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蕾++张欢
徐根宝是中国足球历史上的孤本。这种独一无二,源自性格和作风,也赖于成与败的跌宕经历,关乎功与过的是非评价,也因其是大时代中,个人这叶浮萍难以预测的漂流轨迹。
中国足球如潮汐。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从专业队到职业队,从繁荣到衰败,从整治到政策拉动崛起,潮起潮落,震荡无休。这其中的光荣与耻辱、希望与噩梦、赞美与咒骂、坚守与迷茫、获得与舍弃,徐根宝深知其味。他像君主一样统治自己的王国,像管家婆一样打点每一寸用度,像外交官一样拿捏处世的软硬。
又一个大时代来临了,叮叮当当,钱袋子作响。我们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但不足以解答我们全部的难题——这是中国足球的黄金时代吗?
门关上了,“曼联”停下脚步。它是一只身材娇小的贵宾狗,却不肯从栏杆间钻。
何玲芬连忙跑过去,给它开门。
“它绅士,它要你请它。虽然说是一只狗,但它跟徐指导时间久了,心态上觉得自己地位很高很高的。你得拍它马屁。”小何说。
“曼联”在崇明岛根宝足球基地生活了十几年,跟那些香樟树、奇石和渴望成名的小球员朝夕相处。它跟徐根宝一起上球场,还一起上电视。
初次见面,我差点踩到它。徐根宝接受采访,它悄无声息地就趴在我们脚边。
“‘曼联老了。”徐根宝说,“‘巴萨刚一岁。”他说的是去年才来基地的那只小母狗——活泼开朗,上天入地。
去年徐根宝买下了西班牙洛尔卡俱乐部,希望打造海外训练和比赛平台。西班牙客人来基地参观,经过庭院正中的“十年磨一剑”(10级舒缓宽松的台阶)领奖台时,“巴萨”跑上去带路。
“噢,现在到西班牙了,又开始新的工作了。”
2002年,徐根宝从自己曾经无限风光的申花队狼狈下课,回归崇明训“小牛”。2009年夺得全运会冠军,2012年冲上中超,崇明基地走出了国家队中坚和高峰期43名之多的中超球员,把徐的个人声望推向进入21世纪以来的顶峰。2014年,他把用心血打造的球队全资转给上海上港集团,彻底退出中国职业足球,大家都以为这回是真的要收山了。可按照这个上海男人的脾气和逻辑:“市场经济没退休的。我为自己干没退休的。”
师父
徐根宝出生于1944年,农历甲申年大年初二。儿时家住静安别墅,如今上海最有名的弄堂。
沿着南京西路的表行、金店橱窗一直延伸,到1025弄,现代都市的光鲜场景被一扇大铁门打断,铁门上方有4个铜黄色的字,这便是静安别墅了。
“我们这条里弄里住的都是有钱的,这条里弄里踢球的特别多。我是帮他们背球的,我(瘦)小啊。”
20世纪30年代,这里是拿着金条才能入住的联排别墅;40年代后,这里的主人换成了72家房客,也都是些有身份的人——附近机关单位的公务员,或者工厂里的先进工作者。
徐根宝从静安区少体校被选拔进了上海队,教练并不看好,说他太瘦。他转去了南京军区体工队,后进八一队踢球。
“我有点像小范,爆发力好。”一次电视节目上,徐根宝说。
一旁的范志毅立刻接茬:“我像你!”
