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凤喜
一
现在我已步入知天命之年,回想五年前的那次经历,竟有恍若隔世之感。究竟是不是亲身经历,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敢肯定了。
那时候,我算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落寞文人吧。这当然是一种文雅的说法,我老婆康琳对我的评价就没这么好听了。“天知道你每天在瞎琢磨什么,”她咬牙切齿地说,“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住进精神病院的!”
我理解康琳的委屈与不满,对此我也只能保持沉默。我有过十五年的新闻从业经历,从一名普通记者干到了部主任,也许再坚持几年,就可以提拔到更高的职位上。但有一天我突然厌倦了这种庸庸碌碌、浮于表面的生活。我不顾家人和同事的阻止毅然决然地辞了职,希望静下心来写一些小说之类的文字。换一个角度讲,这也算一个更为庞大的人生理想吧。
但我的写作并不顺利,先是二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接连被多家出版社否定,后来我改写的中短篇小说,除了本地一家内部刊物外,一篇都没有被公开发行的期刊采用过。就这样,恍惚间三年过去了。报社领导请我回去继续搞新闻,我拒绝了他们的好意,朋友们给我介绍工作,我同样推辞掉了,也许是觉得没脸见人吧。后来,我连小说也写得少了,倒是喜欢上了喝酒。回头去看,就是那种醉生梦死的状态吧。
白天我总是一个人钻在家里,好些时候什么也不干,只是躺在床上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入夜后,为了避免与康琳发生口角,我便在我们这座小城里漫无目的地晃悠,继续胡思乱想。看到一个幼儿园,我会想,如果一个人能退回到童年,而且永远长不大,那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呀!看到银行的自动柜员机,我会想,可不可以用假币做诱饵,让它源源不断地把货真价实的百元大钞吐出来呢?看到停在路边的一辆高级轿车,我会想,如果我盗取了这辆车,警察需要跑多远才能把我抓回来?可惜我连方向盘都没有摸过。
晃悠累了,我会随便到某一个小饭馆喝两杯。我买不起好酒,只能喝散装的高粱白,再来点儿豆腐干、五香花生米什么的。那个春天的夜晚,我来到了南关老王开的小饭馆。老王饭馆看起来不起眼,自家做的猪头肉在小城却是品牌。我摸了摸衣兜,如果要一盘猪头肉,酒就喝不成了。点菜的时候我还是要了豆腐干和花生米,猪头肉的香味从邻近的餐桌上飘过来,我使劲儿闻,起码喝了有半斤吧。我有点儿醉了,也许和猪头肉的香味引诱出的坏心情有关。
从老王饭馆出来,我摇摇晃晃地往家走,走到一棵老柳树旁,扶着树干吐了起来。吐出一摊污物后,头好像更晕了,又感觉异常清醒。再往前走,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醉汉。是的,那个五大三粗的家伙肯定比我喝得多。他光着膀子,手里拎着个酒瓶子,摇摇晃晃迎面而来。夜已经深了,这是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路,昏暗的路灯照出了他的怪模样,我突然间感到了害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几年我还以为自己什么都无所谓了呢。我转身想返回去,这里距离老王饭馆所在的那条车水马龙的大路也就二百来米。可我刚掉转身,醉汉突然间冲我喊:“你给我站住!”
我没有听从醉汉的指挥,撒腿跑了起来。没想到他眨眼间就追上来了,我怀疑他受过专业训练。他从后边揪了我一把,我倒在了扶过的那棵柳树旁,身边就是刚才吐出来的那团污物。我想爬起来,但醉汉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
“你跑什么?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醉汉一边叫嚷一边继续踹我,“谁让你喝酒了?你觉得喝了酒大爷就认不出你来了吗?”他不停地踹我,幸亏他那只脚上的皮鞋甩出去了。他摇摇晃晃地跑到路边的草丛里捡他的皮鞋。我终于爬了起来,再瞅瞅他那样子,突然间就不怕了,豁出去了。我无法忍受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醉汉对我进行凌辱,他管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呀!他撅着屁股捡起了那只鞋,我看到身旁躺着一块砖头,我想抓过砖头,趁他不备攻击他的脑袋,砸成一朵花才解气呢。我有一个叫孙照明的警察朋友,现在他已经提拔为刑警队长。以前我采访过他好多次,他说,其实每个人在特定情形下都会产生杀人的冲动,关键要靠理性管控自己的情绪,否则不仅会祸害他人,而且还要自食苦果。现在,我杀人的欲念是如此强烈。我探出胳膊摸到那块砖头,脑海里已是鲜血淋漓的壮观场面。
但没等我把砖头抓过来,醉汉已经拎着皮鞋转过身来。我顾不上捡砖头,慌忙站起来,防备他居高临下继续攻击我。他并没有把那只鞋穿上,而是用鞋跟指着我,骂骂咧咧,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我屏住呼吸,攥着拳头帮他数着步点。一、二、三、四……他快到我跟前时打了个趔趄,我抓住了这个机会,一拳砸在他的额头上。他好像愣怔了一瞬,随即仰身倒了下去。我骑在他身上继续砸他的后背,好像把几年来积攒的恶气全都挥洒到拳头上了。等我砸到十二下,或者十三下的时候,我突然间把胳膊收了回来。我觉得不太对劲儿,这家伙怎么一动不动的像一具尸体呢?我想摸一下他的鼻孔,试一试还有没有呼吸,但我的手指还没有探过去就抖作一团。然后我浑身都抖了起来,好不容易站起来,颠三倒四地向路口跑去。我想,那家伙八成是被我揍死了,我成了杀人犯。
我跑到灯火通明的马路上,蹲下来喘息着,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仿佛要从嘴里蹦出来。我想返回去看看那家伙到底死了没有,可我终究没有这么干。我脑子里跳荡着那个醉汉的样子,他翻着白眼冲我笑,我判定他已经死掉了。那么,接下来我该怎么办?主动打110投案自首吗?或者给我的朋友孙照明打电话,让他把我带走?我掏出了手机,却一直捏在手里。或许是天性使然,或许和这几年孤家寡人的生活有关,我最终选择了逃避。更准确点儿说是回避,听天由命。如果警察把我抓起来,也算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吧。
我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车流少了下来,马路变得开阔,身后突然间响起了警笛的鸣叫声。我情不自禁地奔跑起来,仿佛此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意识到生命和自由的可贵。但警车眨眼间就把我追上了,我眼前一黑,心想,一切都完蛋了。
没想到从警车上下来的是我刚才还想到的孙照明。孙照明说:“董老师,看着背影像你,真是你呀!”我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张着嘴望着他,还好他手里没有拎着手铐。“董老师,这么晚了你还在马路上找灵感呀?看你脸色不对呀!”孙照明又说。
我的神志逐渐缓了过来,看来他不是来抓捕我的。“啊,啊……”我说,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孙照明一口一个董老师,这让我感动起来。当年我给他写过人物通讯,还写过一些案件侦破的报道,他一向很敬重我。他也喜欢写点儿东西,在我辞职写小说这件事情上,恐怕他是唯一支持我的一个朋友。换一种说法,我也许只剩下孙照明一个朋友了。
我脑海里又跳出那个醉汉翻白眼的样子,我的思绪瞬间又乱了。我忍不住问:“兄弟,如果我是一个杀人犯,如果我亡命天涯,你,能够找得到我吗?”
