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中苏关系恢复

2016-06-30 17:44戴秉国
中外书摘 2016年6期
关键词:中苏关系苏方副外长

戴秉国

2013年3月16日下午4时零8分,我离开了中南海的办公室,结束了近半个世纪的外交生涯,开始了退休生活。3月27日,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生我养我的故土。18岁那年,我正是从这里走出了大山,后来走到了北京,再后来走出了国门。我到过世界很多地方,领略了这个星球之美,各国不论大小、贫富、强弱都各有千秋。但在我心里,还是祖国最美,家乡最亲。

1985年年初,我从安徽回到外交部任苏欧司副司长,走上司局级领导岗位。当时,中国和苏联的形势都有新变化。1985年3月,戈尔巴乔夫出任苏共中央总书记,在国内搞所谓“公开性”和“民主化”,提出建立“人道的、民主的社会主义”,在外交上主张缓和苏美关系和苏中关系,并酝酿从阿富汗撤军。戈尔巴乔夫在当选总书记的苏共中央全会上表示,苏联希望“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关系能有重大的改善”,并且认为,“只要双方都愿意,这是完全可能的”。

小平同志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新动向。同年3月,中方派李鹏副总理赴莫斯科参加契尔年科的葬礼,钱其琛副外长、李则望大使和我作为代表团成员陪同前往。吊唁期间,中方不再称苏联为社会帝国主义。李鹏副总理对戈尔巴乔夫说,中苏两个伟大邻邦、两个社会主义国家改善关系十分重要,祝愿苏联在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取得巨大成就。戈尔巴乔夫则表示,苏中关系改善不能局限在经济领域,要谈政治,要提高对话级别。通过面对面接触,中苏双方都感觉到对方改善关系的愿望。

记得李鹏副总理是从外地赶回北京乘坐专机去莫斯科的。中方很重视这次同苏方新领导人的接触。回程的专机上,李鹏副总理指示,下飞机前要把总结报告送给他,他要直接向中央汇报。我喝了杯浓咖啡,按时完成了任务。但当我下飞机坐上汽车时,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因为几夜没睡好觉,太累了。

1985年10月9日,罗马尼亚总统齐奥塞斯库访华。邓小平通过他向戈尔巴乔夫传话:“如果苏联同我们达成谅解,让越南从柬埔寨撤军,而且能够办到的话,我愿意同戈尔巴乔夫会见。我出国访问的历史使命虽已完成,但为这个问题,我可以破例。”同齐奥塞斯库谈话后,小平同志对陪见同志说:“今天,我打出了一副大牌。”

邓小平为改善中苏关系释放的试探信号很快获得苏联方面的积极回应。1985年12月13日,戈尔巴乔夫主动提出会见路过莫斯科的李鹏副总理。戈尔巴乔夫对李鹏同志说,他收到了齐奥塞斯库转达的信息,苏方提议举行双边高级会晤和恢复两党关系。

恰在此时,发生了苏联客机遭劫持被迫降落我国的事件。1985年12月19日,苏联雅库茨克航空公司一架安-24民航客机被副机长阿里穆拉多夫劫持,迫降在我国黑龙江省的一片庄稼地里。这件事一开始由公安部牵头处理。19日子夜时分,我接到部里电话,要我立即牵头去处理这件事。我马上起床,径直赶往机场,坐上专机出发。那是一架军用飞机,机舱内连个凳子都没有。跟我一起去的有公安部和民航局的同志。据说,当时中央是一位老同志负责处理这件事。

我们先飞到哈尔滨,又马上坐直升机飞到齐齐哈尔,再坐汽车到甘南县的一个农场。劫持飞机的阿里穆拉多夫好像是中亚的一个少数民族的人,飞到甘南上空没油了,迫降到田地里。时值严冬,奇冷无比。不过,如果是夏天的话,飞机栽进松软的土里,可能就爆炸了。冬天地面封冻,冻得很硬,飞机落下来基本没事。

苏联驻华使馆的领事部主任也去了,我们经常打交道,彼此很熟悉。飞机上的人一开始不愿下来,说没有接到莫斯科的命令不能下飞机。我的首要任务是把这些人请出机舱,否则天黑后他们可能被冻坏。但怎么劝也劝不动。后来,我们告诉那位领事部主任,说莫斯科有指令,要机上乘客立即下机。他不信,说没接到莫斯科的指令。我把他单独叫到一边,十分严肃地对他讲,天快黑了,你这么多同胞,如果有人冻死,你要负责的。他犹豫半天说:“老戴啊,凭着我们多年的了解和友谊,这次我听你的。”