师徒二十多年,两人的故事简而言之就是“吵了和好,不妨再吵”的格局。电视节目里,话头一对上,范志毅满脸不服,吸足一口气刚要据理力争,徐根宝甩出一句:“侬听我港!”范就不说话了。
徐根宝是静安别墅走出去的最大名人。据说他每次回弄堂都会做两件事,一是在馄饨铺吃一碗馄饨,二是找理发匠“小扬州”剃个寸头。
徐大帅一旦市井起来也像弄堂里傍晚腾起的炊烟。与徐根宝共进午餐的情形,亲切而有压迫感。
“先炸鱼来一条。”
“凤爪你吃吃。”
“我们这馄饨最有名了。”
“羊肉,来,夹一个。”
“麻辣豆腐。”
“尝尝鸡蛋。”
看到我手忙脚乱,同桌的工作人员说:“他一直都是这样,根本不用你自己夹菜。”
徐根宝的关怀式统治在七十余亩基地里,无处不在。
范志毅2010年来到岛上。那时从上海过来崇明还要坐船。基地旁就是森林公园,范说,那里荒得夜里用机关枪扫射也不会伤到人。
徐根宝将手把手教出的徒弟交给范志毅带,当时正打甲级联赛。作为徐在专业领域最得意的弟子,谁都能看出来这是接班的意思。但这班只接了一年,范就不干了。
“我和师父一直在探讨这个问题,师父也很能理解——其实我们某种程度还是在徐导的阴影下去工作。”
范志毅指挥比赛,刚20分钟,领队举着手机喊他,说徐导让把×××换下来。范硬挺着不换。
“我就是用另外一种方法。”范志毅说他会在事后找队员聊天,找状态不好的原因。但师父可不是这个脾气,“急得从脚底往额头上冲。”
对这个问题,徐根宝在人前从不让步:“你让他干,他干了不对,你总要纠正吧。哦,稍微纠正一点,他就说你太强势,那也不对的嘛,对吧?……也不能说干预,本来想扶一把……这个不讲了,小范这个,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有自己的路。”
“我其实根本不想去改变他,我认为他的理念是对的,我只不过是想在他的理念上更强化。”范志毅说。
我与范见面是在满是火锅味的重庆,范大将军带着申花青年队前来比赛。他还是标志性的走路方式,一副庞大的骨架上架着一颗桀骜不驯的脑袋。他去年接下申花队青训总监的工作。
在对待年轻球员的方式方法上,范志毅不同意徐根宝“乱骂”。甲A时代,申花球员反徐,也有“骂人”的原因。1:5输给辽宁波导后,他说于涛“你能踢得出来,我徐根宝3个字倒写,沈祥福瞎了眼让你进国奥队!”说孙吉孙祥“老大、老二你们就像小偷,脚下球好像是偷来的!”“杜威,这1比5是你当中卫的啊!”没点名说辽宁人曲圣卿“你对得起上海球迷吗?”舆论普遍猜测,队员以悬殊的比分“自杀”,逼徐根宝下课。
范志毅认为应该通过更生活化的方式走近球员。“让他懂得道理——一个职业球员是如何生活、训练、比赛的,你得去享受什么。后来崇明出来的这些孩子,(因为有我)他们也知道买咖啡了,他们原来什么都不知道,傻乎乎的。”带队去客场,训练中比罚点球,范志毅跟大家约定,谁输了谁请其他人喝咖啡。
“我师父这种东西是欠缺的,往往这时候是更好地去了解他们的时候,和他们更走近的时候,可以知道更多。”谈话间,队医拿来星巴克咖啡,已经冷掉了,范说干脆回头再加冰块进去,变成冰咖啡才喝。
“这批孩子真的还可以,你不要让他们什么都不懂。感冒都有潜伏期,你前面看着蛮好的,你怎么能知道,明天就不感冒?”