孙照明愣住了,然后笑着说:“董老师你是在构思侦破小说吧?如果你是杀人犯我当然能找到你,正义的力量不可战胜哦!”我没吭声,他又笑呵呵地说,“不相信的话咱们打个赌,给你两天时间让你藏身,本队长要是找不到你的话输你十万块钱,现在我先付你一万元定金!”说着,他从车上取出皮包,掏出一沓百元大钞递给我。
二
后来我反应过来了,前一段时间我给孙照明打过一次电话,吞吞吐吐地流露出了借钱的意思。他以打赌付定金的形式给我一万块钱,是怕我难堪呢。他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兄弟。
但我当时顾不上想这些。那时孙照明刚刚从外地办案回来,我拒绝了他捎我回家的好意。临走的时候他说:“董老师,再找一会儿灵感就赶紧回家吧,免得嫂子替你担心。”
我捏着一万块钱望着警车远去,眼里不知不觉间噙满了泪水。我不可能忘记那个无声无息的醉汉,我杀人了,孙照明迟早会把我抓起来的。他给我这一万块钱,难道是某种暗示?难道是为我提供逃亡的资金吗?
我回到小区时已经是后半夜了。这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我望着五楼自己家黑漆漆的窗口,我想康琳早就睡着了,即便她醒着,我回家后她也不会搭理我。她是一个心气儿很高的女人,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当护士。我们的儿子在南方读大学,她说就算砸锅卖铁也要让他出国留学,这样一来她就是“海龟”的母亲了。
就在这天早晨,我和康琳又闹别扭了。我有便秘的毛病,可能和长时间熬夜有关,事实上,我不写作不读书的时候也会时常失眠。令人啼笑皆非、难以启齿的是,我这个臭毛病已然成为了家庭矛盾最直接的导火索,对我们的夫妻关系构成了巨大的威胁。
康琳通常比我起床晚。“你快点儿呀,成心的是不是?”她总是站在我们家那间两平方米的卫生间门口催促我。她根本不体谅一个男人便秘时的痛苦。如果我回敬她两句,她一准儿会发脾气的。“有种你把马桶坐穿,有种你去买套带三个卫生间的大房子呀!”她这样说,显然是带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
我已经习惯了沉默。类似这样的时候我总是安慰自己,康琳年轻的时候也是热爱诗歌的,无论如何她不会破门而入,把我从马桶上掀下去吧?换一个角度讲,她叫嚷得越凶,身体的某些部位就会憋胀得越厉害,最终吃亏的只能是她自己。回头想想,我有这样的想法说明我已经有点儿变态了。
即便如此我也会烦,怎么能不烦呢?我蹲在马桶上,时常会产生从窗户爬出去的冲动。那样多好,我悄无声息地离去,就让她憋着一泡尿等到地老天荒吧。我想起一个叫魏尔伦的法国诗人,他是到家门口给妻子买药时随同另一位诗人兰波离家出走,从巴黎跑到比利时的。如果我真这么干,大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我们家住在五楼,我根本下不了决心。而现在,当我一步一步从黑咕隆咚的楼道里爬上去,一只脚跨进家门的时候,我想,我很快要完成这个潜伏已久的心愿了。我轻轻地合上屋门,思维竟如此清晰。我跑到卫生间恶狠狠地大便了一次,下决心要把自己藏起来,下决心要去逃亡。当然,我也不会心急火燎地走,还是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
天很快就亮了,我想和康琳化解一下恩怨,这就有点儿悲壮的意味了。我把卫生间早早让出来,把马桶仔细刷了一遍,好让她舒舒服服地享用。她起床后睡眼惺忪,并没有赞美我的劳动成果,她从卫生间出来后还是那种爱搭不理的样子。她又怎么会想到我已经变身为杀人凶手了呢?是的,经历了后半夜的发酵,我几乎断定那个醉汉已经死掉了。
“康琳,”我说,“我准备出一趟远门。”
“干什么去?”她懒洋洋地问。
“就是出一趟远门嘛,也许要走好长一段时间。”
她警觉起来:“到底干什么去?”
她皱起了眉头,这让我有点儿感动了。我想,她终究还是在乎我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假如我告诉她我杀了人,她会不会号啕大哭?
“是这样,有人介绍我去给外地的一个企业家写一部报告文学,昨天晚上已经把协议签了。”
康琳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给多少钱?”她问。
“估计……十来万吧。”我垂下了头,孙照明开玩笑时提到过这个数字。
“其实给多少钱不重要,关键是态度,态度决定一切,你不应该被火热的生活抛弃,中午咱们吃三鲜馅的饺子好不好?”
她语速越来越快,脸上挂上了笑纹。我本来想说对方催得急,今天就要走,却改变了主意。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康琳包的三鲜馅饺子了,吃了饺子再走大约也不算迟吧。
午饭后我便到火车站去买票。至于去哪儿,鬼才知道呢。我从家里出来,在小区门口问那个卖水果的大胖子:“你听说昨天晚上发生命案了吗?”他反问我:“死了几个?”我赶紧离开了,责怪自己多嘴多舌。
我没走多远,康琳便打来了电话,她说:“老公,走的时候忘记提醒你了,买火车票开始实行实名制了,记得带上身份证呀!”
我愣住了。实名制我以前也听说了,并没有当回事。现在,它却实实在在地牵扯着我的利益,不管我乘火车到哪里去,警察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查出来。看来亡命天涯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我在火车站的站前广场晃悠了好长时间。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我渐渐陷入一种不知所从的状态。我对昨晚的事情产生了怀疑,问了几个人,谁都没有听说这座小城发生了命案。后来我干脆就不问了,到一个书报亭前看两个老头子下棋。他们互相挖苦、抬杠,棋子在木板棋盘上摔出叭叭的响声。我的耳朵里呼应起拳头落在醉汉身上的声音,直觉又告诉我,他真的被我打死了。他倒下去的时候脑袋砸在石板路上,当时就死了,而我居然还骑在他身上揍了他十几拳。我又问书报亭里那个鼻翼上长着黑痣的姑娘:“姑娘,你听说昨天晚上发生命案了吗?”
“当然,”她说,她的声音把我吓坏了,“你看看报纸不就知道了?”
我没有买她的报纸,而是踉踉跄跄地往家走,就像昨天晚上一样。
我回到家里时康琳已经做好了晚餐,她提前下班了。不仅如此,她还从超市买回来一大包东西。“你试试这个坎肩,穿上它更像个文化人!”她帮我把外套脱下来,墨绿色带着网兜的坎肩还挺合身的。“你再看看这个不锈钢水杯,出门在外,该讲的排场还是应该讲的。我还给你看好了一双断码皮鞋,要不晚饭后去试穿一下?”
我没有去试穿断码皮鞋,那样的话实在是有点儿荒诞了。我告诉康琳我买的是明天上午十点的车票,像是担心她验明正身似的,说完后我立刻躲到我那间屋里收拾行装。我把一万块钱分了康琳一半,告诉她这是对方支付的定金。康琳的声音有点儿哽咽了,她说:“明天就要走了,晚上你不想洗个热水澡吗?”
