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深绿野分+杜海清
一年将尽的一个周日下午,商业街上购物的行人熙熙攘攘,喇叭里播放的音乐,还有以红色和绿色为基调装饰的店堂更增添了节日的气氛。
街上行人都穿着厚厚的冬衣,行动显得笨拙迟缓。人流中,一名少妇腕上挎着黑色皮包,另一只手提着塞得满满的购物袋,只见她不停地拨开人群,吃力地朝前赶着路。当她好不容易走到商业街尽头的广场时,一头秀发已乱成一团,就像刚经历了一场飓风似的。
少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整了整驼色大衣的衣领,提起手里已被挤得不像样的购物袋一看,给儿子买的盒装巧克力早已压瘪了。
“哎呀,真让人心烦!”
圣诞抽奖大赛今天达到了高潮,也是最后一天。广场花坛边上围着很多人,一些手拿“宾果卡”的人聚在一起,向手里提着麦克风、打扮成圣诞老人模样的小个子男人投去热切的目光。一个脖子上系着橙色领带的高个子男人满脸堆笑,正将一个装着奖品的大纸盒递给因中奖而兴奋不已的中年妇女。他背后的宣传板上贴着好几种奖品的照片。有最新式的吸尘器、大容量搅拌机、微波炉、摄像机等。大概是摄像机最热门,照片上已被打上了一个大大的叉。
“奖品可真高档啊!”
少妇不由得停下脚步,眺望着这热闹的场面。直到钟塔上的自鸣钟敲响三点,她才猛然醒觉,匆匆忙忙赶回家。
她腋下夹着从信箱里取出的几封信。打开院子的铁门,花坛里楚楚动人的三色紫罗兰、淡紫色的仙客来正在怒放。据说为将这院子拾掇得像模像样,丈夫的前妻花了不少精力。她忽然想起,今天早上已将客厅花瓶里枯萎的插花丢掉了。在确认四周没人后,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切了两支水仙进了家门。
因双手提物不得空儿,少妇用肩膀推开了餐厅的门。一堆信里夹着两张账单和一封寄给丈夫的广告信件。咦,怎么还有一封装得厚厚的写给继子的信?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她将手提包和信件放在餐桌上后脱下外套,心里却在嘀咕,这是谁写来的?是为什么事?
丈夫和他前妻生下的儿子今年16岁,和她这个后妈相差12岁。两人的关系倒不怎么坏,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少年对自己红杏出墙的生母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的厌恶感,和她这个继母相处得也是平淡自然,只偶尔从他不经意的举动和口吻中感觉到他的轻视和不屑。
想当初以为这样的日子也就过上几天,算不了什么;但现在真的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才觉得是度日如年,苦得够呛。她从心里嫌恶这个孩子,长着一脸出脓的青春痘不说,一得空儿便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四仰八叉零食满地地看电视,房间里臭得像个动物园。
但少妇必须要让少年接纳、尊敬自己,绝不能让丈夫产生丝毫离婚的想法,不然就什么都完了。
她不能离开这个家还有着一个重要的原因——少妇一边抱着那个沉重的花瓶去厨房灌水,一边不住地瞄着窗外。
对面是幢蓝色屋顶的房子,那里藏着一个非常重要的罪犯。
少妇的正式身份是特殊搜查员,受一个秘密组织派遣。这个秘密组织专门暗杀那些警察搞不定但又非杀掉不可的恶棍。他们在附近车站的“自理临时物品寄放箱”里藏着武器、手机、假护照和世界各国的钱币等物品。少妇的任务是监视目标并随时报告动静,一旦时机成熟,暗杀小组采取行动后就立即撤退。
按照行动要求,少妇装扮成美貌且平凡的年轻女性,用秘密组织管理的假户籍,与最方便监视行动目标的这家住户男主人结了婚。
对于浑然不知、尚蒙在鼓里的男主人,她有同情,但不感到滑稽。一旦完成任务,她就要立刻离开这里。而如果行动出现重大变故,她也必须立即销声匿迹。当然,后者的情形要尽可能避免。但不管怎样的结果,这个可怜的男人都会再次失去妻子。
窗外,目标男子出现。少妇赶紧躲到屋角不让他发现。该男子与妻子乘上汽车,像是要外出。不过,接下来跟踪的事,就交由屋外的侦查小组去完成了。
