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辛
闲言碎语(6章)
□王久辛
编者语:王久辛先生是我国著名的作家、诗人,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曾担任多部电视系列片总撰稿、作词。作品先后获得《人民文学》优秀作品奖,中宣部、广电部、中央电视台颁发的特等奖、一等奖。多次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成员出访波兰、俄罗斯等国家。2008年在波兰出版发行波文版诗集《自由的诗》,曾任第3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第5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评委,现任大型中英文《文化》杂志执行主编,兼任延安大学文学院、解放军艺术学院客座教授等。本期刊发王久辛先生撰写的闲言碎语共六章,从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出其独特的视角、简练语言、犀利的文风。
书道得法大家之颜振卿,是颜真卿的第34代孙。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承继先祖的精神气韵,对书法正大雄浑、庄严厚重的追求。
有一种书法,它生来就属于庙堂之上,是至圣的恢宏、正大的气象、义礼的弘扬、文明的刻写……它不是文人的雅趣、名士的才华,也不是林泉隐逸之道家的挥洒,更不是名利场上高价兜售的绝笔佳作……它是平时看去并不狂悖,甚至显得安贫木讷、少有张扬的一种默默遵守法度的追求。笔笔见传统,字字有拙见,平实执拗、墨重沟深,自有一种敦厚雄健、不与人同的遒劲笔致。这种书法只有放置庙堂之上,方显英雄本色、文豪风釆。它凭着直入骨髓而不顾外在形象的本质与朴拙的倾泄成就其精神气象,所以,它是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的笔墨功夫。宽阔、浑厚、遒劲、庄严、正大、耿直——这正是颜振卿书法创作给予人的印象。
我觉得,颜振卿的书法属于公堂之上与庙堂之上的匾额、属于记录历史功过之碑刻、属于夺得人心的呐喊之挥洒。为什么?因为他的字入木三分,让人过目难忘……
(2016.2.9.零点40分于长安)
龙开胜之书,得行楷之神髓,于循规中得道,于率性中得法,于专注中得纤毫之逼现,于心灵之秀丽中得才华,于慷慨洒脱中得大气。我曾迷失在现代书法的狂悖,也曾在艺匠的临习中昏聩,于今从龙开胜的书法作品中悟出一个道理,所谓的大家,也不过就是那些对传统入得深厚广博,对现代了悟得广博深厚,有历史与现实概括力与提升牵引力的人。未必非要泥于古进于外,更未必非要天天苦练日日苦钻,绝对不要轻视天赋悟性,更不能无视天才的存在……事实上就是,有的人写了一辈子,却仍然在门外;有的人乍一入手,便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虽然龙开胜是苦斗出来的书道中的得法大家,但我更看重他的天赋,他对诸如陈继儒、饶宗颐以及现当代作家艺术家的参悟等等,都远远超越了许多当代同道中的大家。我的意思是,他不是书呆子,而是始终都冲在当代思想艺术的前锋,默默地汲取着,勇猛地创造着。他以一个书道中人,得到了对这个世界的个人化的表达,并通过他的表达,干预着现实、影响着现实,参与了对这个世界的想象,并用自己的书写,展现了自己的创造。这样的书法家是大于书法家的艺术家,是书法家中的思想者,是思想者中的创造者——这样的书法家才具有传世的可能,他的创造才有力度才有意义。
(2016.2.7. 17∶50分于G78次高铁列车上)
