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金融风险面面观

2016-07-04 08:47钟伟,巴曙松,何帆
中国外汇 2016年7期
关键词:银行



中国金融风险面面观

主持人:钟伟

《中国外汇》副主编

嘉 宾:

巴曙松 香港交易所首席中国经济学家、中国银行业协会首席经济学家

何 帆 财新智库首席经济学家

在刚刚结束的中国政府“两会”上,国务院在工作报告中,再度强调了要为十三五开局之年开个好头,继续坚持“三去一补一降”。李克强总理也指出了防范金融风险、守住风险底线的重要性。中国经济加速转型不可能不给金融体系带来压力。中国金融风险总体状况如何?又应如何着手对金融监管进行变革,使金融体系能为经济增长转型保驾护航?

钟伟:欢迎两位参与本期的“圆桌”讨论。作为金融机构的主力军,中国银行业通过持续补充资本,提取较高拨备,经历了较长一段时间的景气周期:资本资产收益率维持良好,不良资产率也控制在较低水平。随着中国经济减速和结构调整,银行业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在两位看来,和国际同行相比,中国银行业的盈利能力、资产质量处于怎样的状况?随着利率汇率市场化,债转股等政策调整,未来中国银行业还要承受多久和多大的压力?

巴曙松:金融危机后,全球的商业银行都出现了不同形式的资产负债调整。随着欧元区、日本等宽松货币政策的推出,低息差对银行经营产生的负面影响更为明显。考虑到中国银行业特定的存贷款利差占据主导地位的商业模式,在经济转型时期,随着叠加的利率、汇率市场化改革的不断推进和准入管制的逐步放松,中国银行业的盈利呈现持续回落态势。从发达经济体看,截至2015年三季度,美国G-SIBs(系统重要性银行)实现净利润252.6亿美元,同比增长12.2%,ROA和ROE分别为0.8%和8.5%,净息差为1.7%;欧元区主要银行的ROA和ROE分别为0.4%和7.8%,净息差为1.5%。与国际水平相比,中国上市银行的ROA和ROE分别为1.16%和17.69%,依然处于较高水平。资产质量方面,中国的商业银行不良率从2013年二季度开始,连续10个季度持续增长,至2015年底已达1.67%,不良额达到1.27万亿元。而截至2015年三季度末,美国G-SIBs不良贷款率为1.0%,同比下降0.2个百分点;欧元区主要银行不良率为3.8%。目前,中国的银行业正经受着经济周期性回落和结构转型的考验。

目前看来,去杠杆和去产能、去库存等有望在2016年有进一步的突破。这些风险的释放,会不同程度地推动中国商业银行不良率的上升和潜在风险的逐步暴露。更值得关注的是,在这些潜在风险逐步暴露后,如何建立一个系统性的化解不良资产的市场化机制。不良资产债转股如按账面价值进行转股,可能会对债权银行产生短期的账面重组收益,从账面角度改善资产负债表和利润表,提升拨备覆盖率;但是债转股是否可改善企业的经营状况,从而把银行账面上的不良资产置换为更为优质的股权,还要取决于企业在债转股之后的经营状况。回顾1997—1998年阶段的清理产能过剩过程中,债转股就是当时比较重要的化解不良的方式,1999年被剥离的1.4万亿元不良资产中,大约有三成就是通过债转股处置的,但这些股权的后续表现差异较大。

何帆:中国经济进入了新常态,银行业也将随之进入新常态。在经济仍承受下行压力、产业结构艰难转型的过程中,银行业整体面临着更大的风险。银行部门不良率从2013年底的1%提高到了2015年底的1.67%,关注类贷款比例从2014年一季度的2.5%提高至2015年底的3.8%。不良率数据虽然仍然较低,但该数据可能被低估,而且未来还将明显上升。银行部门盈利能力亦在下降,资本利润率从2014年一季度的20.8%下降至2015年底的不足15%,大部分银行在2015年的净利润增长率已经降至个位数,有些银行甚至出现了净利润负增长。

预计未来银行部门的资产质量和盈利能力仍然面临严峻的挑战。一是在经济下行期,企业经营困难,会导致信贷需求的减少,且信用风险将增加。二是在根据“去产能、去杠杆、去库存”的政策处置“僵尸企业”的压力下,企业的债务包袱有可能部分地被银行接过去,导致银行的不良资产规模扩大。三是在经济结构转型中,银行的传统商业模式(主要依靠抵押向重资产、现金流较为稳定的制造业企业贷款),变得越来越困难;而新兴企业,尤其是服务业企业,虽然成长性强但风险也更高,传统银行未必能够适应这种变化。四是在业务结构上,实体经济对于银行部门的中间业务需求也可能会下降,带来较大的收入压力。

利率自由化之后并未马上出现真正的利率市场化,寻找基准利率、形成利率走廊仍然有待时日,商业银行面临的严峻挑战还在后面。更严峻的挑战是,诸如第三方支付、虚拟信用卡、互联网理财等新型金融业态的出现和快速发展,不断冲击商业银行在基本支付结算、消费金融、财富管理等基础和新兴业务等领域的掌控力,金融整体呈现脱媒的趋势,在某种意义上商业银行正在成为“后台”部门。

钟伟:中国资本市场在2015年经历了大起大落,对投资者信心、实体经济转型和金融稳定都构成了一定的冲击;同时,包括中国香港在内的境外市场资产价格也发生了异常波动。展望2016年,注册制、股权质押融资等可能会给股市带来怎样的风险?又该如何防范?