毕竟跟小球员们隔着几代,又笃信封闭带来的专注,警惕大上海的花花世界,徐根宝的“圈养”模式是他的管理方式中最被诟病的。
基地建立伊始,一共百十来个孩子,划分成5队,分别是国家队、国家二队、国奥队、国青队、国少队。后来一位老记者批评徐根宝:你这个没出息。于是队名改成英格兰一队、英格兰二队(后来又改成英格兰队、阿根廷队)。
他们每年都军训,排着队打饭,唱了“军歌”才能动筷子。“军歌”是一位爱好文学的教官帮他们改编的,叫《基地是我家》。
在其个人治下的足球基地,徐根宝的风格几乎就是基地的全部风格。他无情的严厉、旺盛的好胜心和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足球老江湖的专业合力笼罩着这里。
徐根宝清楚,他不是一个让队员喜欢的存在。有教练跟他说过,他一到球场上,武磊就说:这个人又来了。
“讲得多。过头也有。骂,不注意场合,有时候给他们失面子。”表面上,徐也反省。
至于动手打,扇耳光、敲麻栗子,范志毅没提出太多异议,因为他也这么干过。一次张琳芃因为输掉比赛气急了,把球衣撕了,范给了他两耳刮子。
2007年中乙联赛半决赛第一回合结束后,徐根宝的东亚队跟东南亚一支球队打了一场教学赛,对方动作大,踢了东亚球员。朱峥嵘后来也踢了对方,带有故意报复的性质,对方当场骨折。徐根宝直接上前掌掴,严厉训话,全体剃头以示惩戒,并罚了朱峥嵘3000块钱。当时他的工资是每月600。半决赛第二回合,朱峥嵘进了关键球,东亚队最终拿到了联赛冠军。徐根宝奖励了朱3万块钱。
“他对一些球员,一般人是下不了这个手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多大的压力去给这些队员。他有这方面非常多的经验,也有很强的分寸感。”《东方体育日报》记者张晓露说,“他就是关键时刻的教育非常见成效,而且屡见不鲜了。”
张晓露与徐根宝1999年相识,当时前者以上影厂的兼职编剧+球迷的身份参与制作了《透视徐根宝》纪录片。自此,张晓露以记者、朋友、智囊等多重身份与徐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徐根宝在训练的时候会动手的,他的弟子范志毅也动过手。刘军(前申花球员,徐根宝弟子)也动过手——但,那个(被打的)球员还击了。”张晓露说。那个球员被开除,现在中超某支球队打替补。
“一个很辛苦的老教练只能做一些很初级的工作,无法在小孩子成长到一定高度还能镇得住他们。”张晓露总结徐根宝的“镇场法宝”,第一是眼界——“对上海人来说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他被周恩来接见过;(当过)国家队队长、国家队主教练、国奥队主教练;经历过改革开放最高涨的时刻。他也花过大钱。有了这样的经历才能去感染其他的人。……他能给这些孩子带来别人带来不了的资源,球员服他。”
2001、2002年间,孩子们到基地,下课后徐根宝会让他们留下来,练签名。他说,你们以后什么字写不好都没关系,但你要不停给人家签名,这是你们的形象,你们必须练。
更常被提起的是张琳芃的虎牙。徐说经过他观察,当今足坛,长相很重要(他曾经参与过等候贝克汉姆的人山人海的阵仗)。“你这两颗虎牙不行。”张琳芃乖乖去拔掉了。
法宝第二条,是以极其细致入微的方式,塑造球员。
“像武磊,根宝会告诉他,什么时候该练习什么,什么时候应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你绝对禁止(做一些事),否则的话武磊早就废掉了。他身体不是很好,在某一个阶段,根宝根本不允许他跟人家(对方球员有身体)接触、过多带球。只要有人逼他,必须把球传掉。”张晓露说,打乙级联赛那两年,球队赛前会得到消息,对方打算以“破坏性防守废掉几个球员”,“中国足球,特别是低级别联赛,非常非常脏。”
为了密切监督,徐也试过给球员们戴手环,如果发现偷懒,可以轻微电击以示警戒(后来因为操控性不佳而取消)。
管束与爱,必要和变态,“对”与“不对”争论不休。
“后来我都觉得,可能,我这里管得紧,管理严,接触女生少,所以一放出去全谈恋爱,马上结婚,生小孩,他们结婚生小孩比任何(其他)人还快……”徐根宝说。