三
第二天早饭后,我拎着旅行包出门了。康琳要送我去火车站,我谢绝了她的好意。我拦了辆出租车,车子启动的时候我长嘘了一口气,仿佛宣告一件事情的终结。不到两分钟康琳打来了电话:“我给咱们儿子打电话了,他让我提醒你,出门在外要保重身体呀!”我的眼里涌出了眼泪,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流泪了。继而又想,儿子背地里叫我老古董,在他眼里我绝不是什么称职的父亲,这般温情感人的话也许是康琳凭空捏造的吧。
出租车把我拉到了长途汽车站。
我了解到,购买汽车票还没有实行实名制。我还是没有想好去哪儿,脑子里倒是装着一些曾经向往的地名——南非、希腊、埃及、哥斯达黎加,即便买机票无需实名制,以我的经济实力也不可能成行。况且,我根本就没有办过护照。国内想去的地方当然也不少,内蒙古大草原、天山、凤凰、米脂,我难道是要去旅行吗?这样我又开始恍惚了,脑海里又呈现出那个醉汉翻白眼的样子。当时光线昏暗,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但他一直在冲我翻白眼。
我走进售票厅,排到了购票的队伍里。人体聚集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似乎闻到了尸体腐烂的味道。往前走几步,我又陷入那种不知所从的状态。我来到售票窗口前,当玻璃窗后一位戴眼镜的女人问我到哪里时,我一时间竟张口结舌。“哪里?”她又问,她的声音严厉起来。
“随便,随便吧。”我躲避着她的目光。她也翻了下白眼,我看到了头顶上悬着的摄像头。对,摄像头,我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一个抱着孩子的胖女人不失时机地把我挤开了。
我在墙角的一把长条椅上坐了下来。不光是售票窗口上方装着摄像头,大厅几面墙上全都装着呢。显然,我正处于监控之下。我看到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粗壮男人正隔着座椅靠背上一排不规则的脑袋审视着我。我迟疑了一会儿,拎着旅行包逃离了售票大厅。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看到十字路口红绿灯处也架着几个摄像头,路边的黄金珠宝店、建设银行,甚至卖儿童玩具和成人用品的小店,门楣上全都装着摄像头。它们枪口一样对准了我,别说是亡命天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小城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阳光刺目,我擦了一把汗,赌气般一直往南走。我决定到那条小路上去看个究竟,万一那个醉汉没有死呢?我一口气走到了那个路口,看到一棵大柳树下几个老头儿在嘀咕着什么,便转身逃掉了。我闯进了一条油烟味十足的巷子,看到一家旅店的招牌,便拐了进去。
既然不知道去哪儿,我决定暂且在这家小旅店躲一躲。还是那句话,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登记入住的时候,我差点儿和那个戴着耳钉的小伙子吵起来。他审查了我的身份证,然后又审视我,望了我有五秒钟,然后又看我的身份证。我终究还是发脾气了。“什么意思?”我冲他喊,“莫非我是杀人犯吗?”
小伙子态度还算好,微笑着解释:“先生,我们昨天刚接到警方的协查通报,不过您不太像,身份证也是真的。”我没有再敢造次。
房间在二层,进去以后,我把门摔上了。
这时,康琳又打来了电话。“老公,已经上车了吧?”她关切地问,我含糊其词地应付着。好不容易挂断康琳的电话,孙照明也给我打过来了。我警惕地捏着手机,差点儿把它扔到窗外。我闭上了眼睛,接通电话的那一瞬,我甚至认为他就站在楼下,他已经带着警察把我包围了。“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我对孙照明说。
孙照明乐了:“董老师,不好意思呀,你正在创作是不是?这几天晚上你最好别出去找灵感了,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只能这样提醒你。”我愣了愣神,后来他挂断了电话。
我琢磨着孙照明的言外之意,突然间想起来,有一次他给我讲过,手机是可以定位的,我不清楚他和我通话是不是为了定位。说不定,这时他正带着人往这里赶呢。我躺到床上,看到墙上有几处打过蚊子后留下的血迹。我想离开旅店,却从旅行包里翻出来一本《现代汉语词典》。这本词典是我出门前唯一带着的书。多年以前,我和一帮文朋诗友讨论过,如果一个人要去逃亡,只能带一本书的话带哪本呢?有人选择《圣经》,有人选择《诗经》,有人选择《红楼梦》,我的答案是《现代汉语词典》。我希望目光穿透漫无边际的文字,寻找到人生最后的归宿。我没有想到真有带着词典逃亡的这一天。
我当然看不进去,熟悉的字变得陌生起来,像被泪水泡过一样面目不清。我感觉轻飘飘的,身体像是悬浮在空中。我又问自己,真的杀人了吗?我丢掉词典,想睡一觉,就算在睡梦中被抓走也无所谓。但我睡不着,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
屋里暗下来,我没有开灯,准备就这么躺着。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侧耳听了听,该来的也许已经来了。我跳下床,一把将门拉开,心里想着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吧。但出现在我眼前的并不是警察,而是那个戴着耳钉的小伙子。奇怪,他手里举着一只应急灯。他被我吓了一跳,皱着眉头说:“先生,咱们这条巷子北面的小商品批发市场着火了,也许很快要停电……”
他还没有说完,楼道里的灯便熄灭了。
四
我离开旅店的时候,对那个戴着耳钉的小伙子报以感激的微笑。他皱眉的样子和我儿子有点儿像,他和我儿子年龄相仿,却已经自食其力,谦卑而且负责任地开始谋生了。
从巷子里出来,我果然看到了北面的天空辉映着火光。街面上乱糟糟的,车辆摆起长龙,车灯闪烁,车喇叭不停地响,惯常的秩序被打乱了。路边站了不少人,嘀咕着什么,向北张望,刺耳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
也许是火灾导致了城南这边大面积的停电,我感觉自己更像是同案犯。这场火灾是在帮助我逃亡吗?一旦停电,摄像头就会失灵,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座小城了。
我把衣领竖起来,越走越快,此时逃亡的意念是如此清晰。我担心灯光突然间亮起来,照亮我不可示人的行踪。
就这样,我来到了小城南面的外环路上。
当然,五年后的今天,这条路已经不是外环路了。城市迅速扩张,曾经发生火灾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已经成为小城最繁华、最具现代化气息的商业建筑群。
这是个阴天,月亮躲到了云层后边。夜已经深了,我靠着路边的一棵大柳树喘息了片刻。外环路上车辆不太多,连路灯都没有装,夜间过往的多是外地的货运车辆。我想随便搭乘一辆车,抵达某一个地方,我甚至为即将开始的逃亡生涯激动不已。
一辆带着挂斗的大货车驶过来,车灯刺目,后边的车斗却像摆动的影子一样。我往路中央走了几步,一只手拎着旅行包,另一只手使劲儿地挥舞。这辆货车根本没有减速,从我眼前轰隆轰隆地驶了过去,灰尘卷袭而来,我捂着鼻子往后退。
过了一会儿,又一辆货车开来,它没有带着挂斗,但还是没有停。它跑得太快了,司机也许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即便注意到又怎么样?它又不是出租车,我没道理去投诉拒载的司机。