总之,眼下这个家是她的基地,对于不稳定的因素,哪怕一丝一毫也要排除掉。为缓解少年的抗拒心理,外出购物时她都会留心买些他喜欢的糖果点心之类笼络他。而每次,少年都会高兴地接下那些吃的,少妇也由此获得一种满足感。
但今天却让人沮丧。岁末年尾的商业街居然拥挤到这个地步,实在出乎意料。她摇了摇被挤瘪的巧克力盒,里面发出相互碰撞声响,不用打开也知道,巧克力都碎了。少妇一气之下将盒子丢进了垃圾箱,然后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端着灌好水的花瓶重新回到餐桌前。她将院子里采来的水仙插入花瓶后,视线又落在了那几封信件上。
少妇拿起那个收信人处写着继子姓名的信封,翻过身一看,寄信人一栏写着“伟艺公司”,是一家从没听说过的公司,地址一栏盖着邮戳。你说它是广告邮件吧,又好像厚了点儿,信封也是毫无商业味的白色封套。
少妇用手指弹着信封思考起来。继子经常猫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对着电脑,似乎沉溺在什么游戏之中。但根据信息小组的缜密调查,这孩子上网浏览可疑网站,只是观看违法上传的动画片,除此之外,倒也不见有什么怪异行为。
是网购什么东西了还是催款通知?或者是为升学在搜集资料?也有可能这个一直被当做清白纯真的少年参与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不可能!少妇摇摇头排除了这些疑点。如果说这孩子的房间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也就是几张搔首弄姿的女郎招贴画,再加上一些图书和电影碟片。她对孩子交往的朋友也曾做过调查,所有人都是毫不起眼的寻常小孩。如果对未成年人吸烟喝酒之类的小事忽略不计的话,他们就都是一些规规矩矩的好孩子了。
只是,她非常看不惯的一点是,这孩子在未征得大人同意的情况下,常将他的小伙伴叫到家里来,并且整天躲在房间里,不知在干些什么事。而且这小子最近还时常像品头论足似的,会盯着她这个继母傻笑。怕出意外,少妇曾向她的上峰报告了这个现象。但得到的回答却是:“青春期的少年都是这个样子的!”
“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年轻母亲和每天等着丈夫回家的贤妻。”少妇这样告诫着自己,然后系起围裙开始准备晚饭。
正当她为切洋葱细心磨着菜刀的时候,突然,从二楼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声。这声惨叫让她顿感自己的颈项冒起了鸡皮疙瘩。她手里提着菜刀抬起头望着天花板。
开始的一声尖叫很短促,难以判断因何引起,是疼痛还是恐惧,抑或是极度的快感?她很想上楼去看个究竟,但她马上告诫自己要小心谨慎,不能莽撞。少妇将菜刀重新放回刀架,蹑手蹑脚地穿过餐厅,朝楼梯走去。
惨叫声再次响起。少妇将身子贴着墙壁,悄无声息却又动作敏捷地快速上楼。
“喂,怎么回事?”
她敲着继子房间的门,低声问道。这时,女人的叫声已经停止,房间里什么声响都没有了。少妇手里虽然没拿菜刀,但会擒拿术。她双脚一前一后做好准备动作,然后将手搭在门把手上准备开门。
“我开门进来了啊!”
旋开房门,一股血腥味混合着类似油漆稀释剂的刺激气味扑鼻而来。昏暗的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盏类似舞台上用的聚光灯射出一道白光。灯光下,只见地上躺着一个女孩,她的继子正骑在女孩的身上。女孩的身下汪着一摊闪着亮光的暗红色液体。
“你……你在干什么?”
少妇摆开随时可以应对的架势问。少年闻声慢慢转过身子,只见他脸上沾着紫黑色的飞沫,手里有一样东西掉落下来——一把大号的西餐刀。
虽然见过的死尸不计其数,但这回太出乎意料。少妇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本职,看着眼前的一幕呆住了。
“怎么办啊,我杀人了!”
少年一边用带着孩子般的哭腔诉说,一边站起身。于是,俯卧在地的少女整个身子便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女孩修长的手足被染得鲜红,透过散乱的秀发,可以看见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女孩双眼紧闭,就像睡着了一般。
“这个满脸粉刺的浑小子给我惹祸了!”
