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

2016-07-07 05:15芦芙荭
小说林 2016年4期
关键词:巷子身影影子

芦芙荭

我去买个西瓜。

赵末说。

赵末从沙发上站起身时,电视里正在播本地的天气雨报:今天夜里到明天,晴间多云,风力二级,最高气温39度,最低气温30度。女播音员穿着西服,好像她并没有生活在夏天里似的。

赵末说,这狗日的天,真是不想让人活了!

然后,他就出了门。

赵末走出门时,感觉有一股热浪前赴后涌地向他撞来。他差点被热浪撞了个趔趄。这时,他听见了一声低吟,声音干涩嘶哑而又充满恐惧。仿佛是一片焦黄的树叶被捏碎在掌心的那种声音。赵末以为是他的妻子小朗。他转身,像一只乌龟一样,将头伸进了门里。

你呻吟了?赵末问。

妻子小朗正在窗子前面,手里举着苍蝇拍,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盯着窗玻璃上的一只苍蝇,那个苍蝇似乎并不知道有一种危险笼罩着它,依然若无其事地在那儿伸胳臂伸腿呢。

我说,你刚才呻吟了?

赵末又问一句。

我好好的干吗呻吟?小朗说话时,那只苍蝇就飞了。嗡嗡嗡地在屋子里盘旋着。小朗就有些泄气。

我身上没病没疼的干吗要呻吟。小朗说。

赵末想起来了,小朗怎么会呻吟呢?小朗是个根本不会呻吟的女人。他和小朗结婚快两年了,每次做爱,高潮来临时,她都会一声不吭,仿佛兵临城下那样一声不吭。那样子就像一只鼓槌砸在了棉花上。

赵末就觉得事情有点儿古怪。他明明是听到有人呻吟了一声的,像焦黄的树叶碎在掌心时的声音,难道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天气热难道耳朵也会热出毛病?

赵末准备转身时,不由吃了一惊。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像喝醉了酒又被谁揍了一顿似的四仰八叉地躺在了门里的地上,他甚至觉得那影子似乎要往起爬,但又被谁摁住了,怎么也爬不起来。

我操!

赵末骂了一句,就拖着那条死尸似的影子出了门。门外的阳光黄灿灿的。影子似乎有些害怕,一直在他身后躲躲藏藏的。他就这样将影子拖到了门外土路旁的法国梧桐树下。

梧桐树的叶子上落满了灰尘,厚厚的一层。赵末觉得自己的影子上也似乎落了很厚的尘土,抖也抖不落。这时,赵末才猛然想起这个城市好久没有落雨了。他甚至觉得好长时间了,城市上的天空连一片云也未曾飘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土味,仿佛还夹杂着一蹿一蹿的火苗。只要一点儿星火,就可以将天空点燃。

我的影子病了,他呻吟呢。

赵末这样想时,那瘦巴巴的身子便穿过了门前的那条土路,他一晃一晃地走进了那条长长的巷子。巷子那头,就是一条大街。很宽。那里的人多,车也多。

小朗不会呻吟,我的影子怎么就会呻吟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这个中午,赵末就这样带着满脑子的疑惑,踢踢踏踏晃进了那条巷子。他穿着一条花短裤,上身套着一件宽大而松垮的圆领汗衫,脚上趿着一双泡沫拖鞋,一路踢踏出一片黄尘。

他要到巷子那头的街道上去买一个西瓜。那里的西瓜都是从新疆贩运过来的,是那种皮薄瓤甜的无籽西瓜,入嘴即化。

这条巷子有个很凉爽的名字,叫水井巷。可水井巷里并没有水井。打他记事起就没有。那时没有自来水,附近的人都得跑到另一条巷子去担水吃。他曾问过老辈人,为什么这地方叫水井巷,却没有水井?老辈人说,要是叫水井巷就必须有水井的话,那黄金巷里不得全都是黄金了?

平时,水井巷来来往往的人还是挺多的。可这个中午,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赵末走进巷子里时,并没有人,空空的,静静的。赵末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静得就跟身下的小朗似的。他听见脚上的拖鞋在地上拍出啪啪的声音。啪啪啪,他就这样一直走着,就在他走到巷子的某个地方时,他的眼前突然飘扬起了一面旗帜似的亮了一下。他看见了一个很窈窕的身影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走着,赵末仿佛觉得自己正孤身一人行走在沙漠上,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绿叶。

仅仅从后面看,赵末就觉得那是一个极富媚态的女子。媚态真是个怪东西,赵末记得他曾看过一篇有关女人媚态的文章。那文章说,所谓的媚态,就好像火的焰,灯的光,金银珠宝的宝色,是一种无形之物。这世间有些女子长得并不出众,但是极富媚态的,能把任何男人迷得一塌糊涂。

赵末再看那女子,觉得那个身影似乎很熟悉,仿佛以前在哪儿见过似的。他甚至想那身影似乎就是他生活中的某个熟人。是谁呢?赵末希望那女人能回一下头,但那女人心无旁骛的样子,一直就那么在他的前方走着。