高洪波、范志毅、刘军,这些大师兄们都不接班。徐根宝已经把主意打到了武磊他们这批小师弟头上:“唉,我自己感觉,接我班的可能就是‘十年磨一剑的球员,所以我要到西班牙去,踩另外一条路,也是给他们铺长线的路。他们跟我时间长,这种感情,对我的了解(更充分)。我这里还要发展,(中西)两个地方结合起来,对他们更有吸引力吧。”
“那天我说了一句话,他哑口无言。我发现他有点老了。(我说)‘徐导你应该高兴,你都没有感觉到,现在你说话也少了。我们现在这些人,21年以前,你带我们就踢现在这样的足球了。你还有什么好遗憾的?”范志毅说。
生意经
徐根宝不服老。吞下一颗保心丸,他仍要利索地上阵。
收购西班牙球队后,财务往来更多更复杂,对老头的互联网技能要求也抬高。他现在管4个U盾,“密码我都背得。”
许家印和徐根宝是中国足球近三五年来最大的英雄。许家印是商人,大投入大产出,举动似乎疯狂,背后都透着道道,至少足球拓展了他的疆域。徐根宝倒更像是平日里修渠引水的老农,到了干旱的年景,显出了他之前闷声的道理。
能守住一沟一渠,心性是罕有的,况且徐根宝根本就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他不说话,是因为他盘算着还没到说话的时候。
谢晖曾评价师父是“足球界的巴菲特”,有眼光、有耐心,料定十年后能赚钱的股票,他捂得住。
徐根宝的确是决心十足。但若说他看准了巨大商机,不免夸张。他只是比旁人更清楚自己的目标,而在难以预测未来的实践过程中,精明地不肯错过一丝机会。
《体坛周报》资深记者、上海人葛爱平说徐根宝,“每一步都踏准了。”他在去崇明的船上认识了崇明县长,谈起自己的梦想,县长说,正好在森林公园边上有块地。徐根宝搭上身家买地,在葛看来,这样的决定“没有生意人的那种天才的感觉是做不到的”。
回过头来,徐根宝本人不这么解读。他的出发点是:必须要有自己的根据地。这跟毛泽东当年上井冈山的意义类似。
地弄下来后,徐根宝给做房地产的朋友、主管城市建设的领导看图纸,人家都说,这没有4000万做不下来的呀!徐根宝说,如果一早知道要这么多钱,他肯定不干了。
1999年,徐根宝从大连万达主教练任上中途下课。那时的日子不如意,他退守上海,在上海体育场(现在那里是上海上港队的主场)附近开了家公司。中午偶尔去光顾华亭宾馆旁的沿街小吃店。小店也很有名,人来人往。他坐在那里吃一碗面。整一个小时,没人跟他打招呼。
“你是难以想象的,他曾经是这个城市的英雄。”张晓露说。根据他的观察,那段时间,徐根宝已经发现中国足球的问题所在,却知凭一己之力,解决不了——假球、赌球、人才断档、明星球员启动“大爷模式”,碰都碰不得。
“这是中国社会转型的问题,(足协、足球比赛组织方式)从官僚机制转向市场经济,但这个市场经济是不健全的,甚至是有点变态的……体制内的,觉得力不从心,而且他们在体制内所能得到的也都得到了。年轻一点的做职业球队的教练,但是有一天职业球队开除你了,或者球队里面有赌球你看不惯,你被做掉了,那你就悄然无声了。根宝觉得这将是他们迟早的命运。”张晓露说,“他在自己还没到达被别人赶的时候跳出来了。他打破这个利益圈了。”
他想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抓住的就是‘人才这两个字。”张晓露说,“他把现有的利益全部抛开,他去做更大的利益。”
葛爱平也认为徐根宝最终“实现了一个商人的理想——把利益最大化了”。当然,能挺到理想实现,是他计算每一寸用度、对各种社会资源精确运用的结果。
基建材料他都自己去跑。如果玻璃卖100块钱一块,他就跟人家压到50;德国的人工草皮一张100万,他就提议50万。徐说,这不叫砍价,而是求人帮忙。他先给人家签名送书,然后直说:我要办基地,我没那么多钱。人家就当请他做个广告,同意了。
为了养球员,以及偿还三千多万元贷款的利息,徐根宝启动了全身的生意细胞。每到周末,他就给朋友们打电话,让他们来住基地的宾馆。人来了,他动员大伙去咖啡馆喝咖啡,有一伙十几人的亲友团一天三顿地喝咖啡,觉得差不多消费了百十来杯。徐根宝领情,但也批判:夸张了吧,怎么可能喝那么多!
