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台湾台东大学儿童文学研究所 孙莉莉
用视觉图像学重读儿童图画书
——以张世明图画书作品为例
中国台湾台东大学儿童文学研究所孙莉莉
图画书作为一种集文学和视觉艺术于一身的综合艺术形式,被越来越多的创作者、读者和研究者所青睐,但图画书的研究和讨论,长期集中在儿童文学和儿童教育的学科门类下,而在视觉艺术领域做专门的探讨并不多见。来自于心理学和儿童文学领域的研究者普遍抱持着这样一种态度,即“儿童是天生的读图者”,似乎人类不需要学习就可以了解图画所传达的全部信息。但来自于人类学的研究又给予了相反的结论,认为图像知识只是一种约定,须透过后天的学习。而来自符号学的研究则认为,文脉和意涵无处不在,客体除了表面价值之外,还包含着由文化脉络构建的意义。综合以上观点,笔者对图画书中的图画是否存在着一种不同于言辞的图画编码(修辞)手段,信息发出者(绘者)是如何对运用造型、图像编码传递信息、表达意图产生好奇。
本文旨在从视觉图像学研究视角出发,初步探讨图画书中的图像符号特征以及修辞手法,并以张世明图画书作品为例尝试进行图像的深度解读和分析。
图画书在一般意义上被认为是“以年幼孩子为取向的书”,但实际上图画书的读者对象在不断扩大,图画书不仅仅在儿童文学领域被谈论和研究。作为一种用图画和文字共同叙述的综合艺术表现形式,无论读者对象的范围如何,图画书表现出不同于其他言辞或视觉艺术形式的特征。
(一)图画书中的图是以系列形式展现,具有不平衡性
佩利·诺德曼在《话图——儿童图画书的叙事艺术》中指出:图画书中的每一张图都在描述单一的,不完整的动作,以及分裂混乱的时刻,很少拥有我们在其他视觉艺术形式中能够赏析到的协调平衡。我们在阅读赏析图画书时会注意到,越是能传达充足情节信息,激发读者翻页动机的图画书,其图画往往越是在打破画面的平衡和稳定,甚至故意突出不平衡,并利用其不平衡制造视觉焦点,吸引读者视线,以期达到表达意义的功能。在下面两幅图(图选自岩霁改编,张世明画,贵州人民出版社2011年10月出版的《九色鹿》)中,就可以看到几个重要的图像在引导者读者的视觉焦点。
图一 九色鹿
图一中,右侧的淡黄色河流由于与其他部分的图画相比色彩明度较高,所占面积较大,很容易吸引读者关注,具有动态的落水人被鱼群环绕,首当其冲地成了这个画面中的重点,但人物上方的鸟却指向了图画的左侧,顺着鸟头方向,我们可以看到画面左侧,在明度较低的背景下,一只纯白的鹿在画面的正中,一只黑色的鸟在向它诉说着什么。此时表征河水的黄色部分从山峦间插入,既像是河流的支流,也可以被理解为常见的“引用”符号,表现了黑色鸟诉说的内容,具有双关的意味。作为整本图画书的第一个画面,图画将读者带入一个事件场景:有人落水。因此,读者也就立刻期待这样一个事件的解决,从而要求向后翻页,以获取后续的信息。
图二 九色鹿
在第二个画面中(图二),图画的走向依旧是从左向右,河流的方向,白鹿奔跑的方向以及鱼和鸟的行进方向都指向了下一页。左侧的明度较低的山林花草充当了故事发生的背景,而不主要参与故事的讲述。
这样两个画面接连出现,节奏紧凑,都具有从左向右的走向,画面的明暗、疏密对比起到了突出画面主体部分的作用,利用这种对比和不平衡吸引读者的视线,快速进入故事的叙述主干。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图书里的图画的不完整特性,也同时感受到了绘者在运用一系列绘画语汇在进行图画的修辞,从而传达文字中未曾表述的意义。这些意义不仅服从于图画书整体的叙事,还隐约透露出绘者想要暗示给读者的一些信息。例如在神鹿周边环绕的具有装饰性的花草、用自由飘逸曲线描绘的山峦,几乎看不到面貌(次级单位)的鸟、鱼、鹿,都让人感觉到白鹿和其所处的环境绝非是真实的人类自然环境,而是奇幻的世界。这些画面和后面的王宫为主要内容的画面中的人物和动物的造型形成了对比,区分出了真实和虚幻的界限。
(二)图画书中的图具有文字辅助性
佩利·诺德曼认为:“与其说图画书的图是在邀请观众对其所暗示的故事进行想象或者猜测,倒不如说图里本来就已经隐含着故事的来龙去脉,只是伴随着已经说了部分故事的文本而已。图画书里的图是在确认故事,使故事更加明确清楚。图画书里的图,在字义上来说是‘图解’(illustrations),其目的用以解释或澄清文字和图画彼此的意向。”