我赌气一般拎着旅行包走向路中央。我想跨过栽植着冬青的隔离带,到马路对面试试运气。往哪边走,到哪里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远处飘移着两团影影绰绰的光晕,又一辆车开过来了,但它离我还远。我加快步子,走着走着,光团变成了刺目的光柱,眼瞅着那辆车就近了。我犹豫着要不要再往前冲,腿肚子却抖起来,于是扭身赶紧往回跑,那副样子肯定狼狈极了。刹车声骤然响起,我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在路边。当我爬起来的时候,那辆车已经停下了,还没等我开口,车窗里一个男人便高高在上地探出了脑袋。“找死呀,”他恶狠狠地说,“你他娘大半夜的找死呀!”我还没来得及回应,车辆又启动了,连缓冲都没有,哗哩哗啦地向前疯跑。车厢里拉着的好像是一些黑乎乎的大铁笼,它们欢蹦乱跳,好像在嘲笑我呢。
我望着车屁股想骂两句脏话,却半个字都没有吐出来。拎着旅行包的那条胳膊有点儿痛,或许和刚才摔倒有关。我忍不住又发脾气了,我把旅行包举起来,砸向刚才倚靠过的那棵柳树。我想,为什么这座小城每条路的路边都要栽柳树呢?太没有创意了。冬天的时候,园林处的那些人总会砍去柳树的枝梢,害得麻雀都没地方栖息了。我突然间想笑,为生活的荒诞也为自己的荒唐。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和醉汉发生冲突,这个时辰我已经晃悠回家了,我现在应该躺在床上看书,或者坐在电脑前写一些一旦关机就会觉得无聊的文字。就算看不进去,写不出来,就算不停地生闷气,也比孤魂野鬼般站在这里强吧。天还是阴沉沉的,这个春天好像还没有下过雨。
是的,我想回家了。我还没有开始逃亡却已经开始想家了。可那个醉汉又开始翻白眼,我还回得去吗?就算回去,在康琳眼皮子下被警察带走,又该和她作何解释?弄清原委后,她会伤心吗?她也许会说:“这回我算是把你看透了。”这样我不光是杀人犯,还成了骗子,会不会遗臭万年?这样还不如死在逃亡路上呢。
天上有几颗星星出来了,它们在冲我眨眼。我把钱包掏出来,把五千块钱取出来看了看,突然间产生了把钱撒出去的冲动,就像撒纸钱一样,我想死,想为自己送行。这时,两束灯光箭一样射过来,我下意识地挡住脸,透过指缝看到一辆微型面包车驶过来,居然在距离我五六米的地方停下了。
我吃惊地望着这辆面包车。车窗摇下来,驾驶室里一个男人喊:“嗨,你是要搭车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刚才,我还心急火燎地想搭一辆车呢。那个男人下了车,面包车没有熄火,车灯还亮着。他从车头那边绕过来,我看到他的脸后差点儿发出尖叫,真像是见鬼了。我下意识地想跑,脚下却似扎下了根。
“嗨,”他又说,“发什么呆,你不是要坐车吗?”
他冲我走过来,我感觉头皮凉飕飕的,像是有什么东西飞走了。
“上车!”他更像是在命令我,夺走了我的旅行包。
我便跟着他走到了车门前,仿佛被施了什么魔法似的。他拉开副驾驶那边的车门,把我的旅行包扔到了后排,又推了我一把,我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面包车启动后,我多少镇定了一些。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世界上终究没有什么鬼魂吧?这个男人,他的脸八成是被烧伤过,以至于面目狰狞。这辆面包车,八成是没有牌照的黑面的,以前我也坐过黑面的,比正规出租车要便宜一些。问题在于,深更半夜的,黑面的还会在外环路上揽活吗?我现在还有必要害怕一个脸上烧伤过的黑面的司机吗?
“你从哪里来?”他问我,并没有扭头。
“你到哪里去?”他又问。我没有回答,这时我把那个醉汉提过的问题也想起来了。不过他们的声音不太像,这个黑面的司机的声音嘶哑、破败,看来气管、声带什么的受过伤。
“看来你很紧张嘛,”他接着说,“你放心,我可不是坏人,我从来都没有认为自己是坏人。”
他笑了笑,他的笑声阴森森的。
“我的脸被烧伤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半夜三更的,把你吓坏了吧?”他的声音亲切了些,或者是我习惯了些,“需要的话喝口水压压惊吧!”
他拿了瓶矿泉水递给我,我犹豫了一瞬接了过来。
“我会把你送到该去的地方的。”他说,好像他知道我要去哪儿似的。
面包车太破了,我渐渐闻到了汽油味,这说明我神志缓过来了。我感觉有点儿头晕,拧开瓶子喝了几口水,过了一会儿后脑勺往后一靠,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
我醒来的时候,面对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眼皮似在生离死别,好不容易才分开。我发现自己躺着,肚子里有声音在翻滚,记忆在黑暗中慢慢复苏。
我确信自己还活着,摸索着坐了起来。
“有人吗?有人吗?”我喊了出来,听到了黑暗中缥缈空洞的回声。我又怀疑自己来到了阴曹地府,难道,一个人死后还会这么犹疑?我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警惕地挪动脚步,摸到了硬邦邦的硌手的墙面。“有人吗?有人吗?”我捶打着墙壁为自己壮胆,鬼魂也可以发出这样清晰的声音吗?
终于,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对,就是那个嘶哑、破败的黑面的司机的声音,我想起来了。
“你终于醒来了,你睡了一天一夜。”
他的声音回荡着,我四处张望,目光湮没在黑暗中,就像沙粒投进了大海。
“这是什么地方?你想干什么?你给我出来,出来呀!”我又喊,这时候忽然间就亮了,我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良久,目光终于从指缝间钻出来,我先是看到了一张陈旧的单人木床,刚才我就是和衣躺在上边的,被褥凌乱。然后我看到了床头柜,看到了床边放着的自己的旅行包,看到了水泥墙面,看到了一扇黑乎乎的铁门。铁门上方有一个一尺见方的洞,那个男人,应该是在门的另一面和我说话。我确信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冲过去抓住了门把手,疯狂地拽,厚重的黑铁门却纹丝不动。我蹦了起来,目光随同灯光穿过铁门上方的那个洞口,看到的却还是一面灰蒙蒙的水泥墙,感觉这面墙像是贴在门上。
“你就别折腾了,没有用的,你出不来。”
那个男人的声音再次从门的那边传来,我又去拽门,然后后撤两步,一脚踹上去。铁门还是纹丝不动,我被弹了回来,仰坐在水泥地面上。现在,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这是一间七八平方米的屋子,毛墙毛地,像是多年前我去北京会晤文友时住过的地下旅馆。但除了那扇结实的黑铁门,再没有任何的门窗。头顶上悬着的日光灯隐隐约约地晃动着,毫无疑问,我被囚禁了起来,我真的是被人绑架了。
此时,我已然忘记了自己逃犯的身份。我摸着衣兜,钱包、钥匙都还在,但手机却找不到了。“你究竟想干什么?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呀!”我又吼叫起来,再次准备对黑铁门发起进攻。
“别冲动,别干傻事,这样对你没什么好处的!”他的声音又从门的那边传了过来。
我把抬起来的脚缓缓放下。是的,他说得对,我这样冲动确实没有什么好处,我现在需要冷静下来,面对现实。他把我关在这里,应该是为了讨要赎金吧?我的命值多少钱?三十万?五十万?一百万?康琳接到绑匪的电话又会怎么办?家里拿不出这么多钱,她会去和人借吗?她知道我和孙照明有点儿交情,她会不顾绑匪的要挟直接去找他吗?
