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贤��
我坚持享受那种旧式幸福,那种似乎被日新月异的社会淘汰了的幸福恰恰很适合我的感受。我的旧式幸福和看起来有些发旧的年代连在一起,和具有旧年代特征的衣食住行玩连在一起。
恒昌里石库门房子客堂间的卧室适合我回忆起居过程中的旧式幸福。那个年代我家每月缴房租三元八角,房票簿上注明我家的租用部位是“底楼前后客堂间,天井,楼梯间”。旧式幸福在我家里,也在我们楼里。二楼、三楼都是朝南的前楼和朝北的亭子间。公用灶披间的位置上方是二楼亭子间、三楼亭子间和晒台;客堂间上方位置是前楼。二楼是河南籍的周家,三楼亭子间是宁波余姚籍的袁家,前楼是宁波鄞县籍的郑家。“亭子间”之谓是说房间小如亭子那么点地儿。这亭子间对于我的好处是让我极真切地感受到了鲁迅在景云里亭子间写《且介亭杂文》的环境。
旧式幸福
周家姆妈有两个儿子,岁数大我近二十,但我妈和周家姆妈、郑家姆妈都姐妹相称,我妈就让我管他们叫大哥哥、小哥哥,管郑家的三个儿子叫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我比三阿哥都要小七岁。郑家三个阿哥都有爱好。大阿哥爱装配半导体收音机,我便也到虬江路、牛庄路和福州路浙江路口的青少年电料商店淘三极管、二极管、电阻、电容等元器件,那些元器件在我眼里就像艺术品一样可爱,比如我会转动有机玻璃密封的双联转轴,欣赏动片整齐出没的情形。大阿哥有过装矿石机的经历,这在行内相当于红军在井冈山打游击的荣誉履历了。我是直接就装起了四管机。大阿哥真是文理兼优的老高中,故事也能讲得绘声绘色。大阿哥说的是《艺海拾贝》里的故事:音乐会上著名的小提琴家技艺精湛地演奏,听众如痴如醉。一曲终了,演奏家突然摔断小提琴,听众完全惊呆!这时小提琴家开言道,刚才摔断的只是一把普通的练习琴,并非大家熟知的那把家传的意大利名琴,接下来才是用那把名琴给大家演奏。精妙绝伦的乐曲重又陶醉了全场观众。故事耐人寻味。二阿哥爱画画,我也画开了画,并兼带做了二阿哥的素描模特。做模特可真是累人,一个姿势僵住不动,腰酸背疼度时如年。我读小学四年级时画“大庆”号万吨轮,便是得益于二阿哥教的画画基础。三阿哥擅长写毛笔字,那时正摹着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我也跟着学。我在玻璃板上练毛笔字,省纸呢。后来我把这样练字的情形说给翁闿运先生听,先生说,这容易把行笔感觉丢失掉。其实哪那么容易练成书法家啊,我只想把字写出个正形。整个楼里,我倒是还有个小兄弟——郑家姆妈郑家伯伯思女情切满怀期待又生一胎,却又是个男儿,小名叫“老猫”,比我还小了五岁,我因此也有了“哥哥”身份。我上三楼玩时老猫已有七八岁了。
“文革”还没来,大哥哥便去天津当了勘探队员,崇山峻岭都走遍,皮肤风吹日晒黑黢黢的。稍后小哥哥内迁到西安变压器厂,我经常看到周家姆妈偷偷抹眼泪,那是在思念儿子们。送二阿哥插队时郑家姆妈也偷偷抹过泪,我看到郑家伯伯不住地安慰着她。二阿哥去了黑龙江。三个哥哥去了外地,一幢楼就冷清了许多。哥哥们回家探亲时楼里又都喜气洋洋的。大哥哥讲勘探队的故事,我脑子里面便充满了奇珍异宝的石头。大哥哥性格像周家伯伯,说话简洁、语调平稳,绝没有夸张和噱头。小哥哥性格像周家姆妈,说话语调起伏大,眼神和表情足以感染人。我跟大阿哥学装半导体,似乎明白那变压器厂,心想,不就是做小糟方乳腐大小的东西么,就问小哥哥。没想小哥哥一拧脖子打量着亭子间用手势比画着说,哪里呀——我们大的变压器这亭子间就只够放一个!这足以吓得我对他的变压器厂充满敬意。二阿哥则是讲大兴安岭山道上狭路相遇熊瞎子和狼的传奇故事。熊瞎子的蛮横而愚蠢和狼的狡猾而愚蠢让我很有些做知青的兴趣和信心。
