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乞乞科夫并不是作为一个正面人物塑造的,读者接受的主流也趋向否定,但在今天的历史语境下,重读《死魂灵》却给了我们以新的视角去重新解读乞乞科夫,探索他身上蕴含的悲剧美,并由此检索出了一条贯穿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暗码。
关键词:乞乞科夫 教育 悲剧 问题意识
如果说19世纪俄国现实是一棵参天大树,那么作家便是其中引吭高歌的鸟儿,有时喁喁独语,有时脉脉唱和,有时众鸣噪噪,有时谐谐成曲。而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之歌无疑已经敲出一脉时代強音的主旋律,律高声动,引动多少巨浪,淘尽多少风流人物。逆声而上,于高歌中听见悲歌,于乞乞科夫处触开铺天盖地无法逃离的悲剧烟尘,曲尽哀圆。
一、话语权——笔者
乞乞科夫出身是暧昧不明、门第不高的。在他上学前既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伙伴,父母的教育也是极其刻板的。上学后对于任何一门功课也没显现出什么特别的才能,但在毕业时却是一等一的优等生。为什么?因为他完完全全发扬了他父亲的训诫,用一种异化的生存之道混得如鱼得水。训诫是什么?第一,讨教师和上级的喜欢比真才实学重要;第二,不和同学来往,除非他有钱;第三,不要为谁破费、请谁吃喝,最好让人家来请你吃喝;第四,钱比人可靠,有钱能使鬼推磨。他甚至做得更好:一,他只吃别人的、收别人的,还顺手“倒卖”别人送他的礼物;二,他费尽心思抓钱,绞尽脑汁地把钱勾到自己口袋:事先备好零食,候只候馋瘾发,钓只钓富同学,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只为“敲竹杠”。花两个月时间马不停蹄地训练能听口令做动作的耗子,最后得偿所愿,高价出手;三,为了讨好教师,他在下课后设法“巧遇”两三回教师,不住地脱帽致礼,以示敬意。
人际交往中,他坦然地奉行单边主义,只吃喝别人已显无耻,“倒卖”礼物又露无情。有趣的是,被吃被喝甚至有幸买到自己送出的礼物的同学倒并没有生气或者说并没有怎么察觉到。就连他的老师,也不过是在困窘的境遇里,借助“筹款”一事才发现这个“温顺善良的孩子”,“他骗了我,大大地骗了我”(筹款一事:毕业后,乞乞科夫的一位老师不知何故陷入了贫病交迫、孤立无援、穷困潦倒的境遇,不少同学念及师生情立刻为老师凑了一笔钱,甚至还典卖了自己的必需品,唯独乞乞科夫推说自己经济拮据,只拿出了一枚五戈贝的银角子,被同学们当场把钱扔还给他)。谨慎一点儿分析,也能察觉到他极善于伪装——披着各种美好,干着各种“好事”。这一点在他为了“死魂灵”(即:买下户口尚未注销的死农奴充当活农奴去抵押国家贷款)几番奔波在偏僻的省城,无论是他初次拜望众官员就获得一致好评,还是后来得到了几乎是整个社交界的迷恋,都能显示出他高超的伪装力。这才能特别地表现在与人交往上。
二、话语权——人物自述与人物他评
“我必须用血,大人哪,用血去争得微贱的生存呀。每走一步都是诱引和蛊惑……都是仇敌,都是一心想毁灭我、侵吞我财物的人。”(自述)
“要知道,我是怀着耐心,可以说,怀着血泪的耐心去挣钱的,是吃尽了千辛万苦的,不曾像人们习以为常的那样。侵吞过谁的财产,或者贪污过公款。我为什么要挣钱?无非是为了能够安度余生,给子女后代留下一点儿产业,为了自己的幸福,也为了效忠祖国,我是一直存着要有子孙后代这一条心得。这就是我要攒钱的原因。我是昧了良心,走了一点儿歪门邪道,这我不争辩。但有什么法子呢?要知道,我只有在看到直径走不通,走弯路比走直径把握大一些的时候,才昧了良心,走了一点儿歪门邪道的。可是我花了气力,我耗尽了心血的呀。要是说我赚了钱,那也是赚了阔人的钱。而那些无耻之徒呢,他们明目张胆成千上万地盗用公款,侵吞并不富裕的人的钱财,从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手里夺去最后一个戈贝。你倒说说看,这是什么样的不幸——每一回,果实刚刚在望,所谓唾手可得的时候……突然掀起一场风暴,遇上一块暗礁,整条船一下子给撞得粉身碎骨……难道我的生活本来还不够苦,不是风浪中的一叶孤舟吗?天理在哪里?忍耐、罕见的恒心的报酬又在哪里?要知道我已经先后有三回从头开始啦;每回失掉一切之后,我都赤手空拳重新创立起家业来,换了别人早就出于绝望栽进酒杯,烂在小酒店里了。不过,我必须克服多少的障碍,熬受多少的痛苦!每一个戈贝都来之不易,都是所谓呕心沥血的结果呀……”(自述)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令人惋惜的不是你在别人面前有罪,令人惋惜的是你在自己面前有罪——你对不起上天赋予你的充沛的活力和丰富的才华呀。你的天职——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可是,你却埋没了自己,毁了自己。”(摩拉佐夫)
“唉,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你有的是那种别人所没有的力量,有的是坚韧不拔的耐心——难道你就没法冲破障碍了吗?我觉得,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勇士的。要知道现今的人全都没有毅力,全都孱弱无能呀。”(摩拉佐夫)
