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夫
一
1936年9月出版的第5期《上海漫画》,刊登了汪子美的《新八仙过海图》,并附有漫画家自己写的短文《新八仙过海》:
吕洞宾 林语堂 张果老 周作人
曹国舅 简又文 李铁拐 老 舍
汉钟离 丰子恺 何仙姑 姚 颖
韩湘子 郁达夫 蓝采和 俞平伯
一九三×年,文坛八仙方泛舟于惊涛怒浪中,欲飘然远引,离开那失望的《人间世》,另觅仙境以适,时蓬岛火山爆发,吐出帝国主义的火焰,一时两岸救亡呼不住,轻舟难过万重山。八仙相顾失色,吕纯阳喟然叹曰:“呜呼!文坛动乱,鸡犬不宁,《人间世》变为魔鬼场,《宇宙风》吹向北冰洋。苍蝇不肯入诗,麻雀飞到普罗。象牙塔中不闻吹玉笛,十字街头但见打花鼓。龟言此地之旱,鹤讶今年之灾。一寸二寸之骨,袁中郎之残坟已掘尽,三根两根(之)烟,幽默堂之清谈尚未完。我们岂甘将清风明月,葬送于大饼油条耶?”
于是众仙喋喋,议论纷然,清谈雅话,坠地铿然。韩湘子吹笛和之,其声呜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泣海底之鲛人,舞中郎之幽魂。
张果老曰:“我有一壶苦茶,黄昏到寺蝙蝠飞,我岂能不喝一杯?”
李铁拐曰:“篮里猫球盆里鱼,大明湖上的名士怎可埋没?”
曹国舅曰:“我初创《逸经》,方兴未艾,正愿东南西北风吹遍人间世,吹得人人面带幽默的笑容。”
韩湘子曰:“但看花开落,不言人是非,天涯芳草我尚未踏遍。”
何仙姑曰:“我《京话》不能不写。”
汉钟离曰:“我漫画不能不画。”
蓝采和曰:“总之,我们得想办法!”
七仙环请吕道人求善策,道人频摇首,叹曰:“非其时矣!吟风弄月之嘤嘤,已不敌奔走救亡之咤叱。国防文学将持大刀阔斧来砍小品艺术之玲枝珑叶。如今贫道顾不得诸位仙兄道妹,吾将携古骨(董)一二套,走往西洋极乐世界另求出路去矣!”言毕,招下黄鹤,嘎然一声,乘风羽化而去。
七仙怅然,相顾无语。正是:
道人已乘黄鹤去,
海上空留《宇宙风》。
黄鹤一去何时返,
《宇宙风》变“宇宙疯”。
1937年4月,《逸经》编者简又文以20元购得这幅漫画,刊《逸经》第28期。刊出时,画题、作者都与《上海漫画》相同,只是多了“斑园藏”三字。“斑园”为简的住宅名。简说,这是因为他的名字中有一“文”字,他的夫人名玉仙,所以用“斑”字名园,表示共同生活。当年与简又文共编《逸经》的谢兴尧,在时隔近60年的1995年有《回忆〈逸经〉与〈逸文〉》,说明了“斑园”的缘由。
同期《逸经》,有谢兴尧(署名“五知”)写的《新旧八仙考》。文中写道:“林语堂氏提倡幽默创办《论语》,风靡一时。世人以在《论语》上常发表文字之台柱人物,拟为八仙,林氏亦承认不讳。如《宇宙风》第一期,林跋姚颖文云:‘本日发稿,如众仙齐集将渡海,独何仙姑未到,不禁怅然。适邮来,稿翩然至。吾人虽知有‘新八仙——或‘活八仙——之说,而究不悉诸仙尊姓大名。至去年夏,林氏将赴美,某漫画杂志始有《八仙过海图》(缺一‘新字。——引者),即摩登新八仙也。余友大华烈士因为仙家之一,乃不惜以‘番佛廿尊,易八仙原绘,予得亲睹仙家‘神气。(注:神气,川谚,即样子、模型意。)所拟为:吕洞宾——林语堂、张果老——周作人、蓝采和——俞平伯、铁拐李——老舍、曹国舅——大华烈士、汉钟离——丰子恺、韩湘子——郁达夫、何仙姑——姚颖。此新八仙题名录,亦近年来文坛佳话也。”大华烈士,原名简又文(1896-1978),广东新会人,字驭繁,号大华烈士,1917年赴美国留学,获芝加哥大学研究院硕士学位,回国后任燕京大学教授。谢兴尧曾问简又文“大华烈士”之意。简说,曹操的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可见生人亦可称烈士。“至于大华烈士,系俄语同志之义。”(谢兴尧:《回忆〈逸经〉与〈逸文〉》)谢兴尧在《新旧八仙考》中说:“至旧八仙之来历与神话演进,每与朋侪谈及,均不知所出。”因此他着重对“旧八仙”的来历也做了一番考索。