放置在原位的古旧西式铜床和中式棕绷垫保留了我对于过去时光的美好幻觉。客堂间那八扇落地长窗被冬日的太阳静静晒过后,木框储满了阳光里的温热,散发着树木锯开时能闻到的那种芳香。冬日阳光温柔探进房间最深的时候,可以晒暖我的铜床和被窝。四季走过的时候,阳光落在米字格印花地砖上的好看光斑也有序移过。二十平米的天井是我的露天空间,我经常会坐井观天仰望星空。那时候既没有雾霾,我的视力又明亮通透着,感觉澄澈的星空很高很深,满天繁星像在银幕上童话般闪耀着。我的童心当然就飞翔得十分遥远。当然,我只是胡乱飞翔,我从没有闹明白哪是北斗七星,哪是天狼星,哪是翼星、轸星和牛星、斗星,不能够像卧龙先生那样充满智慧地夜观天象。
天井里种着一大棵桑树和一小棵橘树,绿意盎然。每年三月中旬桑树枝条上就绽满了叶芽,近清明节时候桑叶已有少年手掌大小。上农业基础知识课的老师知道我家的桑树,会让养蚕的同学来讨要桑叶。似乎是高小时候,学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班里大部分男生和一两个女生就“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一片声地乱嚷。我把天井当作了我的百草园。鲁迅的百草园里有多种有趣的动植物,我的百草园里只有桑树、橘树、墙根的野草和蚂蚁、蜈蚣、“乱头发”(有十多对细长足,身体瘦小,中灰色,不知其学名,就此请教方家)以及蟋蟀。我大泥缸里放养的蟋蟀是到七宝乡下去捕捉的,蟋蟀们还以为大泥缸是它们的七宝故乡,所以生活愉快、营养良好、气血旺盛、骁勇善斗,中有“桂花翅”、“朝天牙”、“掘地牙”等勇斗的佳品,弄堂里的蟋蟀都知道它们的诨名。现在的七宝已没蟋蟀可逮,成倍迅猛扩张的城市版图把蟋蟀的子孙们永远封在了水泥地面和楼房之下。
春夏季节我的百草园里还会种着一盆夜娇娇。夜娇娇爱傍晚开花,花色玫红,结籽黑色,形如小地雷。三阿哥晒台上种着喇叭花,也种着夜娇娇。他给我一颗“小地雷”,我的百草园里便有了夜娇娇。夜娇娇开了花后也结了很多小地雷模样的籽。阿哥们在晒台上砌出半平米大小的花坛让藤蔓攀缘、绿意葱茏,还搭建鸽舍养了四对信鸽,其中一对鸽子羽色如小雨点,雌雄分别叫“大小雨点”、“小小雨点”,经常被阿哥们带到郊县放飞。有一次去佘山放飞,我们记录了放飞时间,留守家里的大阿哥记录了归巢时间。天擦黑回家后我们知道了“小雨点”俩只用了四十三分钟就大气不喘回了鸽舍,我惊讶地叹道:“一节课都还没下呢!”三阿哥家的信鸽没有加入信鸽协会,鸽子脚上没有编号的脚圈。阿哥们似乎都不喜欢形形色色呼来拥去的组织活动。阿哥们还养过麻雀,从黄口乳雀养起养到成鸟。主人食指拇指撮一粒米饭靠近喙口,嘴里学着麻雀叫,小麻雀便扑着翅膀张着嘴巴等着喂食。养久了,可以边跑边呼着麻雀,麻雀能飞着跟随,落到主人伸出的手指上。弄堂里很多人家都养过麻雀,很多主人在弄堂里穿梭般兴奋地跑来跑去,麻雀们也兴奋地跟着飞来飞去。也有麻雀野性不泯,抛出去后并不应着主人的呼声回,而是停在某个高处有口无心胡乱叫着并左顾右盼一番,便背叛主人飞向别处寻自由去了。阿哥们并不在弄堂快乐的驯麻雀队伍里,阿哥们只在家里放飞麻雀。