他“淡”的出离了,“淡”的个性化表达。他不要那个“表达”出来的“淡”,他要提纯之后的“淡”,零度的“淡”,要“淡”的原生态的“淡”。但在我欣赏者看来,这到是一种心灵的沉潜之后的“淡”,一种“淡”的行云流水的道法自然。这里的“道”,我说的是循着自己的艺术直觉的阔步向前的一种追求;这里的“法”,我说的是他所运用的丰富技艺的娴熟游走。
他在“淡”的层面上,“浓墨重彩”般地“淡”出了他所独有的“淡”的精神风貌、山水文化……我说的他,就是李翔。
(2016.1.6.京华)
远村的书与画,是很娴熟的一种个人的表达。他的书法得法于个性的彻底的挥洒,你很难说他像谁,或者很难说谁像他。他谁也不像,谁也不像他。然而他却行云流水,笔走龙蛇。他的个人化的书法,追求的是自己对书法的理解,有怪异与古拙的追寻,有随性尽情的淋漓,尺幅之间,有大胆的空间留白,有刻意的堆砌建筑。而这种书写与布局的自然天成,犹如经过了高天流云的岁月磨洗,留下的不仅是书写的字句,而且也留下了时间游走的刮痕……仿佛已经写了很久很久,然而展读之际,又分明就是今天,就是当代。远村的谁也不像或者谁也不像他的个性展现,事实上呈现的是一种高明,虽然这种高明隐藏在字句背后,隐藏在个性深处,隐藏在他畅达信笔的书写中,但他的得意是藏不住的,虽然远村是一个谦逊的人。我知道,他把高傲写进了个性丰沛的作品里,他只是站在作品之外,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欣赏着一个倾情挥洒的作品,内心充满了喜悦与安宁。
远村的画,多属于文人小品,宋人的山水韵致,似乎在他的画上常有弥漫与流露。技艺娴熟,胆大心细,画象造境,情景生动。他画的是乡土,弥漫的却是古意,这或许也是远村的高明之一种?我常思之:书画作品的上下之品位,不在象与不象,似与不似,而在于一个作品诞生了,让人观之,竟能从其尺幅之上,获得些许古意——那便是佳作。因为无论是书法还是国画,其实都是古代先人传下的绝技,不要说你得其精髓与神韵,那太难了,能得之些许的先人之气息,也就不错了。
(2016.2.5.京华)
年轻时喜欢“高大上”,藐视小事情。包括对作家艺术家的看法,也多是言必称毕加索、托尔斯泰,其实也没有过多少年,仿佛转眼之际,我们就人过中年,进入了老年?回顾人生,检视过去,蓦然发现:其实所谓的大事,都是从小事情做起来的,像对待时间的态度。每每出门办事,总会想一想,还可以顺道办些什么事呢?如果本来要去办一件事,结果突然想起几件事,而且一路上顺便捎带着全办完了,这一天就觉得特别的充实,仿佛多活了一天似的……节约,从一分一秒开始,生命也变得丰盈而又籽实饱满了。
的确,人生是有智慧的。我这里说的智慧,可不是心机与算计。那不是智慧,那是阴暗与邪念。智慧的人生,其实就是把大家都一样的时空,智慧地设计成一段段、一截截充满着乐趣的人生。人常说的魅力,其实就是有趣,因为只有充满情趣的人,才能吸引人;而有趣的人生,不就是充满着令人羡慕的人生吗?一个人活得有意义与没意义,拿什么来衡量呢?我猜想,一个人只要一辈子都在乐此不疲地做着他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么,他就一定是有趣的、幸福的、有意义的人生。哪怕他一生与“高大上”的任何事情没有一根毛儿的关系。他一直干的都是小事情,但他能一干就干一辈子,而且无怨无悔,挚爱深情,执着坚定。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获得了生命智慧,并牢牢地把握住了自己人生的有智慧也有趣的人。
潘方尔贤弟就是一位这样的人……他把腾出的时间全部用在“挖石头”与胡写乱画上了。但是他不去刻挖写画“高大上”,他仍然做小事情,刻挖自己感悟的点点滴滴,写画自己觉得有趣的一草一木,而且非常专注,决无二心,还要仔细地钤印上自己刻的名章闲印,郑重地题上自己的名字,像齐白石、潘天寿那样,每一道工序都不放过,俨然一个书画大家!别人怎么看他,他不管,他自己首先把自己看得很重,几乎是用十二分的尊重来尊重自己的劳动……这样的一位金石书画家,你敢小瞧他吗?
