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启蒙”还是“真反叛”?
——论鲁迅小说《长明灯》

2016-06-28 15:27林曼曼
人间 2016年17期
关键词:启蒙

林曼曼

(暨南大学,广东 广州 510000)



“伪启蒙”还是“真反叛”?
——论鲁迅小说《长明灯》

林曼曼

(暨南大学,广东 广州 510000)

摘要:“长明灯”是宗法社会权力争夺与更迭的文化象征符号。企图通过熄灯夺取宗法权力的“疯子”,并不是一个意在启迪民众,打破乡土秩序的“启蒙者”。“疯子”的命运悲剧恰恰体现了强大的宗法共同体对反叛个体的规训。《长明灯》凸显了鲁迅对“启蒙”本身的根本质疑,更表达了作家对伪启蒙者消解五四“启蒙”之义的批判。

关键词:长明灯;启蒙;宗法秩序;权力争夺

依据《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灯”,形声字,从火,登声,本义是指置烛用以照明的器具。本写作“镫”,作“盛熟食的器具”解,也就是说在古代,“灯”是人们物质生活(照明和盛食)中不可缺少的器具,而后来,“灯”也被运用到宗族祭祀之中。“长明灯”,则是指的是在佛、神像前昼夜点燃的油灯,也称“长命灯”。“长明灯”长明不灭,象征着人们福寿绵延,光明永随。

当“长明灯”与中国传统乡土社会紧密结合时,其形成的强有力的政治权力和坚不可摧的宗法秩序,阻碍了乡土社会的现代性进程。事实上,“长明灯”是宗法社会权力争夺和更迭的文化象征符号,而非学界常谈的“疯子”借以其进行“启蒙”的话语和工具。研究者理所当然地结合时代背景对《长明灯》进行阐释,认定作为“启蒙先驱”的鲁迅,必将启蒙大义贯穿于文本内外,但这却忽略了鲁迅对“启蒙”本身的质疑。

一、“灯”与“启蒙”

小说开始,“熄灯”话语已出,吉光屯围绕着如何处置“疯子”展开一系列叙事,而故事结尾则以“疯子”被囚社庙天下太平作结。学界常常关注于“熄灯”一词带来的行动效果,然而,追踪主人公为什么要熄灯,这更是解读的关键。

依据表面逻辑,“疯子”熄灯缘由,文本交代为一句话:“吹熄,我们就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瘟……”①,从灰五婶口里,我们又得知‘疯子’的父亲不信菩萨:“‘疯子’的老子也就有些疯的。听说:有一天‘疯子’的祖父带‘疯子’进社庙去,教‘疯子’拜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老爷,‘疯子’就害怕了,硬不拜,跑出来,从此便有些怪了”②。若说这是种恐惧源于“家族遗传”,可“疯子”的祖父却是“捏过印靶子”,是神灵的虔诚祭拜者;若说这是小孩对于祭祀场景或神灵形象的“恐惧”,那么这种“恐惧”也不应持续到成年。来自一个持有共同信仰(或曰“宗族基因”)的家族环境里(祖父做过“实缺官”,四爷,即伯父,则是吉光屯的德高望重者),多年的耳濡目染没被同化,反而变成了吉光屯的“异质”。很多研究者对此解释,认为主人公企图通过“熄灯”这一具体行动,来启蒙民众③。那么,假设”疯子”的确是一个“启蒙者”,证据何在?

“启蒙”在英语词典中原词为“enlightenment”。词根“light”为动词时,是“点亮”、“照明”之意;若为名词时,则是“光”,意指人们对于光明的寻找。依旧康德解释,则是“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④,强调的是个体的自觉。而《长明灯》之中,“疯子”的行动却恰恰相反,“疯子”非但不点灯,反而是熄灯,黑暗而非光明似乎变成”疯子”的追求。而”疯子”的行为也是以个体去劝说集体,集体均不是处于“自觉”的状态,这显然与西方语境下的“启蒙”不相适应。

而这是否为鲁迅潜在的暗示:对五四以来通过“启蒙”精神开启的中国现代化本身的质疑?正如有学者指出:“借助于西方现代文明的时髦语汇,合理地延续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入世’与‘济事’的传统文化心态”⑤,依据论者的观点,中国式的“启蒙”是以个体精英知识分子的言说来教化愚昧的群体。但小说只强调”疯子”的祖父曾做过“印靶子”(指的是行政机关的印信的职位),父亲职业只字未提,这并不能就推论出”疯子”受过精英教育。同时,“疯子”本身也并无任何“仁义道德”或“民主平等”之类的传统或现代的知识分子言说。反之,文本中“‘疯子’在占统治地位的话语面前,所有的异己思想被压抑 、排斥,沦为一种非理性,从而使它失去了在理性世界里存在的根基”⑥,因此,疯子之疯语,又怎样让吉光屯的人信服于他呢?