我们经常在晒台上看妩媚的植物,看机灵的飞鸟,也看远近大片红瓦覆盖的屋顶。如果爬到北侧屋顶上,可以俯瞰到错落的屋顶真像北岛诗中描写的,如补丁一般。屋顶当然是不能随意爬上去的,弄碎了瓦盖,房顶就会漏雨。但国庆之夜我们总会上屋顶观看人民广场施放的焰火,大人这时绝不会阻拦我们,只是叮嘱我们注意安全,小心别踩碎了瓦盖。人民广场的焰火发射筒像是排成一字线的,能看到十二束烟花曳出隐隐火线升空一字线绽放焰火的可观阵势。焰火喷放时总是先看到绚烂的礼花再听到“哔啵”的响声。焰火有“满天星”、“垂丝海棠”、“萝卜丝”以及更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型。我最喜欢“萝卜丝”,这种焰火亮度高,喷焰持续时间长。有一种焰火绽放后还会飘出许多小小降落伞,降落伞顺着北风飘过我们的晒台,三阿哥用早已准备好的长竹竿居然捞住了一个——当然给了老猫,我们摸着像薄薄丝绵胎的伞面都非常兴奋。屋顶上我们看到不远处用白炽灯镶出建筑轮廓线的国际饭店和稍远处同样镶着白炽灯的上海大厦。若是白天,可以一穷千里目,望见极远处的地平线。我们都说国际饭店真高,三阿哥因景设题说,不算高,拿一张纸对折二十四次肯定远远超过国际饭店。这话令我、老猫以及才四五岁的小海涛都十分惊奇。看完焰火我们都傻呵呵一定要拿纸头对折二十四折再去睡觉,结果发现练习簿纸头对折不上几折就成疙瘩折不动了。三阿哥笑说,折不动的,但可以算得出的,超过十二个国际饭店呢。
那些岁月有着“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的特别氛围,革命文艺小分队的演出正热火朝天。街头、广场,总见小分队摆摊似的占了位,吹拉弹唱跳喊地来上一场革命演出。居委会的小分队也忙着赶场。居民小组长汪家姆妈的小女儿宝宝姐亲临我家天井指导我参与演出的一个节目,小组表演唱《毛主席著作像太阳》的排练,唱词是根据解放军英雄刘英俊日记编成的。那也是个英雄纷出的年代,英雄们爱国爱民无私无畏的胸怀境界持续感动着童年和少年的我。我觉着,人就该像英雄那样活,像英雄那样死。怀着对英雄无限崇敬的心情,我照着宝宝姐的指导,右腿半蹲左腿退后半跪,手捧打开的《毛主席语录》本,像风中花树般婀娜地摇摆着身体,唱着英雄留下的日记:毛主席著作像太阳,字字句句闪金光;照得战士心里亮,工作学习有方向。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毛主席语录》,常见的是六十四开本,学校还给发了装六十四开本语录的红色塑料语录袋,我们天天斜挎着书包和毛主席语录袋上学去。还有稀罕的缩印版本,是总政编印的一百二十八开本,塑封鲜红、纸质细白、幔页清逸,极是精致可爱。那些年,毛主席像章也是人人羡爱。李健有篇小说《老裘头》,说老裘头竟把瓷盘子似的毛主席像章直接忍痛别在胸口皮肤上,还别出心裁在像章上装了一粒小灯泡,漆包线拖到裤兜里,手在裤兜里让漆包线和电池时即时离,小灯泡就在夜色中一闪一闪,让人想到歌曲《毛主席的像章》:毛主席的像章,挂在我胸前呀,一闪一闪马尼拉,挂在我胸前呀。人家唱的是像章表面的自然反光呀,老裘头真是狂热得可以。郑家姆妈送过我一枚毛主席像章,圆形鲜红有机玻璃面,中间是乳白色略带隐绿(应该是夜光材质的颜色)浅浮雕毛主席侧身夜光头像,像面设计简洁雅致,我极珍爱。当时我想,稀罕东西人皆贪爱,郑家姆妈能割舍,阿哥们也能赞成,任由母亲送出稀罕之物,这就是做人的情义和境界了。英雄刘英俊则意味着人生的大境界。