何帆:2015年的动荡会对2016年的股市带来较大的影响。市场信心并未完全恢复,负面影响的阴云也未散去。同时,2016年资本市场还可能面临新的风险。

注册制对市场行情的影响是复杂的。2015年12月27日,全国人大授权国务院对注册制改革的具体制度做出专门安排,并预计在2016年3月1日施行。但是,3月份并没有正式实施。“十三五”规划纲要提出,要创造条件实施股票发行注册制。对此,市场解读为由于条件尚不成熟暂缓注册制的实行。从实际情况看,目前经济下行仍有一定压力,内外风险共振仍存在,如果实行注册制则意味着快速增加供给,可能会对市场行情带来打压,破坏原本已经非常脆弱的供求关系。包括停止战略新兴板等举措,都似乎表明在资本市场制度建设方面尚缺乏长远、通盘的考虑,稳定市场信心仍是短期内政策关注的焦点。

股权质押融资的总体规模相对有限,质押率相对较低,如果近期内股市不会出现大幅下跌的小概率事件,对银行部门来说仍属风险可控。但要注意到,在经济下行、杠杆率依然较高的情况下,如果股票价格下跌,易于触发螺旋形的恶性循环。企业或个人可能因为股价下跌需要缴纳新的保证金或者失去股权,银行部门可能被迫接受股权并蒙受价格下行的新风险,证券市场则可能引发羊群效应。

巴曙松:未来对中国股市影响巨大的改革是注册制。注册制的实质是将公司价值评判的标准和权力还给市场,让市场来配置金融资源。而监管者的角色也会随之从原来注重事前的审批转向事中和事后的监管,更加关注信息披露的质量,让市场根据这些信息来自行决定自己的投融资行为。这使事中和事后的监管成为关键,否则,如果前端的门槛逐步放开而后续的监管惩处却不能及时跟上,就可能导致大量侵犯投资者权益的行为。此外,严格的退市制度也需要与注册制相伴而行,这样才能保持整个市场的“优胜劣汰”。发达国家主要经济体的主板市场通常都保持着一定的年均退市率:在纽交所是6.2%、日本大阪交易所是3.3%、韩国证交所是2.3%、中国香港交易所的主板市场大约在1.1%。从中国台湾的市场经验来看,在审批制和市场化的注册制这两种制度并行的阶段,前三个月市场出现了明显的波动,此后市场慢慢趋于稳定。对内地而言,在注册制正式推出之前,资本市场自身还有一些必要的制度需要完善。

钟伟:楼市去库存正日益受到重视。楼市去库存会涉及到金融体系已发生的按揭贷款、住房公积金、开发融资等资产质量,近期也确实出现了围绕楼市场外配资风险的问题。在两位看来,中国楼市去库存包含着怎样的金融风险?

巴曙松:无论是与国际水平相比,还是中国本身不同经济主体之间的对比,中国居民部门的杠杆率整体均不算高。从目前中国整体的杠杆率截面比较来看,可能处于较高水平;但仅就居民部门来说,居民部门加杠杆依然有空间。从居民部门债务收入比来看,2014年底中国为58%,低于主要发达经济体(英国133%、西班牙113%、德国83%、美国99%);以居民部门债务在GDP中的占比来衡量,中国居民部门的债务率大约和美国上世纪50年代、日本上世纪70年代相仿。如何在控制风险的前提下,为中国的居民部门加杠杆提供多种选择渠道,与中国如何扩大内需的下一步政策直接相关。

但考虑到中国的房地产行业整体上已经进入行业性拐点,同时不同城市、不同地区、不同类型的房地产分化显著,商业银行在房地产去库存的过程中,依然需要高度关注其风险状况。此前盲目在库存积压显著的三四线城市房地产市场扩张的商业银行,可能会面临房地产去库存的较大冲击;一些和房地产销售对接的理财产品的风险也会逐步暴露。在房价回暖的一线城市,商业银行应当关注的则是房地产市场的杠杆水平,需要将杠杆率控制在合理的水平。

何帆:房地产市场已出现明显的分化。一线城市价格飙升,去库存较为迅猛;但大部分三四线城市的房价持续低迷,去库存艰难。在过去,房地产开发商对金融机构的依赖程度较大,家庭部门在房地产贷款方面杠杆率很低。最近一轮的房价上涨,其资金驱动力量不仅来自个人按揭贷款、销售的定金及预收款,甚至还出现了“首付贷”等场外配资。这一现象的背后反映出一些资金“脱实向虚”,可能使得房地产市场的风险向其他金融市场传染,比如信托、互联网理财、银行理财等。

从长远来看,房地产市场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如果短期内房价涨势过快,对房地产市场、金融体系和实体经济活动都有损害。过快的房价上涨也会较快地消耗居民储蓄,这实际是在透支未来的需求。在经济持续低迷、老龄化问题严重的未来,储蓄率的过快下降会带来严重的宏观风险。

钟伟:过去三年,中国经济处于“三期叠加”状态。金融体系陆续经历了影子银行系统从膨胀到收敛,互联网金融暴发式增长并逐渐暴露出一些问题,股市异常动荡导致证金公司不得不介入,高息保单市场持续扩张,银行存贷利差不断收缩和盈利增长乏力等一系列事变。面对这些风险释放,两位觉得中国金融体系应该做出怎样的调整?