我又想到那个醉汉,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他再没有从我的脑海中跳出来翻白眼,倒是听到了他的讥笑声。也许他并没有死,我的手连他的鼻尖都没有蹭到,凭什么认为他死掉了?他倒下去也许是个阴谋。因为他,我准备去逃亡,却被人囚禁起来。这样想难免会悲观,我靠着水泥墙滑坐下去。
但我不应该消沉,现在我已经根本不相信我是个杀人犯,我扶着墙站了起来。依我的判断,绑匪现在还没有拿到赎金,还不至于撕票。我想和他聊一聊,起码可以探听一下虚实,拖延一点儿时间。电影里被绑架的人不都这么干吗?我又来到铁门前,捂着胸口,尽可能让声音变得平静:“嗨,伙计,我们家根本就没有什么钱,就算你给我老婆打一百个电话,她也给你凑不够两万块。你想想看,把我关起来有多大意义?人生苦短,你为什么要走这一步险棋呢?你放心,你把我放出去,我绝不会报案的!”
他没有回应。或者,他带着浓重的鼻音笑了一声;或者,我的耳朵出问题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我真的是个穷困潦倒的书生,我老婆是一名护士,月薪不足三千,我儿子正在读大学,花销厉害着呢。你想想看,从我这个穷鬼身上哪能榨到什么油水?”说着,我想起了揣在衣兜里的钱包,里边的钱他居然没有动,也许是看不上这点儿小钱吧。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别看我的钱包是名牌,那是我老婆前几天刚给我买的假货,里边倒是有一点儿钱,可这点儿钱还是我借的。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董明亮,在凤城日报社当过记者,现在闲在家里写点儿小说诗歌什么的,几乎就没有发表过……”
我顾不上尊严了,说得口干舌燥。终于,他的声音再次从门的那边传来。而且,我明确地听到了他的笑声:“老董,董明亮,想不到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想不到你还会写诗!”
我愣了愣神,瞬间的反应是我写诗打动了他。难道,他曾经也是文学青年?他会不会因为这种特殊的情结对我网开一面呢?
“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内心永远是高贵的、孤独的,绝不会媚俗,绝不会妥协,只是别人不理解罢了……”
我不清楚为什么讲出这番话,简直有点儿搞笑,像是在抒情呢。
他果然笑了:“可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懂,我小时候最怕写作文,现在还能背下来的就一首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后两句是什么来着?你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你,我只是请你来住上一段时间,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到时候自然会让你离开。”
他这样说,未免让我气愤。这是什么话?绑票也就罢了,还说请我来住上一段时间,有这么招待客人的吗?我又想吼叫,但忍住了,我需要保持镇定。
“饿坏了是不是?”他接着说,“床头柜里有饼干,你先垫补垫补,吃米饭好不好?我待会儿就给你送过来,记住,千万别干傻事呀!”
他说完后,铁门上那个方形的洞口便关上了。我似乎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我打量着屋子里简陋的陈设,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喊起来。我打开床头柜,里边果然放着一包苏打饼干,床头柜上放着的暖瓶里也盛着水。问题是,我还敢吃他的东西吗?
但我真的饿坏了。他现在还不至于置我于死地吧?这样想着,我便撕开饼干的包装尝试着吃了一块。过了几分钟,除了饥饿的叫声,肚子里好像没有其他反应,我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
吃完饼干后,我从旅行包里拿出那个不锈钢水杯,正准备倒水,忽听铁门被轻轻敲了两下,然后,那个方形的洞口再次被打开。“过来端饭。”他吩咐我。我闻到了扑鼻而来的肉香。这一次我没有犹豫,就算死,也应该先把肚子填饱吧。米饭上浇盖着鱼香肉丝,我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很快就吃光了。
“老董,我的手艺还不错吧?”他在门外和我搭话。
“不错,”我说,“可我真不是什么有钱人,你还是放我走吧,我会付你饭钱的。”
他又笑:“不管你是个穷光蛋还是千万富翁,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关系?你把我囚禁在这里还不是为了钱?”
“和钱没关系,我说过,只是请你来住上一段时间。”
“可是,有你这么请人的吗?悬崖勒马还不算晚,放我出去,我绝不会报案的。”
“我当然会放你出去,但不是现在。放心,我会按时给你送饭,对了,墙角有一个便盆,我每天帮你倒一次,你看我对你多好。你不是喜欢写诗吗,那就安安心心地写,你把碗筷给我递出来。”
他这样说,我没有再吼叫。我把碗筷递出去,门上的那个洞又合上了。鬼才相信他的话呢!
六
就这样,三天过去了。他果真是每天给我按时送饭,并且把屎尿伺候出去。我也渐渐冷静了下来,遇上这样仁慈的绑匪,无论如何算是一种幸运吧。
我之所以确定已经过去了三天,除了他一日三餐按时送饭外,还因为床头柜上摆着一只闹钟。时间在分秒必争地向前走,我却痛苦地煎熬着。这个家伙肯定有同伙,面对撕票的威胁,康琳能扛得住吗?她是否告诉了我们的儿子,那个兔崽子又是什么反应?孙照明侦破过那么多大案要案,我相信他是中国的福尔摩斯,他肯定会把我解救出去的。
那家伙再来送饭,我又试着做他的思想工作:“老兄,你还是放我走吧,科技这么发达,警察肯定会找到我的,我保证不会去报案。”
没想到他发脾气了:“你是在威胁我吗?实话告诉你,我就是等着警察来找你呢,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找到!”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我说过我没有钱,有本事你去绑架个千万富翁,何必在一个穷光蛋身上下功夫?”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为了钱,我只是请你来住一段时间。”
我气坏了,端起碗恶狠狠地冲铁门上那个方形的洞口砸去。碗没有从洞口飞出去,铁门把它弹了回来,摔碎了。然后,我又将暖瓶砸到了门上,砰的一声,一团热气蒸腾起来。随后我又把带着盖子的便盆砸出去,把康琳给我买的那个不锈钢水杯砸出去,把旅行包砸出去……我好像是要把这些天肚子里积攒下来的怨气全都释放出来。
“老董,”那家伙在门外焦急地喊,“你不要这样,对你没什么好处的!”
我才不管什么好处不好处呢,我捡起暖瓶的塑料壳子继续砸,捡起不锈钢水杯继续砸,然后我疯狂地踹门。
“老董,你给我住手,你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那家伙又喊,貌似在威胁我,底气却不那么足。几天来,他的种种表现让我疑虑重重。这一刻,一个念头突然间冒出来——他不像是通常意义上的绑匪,该不会是个神经病吧?
“老董,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绝不会伤害你的,你别折腾了好不好?”他又喊,近似于哀求。“老董,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才肯相信,要不,咱们签份协议吧?我真的不会伤害你!”
天哪,他居然要和我签一份协议!
“老董,你是个文化人,协议由你来写,你再在我这里住半个月,十天也行,然后我会让你走,但你不能去报案。我可以给你加餐,买水果,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什么,你看这样好不好?”
我把举起来的水杯丢到了床上。是的,我相信门外那个家伙是个精神病患者了,起码是间歇性的。也许,他真的不是为了赎金。可被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囚禁起来,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我必须冷静下来。
我和他真的签了一份协议。
我把拟好的协议递出去给他看,他并没有提出异议。而且,他把他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写上去了。他叫孙大圣,还他娘的大闹天宫呢!
“老董,我们已经签了协议,这下你放心了吧?你就在这里安安心心写你的诗好了。”
我望着一纸协议哭笑不得。生活是如此荒诞,这样的事情不光是我钻在家里编不出来,盖上八层棉被恐怕都不会梦到吧?这个神经病、疯子,他把我囚禁起来究竟要干什么呢?