做英雄是极不容易的,做好人好事则时时处处是机会,我那时做得最多的好人好事是为楼里的人家倒垃圾。我妈很赞许,她说小孩腿勤快,小力气也不缺,很适合做这事。得了母亲鼓励,我便大做特做这等好事。那时人们生活垃圾极少,簸箕里多是炉膛里掏出来的煤灰,我通常选择下午三四点钟去倒垃圾,此时簸箕稍满,我就有些成就感。我叠着三个簸箕,然后开了门端到弄堂底的垃圾箱口倒将进去。碰到风大的天气,我须侧身走,不然煤灰会扬起来眯了我的眼,扑得我满头满脸。我做倒垃圾的好人好事并不和主人打招呼,我很愿意看到面对倾倒一空又洗刷干净的簸箕主人一脸惊诧的表情。当然,后来主人就都不再诧异,他们知道了这好人好事是我做的。我常做的另一些好人好事是为袁家姆妈、周家姆妈穿引线以及为袁家姆妈到弄堂口的烟纸店里买三分钱两根飞马牌香烟或五分钱三根大前门牌香烟。
小学时盛行办校外学习班,我家被定为学习班的活动场地。两只骨牌凳上铺一块大洗衣板就是一张大桌子,晴天在天井里活动,雨天在客堂里活动。住家邻近的同学猴子和双胞胎姐妹都在我这个学习班。学习班每次活动开始,工人辅导员刘师傅会简述近期革命形势(报上刊登的内容),我们笑称这是刘师傅的“新闻简报”。“新闻简报”后我们做课外作业。猴子和双胞胎姐妹都算是我的好伙伴了。我内心当然更欢迎双胞胎姐妹在我的组里,因为她们是性格阳光的女孩呀,还因为她们的父亲是上海跳水池的游泳教练,是“上体司”的人。后来我们学习班几个同学经常去跳水池免费学游泳。我学游泳学到了既可以在水面躺着沐日光浴般地休息,也可以吐尽气息仰躺到水底像死了一样的境界。我在复兴游泳池、在建国游泳池、在新城游泳池都表演过沉到水底装死的能耐,当然每次表演我都只能在水池底“死”三四秒钟,因为沉到水底去时我已经用完了差不多全部的气息。伙伴们其实根本来不及看清楚我装死的模样,就见我逃命似的从水底“呼”地一下蹿出水面喘气不止。
猴子让我哭笑不得,居然擅自拿走了我好不容易借到的重量级名著《安娜·卡列尼娜》自己去先睹为快,要不是得了周家姆妈提供的线索连夜追回,我真不知怎么面对借书给我的三阿哥。那些年月,我陆续读到的好书多半是三阿哥借给我的,像《礼节性的访问》、《多雪的冬天》这样的“苏修文学作品”,特别是定期出版的介绍国外文艺动态的《摘译》。能借到《摘译》,差不多就是一种体面和荣誉。那些年里我喜欢逛福州路旧书店淘一些旧书;喜欢逛淮海中路社科院边上的期刊门市部,购买三毛钱一本的《阿尔巴尼亚画报》、《朝鲜画报》欣赏异国情调;我还喜欢抠字眼较真,政治老师说“我们国家有五千年文明史”,我立马举手发言说,应该是“我们祖国有五千年文明史”。