巴曙松:中国金融体系的经营状况与整个经济运行的状况密切相关。当前,中国经济经历了从2010年一季度11.9%的增长到2015年6.9%的增长这样一个较大幅度的增长速度回落,目前正在进入这一轮增长速度回落的寻底探底阶段。这必然会带动整个金融体系进行调整。

转型和经济增长回落过程中的各类风险的释放,需要相应推动金融改革。在这个过程中,一是要丰富直接融资工具,建立多层次的资本市场,完善资本市场基础交易制度和交易规则,让创新型企业的融资更为便捷;二是要稳步有序地推进金融市场对外开放,引入各类投资主体,形成多样化的投资者结构,同时发展多元金融产品,促进市场稳定;三是要加快推进金融监管体制改革,建立统一功能的监管体系。

何帆:中国已经进入金融高风险期。相对于保增长而言,防风险的压力更大。金融体系的复杂程度较之10年前、20年前大为增加。影子银行的规模急剧膨胀、混业经营日益流行、金融体系的对外开放程度显著提高、互联网金融野蛮生长,而与此同时,金融监管框架却严重滞后,完全不适应新的形势。

有鉴于此,应在继续推进金融体制改革的同时加强金融监管。一是完善利率市场化,推进汇率形成机制改革,以及完善国债收益率曲线,理顺金融要素价格的定价机制;二是完善金融市场体系建设,特别是银行间市场、债券市场,形成以信用利差为基础的风险定价机制;三是完善金融监管体系,构建防范系统性风险的宏观审慎框架和服务与监管一体化的金融信息系统,建立并完善金融监管机构的协调机制;四是做好风险处置预案,包括机构处置、流动性安排及破产与恢复安排等。

钟伟:进入2015年9月份以来,全球金融风险呈现出空前的联动性和传染性,金融市场的波动明显加剧,人们对全球经济的前景趋于保守,各国央行不得不为此付出更大努力。同时,中国经济和金融自身的变化也日益受到注目。两位认为,十三五期间,中国要坚守不发生系统性风险的底线,需要采取哪些举措?

巴曙松:近年来,全球金融市场的相关性日益上升,这加剧了市场动荡的相互影响,而中国也已融入这个进程。据测算,A股与日经指数、香港恒指、英国富时指数之间的相关性在金融危机后都有了较大提升。比如在2000年—2006年,道指和上证综指的相关性仅为0.19,而自2011年至今(截至2016年3月16日),两者的相关性已经达到0.43。

在更加关联的市场里,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大型经济体来说,内部的平衡更为重要。只有内部的经济金融体系不出现重大的结构性失衡,应对外部动荡的能力才会相应更强。同时,在全球化的金融环境下,为了守住系统性风险的底线,中国需要同全球各主要经济体加强政策协调。由于各经济体的经济金融体系存在较大差异,更加协调的政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风险蔓延。此外,还应当更主动地参与国际经济金融的治理,在全球大宗商品等领域争取更大的定价权,争取到更多对中国经济金融运行影响较大的价格指标的定价权。比如从美元计价逐步转换为人民币计价,从欧美交易时段主导逐步转换为亚洲交易时段主导。

何帆:全球化是一件“金色紧身衣”,在光彩夺目的外表下,其实限制了主权国家的政策空间。中国已经成为开放程度非常高、规模全球第二的大国经济体,国际市场和国内市场之间的双向影响将越来越显著,金融风险的跨境传染将无法回避。

中国需要做好以下工作:一是完善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形成一个具有弹性的汇率机制,以有效缓冲外部冲击;二是建立、健全短期资本流动的宏观审慎管理框架,防止资本突然大进大出;三是构建金融安全网络,以资本金管理、流动性安排、货币互换、动态拨备等来强化微观安全机制;四是加强各国间的政策协调,改善政府与市场的沟通机制,更好地管理预期、引导预期。

钟伟:两位都对中国经济的持续下行压力及其风险予以了高度关注。“十三五”必将成为中国经济增长转型和风险释放的关键时期,但同时,中国金融体系也面临巨大的内外部压力。外部压力源自全球经济增长不振和金融市场关联性的上升,内部压力源自“三去一降一补”的严峻挑战。两位都对中国楼市去库存和银行业持续维稳的前景十分谨慎,同时,也都对完善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和宏观审慎监测框架寄予希望。让我们拭目以待。预祝中国经济和金融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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