《新八仙过海图》之前,汪子美有《春夜宴桃李园图》,刊于1936年4月出版的《漫画界》第2期。图下也有他配合漫画的短章:
时维二月,序属仲春。是夜月色甚佳,星斗徘徊,园中桃李灿烂开矣。名儒“语堂居士”及“苦茶和尚”,联笺雅召四方山野高士,邀客来园中饮酒赏花。于是国内文坛“藏鹿卧鹤”之士,皆翩然而至。一时杯觥交错,谈笑生风,龟能解韵,鹤可唱咏。举止无粗线条,吐露尽细表情。各述经验,不外小桥,明月,凉风。有所探讨,无非种竹,看花,钓鱼。并没有“阿比西尼亚”名词参杂入耳,致伤大雅。酒酣,由“语堂居士”伸纸援笔,草《春夜宴桃李园序》一文,落英缤纷中,但见走笔如龙,一挥而就。文曰:
夫宇宙者,万载之文章,苍蝇者,百代之小品,而浮生若梦,幽默几何?古人桃园(源)避秦,良有以也!况小碟嗑我以瓜子,大块吃我以豆腐。会桃李之芳园,序文坛之雅事。群季俊秀,皆为“公安”,吾人文章,独尚“中郎”。“拉丁”未化,简字普行。开“人间”以“书屋”,飞“宇宙”而生“风”。不有佳作,何抽版税?如稿投来,酬依千字五元。
人物名字在漫画下方标出,自右至左:苦茶和尚,达夫山人,语堂居士,平伯学究,子恺画师,老舍秀才。
二
20世纪30年代初期和中期,林语堂在上海前后相继创办了三个刊物:1932年9月的《论语》,“以提倡幽默文字为主要目标”(《我们的态度》);1934年4月的《人间世》,专刊小品文;1935年9月,又出版了散文刊物《宇宙风》。林语堂主张:“小品文可以发挥议论,可以畅泄衷情,可以摹绘人情,可以形容世故,可以记琐屑,可以谈天说地,本无范围,特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与各体别。”“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取材。”(《〈人间世〉发刊词》)“一时风起云涌,简直在文坛上搅起了巨大的波浪。上接晚明的‘公安派,旁采西方的Essays,作品和刊物,或以幽默标榜,或以素描见长;或谈性灵,或言格物,真有目迷五色之感。”(钱公侠等:《〈小品文〉小引》)兴起这一波小品热潮的主帅是林语堂,而精神领袖则是周作人,即漫画中的“张果老”“苦茶和尚”了。
当时,日寇步步进逼,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1932年又有上海的“一·二八”事变,东北陷落,华北危急。林语堂提倡的小品文,受到左翼作家的抵制和抨击。1933年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批评“小摆设”的小品文,就是在“太平盛世”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品,“何况在风沙扑面,虎狼成群的时候,谁还有这样多的闲工夫,来赏玩琥珀扇坠,翡翠戒指呢”。林语堂在一片反对声中发表了多篇答辩,阐述他幽默小品的文化理念和艺术趣味。双方曾围绕小品文展开了一场论争。
三
国难当头,漫画家对鼓吹幽默闲适的小品,也有自己的看法。
《新八仙过海图》《春夜宴桃李园图》之前,早在1934年9月20日出版的《时代漫画》第9期,汪子美已有《国防人才点将录》。8幅漫画,画面临日寇侵略可选的国防人才。值得注意的是,点将的人选和条件异想天开,匪夷所思。比如,选当年的游泳高手、号称“美人鱼”的杨秀琼,专任海底探哨,侦察敌人潜艇动态;著名电影明星胡蝶,适合去担任间谍;西北活佛可诵经念咒,呼风唤雨,让蓬莱三岛从此陆沉等。一共8位,个个“非凡”,其中一位就是林教授。画下说明:
再派幽默大师林教授携古代小品集及幽默刊物两万万部,赴敌国分送各地青年学子,并流动演讲幽默与灵性之趣旨,以消灭其青年国民爱国前进的思想。预料不久彼邦全国青年,皆口衔香烟,坐厕所内,读小品文,不复问国事矣。