三、话语权——读者
现在我们能用来定义乞乞科夫的标签包括“利己主义的天才”“金钱坚贞的爱人”“恶棍”,可以给他加上诸如“唯利是图”“狡诈无耻”的修饰语,并且这条评价在流动过程中因汇聚读者的多种个性体验不断发展着。然而长期的读者接受过程中,对于乞乞科夫的评价多是停留在否定的层面或者略微分析其复杂个性,我们不妨试着从悲剧的角度来重新解读乞乞科夫。
首先,他为什么会成为“乞乞科夫”?当然不是天生如此,他受的家庭教育就不正当,他的父亲在他上学前对他的四条训诫以及以自己的行为为坏榜样深深影响了他。而学校教育极力提倡的是听话、顺从,干的是压制学生的事儿,充当的是杜勃罗留波夫口中所说的“顽固独夫”。而文本中的社会环境,整个是追金逐银、道德败坏的。包围他的环境是无法把他引上一条正道的。但是环境有这么大的影响吗?我们是不是应该探寻一下人物自身的原因?但是在这之前,我们也许需要重估环境的力量,它的影响似乎是比我们想象中大得多。在环境中,奥涅金沦落了,毕巧林沦落了,罗亭沦落了,而按照杜勃罗留波夫对多余人的分析,多余人可以说是沦落的先行者。他们本身有丰富的才华和力量,然而沦落了。我们知道,多余人是19世纪俄国文学中极引人注目的群像。一个高素质群体的集体沦落,难道是偶然,难道可以直接仅仅归结为人物本身?根据韦纳的归因理论,这种归因方式固然可以刺激主体不断调整自己行为的方式,最大限度地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然而我们必须要找到主要原因,找到最省力的切入点,解决问题。冒昧地说,这也许提醒我去考虑一下如何优化教育,创造一个更好的社会环境。而这是否也是作者写作《死魂灵》的动机之一,就陷入历史烟尘,不得而知了。
其次,他能以正当手段抵达他所向往的富豪生活吗?《死魂灵》中当然有让人艳羡,通过正当手段累积起巨额财富的榜样——康斯坦丁,然而却并没有提及他是如何发家的,我们也无法准确知道他是不是先继承了祖上的庄园再拓展财富的,因为我们的乞乞科夫是连一个可供管理的庄园都没有的。更为关键的是,在康斯坦丁的庄园,我们固然见到了一切废物合理利用,生活蒸蒸日上,农民都勤劳、富裕、正派,然而为什么这个庄园里的农民都勤劳、富裕、正派?为什么他们中就没有懒货、酒鬼、骗子呢?这实在是一个上帝的伊甸园。这样的乐园发展之顺利、成功实在和小说中黑暗复杂、勾心斗角、相互倾轧的社会现实构成了一个让人有点儿不知所云的对照,和恶的现实相比,它不会太稚嫩太苍白太单薄吗?这本身就是让人狐疑的。而乞乞科夫的自述也告诉我们:“要知道,我只有在看到直径走不通,走弯路比走直径把握大一些的时候,才昧了良心,走了一点儿歪门邪道的。”而显然“直径走不通”的情况是比较多的,然而作为自述,即使是情绪激动的控诉型自述,也包含了比较多的“我”的色彩,只能作为参考,并且即使康斯坦丁的方式难以效仿,也不能完全杜绝乞乞科夫以正派的方式获得富豪生活的可能性。在这一点上,可以存疑。
再次,他愿意过正派的生活吗?他的天性如他自己所说“已经变得粗糙麻木了”,而他的“力量”“毅力”再多么惊人都抵挡不了习惯的力量。第四次奋斗,他被捕入狱,以此为契机摩拉佐夫极力想让他重回正道,而他的本性整个儿也“受到震动,完全变得柔软了”,他一度痛苦地扯掉自己的头发,撕破燕尾服,极为真诚地暗下决心自己要摒弃那种不正派的、追金逐欲的生活而要去安于劳动,安于乡村,过一种正派的生活。然而当他得知自己只要花30000卢布再打点打点,就能被释放出狱。这来之不易的对灵魂的拷问、对真我的归复就全都被轻易抛弃了。只差一步就能获得新生,然而他还是迫不及待地钻进套子里,去糊涂刺激地生活。人是多么脆弱,又是多么可悲。即使已经走到这一步,一旦失去求生的巨大压力,面对堕落,仍然没有办法。这需要钢铁般的意志,而他显然还做不到。他所处的环境是那样坏,有的是“一山放入一山拦”的陷阱。关键是他的本性已经败坏,除非死亡能冲击他的神经,似乎什么都挽回不了他的堕落。一步一步,我们发现越来越丧失挽回的可能性,乞乞科夫就在物欲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一步一步,我们只能注视着一位“天才”式的人物败坏他的本性,涣散他的力量,消解他的才能,越热闹的奋斗越凄凉。
这或许已形成一个永远的阅读空白,等待读者的填补,召唤着读者来解决这一问题,即乞乞科夫将走向何方?他究竟有无可能采取正当手段发挥他的才能走向他的目标?这可能性有多大?这毕竟是一个天才式的人物,他的堕落无论如何都让人痛心疾首。
四、结语
纵览19世界俄国文学,可以发现许多乞乞科夫的兄弟姐妹,冒昧地说一句,多余人这个整体都可以和他划在一起。他们共同的悲剧感,以及以教育作为重要形成因素而导致的全体堕落,以及无论竭力抗争还是消极抵抗都避免不了的失败,以及从人性角度切入的面对现实的无奈感都无疑使他们构成了整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中一曲永远的哀歌。
参考文献:
[1]果戈理.死魂靈[M].满涛,许庆道,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2]杜勃罗留波夫.杜勃罗留波夫选集[M].辛未艾,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
(作者简介:姜鹰,女,本科,华中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