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
皮耶托和路易奇是一对兄弟,哥哥八十多岁,弟弟也将近八十岁。
莱颇里两排房子的尽头还有一排横着的房子,我就住在左边的一层。两排房子之间是一个小广场,有树,一个斜坡通到小河边。每天下午三点左右,老太太和老头子各搬一张椅子聚集在树荫下,交换着当天的新鲜事儿。
皮耶托和路易奇有各自的家,家里也不缺什么物品,他们大清早起来总要到邻近的咖啡店去喝一杯浓咖啡。喝咖啡事小,跟一些街坊碰碰头才是意义所在。
这两兄弟的日常生活按着时钟拍子进行。皮耶托是工程师,退休了,却每天在花园里进进出出,满身是泥土,让做弟弟的佩服得不得了。路易奇佩服哥哥的学问,老是“我哥哥”长“我哥哥”短,十分得意而满足。皮耶托还从海边运来许多吨的贝壳,在花园里、墙上、柱子上、花坛上和葡萄架上把能贴得上贝壳的地方都貼上了贝壳,并且钉上一块“贝壳花园”的牌子,上面的字也是贝壳拼出来的。
有一天,我跟路易奇说,想请他夫妇俩来我们家喝下午茶,也麻烦他代邀他的哥哥和嫂子。当天来了弟弟夫妇俩,却没有看见哥哥夫妇俩。
“你告诉他了吗?”
“说了,只是你们没有亲口说,他拿不定主意。”
“那我去找他!”女儿不一会儿真的把皮耶托带来了,他穿着隆重的礼服。
下午茶结束,女儿给了他们每人一包点心。皮耶托慢吞吞地出门,从窗口处,我们看见他正跟坐在树荫下的老人家招呼,皮耶托捏着点心袋的手放在背后,只用一只手打手势。他大概是在介绍在我们家喝茶的情形,说得很仔细,还不时回头指指我们这边。意大利的手势是世界语言,谁都看得懂。有人说,如果砍了意大利某个人的双手,他便会成为一个哑巴,什么意思也表达不出来。
皮耶托背着手和老人家告辞,当他走过人群时,急速地把捏点心的手转到前面。我不相信那些老太太发现不了他的秘密,底下的话题便会是皮耶托藏在背后的东西……
中东战争开始那会儿,翡冷翠沸腾起来,所有人的眼神忧郁而惶惑,路易奇太太一提到这场战争就掏手绢抹眼泪。
意大利民族的有趣之处不能不令人叫绝,他们一方面反对战争,一方面出兵,一方面向伊拉克提供大批能回应电波的木头。假飞机整齐地排在飞机场上,让美国佬开仗初期浪费大量炮火上了大当。意大利人大声嚷道:“这不是真飞机,只不过把一些儿童玩具做得稍微大些而已!我们做的是玩具生意!”
意大利倒是真出了一些兵——空军和海军,在电视上可以看到难舍难分的离别场面。海军平安地出发,不发一枪一弹又平安地回来;十架飞机,其中的两架起飞之后掉了一架,一架飞机安然返航,另一架飞机上的驾驶员被俘,事后也安然回到祖国。有离别,有凯旋,仿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意大利老百姓仍然从容地过着意大利式的生活。
空气那么好,树那么绿,云那么潇洒。皮耶托、路易奇兄弟每天早上仍然上咖啡店喝那一小杯浓咖啡,弄他们的花园,老太太和老头子下午三点后坐在树荫下继续他们马拉松式的聊天。
除了艺术,我看意大利人没有一样是认真的。
(摘自《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作家出版社 图/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