思想的颗粒与颗粒的思想成就了潘方尔,因为他似乎冥冥之中早已了然于胸的是:这个世界的大思想、大艺术、大作品,早已被大思想家和大艺术家、大作家们写完、画完、开发完、创造完了。于是乎,他就写画、开发、创造小艺术、小思想、小作品,仿佛要把“小”做到极致,然后再汇合,这时我们再来看看吧?这才发现潘方尔已然有了一个大家的气象。这大概就是荀子之“积微论”的精髓吧?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在方尔潘这里,又一次得到了验证。此为潘方尔先生书画集《潘童叟画》之序。
(2016.01.14京华)
诗人何向阳说:“八十年代曾被称为文学的黄金时代,这个称谓适用于许多人,但不适用于我,我的黄金时代尚未到来或者正在到来。”这段话一下子激发了我的思考。
我想,这句话内容非常丰富。它包括了八十年代的“我”与“八十年代诗歌”,评论家们固化的“黄金时代”与“尚未到来或者正在到来”的“我”,这是一个否定之否定,又是一个反驳与自我认识的超越,还是一个对急于固化远未结束的诗歌现象的质疑与挑衅等等。
我想到这样三个意思:一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被固化以后,似乎仍然需要不断的再认识;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诗歌,除了思想的新锐、形式的先锋以外,是不是还有纯洁、温情、挚爱、深情,当时也在现场有所创新与突破,只是被强悍的思想解放的力量与艺术形式的创造给遮蔽掉了;三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诗歌经过三十多年的淘洗,尤其被固化在个别代表性诗人身上,被反复研究了这么长时间之后,是不是应该扩大视野将其放入仍然具有生命力的,但并不在那些所谓的代表性诗人中的更大范围的诗人之中去研究,去进行更加宽阔的比较与鉴别、剔析与清除?
的确,有很长的时间没有人再谈论八十年代的诗歌了,今天当我们研读何向阳诗歌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仍然被她的这些创作于八十年代的诗歌所感动,这说明我们是不是对八十年代诗歌的认识,有待于进一步的扩大?一些结论性的总结与判断是否需要推倒重来?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今天肯定难于说清楚,那么,就让我们先存疑吧,我相信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题目,希望借此机会抛砖引玉,暂且放下不表。我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了一句话:“八十年代的诗歌不是固化了的八十年代的诗歌,像莎士比亚不是被固化了的莎士比亚一样。”
我用红笔划出的我喜欢向阳诗集中的许多篇章,而感动我让我偏爱的原因是:从她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三十多年前的诗人内心深处纯净的感情。如一坛老酒,若干年过去了,一旦启封,仍然浓香四溢……一首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清纯少女内在的激情,一个清纯少女隐秘的清纯向往……例如这四句,“那是儿时唱过的歌/为什么会由你唱出来呢/为什么那么多年听这首歌/流泪的偏偏是我。”类似这样的在生活当中发生的事情,很多人都漠然了,但是有一个长大了的小女孩,在突然听到这首歌声的时候,竟自感动地哭了起来……犹如突然被惊到了心,别人都熟视无睹,而她却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惆怅与黯然……这首诗中的“我”的后面,是不是还有故事?所谓的意味,也不过如此吧?
我觉得,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最宝贵的精神;我以为,正在于留下了这样的一种诗心,一种情愫,一种别无选择的孤独。如果没有这样一颗诗心的话,仅仅是那些所谓的“经典诗人”的激烈、尖锐、刻薄,那些家国天下、那些极端政治化的泛流行的伪现代的呓语,那我就觉得没有多少意思!要么是争个脸熟,要么是争个小权,要么挤进一次两次诺贝尔文学奖的排名榜?我觉得那些都非常无聊。
我们热爱诗人、崇拜诗人,我们对诗人的拥抱和传诵,是源于我们认为诗人更能让我们感受到我们的感受是人间非常珍贵、非常美好的。我觉得,何向阳的这本《青衿》每一首诗都能保证这样一种纯净的心,写出来的文字经过30多年以后打开来,呈现出来的心灵仍然是纤尘未染的,这是我一直被感动的地方。
依然是纤尘未染,我说的不仅仅是诗中的情感,更是诗的形式。固执地坚持一种自己最喜欢的形式,表达的却是一种最细微的也是最纯净的情感。她给诗坛带来了一股清新自然的气息……真是好。我并不是说她的每一首诗都写得多么好,她的这本诗集中有的诗,的确还有一些让我觉得不够精炼。但是,她的诗最宝贵的是:每一首打开来看,都是纤尘未染。这真是令人惊叹,又令人感动。说实话,谁能保证自己的诗,在时隔了30多年以后,还有纤尘未染的感受?我觉得这是何向阳特别难得的初心的绽放,也是她的诗歌葆有的情感特别高贵的地方。
(王久辛先生《在何向阳诗集〈青衿〉研讨会上的发言》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