赵末突然来了精神,铆足了劲,像一辆提速的汽车向前冲去。可是,等他刚把速提起来,那个媚态十足的女子身影一闪,便在眼前拐了个弯儿不见了。

赵末加快了脚步,他几乎小跑了起来。他听见自己脚上那双拖板鞋在巷子里磕出了一串声响。

赵末是经常走这个巷子的。有时一天都要在这条巷子来来回回穿梭几次,比如给小孩买奶粉呀,买尿不湿呀,给妻子小朗买卫生巾什么的。但是这次他在判断上却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或者说他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就在他气喘吁吁地跑到那个身影拐弯的地方时,他愣住了——那个地方是一堵高高的院墙。“我怎么就没想到这里原来是没有门或者豁口的呢。”赵末想,“那个影子是从哪里拐走的?”他望着眼前的巷子,简直有些不相信,巷子离出口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呢。

“我操呀!”

这个时候,赵末已经完全忘记了买瓜的事。他满脑子膨胀着的都是刚才那个妩媚的身影。

是谁呢?

赵末这样想着,整个人已走出了这个叫水井巷的巷子。巷子里刚才还拥有的宁静,仿佛一群孩子被喝吓了一声,“呼”的一下全逃散了,散得一干二净,散得彻彻底底。

事情有时就是这样。就在赵末带着几分失望,想放弃这种毫无结果的猜想时,突然之间,好像是断了天线的电视被接通了似的,一个叫达梅的女孩那熟悉的身影一个猛子扎进了他的脑海。

会是达梅么?

赵末顿时兴奋了起来。对,就是达梅。他和达梅在同一个办公室坐了四年,而且是面对面的那种坐法。达梅每次笑的时候总是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我不会看走眼的。”赵末想。

四个月前,达梅和她老公离了婚,离开了这个城市。

达梅的老公有了外遇,这对为了爱情曾经私奔过的夫妻,就这样离了。

赵末记得,达梅走的那天,天上下着小雨,朋友们都去送她,达梅在上车之前和每个人都依依拥别。然后,她才低头上车。就在上车的那一瞬间,赵末看见车门将达梅胸前的一枚扣子剐掉了。那枚暗红色的扣子在掉到地上时,陀螺似的旋转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躺在了地上。

赵末当时就觉得这是不怎么好的一个兆头,他想告诉达梅一声。可未等他开口,车已启动了。达梅贴在车窗玻璃上的脸立刻在眼前模糊成一片。紧跟着车便开走了。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赵末每每想起达梅,除了记得达梅那充满着妩媚的身影和她那排洁白的牙齿外,却怎么也想不起达梅的模样了。后来,他还和达梅通过几次电话。他想通过达梅的声音忆起达梅的模样,可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达梅的脸一直就这么在他的记忆中模糊着。

“和达梅面对面坐了四年,我怎么想不起她的模样,却记得她的牙齿呢?”赵末觉得这事非常奇怪。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他跑到了街边的公用电话亭给达梅打了个电话。

喂,达梅吧?

赵末在电话接通时,还在拼命地想从记忆里搜索出达梅的模样。

对不起,你打错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却不是达梅的。这是谁呢?未等赵末反应过来,对方已挂断了电话。

赵末握着话筒,汗顺着他的脸往下流。这狗日的天真是太热了。一个男人骑着一辆三轮车,正从远处过来,他的一只手扶着车把手,另一只手揪着衣襟抹脸上的汗。

错了?怎么会错呢?电话号码明明是达梅给的。而且,还和达梅通过几次话的。

赵末又仔细按电话号码重拨了一次。

这一次,对方似乎已听出他的声音,便显得有些不耐烦。他的话尚未问完,对方便把电话挂断了。

赵末仍不死心,第三次拨通了电话。赵末打定主意,如果不把达梅的情况问个清清楚楚,就这样一直拨下去,直到对方心神不宁时,才善罢甘休。

电话很快又接通了。

喂。赵末说。

这一回,对方没有急着挂电话。可赵末却急急地挂上了电话。

赵末听见耳机里传过来的是悼念死者的哀乐!

“操!”赵末觉得今天真他妈的邪了。电话里怎么会传来哀乐声呢?赵末放下电话时,忽然发现守电话的老太太一直在用一种奇怪而又关切的目光看着他。他看了这个老太太一眼。仅这一眼,他忽然就想起了达梅的模样来了。

太像了,太像了。赵末说。

这时,那个老太太已站了起来。老太太说,小伙子,你是不是病了?