另外,小说设计“疯子”的两度发疯其实大有深意。第一次发疯在于他还很年轻的时候,治疗的良药竟然是“将长明灯用厚棉被一围,漆漆黑黑地,领他去看,说是已经吹熄了”⑦,这样的简单伎俩竟能瞒骗过关,在辨别是非曲折上的判断力如此不足,更让人质疑其内心对启蒙理想的坚定程度,而在叙说熄灯的免灾论之后却无其他话语建树,足见其思想上的孱弱性,这怎能算上一个合格的启蒙者?因此,从“启蒙”概念的辨析角度看,“疯子”实质上是一个“伪启蒙者”。

二、“灯”与宗法社会权力争夺

与“疯子”的单独作战相比,长明灯的守护者却是整个吉光屯的人。从文本来看,吉光屯的“长明灯”从梁武帝时代就已点起,连长毛造反时都没熄过,可见这一宗法社会结构的长久性与稳固性,而这也意味着吉光屯的人仅仅是将“疯子”当作“长毛”一类的叛党,而非“启蒙者”。

长明灯的长明,意味着受神灵庇护和他者称赞。灯灭变海,人变泥鳅的荒诞寓言,却维系着吉光屯的安定和秩序,这暗示了民众的愚昧和迷信。利用民众与灯共存亡的集体无意识,将其紧紧捆绑成一个集体,于是保护长明灯变成了一个公共话题和公共责任。此时若有反叛者,其所面临的必定是群起而攻,这便为排除异己提供了充足的理由。在此基础上,宗法权力与这种文化符号结合,规训着其中的反叛者,正如小说谈到,阔亭慷慨提议以忤逆罪送上县去,却被宗法体制驳了回来:“要送忤逆,须是他的父母,母舅……”⑧这样的亲族。更甚之,“疯子”的疯言疯行,让这个乡村共同体结合得更为紧密:“他者”的出现打破了既有的乡村民间的原初秩序,乡绅与民间各种势力的意向趋于一致,内在关系也出现了缓和。”⑨

再深入到这种权力的内部,我们可以发现,年高德韶的宗法制中“长老”的角色——郭老娃,和血缘宗亲的代表——四爷结成联盟,共同主宰了“疯子”的生死权。在这里,四爷的残酷自私本性暴露无疑,他明则为“疯子”及其父亲叹息悲伤,实则蓄意谋划为夺其家产,而六顺将儿子过继给“疯子”,则适时消除了宗法制下对无后的顾忌。更何况,“权力共同体”早已起了示范作用:连各庄作为共同体的一员,就曾打死过这样的“不肖子孙”,而若不处理此等忤逆子孙,则会遭遇“社神不安”的报复,西头老富的中风就是鲜活的例子。至此,扼杀“疯子”已不可避免。

我们再来看“疯子”的话语和行为。透过文本,我们发现,“疯子”的话语,如“吹熄,我们就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瘟……”⑩滞留在一种二元对立的执拗逻辑之中。于他而言,熄灯是为了不会有蝗虫和猪嘴瘟,省略号意指与前两者的相关性,即一切人为的和自然的灾害。也就是说,亮灯意味着蝗虫、猪嘴瘟等一系列灾害,而这是与长明灯的本义相悖的。在这话语中间,隐含了“疯子”的行为动机:他试图颠覆吉光屯人们的传统观念,通过破坏文化符号——长明灯,来破坏吉光屯这个稳定的宗法秩序。这些话语背后,其实隐含的是“疯子”对宗法社会权力的强烈渴望,以及宗法社会权力合谋对他的强力反击。

在疯子前往社庙企图吹熄长明灯时,阔亭劝说他:“你是一向懂事的,这一回可是太糊涂了……就是吹熄了灯,那些东西不是还在么?”11这也就是说,阔亭们其实清醒地知道权力与长明灯内在的同构性。他们并非真正惊摄于“长明灯”所象征的神灵威力,他们迷恋的是四爷和老娃这样的位置及其背后所隐含的无限权力:“阔亭和方头以守护全屯的劳绩,不但第一次走进这一个不易瞻仰的客厅,并且还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爷之上”12,初享权力滋味的他们沾沾自喜,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便是未来的“四爷”和“老娃”,反推之,过去的“四爷”和“老娃”很有可能也是通过扼杀内部反叛者这样的手段,劫取了宗法社会的权力魔杖。而“疯子”的回答则更令人震惊:“我知道的,熄了也还在……然而我只能姑且这么办。我先来这么办,容易些”13,换言之,“疯子”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非理性”存在。事实上,“疯子”也深知宗法社会的本质——“长明灯”只是宗法社会的文化表征,“熄灯”了,“还在……”的是潜藏于“长明灯”底下,赤裸的、暗礁涌动的权力争逐。

所以,“疯子”在话语劝说无效之后,只能多次以“我放火”这样激烈的具有行动性的言辞,企图再次争夺宗法社会的话语权。但是,以新火混合旧火,让长明灯之源不再纯粹,试图以“新质”引燃“旧质”,导向共同毁灭,“疯子”的孤注一掷只能说明权力对“疯子”的极端异化,亦再次证明,“疯子”与“启蒙”相悖。“疯子”只不过是一个意图夺取宗法权力的内部反叛者。

由此可见,部分学者以“启蒙”身份来界定“疯子”,其实是对《长明灯》真实主题的严重遮蔽。以“长明灯”为纽带的中国宗法体制传统的稳固性,并非是一个两个“启蒙者”一朝一夕就能改造的。事实上,鲁迅写作《长明灯》时,当年“五四”新青年们的义气轩昂早已悄然退潮,军阀混战的残酷社会现实,更印证了鲁迅对新文化“启蒙”精神的一贯怀疑。而更让鲁迅痛心绝望的,则是中国宗法社会内部,一些“伪启蒙者”打着“启蒙”的幌子,对政治权力的争夺,消解了五四“启蒙”之义,这是我们不可忽视的。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64X(2016)05-0009-02

作者简介:林曼曼(1991—),女,汉族,广东揭阳人,文学硕士,暨南大学文学院2014级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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