少妇虽然还没完全从这个突发事件的慌乱中回过神来,但她还是立即意识到自己在这里的正式身份——嗯,不自然的举动是大忌,必须装出一种清纯主妇的模样来。为显出自己忍不住要恶心的样子,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妈妈,这下我可怎么办啊?”
这小兔崽子还真势利,少妇看了一眼少年。“你”、“喂”地叫了一整年,这会儿出了事,倒叫起“妈妈”来了。她竭力忍住笑,故意顺着孩子扮演起母亲的角色来。
“真作孽!我来想想办法吧。”
“真的?”
少年抽了一下鼻涕问。
“嗯,别担心,有我在不用怕。先赶快把地上收拾干净。”
“怎么收拾呢?”
消灭尸体的办法有好几种,少妇在这方面是懂行的,但她不能做得太老练,不然会让人起疑。要知道她是有任务在身的,决不能因为这个节外生枝的事件发生,让暗杀家住对面的罪犯的行动泡汤。
“将女孩弄到屋外去,丢在马路边怎么样?”
“可是,她身上留有刀刺的痕迹,人家一看就知道了呀!”
真没骨气!少妇暗暗骂了一声。
“只要不让人知道那是你干的不就行了嘛。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女友?”
“嗯……是的。”
这时,屋里不知哪个角落发出了响声。
“什么声音?还有其他人在?”
“没有啊,大概是书籍或影碟掉到地上发出的声音。这里只有我和这女孩儿两个人。你看不明白吗?这样子的氛围多有意思……”
还真像是一个思春期不良少年说的话。可以想见,面对这小子的施暴,女孩进行了激烈的反抗。她的短裙被翻了起来,身上的毛衣全是黏糊糊的血迹。在灯光的照射下,女孩白皙的脸蛋看上去眉目清秀,惹人疼爱。这样可爱的长相确实很吸引人,但让人想不通的是,她怎么会跟着这样一个满脸粉刺又不聪明的小屁孩来到这里?
“快收拾一下吧,用被单或塑料布什么的包裹一下搬到楼下去。”
少妇一边看着继子收拾,一边抬起脚,想用脚尖试试躺在脚下的女孩是否还有气息——要是没死,不弄到她彻底断气,后面的事可就麻烦了!
“啊,妈妈,你不要用脚去碰它,死尸可是神圣的!”
死尸还有什么神圣不神圣的?内心焦急的少妇正想不予理睬时,玄关的门铃骤然响起。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我去看看,没什么的。你把这儿收拾干净,千万别下楼!”
丢下惶恐不安、不知所措的继子,少妇下了楼。
今天是怎么了?此事照例该向上峰报告,但眼下先得应付这个上门的人,不能让他等得时间太长,不然引起怀疑就更麻烦了。
站在门外的是个陌生的小个子男人。不过,对她这个才新婚一年的女人来说,不认识的人比较多,也属正常。
上门客个子矮小,面对面站着有居高临下之感,得利用这个优势。少妇故意虚张声势,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
男人圆圆的脸上立即堆起讨好的笑容,额头和嘴角裂出好几道皱纹,看上去就像小孩子为装扮成老头模样而做了特殊化妆。但一开口,那嘶哑的嗓音,一听就知道此人已有一把年纪了。
“你儿子在家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找上了那小子。少妇虽然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为了掩饰惊慌,她悄悄吐了一口气,竭力保持平静的表情。
“如果是推销,那对不起了。”
少妇正想关门,小个子男人迅速将一只脚踩入门缝,接着又动作敏捷地将肘部伸了进来。
“你这样我报警了!”
“报警?那也会给你带来麻烦吧?夫人。”
那口气简直就像是大家都怀着同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心照不宣似的。少妇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耳朵,她快要撑不住了。
“笑话,我会有什么麻烦?我叫警察了!”
“真的吗?”