我们以《守株待兔》(选自《中国古代寓言》,方轶群改写,张世明画,贵州人民出版社2011年10月出版)这一则简短的古代寓言的插图来观看图画书里的图画的这种表意性。以下的五幅图画(图三~图七),如果我们以农夫为主语,可以为每一幅图画配上一句话:(1)在耕田的农夫看到一只兔子撞死在树上;(2)农夫捡起兔子;(3)农夫提着兔子回家;(4)农夫在树下等兔子,旁边有一个空竹筐,农夫想着得到很多兔子的样子;(5)农夫用手掩面,竹筐还是空的,鸟儿们在看着农夫。这就是图画为我们讲述的主要情节。
图三 守株待兔
图四 守株待兔
图五 守株待兔
图六 守株待兔
图七 守株待兔
但是实际上的文字却不仅仅是我们看到的这些,还包括了其他信息,以下为本书故事全文:“(1)有一天,一个农民在田里干活,忽然,一只兔子飞快地跑过,不小心,撞在大树上,折断了颈骨,死了。(2)农民连忙放下锄头,走到大树下,拾起兔子,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3)农夫心想:我干吗种地呀,每天到这儿来捡死兔子,就够我过日子了。(4)第二天,他坐在那棵大树下面,等兔子来撞死在大树上。可是他等了好多天,连兔子的影子也没有看到。(5)后来,大家知道了这件事,都笑话这个农民,说他十分愚蠢。”可以看到,除了图画表达出来的信息之外,文字中还包括有农民的想法,“等了很多天”的情节信息,以及后续被别人笑话的情节信息等。而图画中则有文字未曾写明的农夫回家时得意洋洋的样子,坐在树下等待时的梦境(幻想),以及没有等到兔子的懊恼。图画和文字的相互解释或澄清让图文二者相互依存,彼此限制,也相互增强。
(三)图画书中的图具有符号属性
既然图画书中的图画愿意牺牲作为图画的平衡性和完整性而服务于图画书整体的意义,就更加有必要从它的符号学意义来进行深入探讨,以了解作为图画书中的视觉艺术是如何组织和传递信息的。
符号学(Semiotics)根植于语言学,它最关心的是意义传达时所依赖的符码(Code)和文脉(Context)。诺德曼认为:“符号学提出一种可能性:视觉传达和言辞传达一样都有语法系统,透过关系与文脉,使得沟通成为可能。”
言辞的修辞指的是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中,运用适当语言形式,加强语言表达效果的活动。而图像的修辞则是利用色彩、光影、形、量体在空间中的位置、方向、大小、轻重、多少、强弱、异同、程度等,以对立、类似与渐变来构图,而产生动态、韵律、张力、空间等变化及在人类感觉和文化上的特色。
在前文对图一图二的分析中,我们必须用到这些图像的修辞手法,才能用语言对图像进行描述,从而理解图画想要传达的信息,并且可以藉助这些信息对图画书整体想要表达的意义达成理解。
美国哲学家,符号学的开创者之一皮尔斯(Charles Saunders Peirce.C. S,1839-1914)认为,人类的一切思想和经验都是符号活动,因此,符号理论也是关于意识和经验的理论。人类所有的经验都组织在感觉、活动和符号三个水平,而符号依次发生的三重关系分别为:符码(code),客体(object),解释项(interpretant),也就是符号所产生的效果。以符号学来解释图像,其目的在于将符号视为传播讯息意义的媒介。若以语言为分界点,大致可将符号区分为“语文式符号”(verbal symbol)和“非语文式符号”(nonverbal symbol)两种,语文式符号对应的是文字或语音,非语文式符号则包括肢体动作、图像等。
皮尔斯依据符号与其对象的关系,将符号分为三大类别,分别是肖像性符号(icon)、指针性符号(index)和象征性符号(sign)。肖像性符号,系指符号与其所代表的事物或概念,具有全部或局部的类似关系,可藉由直接观察符号本身,即可知其意义。指针性符号,系指符号与对象有一种内在的因果关系,藉由符号所提供的线索,得以联想其结果。象征性符号,是基于文化、传统的价值,其符号与对象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武断联结,必须经由学习始能了解符号的意义。其符号三个层面的表达方式和过程,见下表:
表1 皮尔斯(Peirce.C.S)符号的三个层面
图画书中的图画为了实现其叙述价值,需要运用线条、肌理、色彩、空间等基本视觉艺术手段达成意义系统关系的表现,从而达成对图画基调、风格和意义的表达,这就构成了图画书中图画的修辞手法。同时也是我们在理解图画书整体意义的参照体系,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图画蕴含的意蕴。
本文以张世明作品《后羿射日》为例,对其中的几个画面(图八~图十一)进行分析,尝试发现创作者藉由图画修辞表达的基调和意蕴。
图八 后羿射日
图八中,我们可以看到温和的黄色作为背景,整体的暖色色调,柔软的表现树冠、大地的曲线,树上的九个太阳规则的排列。所有这些图画语汇都描述了一个宁静、和谐、有序的情境。飞鸟疏密错落从右侧飞向左侧,让画面处于一个较为安静缓慢的状态中,同时为接下来的事件发展铺垫,具有强烈对比的气氛,蓄积爆发的力量。
图九 后羿射日
在图九中,我们看到了图像修辞表达出来的完全不同的基调。宁静和谐的淡黄色背景一跃变为炙热焦灼的红色,画面上部的黑色透露出高温炙烤后的焦灼和痛苦,位于高处的黑色形成了巨大的压抑感。上幅图排列有序的九个太阳呈现明度较低的红色,显得安宁、规则,而现在红色被高明度的黄色取代,且大小不一,显得跳跃、躁动。原来和谐平缓的曲线也被动物和人物的造型取代,这些造型有较多的尖锐部分,在狭小的空间中拥挤在一起,给人局促紧张危险的感觉。此时图画中的运动方向也转为从左到右,提出了解决问题(翻页)的诉求。
图十 后羿射日
图十中,底色再次改变为低彩度的黑色,用以突出画面前端造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画面主体是一个巨大的红太阳,它的形体巨大,占据画面的中央位置,且光芒成放射状,显示了它强大的力量,两侧的九个小太阳协同这个大太阳形成一个强大力量群体,对画面左下的主角构成强大的压力。右下做奔跑状的野兽背向太阳,呈现逃避的弱势,延长了放射线,更加强了太阳的强势。在这样的压迫下,左下角骑白马的英雄主角,却显示了强大的力量。白色的马在黑色底色和红色太阳群的映衬下更加突出,主角身体周遭的白色边框(阴影)使之与白马连成一体,主角的身体和白马构成一个三角形,尖端指向太阳,试图突破太阳群的压力,他射出的带着白色光芒的箭矢延长了这种突破的趋势,直接到达太阳的核心。太阳群的布局紧密,而英雄主角这边相对松散,活动空间较大,更靠近观者,虽然处于下方,但是向上的姿态树立了英雄打破压力的气势。
图十一 后羿射日
经过了激烈的战斗,故事再次回到祥和欢庆的气氛,我们再来看看图十一的图像修辞。颜色重新回到了较低的彩度,明亮而清澈。线条重新变得柔和,无论是树冠、山峦,还是人们的裙裾,都用柔和曲线展示出祥和,同时又表现出了喜庆灵动的气氛。英雄主角在右上方,处于力量最高的胜利者位置,接受人群的歌颂和庆祝,太阳的光辉变得柔和,半个身体隐藏在山后,回复到了最初的秩序之中。
通过对张世明作品中一系列图画的图像修辞分析,可以初步解答笔者在最初的疑惑。图画书中的图画确实存在着一种不同于言辞的图像修辞手段,如果信息发出者(绘者)能熟练运用造型、图像修辞表现图画书的整体意义,就能创造出符合同时又超越文字的深刻意蕴,能为读者带来更加丰厚充实的图文阅读感受。
但如前文所述,图画的肖像性特征使得读者可以发现图像的基本意指,但其表现性、符号性则需要学习。年幼儿童究竟如何获得符号系统的联结,如何解析其中的关系,在多大程度上与作者创作意图达成共识,需要进一步在读者反映中获得证实和解答。当为图画书的图画搭建出一个图像的修辞手法体系以后,可以更容易地品味作者的表达意图的同时,也为观察和发现年幼读者的“读图”历程搭建了沟通的可能。
【参考文献】
1.佩利·诺德曼(Perry Nodelman)著.话图:儿童图画书的叙事艺术[M].杨茂秀,孟秀娇,严淑女,译.台东:财团法人儿童文化艺术基金会,2010.
2.肖胜伟著.视觉文化与图像意识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3.陈伯拯.以符号学观点分析动画角色图像的象征性[D].桃园:中原大学商业设计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