有苏联领事出面说服,机上的人员很快下来了。我们赶紧用汽车把他们拉到齐齐哈尔,安置到宾馆,吃住安排好。当晚,我们一夜没睡。那时通信手段相当落后,跟北京联络非常困难。我们到齐齐哈尔后,要求黑龙江省政府立即调直升机把苏联人运到哈尔滨,让苏方第二天就把他们接走。黑龙江省一位负责同志说做不到。虽然我只是副司长,级别比他低很多,但我是中央派来的,就很不客气地对他说:“对不起,这是中央的命令,能做到要做,做不到也得想法做。”最后,他们还是做到了,用直升机把苏联人全部按时运到了哈尔滨。

这几十人一到哈尔滨,我们马上给他们开招待会,还给每人发了一套羽绒服和一个中国制造的液压暖水瓶。这些东西现在不起眼了,但在当时还都是很值钱的宝贝,所以苏联人非常高兴。随后,苏方派专机把他们接走。中国司法部门也对劫机犯判了刑,体现了中国的司法主权。

中方在中苏关系相当困难的情况下,以一种热情友好的方式来妥善处理劫机事件,全体乘客和机组人员平安返回苏联,而且被劫持的飞机也归还了,这对苏方产生了触动。这个事件为缓和中苏关系的紧张气氛提供了契机。

这是我第一次在一线牵头处理重大敏感外交难题,受益不少。这期间48小时没睡觉,同北京的联络也不畅通,这对自身体力和能力都是考验。

1986年7月28日,戈尔巴乔夫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发表讲话,着重谈苏中关系,主要有三条:一是表示苏联将从阿富汗、蒙古部分撤军;二是公开宣布同意按照主航道中心线划分阿穆尔河(黑龙江)边界线的走向;三是对中国国内政策表示尊重和理解。他还谈到,“首先我们(苏中)是邻国,我们之间有世界上最长的陆地边界,因此就决定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后代要世世代代生活在一起”,他还表示,“苏联要在各个领域发展同中国的合作”。

戈尔巴乔夫在符拉迪沃斯托克讲话在中苏关系史上具有重要意义。这是苏方第一次在中苏关系三大障碍问题上作出松动,同20世纪60年代以来苏联领导人发表的历次讲话比较,是调子最为和缓的一次。分析原因大致有四条:一是苏联新领导人调整了外交政策,重视改善中苏关系;二是中方在消除中苏关系障碍问题上始终坚持原则,使苏方感到,如果不在消除中苏关系障碍问题上做点事,要想推动改善政治关系行不通;三是我党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实行的改革开放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政方针受到苏方关注;四是中方在外交上坚持独立自主的立场,恰当处理中美苏大三角关系,对苏方调整对华态度发挥了积极影响。

戈尔巴乔夫在符拉迪沃斯托克讲话后,中国将采取何种对策,引起国际社会广泛关注。外电评论,现在人们与其说重视戈尔巴乔夫的讲话,不如说更重视中国的反应。1986年8月13日,吴学谦外长约见苏联驻华使馆临时代办,表达了中方意见,主要内容是:首先,表示谨慎的欢迎;其次,强调苏方迈出的步子还不够大,离消除中苏关系障碍的距离还比较远,特别是回避了越南从柬埔寨撤军问题,中方不满意;第三,提出了两国恢复边界谈判的建议。中方表态恰如其分,把戈尔巴乔夫踢过来的球又踢了回去,各方反应比较好,在国际上和苏联内部也比较得人心。

1986年夏季,中苏双方在除柬埔寨问题之外的几乎所有问题上都取得共识。为拔掉最后一个钉子,小平同志继续打外交牌。1986年9月8日,苏联部长会议第一副主席塔雷津访华。中方选在此访前一天公布了邓小平关于中苏关系的谈话,突出越南从柬埔寨撤军问题是改善中苏关系的主要障碍,提出如果苏联促使越南从柬埔寨撤军,邓小平本人愿意去苏联任何地方同戈尔巴乔夫见面。这实际上是向外界公布了1985年10月邓小平请齐奥塞斯库向戈尔巴乔夫传话的内容。苏方对此未做正式答复,只是说,关于这个问题,苏方的立场是众所周知的。