又过了两天,我决定绝食。
他果然提高了我的伙食标准,不光是加餐,而且开始给我送水果了。但我不再吃,他把饭菜递到铁门上那个洞口,我根本就不去接。“我再不会吃你的一粒米、一根面,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我的声音硬邦邦的,甚至连自己都佩服自己视死如归的勇气。
起初他还威胁我,还是那么说:“老董,你不要乱来,对你没什么好处的!”一天过去了,他的声音又像是在哀求了,“老董,我真的不想伤害你,我们都签协议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人是铁饭是钢,你吃点儿东西好不好?”
“狗屁协议!”我吼叫着,把递进来的碗推了出去。我又听到了瓷器碎裂的声音。我甚至想发狠将他的胳膊从洞口拽进来,置他于死地。问题是,门是从外边锁着的,那样的话我还能出得去吗?
一整天水米不进,我饿坏了。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我鼓励自己,一定要坚持,再饿上两顿,也许那个家伙就妥协了。我没有想到会激怒他。他又来给我送饭,我躺在床上不理他,他把饭菜直接从洞口摔了进来。
“你给我吃!”他叫喊着,然后咚的一声,他也踹门了。“你必须吃,不吃也得吃!我警告你,我是个杀人犯,我真的是个杀人犯!”他又踹了一脚,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杀气,他会打开门冲进来吗?
我忍不住也喊出来:“你他娘别吓唬我,谁是杀人犯还不好说呢,就在你劫持我的前两天我刚刚用拳头打死了一个人。”说着,那个醉汉又在我脑海中翻起了白眼。也许,我真的把他打死了,我现在情愿自己是个杀人犯。我抓过那个不锈钢水杯,它是我能找到的最具威胁的武器。我来到铁门的一侧,只要他敢把门打开,我就让他的脑袋瞬间开出一朵花儿。
这时候,屋子里的灯突然灭了。这么多天来,我都守着这盏长明灯,就像守灵一样。我无法适应突然间降临的黑暗。我要绝食,这家伙给我断电了!“把灯给我打开!”我吼叫着,有一瞬间,我断定他要对我下手了。想着他那张狰狞的脸,我的两条腿颤抖了起来,整个身体,连同握着的水杯一起在颤抖。我喘息着,觉得自己有点儿冒失了。我在黑暗中等待厄运的降临。或者,等待着已经不再自信的绝地反击。
但他并没有把门打开。
“你怎么不吭声了?害怕了是不是?你也许不怕死,但你害怕黑暗,害怕孤独对不对?你听到了没有,你说话呀?难道,你真的希望我再杀一个人吗?”
我没有接他的茬。事实上,我害怕死,害怕流血,平时我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我怎么可能对那个醉汉完成致命一击呢?也许当时出现了幻觉,我的拳头并没有砸到他,他就倒下去了。我倒是不怕孤独,甚至热爱孤独,热爱夜深人静后的孤独,但有了这些天的经历,我已经变了。我多么渴望早点儿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归到庸常的、世俗的,哪怕是无聊的生活中。
是的,我妥协了。但我还是想搞清楚这家伙为什么把我囚禁起来。“可是,你究竟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为什么?请你告诉我好不好!”我的声音近似于哀求,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我难道没有和你说清楚吗?我就是请你来住上一段时间!你给我好好吃饭,安安静静写诗,听到没有?”
他余怒未消,声音越发嘶哑了。
我还想说什么,屋子里忽然间亮了起来。灯光瞬间驱散了黑暗,面对杯盘狼藉的景象,我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七
现在,距离我重见天日的日子只剩下三天了,如果他履行协议的话。
我所经受的煎熬是从前难以想象的。我妄图说服自己,听天由命,放任自流,甚至又装模作样地捧起了那本《现代汉语词典》。但我看不进去,距离那个日子越近,我越发感到不安。他真的会放我走吗?
“开饭了!”他敲响铁门时,我正处于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自从被囚禁到这个鬼地方后,我就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睡眠。我下了床,迷迷瞪瞪地来到门前,动作虽然连贯,却完全是下意识的、机械的。
但他并没有把饭菜递进来。“老董,你平时喜欢喝点儿小酒吗?我弄了几个下酒菜,今天晚上咱们喝两杯好不好?”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是要进来和我喝酒吗?
“但我不能进去,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太好,你说呢?”
他的话让我有点儿失望,却也踏实下来。“那你不白说了吗?你把酒给我递进来。”我闻到了酒香,这么多天来,他从来没有为我提供过酒水,服务根本就不够到位嘛!
“是这样,我是说隔着门咱们也可以喝两杯的,咱们吃同样的菜,可以贴着门干杯,这样不也挺好吗?”
他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哀求的意味。我没有拒绝,我太想喝两杯了。我闻出了老白汾绵香的气味。
他把下酒菜一样一样地递了进来,花生米、豆腐干、牛蹄筋、猪头肉,他真的是太熟悉我的口味了。
“咱们先吃几口菜,其实我酒量不行,好多年没有沾酒了。”他这样说着,我隐隐约约听到了咀嚼的声音。
我猜想他在门外的样子,他是坐在台阶上吗?这么多天来,我已经搞清楚了,黑铁门外边是一道狭窄的楼梯。我分明是被囚禁在地下室。
我把床头柜搬过来靠在了铁门上,像是担心他喝了酒后会破门而入似的。我把菜摆上去,包括他递进来的酒壶。那个酒壶,也就能装二两吧,他大约担心我不胜酒力,把自己放倒。酒香扑鼻,我捏了两颗花生米放到嘴里,然后又捏起一片猪头肉,嚼了两口后停下了,我嚼出了南关老王饭馆猪头肉的味道。我太熟悉这种味道了,简直是人间美味嘛。难道,我根本就没有走远,而是被囚禁在南关这片儿吗?这么多天来,我曾无数次想象过这间地下室所处的方位。门外那个家伙,他用一瓶水把我撂倒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天一夜,谁知道他用那辆破车把我拉到了什么地方?
“你倒上酒了吗?来,咱们干一杯!”
他的声音又传进来,我回过神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看到了他举到洞口的酒杯。我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然后听到了吸溜的声音,十分陶醉似的。
但我并没有喝下去。我突然想,眼瞅着协议上的日期临近,他会不会加害于我?我真想把刚才吃下去的猪头肉吐出来,尽管是人间美味。
“你喝呀,担心我在酒里下毒是不是?你放心,我都说过多少遍了,绝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和你喝两杯。”
他的声音甚至是和善的,听起来合情合理。酒香扑鼻,我又管不住自己了。
喝完了一杯,我又给自己满上,他也满上了,我们再次干杯,当然还是隔着门。
“今天晚上你能陪我喝酒我真高兴,今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你说,月亮上边真的住着嫦娥吗?”
几杯酒下肚,他的声音热乎乎的,居然扯到了月亮,还扯到了嫦娥,有点儿浪漫了是不是?
“那咱们就多喝几杯!”我直接举起酒壶一饮而尽,然后递出去。
“不,还是适可而止吧,把你喝倒了怎么办?况且我也不能喝。”
“人生难得几回醉?就算喝倒也无妨,喝死也心甘情愿!”
“你不能这样想,你还有老婆孩子,有亲人和朋友,你要好好生活。我把你关起来,对不住他们了,等你走的时候,我会给你一笔钱作为补偿。”
他居然要补偿我,不管是真是假,听着让人感动。现在,这家伙越发让我摸不着头脑了。我希望他酒后失言,把谜底告诉我。
“你还是再给我倒一壶吧,放心,我酒品好,喝多了不过是蒙头大睡,你把我折腾得缺了多少觉你明白不?”
