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戈
要是在今天,我说的这事大家可能就不会相信。
而那时候,有许多事都是难以置信的,就像我的药店那时竟然可以出售安定片一样。
那天清晨,根旺爷来得很早,在我的药店外来回踱步,一会儿揉揉太阳穴,一会儿拍拍后脑勺,偶尔还用手捂着嘴打两个哈欠。不用说,他肯定又失眠了,一定又想买两粒安定片回去补一觉。
根旺爷死去的老伴儿生前曾说,根旺爷活了将近七十年,就没得过什么病,更没吃过什么药。一般的风寒感冒,在根旺爷眼里根本就不是病。不吃药,不打针,自个儿灌下一壶滚烫的开水,汗一出,能跑能跳,能吃能喝,跟好人没有两样。没想到,刚刚跨过七十这道坎儿,根旺爷这头犟牛,到底被失眠症给缠上了。每次他一进门,嘴里就大声嚷嚷,张先生,我又来照顾你的生意啦!其他的病人都叫我医生,只有他,称我先生。
他这一嚷,我听着总觉别扭,但也只是笑笑,嘴上不会说啥。我的妻子心直口快,自然免不了好一顿数落:瞧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不就两颗安眠药嘛!还好意思说照顾生意?根旺爷白眼一翻,不高兴地说,咋的啦?两颗安眠药咋的啦?我又不是不给钱。说着,把攥在手心的五毛钱扔到柜台上,把两粒安定片重新攥在手心。
我们自然不肯收他的钱,妻子说,快把钱拿回去!根旺爷冲我妻子嘿嘿一笑,扭身便往外走。妻子忙威胁说,你不把钱拿回去,就把药拿回来。妻子的威胁还真管用,根旺爷回头伸出空着的左手,把钱夹在中指和食指之间,才颤巍巍地转身往外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嘟哝道:我说买一瓶,你家先生又不肯……
根旺爷说得没错,他确实想要买一瓶安定片,但我没有答应。他那么大年纪,脑子常常会犯些糊涂,加之儿子又不在身边,随随便便就卖给他一瓶安定片,自然是很愚蠢的行为。
本来,根旺爷的脑子一直都很正常。只是在三年前,根旺爷的老伴儿去了一趟上海回来,根旺爷整个人就变了个样儿,脑子时好时坏,脑子一坏,便恍惚得厉害。据知情的人说,根旺爷的老伴儿去的时候原本欢天喜地的,回来的时候却拉着一副苦瓜脸,长吁短叹。到底为啥?女人们更能咀嚼出其中的细枝末节。我的妻子带回来的消息有些古怪。她说,根旺爷的老伴儿去上海,原是去照顾怀孕的儿媳。可她哪里晓得,被她当作心头肉掌中宝的儿媳竟是假怀孕。真相被揭穿,儿媳不但不认错,还跟她大吵大闹,说这一辈子都不会给他们生孙子。
根旺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要是儿子儿媳不生孩子,根旺爷的“根”不就断了吗?又哪能做到他父亲所期盼的“根旺”呢?也难怪他会恍惚,也难怪他会失眠。
妻子在床上抱怨说,大清早就跑来一个不给钱的主儿,晦气!
我磨磨蹭蹭地洗漱完毕,刚要下楼,一听妻子的话,我又撤步回去用肥皂把手仔仔细细洗了一遍。
等我开了门,根旺爷喜出望外地快步走进药店。这一回,他竟然没有大声嚷嚷叫我“先生”,也没有说“照顾生意”的话。我问他,怎么,又失眠了?根旺爷嘿嘿一笑,挠挠后脑勺说,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总算生了个丫头,害我一宿都没睡好。说完,他又嘿嘿笑了两声。
我给他包了两粒安定片。根旺爷连忙把手缩了回去,说,这药我就不要了,我得去上海跟孙女儿见个面——顿了顿,他又嘿嘿一笑,说,他们叫我今天就动身。
我愣了愣神。根旺爷突然从衣兜里掏出二十块钱,递到我面前,讪讪地说,我在你这里吃的药,也该值这个数了吧?钱很新,中间的折痕清晰可见。我偷偷打量了一眼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手,没有伸手去接,只说,几颗安眠药,值啥钱嘛!根旺爷却把脸一沉,说,再不值钱,也是你的。说着,硬把二十块钱塞到我的手里。
我知道根旺爷脾气犟,谁也拗不过他,便不再跟他推让。只是在根旺爷搭乘长途客车去上海的时候,我假装帮他提行李,顺手把那二十块钱塞进了他的行李袋。
不料,仅仅过了三天,噩耗便从上海传来。据根旺爷的儿子说,根旺爷下车后本来已经走到出站口,却又突然跑回去,似乎想对长途客车的司机说些什么,可他跑得实在太快,被一辆进站的客车绞进了车轮下,就再也没有起来。他的衣服和行李都被血染透了,只有他手里握着的一张钱完好如初。大家都以为他回去是给车费,可司机却说根旺爷一上车就付了钱。
根旺爷的儿子回家安葬完根旺爷,到我的药店买了两包感冒药,从钱夹里取出一张钱,传给我的病人们看。
就是这二十块钱!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咬牙切齿般的恨。
钱很新,中间的折痕清晰可见。
我赶忙把脸扭向一边,假装去扫柜台里药瓶上的灰尘,钱总算没有传到我手上。只是从那以后,我便常常失眠,就算吃了根旺爷曾经吃过的那种安定片也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