1986年9月24日,中苏两国外长在联大会议期间举行会晤,双方就恢复副外长级的中苏边界谈判达成协议。我参加了这次会晤,也是我第一次去美国。那时中苏两国外长还不能互访,只能在联合国这种多边场合会晤。关于外长互访问题,双方曾在1985年9月达成原则协议,商定可待双方认为条件成熟时,再确定互访时间。但在越南从柬埔寨撤军问题上,苏方仍坚持所谓不损害第三国的立场,称“至少在现阶段,苏中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共同语言”。

中苏在促使越南从柬埔寨撤军问题上虽然一时没能谈拢,但其他两个障碍的清除工作已经开始着手进行。1986年11月7日,在十月革命节招待会上,戈尔巴乔夫对中国驻苏联大使李则望说:“我认为,不管怎样,我们也要向前进。我们要考虑,你们要考虑,我自己也要考虑那些问题。”1987年1月15日,苏联宣布将在4月至6月从蒙古撤回一个摩托化步兵师和部分其他驻军,估计撤走1万多人,占当时苏联驻蒙古总兵力的五分之一左右。

1987年2月9日至23日,中苏两国副外长钱其琛和罗高寿在莫斯科举行了新一轮边界谈判。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苏之间举行的第三次边界谈判。随后的第二轮边界谈判于当年8月7日至21日在北京举行,谈判气氛总体上还不错,也达成了一些协议。

与此同时,苏方在促使越南从柬埔寨撤军问题上的态度逐渐开始松动。1987年5月13日,苏联副外长罗高寿在中苏第十轮政治磋商结束后发表谈话,表示苏联“准备尽可能地协助解决柬埔寨局势问题”。5月23日,戈尔巴乔夫在回答意大利共产党《团结报》记者提问时,集中阐述了他的外交新思维。其中,他首次将柬埔寨问题放在中苏关系正常化的范围内加以论述,认为双方都应关心解决该问题,而且只能通过政治途径解决。

1987年11月16日,小平同志在会见土井多贺子率领的日本社会党代表团时再次表示,只要苏联在柬埔寨问题上采取行动,他愿前往苏联任何地方会见戈尔巴乔夫。27日,戈尔巴乔夫在会见赞比亚领导人卡翁达时说,他注意到邓小平同土井多贺子的谈话,他本人期待在北京、莫斯科或任何地方同邓小平会见,但中方不应预设“先决条件”。这是戈尔巴乔夫首次对中方举行中苏峰会作出公开回应。

1988年3月25日,第七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开幕。李鹏同志代表国务院作政府工作报告,在谈到外交工作时指出:“在过去的五年里,我们坚决执行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同时根据国际形势的发展变化和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需要,对某些具体政策进行了正确的调整,从而在外交工作中取得了重大成就,开创了新的局面。”其中就包含了对中苏关系趋于正常化的肯定。

1988年6月13日至20日,第十二轮中苏副外长级政治磋商在莫斯科举行。会议结束时宣布不再有新一轮政治磋商。经过十二轮谈判,副外长级政治磋商已经解决了两国关系正常化中的大部分问题,这一机制已完成其使命,双方同意由专门解决柬埔寨问题的副外长级磋商代替它,以利于清除两国关系中的最后障碍。1988年8月27日至9月1日,田曾佩副外长与苏联副外长罗高寿在北京举行了解决柬埔寨问题的第一轮副外长级磋商,取得了一些进展。

1988年9月1日,苏方团长、副外长罗高寿发表谈话时说,苏方希望越南“明年撤出其全部军队,这样做肯定会给中国和苏联之间的关系带来积极影响”。9月16日,戈尔巴乔夫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发表谈话称,苏联愿意立即着手准备苏中最高级会晤,不久前的苏中副外长级磋商扩大了双方对柬埔寨问题的相互了解。此后不久,中方即同意两国外长互访。

中苏经过几轮试探摸底之后,双方就改善关系的目标和切入点基本达成共识。中苏关系正常化随后进入实际操作阶段。

1988年12月1日至3日,钱其琛外长访问莫斯科,为中苏首脑会晤做准备。这是时隔三十多年后,中国外长首次访问苏联,是中苏关系的破冰之旅。我和李肇星同志作为陪同人员参与了这次访问。两国外长会谈时,双方就越南从柬埔寨撤军的时间表达成一致。戈尔巴乔夫在会见钱其琛时主动表示希望到北京访问。钱外长则当面转达了中方希望邀请戈尔巴乔夫于1989年访华的意愿。双方同意将峰会时间定在1989年的上半年。