小个子男人根本看不出一丝胆怯,他大大方方地将整个身子挤进门缝,然后进了屋。
“别害怕,夫人。我绝不是来胁迫你做什么,只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仅此而已。”
这个家伙儿一定掌握了什么信息,少妇的直觉告诉她。是关于对面的那个罪犯,还是自己的真实身份,抑或是刚才楼上发生的血案?惨叫声响过两次,她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传到屋外也是有可能的。少妇决定装出被小个子男人的气势吓到的样子,打探一下他的虚实。
走进餐厅后,小个子男人先是赞叹一下电视机的屏幕好大,接着又围着餐桌转了一圈,对着花瓶里的水仙花频频点头,笑着说:“真漂亮。”
“真是手法拙劣的拖延术!”
少妇这样想着,却故意装出一副单纯的家庭主妇惯有的胆怯模样。
“那……你说的商量是……”
“嗯,是有事要商量,但你不能急,先定定神。”
小个子男人搓着双手环顾着房间,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这个平时家人团聚时才坐的黄色沙发,现在坐着个不速之客,乍一看,显得有点儿陌生。
这里可是我的地盘……少妇就像携着幼子的食肉兽警惕地远望着狩猎者,视线还不住地扫着四周。照她的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只是个小喽啰,很有可能还是个爱钻牛角尖的普通人。
两人面对面坐下。在等着对方开腔的当儿,少妇飞快地整理着早已记入脑中的有关附近一带的调查信息,应该说,对邻居的信息一定程度上她是有所掌握的,但就是想不起有这样一个人来。
小个子男人嘴角上扬,移开视线,装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抬头看着天花板,墙上的挂钟传出清晰的滴答声。
“请问,你丈夫是二婚?”
“嗯?啊,是的。”
因为满脑子正在想眼前这人的蛛丝马迹,突然之间听见这样一问,便条件反射般地认可了。真笨!好在这个问题算不得什么。
“哦,真让人羡慕。能娶上像你这样既年轻又漂亮的女人,你丈夫一定很骄傲吧。”
“你夸大了。”
“你不用谦虚。我见过你丈夫的前妻,远没你长得漂亮。”
少妇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眼前的男人,转首瞥了一眼放在餐桌上的黑色皮包。包里放着她联络上峰的手机。原以为马上就可以将这人赶走,所以也就忘了把皮包带在身边。她对此十分自责。
“不知现在外面其他的侦查员在干什么。”要命的是,刚好有了必须严密关注的动向——住对面的目标人物和他老婆乘车离开。为跟踪目标,外面的人一定是分开行动,很有可能没有察觉到这一异常的变化。
“这世道说起来就是为了个钱字,夫人。所有的人嘴里的口头禅就是钱、钱、钱。”
“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和我说什么。”
少妇耸了下肩膀装着糊涂。小个子男人身子向后一仰笑了起来。那声音听着有点儿耳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没钱真是件可怕的事!就算你是个正人君子,也会做出偷窃和恐吓的事来,甚至于会杀人不眨眼……”
恰在此时,楼上又传来一声很大的响声。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站起了身。坏了,得设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这世上除了金钱,还有仁爱这种崇高的情感……”
可对方并不接茬。
“你儿子在楼上吧?”
“……是啊,嗯,在家。不过那孩子还未成年,没得到我的允许,他不会见人。”
对弄出声响的继子,少妇是怒不可遏,但她知道要控制住情绪。成了眼下这个局面也是没办法的事。
“请别用这种抗拒的态度和我说话,因为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好吧,这事就在我们两人之间协商解决掉。反正你也就是要点儿钱罢了,是吧?”