他好长时间没有吭声,好像叹气了。“好,那就再来一壶!”他说,然后又把一壶酒给我递进来。
“满上,咱们干杯,你说得对,人生难得几回醉,其实我也想醉一次呢。”
我们又碰杯,碰了一次又一次,我又把一壶酒喝完了。
他果真是不胜酒力,说话的时候舌头有点儿笨拙了。
但我还保持着足够的清醒。我思忖着如何诱导他讲出真相,甚至希望他把门打开,一时冲动将我提前释放。但我听到了他的抽泣声。是的,门外那个家伙,他哭了。
“老董,你知道吗?今天是我五十三岁的生日。二十六年,整整二十六年都没有人陪我过过一次生日,喝过一次酒了,谢谢你,谢谢你呀,咱们再干一杯!”
我吃惊不小,原来这家伙过生日呢!可那又如何?我迫不及待地希望他揭开谜底。我们又干了一杯,我正准备拐弯抹角地询问他,没想到他直言不讳地讲了起来。
“老董,你不是一直在问我,为什么把你关起来吗?今天晚上我就告诉你。其实告诉你也无所谓,告诉你我反倒轻松了。你以为我把你关在这里很享受是不是?我还得给你做饭,给你端屎端尿,还操心着你出什么事,还得做你的思想工作,你说我累不累?可我就是想在这里关一个人,看看警察能不能找得到,谁让你撞到枪口上了呢?”
他好像又喝了一杯,自斟自饮,连和我干杯都忘记了。他好长时间不吭声,我担心他话到嘴边又被他的大舌头咽回去。或者,因为酒精的作用,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我和你说过,我是一个杀人犯,我不是在吓唬你。不过你用不着害怕,我真不会伤害你的。好像有这么一种说法,一个人一旦开了杀戒,以后就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其实不是这样,那要看是谁,我倒是杀过人,可后来连一只鸡也不敢杀,我变得胆小如鼠,我这样说你信不信?我能把你弄到这里,也是下了几个月的决心呢!”
酒后吐真言,天哪,看来他真是一个杀人犯!
八
他真是喝多了,继续说道:“我为什么杀人呢?不想和你讲原因了,一讲心窝子这块儿就疼得要命,总之是年轻气盛吧。年轻的时候,有几个人的脑子里没有闪过杀人的念头呢?没有杀人以前我就听说过一些案件,比如,为了争夺院子里一棵碗口粗的树,哥哥把亲弟弟杀了;比如酒桌上两个人发生了口角,用酒瓶子把一个人的脑袋砸开了花。这种意外,生活中不算少吧,一念之间,甚至想都没有想就犯下了命案。然后,一切都他娘的完蛋了。”
他的声音颤抖着。隔着铁门,我听到他呼哧呼哧地喘着。
“咱们言归正传,说说我杀人以后的事情吧,其实说这些我心窝子也疼。事情发生在后半夜,然后我就跑了。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道理我懂,跑着跑着我就后悔了。可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呢?我想去投案自首,又想,反正是死,还不如自己把自己解决掉呢。后来我尝试过各种死法,上吊、投井、卧轨、吃老鼠药、从山崖上跳下去,但我一次都没有成功。在寻死的过程中,我越来越害怕死,干脆就不想死了。我可真是一个懦夫、软蛋!然后我就开始了逃亡的生活。你说咱们国家大不大?我先后跑了十七个省份呢。那时候逃亡起来比现在容易,现在恐怕不行了,到处都是摄像头。住宿呀,坐火车呀,都需要身份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他停歇了片刻,他的话我当然是感同身受。
“回过头来想想,我提心吊胆,活得还不如一条野狗呢。野狗想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叫,想跑到哪里就跑到哪里,我哪有这样的自由?我尽量往荒郊野外跑,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躲藏,后来壮着胆子下过‘黑口子,在黑砖窑里也干过,我还给自己起了个假名字,就是那个‘孙大圣,我还梦到过自己翻筋斗云呢。有两次,眼瞅着就要发工资,我却连夜逃跑了,担心签下假名字也会暴露身份。几年过去,我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有一天晚上,月亮就像今天晚上一样又大又圆,我在野外的一条小河旁蹲下来喝水,河水照出来的样子把我吓坏了。我洗了一把脸,坐在河边哭了起来。我又想家了。我想回去看看父母,看看已经和我定亲的那个姑娘。事发前两天,我和那个姑娘还在柴房里亲嘴呢,我把她害苦了。我赌气般往家乡那边走,家乡其实远着呢,我怎么能走回去?后来,我动过无数次回家的念头,有一次距离我们那个村庄只剩下三十里地了,但我还是停了下来。我到现在都没有回过一次家。我不知道父母现在是不是还活着。那个姑娘,恐怕现在已经抱上孙子了吧。我时常想,如果我没有杀人该多好,我不光是对不住死者和他的亲人,我他娘的谁也对不住。我又产生过许多次寻死的念头,可是寻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是我遇上了一场火灾,那时候我在沿街乞讨,是一个蓬头垢面、战战兢兢的乞丐。那场火烧得真旺,小镇上三四家店铺都着火了。望着熊熊大火,我想冲进去葬身于火海。我看到一个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哭,她八岁的儿子还没有从火海中跑出来。她要冲进去,几个男人抱着她不肯松手。我犹豫了一瞬就冲进去了。我想,如果我能把她的孩子救出来,也算偿还了一条人命吧。就算救不出来,把自己烧死也不错,省得假惺惺地一次一次下决心了。我还真把那个孩子从火堆里丢了出来,然后我不想出来了,却又管不住自己的腿。我的头上、脸上全都烧伤了,身上烧伤的地方当然也不少。一伙人拥上来,扑灭了我身上的火焰,将我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人民医院。医生紧锣密鼓地给我治疗,那么多人都跑来看我,听他们说其中还有个副市长呢。我的病房里到处是鲜花、水果,还收到一笔数额可观的捐款,现在想起来都让我感动。等伤势好了一些,我可以说话了,但声音变得嘶哑,而且我根本就不想说,让我说什么呢?然后我可以下床行走了,医生说电视台、报社的记者都要来采访我,我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趁着上厕所的工夫,我偷偷地溜掉了。谁又能想到我是一个杀人犯呢?后来,我无意间听说,报纸上、电视上都登出了我在医院的照片,他们千方百计地寻找我这个舍己救人的英雄呢!”
他停下来,好像又在喝酒了。而我沉浸在他的故事中,不知不觉放松下来。他说的是真的吗?