我很喜欢到三阿哥家玩。三阿哥在家时经常打开唱机听歌,后来听歌就成了我的期盼。那是1969年或1970年吧,年龄已经使我听得懂高山流水了。我从七十八转黑胶唱片里听到的歌大部分是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里的,还有歌剧《江姐》、《洪湖赤卫队》和《刘三姐》里的;单曲听得次数较多的是李双江演唱的《战士歌唱毛主席》,在李双江的歌声里,我对延安的小米、延河的水产生了亲切的感情。李双江的演唱音域宽广舒展、感情充沛隽永、音色明亮有磁性,每次听他的歌,我的心情都会扑棱着翅膀飞向闪烁阳光的白云间。戏曲经常听的是沪剧名家袁滨忠《年轻的一代》中的《手捧日记》。器乐曲作品的唱片不多,经常放的是青海民歌改编的器乐曲《花儿与少年》和同名影片配乐《马兰花开》。《花儿与少年》主歌部分二拍子的欢快跳跃和副歌部分三拍子舞蹈性的缠绵抒情总让我长久沉浸于梦幻之中。《马兰花开》的旋律有含蓄、倔强、温婉、深情的性格。“文革”后看到开禁了的电影《马兰花开》,才知道作曲家雷振邦是把人物马兰和西北高原一种开白色小花的植物用互喻手法写进了这段流畅的旋律。那些年,三阿哥家七十八转黑胶唱片里听到的歌在我心里沉淀为经典。直到现在,我心中都只认可这种淳朴诚挚、情真意切、或舒缓悠扬或行进坚定的旋律风格的歌曲,而那种节奏颠狂撞击、四肢鬼魅抽搐、躯体扭曲拧巴的所谓演唱我始终深恶痛绝。
那些年里我在温馨的木头楼梯上快乐地跑上跑下。现在再听楼梯上的足音,楼底一级已听不到木头上的足音了。我们房子里木头楼梯的最低一级因为地面潮湿而逐渐朽烂,最后请顺昌房管所用水泥砌了这一级楼梯。泥水师傅狠狠说,这下再也烂不了啦!江南多雨,春夏之交的黄梅天水汽氤氲,所有东西都潮腻腻的。六月下旬一出梅,久违的太阳热辣辣地晒着弄堂,晒着天井。父亲见了这太阳总会说,六月六晒得鸭蛋熟。迎着太阳的劲儿,家家户户迫不及待搬出箱笼摆地摊似的晒衣物,竹竿上也晒满衣物,整条弄堂望进去,一竿一竿的衣物好像瓜棚葡萄架。我家天井里也是四个皮箱打开了盖晒着,空气中散发着樟脑丸的香味儿。四个皮箱是母亲结婚时的嫁妆,铜锁上刻着“囍”字。箱子里面的商标纸上印着“王兴泰”商号和“三星为记”图案,图中三老者,一抱孙儿,一持笏板,一执寿杖,那是福星、禄星、寿星了。父母都是勤俭持家的人,结婚时的嫁妆都还藏得好好的,那一块块缎面绿的、蓝的、红的、粉的,有一色的,有五彩和七彩的,叠得整整齐齐,看来从没抖开过;还有一卷卷全新的毛线,腰间的纸封都没拆。母亲摊晒着说,这些东西料好,不舍得用,留着给我娶媳妇,听得我耳根热热的。母亲总会挑出一些看来多余的衣服说,她自己也不穿了,改了给我穿。我小时候穿的衣服因此式样老旧,但母亲说,那料好,涤卡、的确良这种化纤的东西怎么比得上。男女装的纽扣纽洞左右位置是相反的呀,母亲却舍不得改门襟方向,害得我受到同学“穿女人衣服”的悄声取笑。
在狠狠晒霉的日子里,我还真的买回鲜鸭蛋放在太阳下猛晒,以验证父亲的话。三个小时的大太阳晒下来,鸭蛋果然熟了。当然,这样的鸭蛋味儿淡,得蘸酱油吃。那时下粥的美味有咸鸭蛋、皮蛋、荷包蛋和虾子酱、干煎咸带鱼、臭乳腐等。臭乳腐一分钱一块,却不容易买到。干煎咸带鱼是我家主菜,早中晚三餐都可以上桌。母亲经常起早排队买来闪着银光的新鲜带鱼,洗净后剪成一段段,轻敷盐花,晾干,一批批放油镬里氽至两面微黄即取出。满满两大盆干煎带鱼再加上番茄蛋汤,我们一家可以吃上两三天的。父亲早餐还经常爱吃阳春面,给两角四分钱叫我拿着小锅子到合肥路菜场口的点心店买三碗。我总是把我的一份阳春面吃得一滴汤也不剩。后来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好吃的阳春面。我再也没有吃到过的美味还有合肥路顺昌路口大同南货店做的八分钱一个的鲜肉月饼和一煮就奶香四溢的光明牌瓶装牛奶。那时我家常熬粥吃,煮赤豆汤吃,蒸玉米吃,烘山芋吃。父亲说,这五谷杂粮乃地力所出,凝日月精华、雨露气血,最是养人。这是四十多年前父亲说过的话。父亲当然不知,现在的环境里,这五谷杂粮难免移了本性呢。