“啊不,其实我们是想获得一些证据,所以非见你儿子不可。”
少妇没听错,刚才的“我”现在说成了“我们”,毫无疑问他还有同伙。
看来,此人上门只是冲着继子的事,和对面的罪犯没什么关系。
少妇心里打起了鼓。看来,事前调查粗心大意,对那小兔崽子是太掉以轻心了。网络黑客?盗窃?还是贩毒?最近时有所闻的各种未成年人爱做的坏事一股脑儿地在少妇脑中盘旋。
聚光灯下,那张稚气的脸露出怯生生的表情,让人以为他惹下祸是年幼冲动造成的,没想到这小子做坏事的资格还挺老。
“对了,今天不是来了一封奇怪的信吗?我真是粗心了。做了一年平庸的家庭主妇,把感觉都磨钝了,得赶紧警醒一下。好在现在还不算晚。”
少妇观察着坐在对面的小个子男人,脑子飞快旋转着。这个重新在黄色沙发上坐下的小个子男人,他的同伙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人和继子是什么关系?学校的师生关系?不会。自己掌握的资料里不记得有这样一张脸。会不会是他常去的商店老板,两人是主顾关系?这是有可能的。和个体商店不同,那种店员流动性很大的连锁店,事前调查很可能没法及时获得新人的照片。
但是,这人说话的声音又好生耳熟,总觉得最近听见过。要是能想起在哪儿听见过的话,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少妇带着内心的焦灼叹了一口气,视线下垂时突然发现自己右手的指甲上有类似血迹样的红色污物,她慌忙用左手去擦拭。这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小个子男人的眼睛,他顿时像打了鸡血似的来了劲儿。
“夫人,看来你也是权衡再三了。嗯,不用辩解,就两种选择——保儿子,还是保住你自己……”
说着男人还曲起手指,在他小小的手掌里有节奏地敲打了几下。
“唉,好不容易有了个自己的家,多可惜啊。儿子也许还是个孩子,但罪犯总归是罪犯。”
“罪犯?那孩子做了什么坏事了?”
“你看,你又来了。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你会不知道吗?”
“我真的没发觉有什么事。他每天就是坐在电脑前做着什么,或者看碟片,或者请朋友来家玩,别的并没什么出格的事啊……”
这时,她想起了前天晚上和继子的一段对话。
因为圣诞节快到了,少妇想送件礼品讨继子的欢心。“你想要什么礼物?”少年摆出略微思考的样子后又摇了摇头:“不买了,价钱都太贵了!”
对亲子之间微妙的应对还不甚熟练的少妇听继子婉拒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但丈夫却说“再怎么贵也要买”,并要她第二天一早问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
可第二天那小子赖床差点儿上学迟到,晚上又很晚回家,直到今天早上才算完整地说上几句话。
“那就给我买双厚实的袜子和手套吧。”他想要的东西既不贵,也普通,都是寻常物品。
“这也不是什么性格问题,夫人。人都会有鬼使神差的时候,所以,我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打乱你们家平静的生活,今天来只不过是讨个说法而已。”
男人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开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纸上写有一串数字——那金额差不多就是丈夫一年的收入。
“怎么样,相比儿子的前途,这点儿钱算不了什么吧?或许一点儿私房钱就能搞定。”
“哪有啊!”
少妇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这点儿钱就能摆平了?她的秘密账户里其实存有不少活动资金。因为除了工作之外,她也没什么别的兴趣爱好,所以这笔钱几乎没怎么动用过。现在,若照对方说的为了“儿子的前途”,这笔钱足可以用上五六次。但不管对方开价有多低,这种冤枉钱她是不会去花的。少妇两手捂脸,故意装出抽泣的样子。
“又来了,又来了!如果实在不行,分期付款也可以嘛,只要写一份书面承诺就没事了。”
面对这个一直不肯死心而纠缠不休的男人,少妇快失去耐心了。原本,她就最怕忍耐力训练了。此时外面传来了她熟悉的汽车引擎声,是对面的目标人物回来了。少妇心里越发焦灼,心想,可不能为眼前这样横生枝节的小事耽误了大事!
但是,小个子男人似乎一点儿也没看出少妇的心思,他仍趾高气扬地说:“要叫警察来处理也可以,不过倒霉的是你们。当然,疏于管理,我们也有责任,但将东西抢走,这也是犯罪行为吧?我只是想上门谈一下私了算了,到底怎样,悉听尊便。”
男人一双短腿跳下沙发后,就在地毯上来回踱步。
“对了,为什么不开暖气?冷得受不了啊。”
多年的体格训练大大提高了少妇的耐寒能力,她常常会忘记开暖气。她想站起身,但男人连忙摆手说:“我来我来,这种型号的暖气炉我熟悉。”说着就朝放置在墙边的白色四方形暖气炉走去。望着男人秃顶的后脑勺,少妇不由得朝餐桌瞥了一眼。
餐桌上放着插有水仙花的大花瓶。用玻璃材料制作的花瓶沉沉的。
“我给你倒一杯热茶吧。”
“啊,麻烦你,还真有点儿渴了。”
少妇走近餐桌拿起花瓶,将水仙花和水都倒在厨房的水槽里,然后悄悄地走到男人背后——冬天用的长绒地毯帮了她的忙。
小个子男人一边夸口说这是自己熟悉的型号,一边拨弄起暖炉的操作面板。大概是老眼昏花的缘故,他将脸凑近操作面板,一副对背后毫无防备的样子。
“哎,看不太清啊。”
“要不要我帮忙?”