人家去上个洗手间,徐根宝跟在后面关灯。所有来的,管他踢不踢球,一人买几个签名足球(100块钱一个)。上海滩著名的老娘舅柏万青拉着一大伙朋友队伍来,排着队跟徐根宝照相,后者眉头都没皱一下,从头到尾配合,极富服务精神。除此之外,还让自己的好朋友、画家程十发“认养”了武磊;主持人陈蓉去基地录了个节目,回头就“认养”了两个“干弟弟”。基地至今还保持着10块钱的参观门票费,这是经过崇明旅游局批准的景点。
“苍蝇也是肉。”徐根宝说。
2007年,徐根宝敏锐地抓住了全运会的改革机会,希望政府“购买服务”。
从八运会到十运会,上海男足的出征队伍都是从申花俱乐部选派的。十一运会,申花青年队在U20这个年龄段已经呈现断层和疲软。2007年,上海市体育局与根宝足校签订合作意向书,由根宝基地的球员代表上海打全运会男足比赛。上海市足球协会秘书长隋国扬称之为“政府出资购买服务”的新模式,“这一次,我们是政府与民营企业之间的合作,由我们出资,根宝足球俱乐部组队参加全运会,最终完成了夺金任务,说明我们这个合作模式还是很成功的。”
政府购买服务的这笔钱(500万),加上东亚集团每年给的300万,徐根宝用于球队征战职业联赛。
在张晓露看来,徐根宝想尽办法创收,但有些钱他是不赚的,这也是他的球队在经济并不宽裕的情况下,不管作为足校还是作为俱乐部职业队,都可够得上“成了事”的关键所在。
“一个经营者清廉程度是很重要的。”张晓露说,“足球是个高产出的行业,赌一场球可以拿到几百万的收入,这个钱你赚不赚?”还有,“从足校进入到梯队、预备队、一线队,你要进很多队,意味着你要交钱。你需要塞给教练钱……在根宝这里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所以确保了选材的公正性,确保了这支队伍在比赛当中相对的纯正性,有了纯正性,球队才会拼,这批球员才能成长。”
2009年前后,赌球、黑哨等问题随着司法强力介入明明白白摆上桌面,中国职业足球全方位跌入谷底,人员匮乏、商业估值低、社会声誉糟糕透顶。在这样的时段,许家印用的方式是收罗全国数量有限的高水平球员,一家独大起来。
许老板的战略部署产生蝴蝶效应——徐根宝白了头:“我这白是中超两年给我弄白的。”
如果说2010年卖球员风波还只是一时的经济困难,到了2012年,顶级联赛市场已经在恒大拉动下整体成本飞速上涨,徐根宝吃不消了。
“中超提出631(目标,即冲入中超后,第一年第6名,第二年第3名,第三年夺冠),那个压力大了,因为631的时候,是拿人家的钱,是当时市领导批示,亲自来了,(拉动了)赞助,所以我是有责任感的,拿人家钱要替人家卖命。”
东亚刚打中超那年,富力的老板张力通过杨澜和吴征夫妇约访徐根宝,请他帮帮忙,想买武磊。
“我说你喜欢武磊呢,就认武磊做干儿子,我不卖……如果为了钱)我肯定想卖给你,我卖给你以后,人家上港(作为)赞助商,上海领导帮扶着我们这个球队,我得要向这些支持我们的人请示;哪怕球员出国,我也要跟他们请示……”
张力颇有意味地这样赞过徐根宝:“徐教练,中国玩足球最成功的就是你,因为你拿人家的钱在玩。”
在中国足球市场鼎盛时期,全国大约有足校5000所。进入21世纪后逐渐凋敝。高丰文足校荒了,申花足校关了,连中国足校也死了。徐根宝的崇明基地挺了过来,但到了2013年,他主动给上海市委书记韩正写了一封信,提出球队出路的三种选择:第一,上港继续赞助;第二,东亚继续搞,加大投入;第三,将俱乐部全资转给上港集团。