你才有病呢!赵末心里这样说了一句,付了电话费,便急急地逃离了电话亭。

大约就是在这时候,赵末听见了一声尖利的叫。叫声惊恐而无奈,好像一只正在打鸣的鸡,突然被人勒住了脖子。

赵末回过头,看见不远处的街道那边“呼”的一下围了一圈人,仿佛人体的某根血管“血栓”了似的,交通立刻被阻塞了。许多司机都将头从车窗里伸出来朝那边看。赵末也好奇地走过去。他也想去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人墙似乎被水泥浇灌了似的,怎么也挤不进去。

出事了!出大事了!有人喊。

前面的法国梧桐树下站着一位女士,赵末走过去,想打探一些情况,可等他走近抬起头时,就看见了那棵梧桐树上溅着一摊鲜红的血。就在那摊血的中间,正有一节惨白的手指钉子一样戳在那里。仿佛在用力想从树里抠出点什么东西来。

很快,交警来了。120也来了,人堆便闪出了一个豁口。那豁口好像是一张大嘴,把医生护士还有交警都吸了进去。赵末的拖鞋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挤掉了一只。他也懒得去找,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要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那个豁口就要合拢时,他就像一只膏药似的贴着人们的屁股挤了进去。

赵末看见一辆摩托歪倒在那里,摩托车的油箱显然被摔坏了,箱里的油正一股一股往外流,仿佛是黑色的血。摩托车的下面躺着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达梅!赵末的脑子在那一刻立即跳出了这个想法。可是等他仔细地去看那张脸时,又忽然拿不定主意了。达梅是有一排洁白牙齿的,可眼前这个已经死亡了的女孩那微张着的嘴里的门牙却豁掉了一个,犹如一堵高墙上开了一个门洞。

这便不像了。

这只豁牙,便深深嵌在了赵末的脑海里。仿佛一只铁钉,钉进了水泥墙上。直到他回到家里,依然十分清晰。

这是一起非常普通的交通事故。一辆摩托车因车速过高,与迎面开来的同样是车速过高的出租车相撞。摩托车车主被撞得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却是没事。他站起来时还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出租车的司机以及车上的乘客也没事。倒是站在街道边上的一个二十七八的女士被撞飞了,当即身亡。仅仅用了十多分钟,交警就将这起车祸处理完毕。死者被拉走了,人群也随即散了。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似的,很快,交通就恢复了正常。

赵末看着这恢复如初的街道,突然想起了买西瓜的事。他便踢踏着拖鞋(这时,他已找到了被挤掉的那只拖鞋),转身向街道旁的西瓜摊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了一眼那棵法国梧桐,梧桐树上的血迹已凝固了,血已变成了暗红色,只是那节指头生怕掉下来似的,依然紧紧地戳在那里。

一只知了在树丛中拼命地叫着。

赵末在一个瓜摊前站了下来。摊主是个肥硕的女人,一动身,身上的肉就颤颤悠悠的。

赵末说,挑一个大一点儿的,一定要沙要甜。

胖女人在瓜堆里抱了一个,用手拍了拍。一边过称一边说,不沙不甜不收钱。

赵末付了钱,便抱着大西瓜又一次穿过水井乡,回到家里。

赵末回到家时,妻子小朗正卧在沙发上翘着腿给脚指甲涂抹指甲油。电视里却是一片冰天雪地,一只北极熊懒洋洋地在雪地上走着。赵末将西瓜抱进厨房,接了一盆凉水,将西瓜放进去冰着。然后用凉水洗了一把脸。

小朗一边涂指甲油,一边说,买一个西瓜就用了这么长时间?

赵末手里拎了一把刀,说,你去外面试试,热得就跟个火炉子似的。他本来还想说说车祸的事,想了想没说。他把刀放在西瓜上,只轻轻一按,西瓜就成了两半儿。

吃西瓜时,赵末的妻子小朗很兴奋。她对赵末说,今年的西瓜真是又沙又甜呢。但赵末却还没有从那只豁牙中回过神来。

吃到第三块西瓜时,妻子小朗就突然叫了一声。赵末问,怎么了?小朗就张开嘴对赵末说,赵末,我的牙是不是被西瓜硌掉了一颗?

赵末抬眼看着妻子小朗那沾满鲜血一样的嘴,一排牙完整无缺。像小学生排队一样站在那里。

我的牙被西瓜硌掉了。妻子小朗捂着嘴说。

赵末咯咯咯地笑了,说,你是不是说笑话?吃西瓜能硌掉牙,我还从来未听人说过!

说完,赵末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妻子小朗说,怎么西瓜就不能硌掉牙?

赵末说,西瓜是软东西。你听说过一团棉花或者一根鸡毛把人打死的事吗?

妻子小朗说,听是没听说过,不过,你将手伸给我。

赵末便疑惑地将手伸了过去。妻子小朗一张嘴,便将一颗牙吐在了他的手心里。

赵末看见那颗牙很白,很白。

这天晚饭后,天气异常的闷热。赵末和妻子小朗坐在沙发上看本市新闻。在新闻节目之后,电视台在公布今天本市交通能情况时,赵末看见了这样一串数字:

今天本市发生交通事故:11次。

伤:6人

死:1人

直接经济损失:10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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