男人和少妇搭话时连头也不回,他是完全放松了警惕,不把她放眼里了。
“不用,啊,是这个,旋钮的颜色变了,规格也不一样了……”
说时迟那时快,少妇举起花瓶,用尽吃奶的力气朝男人的后脑勺砸去。
仅此一击,小个子男人就脑袋开了花。咕嘟咕嘟冒出的鲜血浸透了地毯,这下得费劲儿好好收拾一番了。
少妇到厨房洗了手,然后脱下溅满血迹的外衣、一身米色长袖内衣和短裤,从黑色皮包里拿出薄膜手套套在手上。接着,她又打开放置清洁用具的箱子,拿出厚实的塑料袋,从缝纫工具箱里拿出裁缝剪刀,蹲下身,剪开尸体压着的被血染红的地毯。剪开后,又将翻着白眼的尸体裹在中间,像卷鸡蛋饼似的卷成圆筒状,并用塑料绳捆扎。但是,已被卷成圆筒状的地毯一端还是露出了一双脚。于是,少妇又在两端再各套上两只塑料袋,用胶带纸封得严严实实,防止血水和气味渗出或散发出来。然后,她又将被剪成如同数学题中不规则图形的地毯一一剪开,叠好后分别装入另外的塑料袋里,再用湿的抹布擦去墙上和地板上的血迹,将换气扇和空气清洁器开到最大一档。
接下来,只要将“鸡蛋饼”先暂存于车库,待家人都不在的空隙弄进浴缸里加入药品溶化掉就可以了。对了,厨房下面有个食品储藏室,虽然不大,但暂时藏匿一下还是可以的。少妇脱下手套站起了身。
先去卧室换一身衣服吧。正当她要旋开餐厅的门把手时,玄关的门铃又响了。
“今天是怎么了?”
少妇连忙跑进洗脸间从干燥机里找了一件衣服套上,然后一路小跑去玄关开门。透过门上的猫眼,她看见门外站着个脖子上系着橙色领带的高个子男人。
“啊!”少妇不由得叫出声来,她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她在商业街广场上见过这个系着橙色领带的男人,就是抽奖大赛时递送奖品的那个人!随即,就像玩弹子游戏一般,她立刻想起,刚才杀死的小个子男人奇怪口音似乎在哪儿听见过,原来就是那个高声叫喊中奖号码的小个子圣诞老人!因为戴着红色帽子挂着白色的大胡子,他大部分的脸都隐藏了起来,所以一点儿都没发觉。
“领带男”像一根黄瓜般瘦瘦长长,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他再次按响了门铃。
少妇拉开一条门缝,探出脸来。
“啊,你正在休息吧?那我待会儿再来。”
大概是看到门里人一身奇怪的穿着,再加上一头蓬松的头发,“领带男”想打退堂鼓了。
“不要紧,您有什么事?请说吧!”
刚想转身离开的“领带男”听这么一说,便做出只好留步的样子,红着脸说道:“那不好意思了。我只想问一下,咱店有没有一个人来过这里?啊,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商业街电器店的经理,失踪的人是我们店的副经理,小个子,中年人,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嘶哑。”
少妇一听就知道,他说的就是刚才自己杀死的人。难道他是电器店的副经理?怪不得一进屋就夸赞家里的电视机,还说自己熟悉暖炉的型号。少妇微微笑了一下。眼前这个自称经理的男人还蒙在鼓里,她决定捉弄一下。
“对不起,我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正在午休,您急着找人,可我怎么都不知道……”
“哦,贸然上门,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了!”
“领带男”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掏出手帕擦着额上沁出的汗珠,还往自己的身后瞄了一眼。他往自己身后看什么?少妇也稍稍歪了下头看过去。
“领带男”的背后,也就是院子里正站着两个警察。这两个身穿藏青色制服、头戴制帽的警察,一个站在花坛边上,一个守在玄关廊檐下。
少妇连忙缩进脖子。
“对不起、对不起。”“领带男”装出因自己的鲁莽之举给对方带来尴尬而深感内疚的样子,忙不迭地连声道歉。
“如果发现有行迹奇怪的人,请务必通知我,也可以叫警察。这是我的名片。”
“警察?那边不是还站着两个?有必要弄那么大动静吗?”
