题,挨整的肯定是自己。但领导安排了不那样去做,自己肯定也要倒霉。他觉得自己陷入了绝境,又不敢找人商量,心中一直焦虑不安。
为了睡好觉,郑直去买了些安神药。药效不错,一倒床就睡着了,再无噩梦缠绕。
有一天,郑直竟在上班途中撞上了曾屠夫,但感觉却是曾屠夫有意撞上的他。曾屠夫手里没刀,还一脸讨好的微笑,对他说,我们公司准备来建广场,请多多关照,到时,我们知道如何感谢的。他应付性地回答说,我们依法办事,欢迎来竞争,感谢就免了。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郑直彻底明白领导的意图了,心里更加不安,又开始失眠,吃了药也不管用。他梦见曾屠夫威胁他说,你最好照办,不要让八爷生气,否则,后果很严重!
郑直不相信有什么八爷。八爷不过是自己潜意识给压力找的一个替代词,不是人,也根本不存在。可现在,又梦见曾屠夫说八爷,他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难道真有个什么可以一手遮天的八爷存在?
去向领导汇报广场工程前期工作的那天早晨,郑直突然接到一个匿名电话,叫他要怎么汇报。这是八爷的意思,你一定要想清楚,否则——电话到此突然挂断。
什么八爷,少拿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来吓我!郑直被激怒了,决定按照自己依法制定的方案汇报。
不料领导的一句话,却叫郑直吓得冷汗直冒。那句话是他举手准备敲领导办公室的门时听到的。
放心吧,八爷,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一定不会让您老失望的!我那件事还望您老多关照。
郑直闻言,手突然定格在空中,包括身子也定格了,像一个突然断电的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