“那也算是我一生中一段辉煌的经历吧。我跑到了一个距离家乡很远的地方,回忆着那段甜蜜的往事,继续沿街乞讨。但此时和过去不一样了,我脸上留下了大面积烧伤后的疤痕,从外表上,已经看不出我过去的模样。我的声音也变了,而且,衣兜里还揣着一大笔捐款呢。这个时候,我产生了脱胎换骨的愿望。那一年我都三十大几了,我想告别过去,在这个世界上重活一回。我开始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和人来往,我发现,好些事情真的是可以用钱来解决的。我办了一个异地落户的假证明,居然真的就拥有了一个户口本,后来,连身份证都办上了。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也是又大又圆,我在租住的一间茅屋里喝了一次酒。我想,从今天以后,我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拥有了另一条生命。我还想娶妻生子,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呢。我喝的真是有点儿多了,蒙着被子整整哭了一个晚上。我还以为泪水真的能把自己漂白呢。”
讲到了哭,我果然又听到了他沉闷的抽泣声。现在,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困扰于心的那个谜团。我敲了敲铁门,甚至想安慰他,但骨节碰到铁门的一瞬,我把手抽了回来。
“这以后我主要靠捡破烂为生,我舍不得花那笔钱。我有一张烧伤的脸,对干这一行还挺有帮助的。我的房东是近郊农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老伴儿早些年就去世了,儿子在外地工作。老太太腿脚不灵便,我帮了她不少忙。后来,老太太染上风寒,卧床不起了。她的儿子赶回来,带着她去大城市看病,两个月后却只带回来一个骨灰盒。他感激我对他母亲的照顾,便将这个独门小院折价卖给了我。这样,我不光拥有了新的身份,连住房都有了。我尝试着和附近一带的居民来往,比如废品收购站的老李,以前我去卖破烂的时候一言不发,他甚至比画着手势把我当成了一个哑巴,现在,我却开始和他讨价还价了。有一次,我甚至不经意地笑了出来,笑过以后我大吃一惊,回到家里,对着镜子又笑了一次,虽说看到的是一副丑陋无比的怪模样,但我还是很开心。我的新生活真的开始了。一旦过去的场景从脑子里冒出来,我就想办法分散注意力,把它们赶走。但我管不住自己的梦。我的亲人、朋友,那个残忍的手起刀落的画面,时不时还会在梦中出现。我时常想,如果人生下来后就不会做梦该有多好?如果我能失去记忆该有多好?你可能不相信,我听说脑部受到重创后会导致记忆休眠,还拿着半头砖敲打过后脑勺呢。我掌握不好分寸,也不知道掌管记忆的神经在哪个部位,头破血流也是徒劳。于是有一天,我从睡梦中哭醒以后,再次决定回一次老家。我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回一趟老家大概也无妨吧。案发多年,我定居下来后警察一直都没有登门造访,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我回家的路上其实十分顺利,一点儿麻烦都没有遇到。到了我们那个县城,我甚至情不自禁地跑到商店买了一大包吃的,烧鸡、腊肠、糕点,还有柿饼,我母亲最喜欢吃柿饼了。天已经黑下来,我没有在县城住宿,拎着一包东西摸黑往家里走。天知道怎么回事,走着走着,我就害怕了,先是扔掉了那包吃的,然后捂着胸口喘息起来。我咬牙切齿地往前走,听到一声狗叫,掉头就跑。我到现在都说不清害怕什么,也许害怕的是我父母已经去世了吧。我后悔死了那次回家的经历。如果我是一条蛇,这是自己在打自己的七寸呢。回到住地后我每天还会去捡破烂。我妄图重新振作起来,拥有和别人一样的生活。我真的是努力了,废品收购站的老李脑出血死后,我把自己的院子变成了废品收购站。接你来这里的那辆破车,就是别人卖到我这里的,我年轻的时候就学过开车你知道不?但我心里清楚,尽管我每天都在和人接触,好像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可我的生活中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往老家跑了一次后,过往的经历更加疯狂地折磨着我,我的胆子真的是越来越小了。有一次,两个警察来找我,他们原本是来调查与我毫不相干的事,但我吓坏了。不瞒你说,那一次我真的尿裤子了。从那时起,我几乎认定,迟早有一天我会被抓起来的。就算警察不来,别的什么人也会来抓我。就算人不来,鬼也会来。后来,我就不做废品收购的生意了,破烂也不去捡了,想想看,这有什么意义呢?我积攒的钱对我来说已经足够用了。除了采买日常用品,我时常一个人待在家里。我时常会被噩梦惊醒,而做噩梦的频率却越来越高。后来,我脑子里突然间冒出来一个念头——我想在院子里挖一个隐秘的地下室,那样的话,危机时刻我就可以藏起来了。这个念头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但我真的这么干了,反正我也不再干其他的事情。我一副沉默寡言、孤家寡人的样子,还长着这么一张脸,别人并不会关注我。我建这个地下室花了将近三年时间,方案不知道修改了多少次。它连通着我住的屋子,无论在屋子里还是院子里,都不会被人发现。竣工的那天晚上,我如释重负,甚至想放两挂鞭炮来庆祝庆祝。我告诉你这些,你肯定觉得我脑子出问题了对不对?我觉得也是,我早就变成一个神经病了。我将修建地下室当成了自己的事业,建好以后呢,我时常会下去看一看。天热的时候,我就住在里边。这让我想起了我爷爷。我奶奶死得早,家里一贫如洗,连口棺材都没有。我爷爷担心他到时候也是这个下场,三十五岁时就让人给自己打了口杨木棺材,但他一直活到七十岁。我小的时候,还见过他躺到棺材里睡觉呢。这样说吧,我建的地下室就像我爷爷为他打的棺材一样,放在那里等死呢。但我好像又不想死,我之所以修这个地下室,还不是为了警察来抓我的时候把自己藏起来吗?这事情,让我怎么说呢?我发现自己不再像过去一样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可能和记忆的衰退有关吧。现在,我几乎不做什么梦了。我整天无所事事,对着某一面墙发呆,好像唯一的愿望就是等着警察来抓我。可一年一年过去了,他们根本就没有来,谁都没有来,谁都不情愿搭理我。我好失望、好孤独呀,我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对我来说,所谓的世界,就是我自己,就是我的过去和现在。后来我突然间又冒出来一个念头,肯定有点儿赌气的成分。我想把一个人关到自己苦心建造的地下室里,看看警察能不能找得到。我好像要以此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可又不太像。但我又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事业,城市在一天天扩张,这一带迟早会拆迁改造的,我得抓紧时间。这不,你就撞到我的枪口上了……”
他终于把谜底揭开了。我异常真切地感受着这个地下室的阴冷。我努力站起来,把酒壶摔碎了。我发疯般地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铁门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动静。
九
是的,他没有食言,那个疯子,那个杀人犯。
放我走的那天,他让我收拾好行李,然后从门洞里给我递进来一瓶水,就像之前我喝过的那瓶一样。
“喝吧,”他隔着铁门鼓励我,“这一次剂量比上次小,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其实用不着他鼓励。就算这瓶水是世界上最具威力的毒药,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我感觉我也要疯掉了。或者,我已经疯了。
我一口气喝光了那瓶水,甚至把倒过来的瓶子举起来,让剩余的几滴落到嘴里。然后我躺到了床上,望着陪伴我多日的那盏节能灯,望着灰扑扑的水泥墙。我渐渐开始眩晕,渐渐有了轻飘飘的、浮起来的,而且荡漾着的感觉,就像一具尸体漂浮在洒满落日余晖的海面上……
真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当我睁开眼睛时,面对的还是一个黑沉沉的夜晚。举目望去,天空中好像闪出来几颗星星,它们不停地冲我眨眼。我靠着一棵柳树坐在路边,还是那棵柳树,还是那条外环路。我摸了摸衣兜,除了手机、钱包,还摸出来一沓硬邦邦的钞票。我的身边躺着那只旅行包,它见证了我这次梦幻般的旅程。两道利剑般的光柱照过来,我看到了一辆警车,孙照明从车上下来了。对,他又在喊我董老师呢。
后来的事情我不想多说了,但有一点还是要提一下,自从我住过那间地下室后,我便把便秘的难题解决掉了。我回归到了阳光明媚的生活中,眨眼间五年已经过去。
责任编辑/张小红
文字编辑/李 敏
绘图/芥 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