幸福的时光也注满了我的弄堂。更多的时候人们会看到我在弄堂里激动喧嚣快乐奔忙的身影。集糖玻璃纸、掷纸镖、钩橡皮筋球等几十种弄堂游戏承载着我的四季快乐。最雅致的娱乐是集糖玻璃纸,记得一种礼花图案的糖玻璃纸我很喜欢,得了这糖纸,把它放温水里浸润着,把两头扭结的褶皱都浸润平展了,贴到窗玻璃上再捋平,待水分快蒸发干还柔软时揭下,在书页上抚平,合上书本,用烫烫的饭锅底镇在书上熨一会,取出热热的平展得像没用过的玻璃纸放手心上,玻璃纸便不胜娇羞地打起卷。这样的娇羞是叫人不能不怜爱的。需要场地最大的竞技游戏当然是掷纸镖,我用画报封面纸做成易带惯性的镖,镖头上还裹进牙膏管的锡皮进一步增加惯性,这样的镖可以掷出令人惊讶的距离,从弄底直飞出弄口,飞过黄陂南路,落在上袜二厂大门一侧的煤渣堆上。上袜二厂大门侧边有两个废料堆,有一个堆的是回丝和钩针。这两处堆物丰富了我们弄堂的玩儿,钩橡皮筋球这个玩儿就是得力于上袜二厂的钩针而盛况空前。橡皮筋球通常会钩到乒乓球或网球大小,弹性极好,往地面稍用力一砸就会弹到晒台的高度,我算好角度砸,老猫和小海涛能在晒台上轻松接住。回丝没什么好玩的,但我们会挑出干净的回丝拿回家当抹布用。我还会把回丝拿给大阿哥擦自行车,大阿哥在上海毛巾十一厂当机修工三年后花了四个月的工资买了辆永久17型锰钢自行车,停在我家楼梯间。我家的楼梯间能够给大阿哥停自行车,我是很快乐的。煤渣堆则给我们带来特别的玩儿。伙伴们聚在一起捡煤渣,我们捡着煤渣也都像玩儿一样快乐。上袜二厂烧锅炉用的都是上好的无烟煤,极耐烧。我捡着煤渣时,会想到《红灯记》中《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唱词“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我捡煤渣那阵子十四岁不到,正读着小学七年级第一学期。那时候,我除去捡煤渣外,还替父母分担很多家务活:起早到菜场排队买菜,洗衣服和被子,倒马桶,生炉子。我生炉子与众不同,喜欢隔夜在炉膛里放好引火纸、柴爿、煤球或煤渣,第二天我就表现得很悠闲,早上七点钟左右把炉子拎到弄堂里,划一根自来火到炉口铁栅板下引着火,炉膛里的烟由淡而浓,大股大股往外冒,大约十分钟后,烟又由浓而淡小股小股往外冒,直至几缕轻烟消散无影,炉火已经旺旺地喷出快乐的蓝焰。
童年少年的幸福时光飞快地流逝成发旧的年代,旧式幸福也流逝成记忆中的虚幻叙述。本来我们弄堂已纳入了拆迁计划,我的旧式幸福的生活环境将遭到连根拔除,但终于没有拆迁,据说是因为专家认为这一带的石库门建筑比较典型,建议保留。我多么感谢这个专家,他同时保留了我的旧式幸福,使我在思念我的童年少年的时候,可以回到客堂间卧室的铜床上睡睡觉,靠着落地长窗晒晒太阳,旧式幸福就能借以在心中荡漾开来。我把那些日子里的美好感受概括为“旧式幸福”是想强调,那些幸福有着那时生活的一切特征:简单、朴素、真诚、低成本。这旧式幸福早已退进岁月深处,成为令我骄傲叙说的遥远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