幽默大师胜任国防人才,小品文竟然出奇制胜。画家就在这种天方夜谭的荒诞与一本正经的叙说中,“幽”了林语堂一“默”。
1935年,汪子美又有漫画《诗人游地狱》,作为张光宇主编的《独立漫画》第5期的封面。飞机、坦克充斥战场,人们在浴血挣扎。诗人手持香烟,神态悠然,似在漫游。携书一卷,书名《小品文》。“诗人”的形象一眼就可以认出是邵洵美。抗战烽火使昔日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追求与消闲取向,显得不合时宜。漫画自然有讽刺的含意。邵洵美写了《一个艺术家的劝告》说:“忠实于艺术研究的张氏兄弟的刊物封面上,有这样的表现,我心里确乎感到说不出的难受。无聊的诗与小品文是有的,正像无聊的漫画在市面上也数见不鲜;但是因此而对诗与小品文或漫画,表示讥讽,似乎便失却了艺术家诚恳的态度。”这无疑自动“对号入座”。不过,漫画家讥讽的不是诗与小品文或漫画,而是在炸弹满空、河水漫野中依然陶醉于小品的“诗人”。
四
1936年夏,林语堂移居美国。全面抗战爆发后,林语堂主办的连同拥护林的小品观、具有相同旨趣、同在上海出版的《逸经》《谈风》《西风》等,或休刊停办,或迁出上海,论语派的小品文刊物遂成历史。
漫画和戏谑文字的背后,留下了现代文学史一页斑驳图影。
今日文学史家认为:当年林语堂倡导的小品文存在明显的不足,但在小品文理论建设和小品文发展方面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实际上,林语堂倡导的小品文与鲁迅提倡的小品文说到底是不同的两个品种。林语堂“将英国小品的‘幽默和古代公安派‘性灵嫁接后的论语体,与‘左联义愤填膺的文学同属乱世文字”(许道明:《插图本中国新文学史》)。
五
汪子美,别名汪北辰,1913年生于山东临沂,少年时就读于青岛扶轮中学。他后随家人到天津,1930年在天津美术馆进修,1934年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洋画系,在校期间已是活跃的漫画作者,常有漫画在上海报刊发表。他的“漫画作品,构思想象力极其丰富,善于根据不同表现题材做不同夸张的人物造型处理,有的稍作夸张,有的极度夸张,各有其妙,恰当和鲜明地表达了主题。或黑白钢笔线描,或阴阳明暗画面处理,各具风采。除创作大量政治讽刺漫画外,尤擅人物肖像漫画”(黄可:《漫话海派漫画》)。汪子美的肖像漫画形神兼备,惟妙惟肖,漫味十足,脍炙人口。
抗日战争开始,汪子美先是《救亡漫画》的编委,后是《抗战漫画》的主要作者,投身于抗战的洪流。1945年3月,他与漫画家高龙生在重庆合作举办题为“幻想曲”的漫画展览,借助“幻想”的画面,影射和暴露不合理的社会现实,颇获好评。1946年的漫画《飞来飞去》,讽刺抗战胜利名曰“接收”实则“劫收”的大员的卑劣行径,成为他的代表作。
汪子美致力漫画理论研究,先后撰有《论小品漫画之特性》《漫画价值的立足点》《中国漫画之演进及展望》等论文,为中国漫画理论的建设做出了贡献。
创作漫画之外,汪子美深爱文学,时有散文随笔发表。一双“画眼”看世界,自有与众不同的神采韵致。
1949年后,汪子美在重庆从事专业创作。1957年落入“阳谋”的圈套,发配深山经受22年“改造”。1978年“右派”得到改正,已是家破妻离。
王大壮在《“冷面老生”汪子美》中记述1988年对汪子美的一次访问:“他身穿半旧呢子大衣,头戴毛线贝雷帽。虽然帽子很大,压住大半个前额,但青壮年时代的潇洒风度仍依稀可见。黝黑清癯的脸膛,鼻梁上架一副深度近视或老花眼镜,双唇紧闭,嘴角下垂,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访谈中,“我趁机劝他‘出山再画漫画,恢复和老相识们的交往,他把脸一沉:‘不!毫无商量的余地”。
2002年,汪子美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