1989年2月2日,苏联外长谢瓦尔德纳泽访华。这是对钱其琛外长访苏的回访,目的是为戈尔巴乔夫访华做准备。这是中苏关系正式正常化前的一次重要访问,访问很有戏剧性。

越南入侵柬埔寨是中苏关系正常化的主要障碍之一。中方与苏方在北京已经谈妥,要把越南应从柬埔寨撤军这一立场写入联合声明。谢瓦尔德纳泽来华当天即转飞上海,准备次日会见邓小平。但当天夜里,苏联人突然变卦,原先谈好的越南撤军问题不承认了。那时已经是夜里两三点钟了,我跟田曾佩副外长都没睡觉,哪睡得着啊?!我们商定等快天亮时报告钱其琛外长,争取把苏联人的立场扭回来。

早上五六点钟,天刚蒙蒙亮,我们就把钱外长叫起来。钱外长一听汇报,惊得嗓音都变了。越南撤军是中苏高级会晤要讨论的核心问题之一,现在戈尔巴乔夫访华的事基本要定下来了,如果苏方突然在这个问题上反水,局面将难以收拾。

钱外长要我们赶紧找苏联代表团的人。早上7点钟左右,田曾佩副外长带着我们几个人找到了苏联副外长罗高寿,把他狠狠地批了一通,然后气呼呼地走了,双方手都没握,可以说是不欢而散。我们也撂下了狠话,如果苏方在越南撤军问题上反悔,那戈尔巴乔夫访华的事也就没法定下来了。

谢瓦尔德纳泽是超级大国的外长,自然不是一般角色,后来有人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银狐”。他那次确实想耍滑头,走边缘,以突然袭击的方式逼迫中方接受他的立场。后来,他见中方态度很强硬,策略难以奏效,开始转换立场。

早上8点钟,中苏代表团同桌吃饭的时候,谢瓦尔德纳泽当着钱外长和中苏双方代表团的面耍起两面派。他貌似很严肃地批评罗高寿,质问这个事是怎么搞的,为什么没处理好。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就是他自己在幕后捣鬼,批罗高寿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第一轮交手,苏方的策略没能得逞。我们担心谢瓦尔德纳泽接下来会到邓小平那里胡搅蛮缠,就由田曾佩副外长和我先去找小平同志汇报情况,请他在谈到戈尔巴乔夫访华问题时,就说双方还在商量,还没谈好。

谢瓦尔德纳泽见邓小平的时候,还真的想在这件事上蒙混过关,寄望小平同志不问青红皂白就拍板定案。按照他的逻辑,只要邓小平同意戈尔巴乔夫访华,接下来的联合声明苏方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了。但小平同志回答得比我们预计的还要精准到位。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说戈尔巴乔夫访华的事你们还在谈呐,那就继续谈吧。

这样,谢瓦尔德纳泽虽然见到了邓小平,但戈尔巴乔夫访华的事情还是没最终定下来。下午回到北京,中苏代表团同乘一架飞机,双方继续谈,但仍然没谈拢。

当天晚上,谢瓦尔德纳泽要去巴基斯坦访问。离开北京时,钱外长到机场送他。在机场贵宾室告别时,钱外长说了几句很厉害的话:“中苏关系现在还没有实现正常化,你们就这么干,出尔反尔,那以后我们还怎么打交道?”

谢瓦尔德纳泽说:“那好吧,把两个司长留下来,继续谈。”这样,他们的司长就留下来,继续跟我谈。当天晚上对方就要和我谈,我说不谈了。我其实是有意要拖他一下,另外,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也确实挺累的。第二天双方继续谈,下午基本达成协议。苏方司长说,他需要报告已在巴基斯坦的谢瓦尔德纳泽。我这边就报告钱外长。到晚上11点半,我们再次见面,苏方说谢瓦尔德纳泽同意了。联合声明终于谈定了,我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记得当时我们是在外交部东四旧址的会客室见面谈的。会见一结束,我就赶紧把消息传给新华社,等亲眼看到电讯稿出来,我才回家。这个时候,正好是1989年农历新年除夕。刚一走出外交部大楼,就听到辞旧迎新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天空中闪耀着异彩纷呈的贺岁烟火。

各方对戈尔巴乔夫访华都非常关注,认为这是一个重大的政治动作。当时谈联合声明时,苏方要把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写进去。对此,我们是不赞成的,觉得“新思维”不能写进去,你要写“新思维”,我们就需要写上我们的东西。

中苏高级会晤的举行标志着中苏关系实现了正常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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