“领带男”听了重重地叹了口气,两条粗黑的眉毛也蹙紧起来。
“唉,我真是开不了口,怕说出来惹你生气。其实,我们副经理是因为你家的孩子偷了咱店的东西气得不行,说是要去吓唬一下才出门的。”
“偷东西?”
“当然,我相信你家孩子不会做出这种事来,是那家伙太会激动……其实,我们店已经关张,所有库存品都在今天作为抽奖大赛的奖品处理了。虽说现在市场不景气,但我们想,就算是商店关张,还是要弄得闹猛点儿。只是,为准备今天的活动,昨晚暂时放在广场上的电器商品,今天早上清点时少了一件。”
“是咱家孩子偷的?”少妇厉声询问。“领带男”却含糊其辞,只是一个劲儿地颔首致歉,然后转身带着警察离开了。少妇看见,在坐进警车的时候,“领带男”还和警察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听着警车驶离时发出的引擎声,少妇关上大门后一转身靠在了门上。她真想笑出声来,但她拼命地忍住了。定了定神,少妇回到卧室更换衣服。
那小子昨天晚上很可能是真的去偷东西了——你想,问他要什么圣诞礼物时,回说“太贵了”;今天早上又说只要袜子、手套之类常用的廉价品。抽奖大赛的奖品可都是吸尘器等昂贵的家电用品,他一定是看到堆在广场上的奖品中有自己喜欢的东西便偷回家了。
毫无疑问,那个小个子男人找上门来只是想吓唬一下,让对方乖乖交出偷走的东西。但他压根儿没想到,他的对手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于是把命也搭上了。
少妇换好衣服后再次来到餐厅,将塑料袋和地毯包裹起来的男人尸体拖到厨房,打开地下储藏室的盖板后将尸体塞了进去。开了一会儿换气扇和空气清洁器,屋子里已差不多闻不出什么血腥味了。但她还是不放心,又用除臭剂四处喷了个遍。
接下来就是楼上的事了。少妇从餐桌堆着的信件中抽出那封寄给继子的信上了楼。走在楼梯上,在通风不良的空气中,一股血腥味夹杂刺鼻的油漆稀释剂味刺激着她的鼻腔。真是个不会做事的生手!少妇打开走廊的窗户,然后敲门。
“开一下门!”
屋子里传出一阵收拾东西的声音后,门开了。眼前的继子一脸笑容,满是粉刺的脸上还泛着红晕,身上的衣服好像还没换。
“怎么那么长时间?”
“嗯,有点儿费事。你这里收拾得怎么样了?对了,这是你的信。”
递上信封时,少年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当一看清信封上的寄出者时,他的眼中立即闪出兴奋的光芒。
“啊,终于等来了!这下可以接受审查了。”
“审查?什么审查?”
作为特殊搜查员,少妇经历的场面可谓不算少,可现在听着莫名其妙的话却还是一下摸不着头脑。
“行了,妈你进来吧,等一会儿我和你说是怎么回事。”
真奇怪,刚刚动刀杀了人,居然还能这样轻松自如,虽说自己也一样犯下了命案。唉,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感情淡漠啊。
门开得大大的,房间里的气味还是很大。但是,女孩儿和地上的那摊血迹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刚刚被擦拭过的痕迹。窗像是开着,却拉上了窗帘。屋内只亮着一盏台灯,此外就是搁地板上的电视机屏幕一闪一闪发出的微弱的荧光。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看电影?脸上脏兮兮的,还不快去洗一下。”
儿子听了,只是用脏兮兮的袖口抹了一下。
“一下洗不掉的,这……里面有油漆成分。”
少妇的太阳穴不由抽搐了一下,这小子刚才在说什么?
“你进来!”
少妇虽然双脚跨在门槛上,但还是被儿子推进了屋,她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就在这一瞬间,天花板上的聚光灯啪的一下亮了,无数的圣诞彩包爆竹也随之响了起来。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房间里一下子站着五个和继子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他们拍着手迎接少妇。那个已“死”的女孩儿也在其中。她身上虽然沾满红色的“血污”,脸上却是笑吟吟的。那张白得异样的脸,借着灯光一看,就知道是化妆出来的。满是书本和电影碟片的桌子上,还有一台家用摄像机。这台摄像机和抽奖大赛宣传板上贴着的奖品照片一模一样。少妇想起来了,当时她看见照片上面是打着叉的。当时还感叹,这样贵重的奖品已被人抽走。没想到,它不是被人抽中,而是被人偷走拿不出了。
搁地上的电视机正播放着什么影片。镜头的角度是从室内对着房门的方向,跨在倒卧在地上的女孩儿身上的少年背后,站着一个个子高高的女人。因为背着光,脸部看不真切。过了好一会儿,少妇才回过神来,刚才映出的场景就是这间屋子,那个女人就是自己!
“按剧本要求,必须有母亲出场。虽然欺骗不是件好事,但毕竟拍出了逼真的表情!若让一个生手来演,肯定拍不出这种紧张感。”
站在一边的继子得意地说。
“这家伟艺公司主办的全国艺术节电影作品征集快到截止时间了,我们无论如何要在这次比赛中获胜。因为拍电影是我的一个梦想,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和伙伴们团结一致,拍出好片子来。对了,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未来的女星!她表演死去的样子不错吧?”
说着继子抱了一下女孩儿纤细的肩膀。两人都是满身“血污”,乍一看,就像刚从尸体安置所逃出来的一对情侣。
“总之,为了获得你逼真的表情,我真的是想破了头,结果还是伙伴们给我出的主意。全部用油漆的话恐怕马上会穿帮,所以我事先收集了猪血和内脏,以获得有血腥味的效果。不过,如今的油漆稀释剂味道已不怎么厉害了。”
“不过,阿姨大吃一惊后,居然跑了出去,这和剧本不一样了。原本的情节是,开始的时候是劝孩子去自首。但因为表演不是事先安排的,也就只能这样了。”
“问题不大,那点不足我还是可以想办法修正的。”少年充满自信地说。他从目瞪口呆的少妇面前取过遥控器,将影带倒回了几秒钟。“只是这个地方,动作好像有点儿奇怪呢。大家看,那架势不太像女人摆出来的,嗯,怎么说呢,是不是像动作片里特殊部队的突击队员?”
电视映出的镜头中,门被打开了,一个女人单脚往后,摆出一副随时搏击的架势。
就在这一瞬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少妇推开众人,朝房间里面跑去。事发突然,少年伸手去拦,却被一把推倒在地。
少妇撩开窗帘,一脚跨出窗外。窗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警车鸣笛声。
少妇不顾身后女孩子们发出的惊叫声,像体操运动员般飞身跃下,脚一着地就猛跑起来。
这天晚上,这户人家来了几个奇怪的男人。这些人都是一身送货员装束。男主人想起妻子关照过,当天会有换地毯的人上门,所以也没觉得什么不对。总之,餐厅里的地毯不见了,该是勤快的妻子收拾掉了。这几个帽舌压得低低的工人在餐厅里铺好新地毯后,又打开厨房的地下储藏室,取出一大卷被裹成筒状的旧地毯,装到了车上。
临走时,其中一人递给了男主人一张名片,举手碰了一下帽檐算是打过招呼后,就跳上轻卡,一干人便消失在夜色中。
男主人将名片放在餐桌上,等着妻子回家。他曾问过儿子妈妈去哪儿了,儿子只是嚷嚷说,妈妈是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跑走的,别的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妻子就此失去了音讯。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却发生了一连串蹊跷的事情。先是对面人家发生爆炸事件,人被送进医院抢救;接下来是儿子制作的电影碟片不翼而飞;又听说商业街电器店的副经理行踪不明……
那天,被弄得筋疲力尽的男主人坐在椅子上,不经意间瞥见桌上放着的那张名片。名片很普通,上面写着送货公司的名称。但名片下还有一张纸片。那是一张用淡粉红和天蓝色印制的婚介公司的会员卡。
“有缘千里来相会。正在寻觅意中人的你,请放心,诚挚真实的良缘我们替你牵线搭桥,幸福就在你的眼前——”
责任编辑/谢昕丹
绘图/王陆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