在这3个方案中,全资转让一直是徐根宝心目中的首选。
政府因为各种程序,又搞了半年调研,最后落实下来,同意徐根宝的首选方案。期间有领导询问过:根宝,真的要转?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2014年东亚俱乐部整体转让给上港的消息传出,葛爱平是当时打电话过去“质问”的人之一。冷静下来想,放弃球队这一举动,“很痛苦,很英明。”
我问徐根宝,做出这个决定,情感上需要跨越什么障碍吗?他根本没有理会这个问题的重点:“情感上,这个你必须要正视现实。尽管我很强势。市场经济很现实,没钱就没钱的,是不是?你一定要面对现实。这是我一个正确的选择。”徐根宝认为,如果硬挺着,靠拆分卖球员,也许获利更大,但球队就此便四散天涯了。
至于转让收入,徐根宝否认基地得到了盛传的“两个亿”,他的解释是,第一,“两个亿,根本没到(那么多),因为这个里面还涉及到上海市政府、上海体育局,这十几年支持帮助,我们才有这样一个成绩。这个球队最后还是要为上海出力。”所以转让的整体金额“一个多亿吧”。第二,在俱乐部中,徐根宝占60%,东亚集团占40%,所以分到前者手里的,“将近一个亿不到一个亿”。
“这就别多写了,外面造舆论造的这个,让他们瞎猜吧。”这个上海老头有时候耿直得可爱。
当运动员的时候,队里的老兄弟几个就说徐根宝、王后军这些上海人“都是有商业头脑”,徐觉得奇怪,70年代,谁也没做生意,哪看出来的?
“他们感觉可能是有这种,上海(人)那种聪明机灵,能讲、能交际吧。”徐根宝说,其实很多真正的老板说他不会做生意,“我不明白他们什么意思,可能做生意,他们认为就是讨价还价,抠门一点;我是大手大脚,做事很爽快的。我有一个观点,人家总是要赚钱的,人家赚我的钱,那就赚吧;那么我想办法赚人家钱,这才是本事。”
转让球队赚来的钱,还没在徐根宝手上产生多少利息,便又花了出去。去西班牙垦荒,他的目标是把西乙B(业余)的球队带上西乙A(职业),既得到职业联赛的激烈,又不像西甲那么让中国球员高不可攀。等有了这个西班牙足球职业队的平台,基地的小球员就可以尽早尽最大程度地到高水平的环境里去历练。
这是他从阿贾克斯获得的启示。荷兰青年禁卫军的成功,不仅在于青训营颇有成果,而且衔接了高水平的职业队,从青训营到俱乐部,球员的市场估值高扬,这才是模式的胜利。
“某种程度上我师父已经抓住了现在整个足球产业。”范志毅说。
“人家敢于向领导表达自己”
根宝基地里游走着很多猫。它们分为三等。近大门口、小桥流水附近的,是一等猫。它们是基地的一大景观。每到中午,有人专门来喂。靠着宾馆这边的是二等猫,厨师会丢些剩菜剩饭给它们。最里面的是三等猫,自己翻垃圾堆觅食。
它们自然而然分成等级。徐根宝由着它们在基地里自由来去,觉得供养生命也算是福报。
基地宾馆经理解珍君带我们参观,球场被饮料、补品、喉片的广告包围着,“没有赞助吃不消的,饮料15块钱一瓶呢。” 解珍君操着沪普说,“他自己私人的,不错啦,搞成这个样子。”
“我是个体户。但是我从没有把自己当个体户……在遇到一些问题或者困难的时候,我必须要请政府领导帮忙的。”徐根宝解释说, “尽管我是民营企业,但是我始终当这是一个公益事业去做。”
2009年4月,徐根宝在《解放日报》发表文章,说政府要参与中国足球。“俞正声看到了,马上画圈,让副市长(赵雯)看。” 5月18日,俞正声到根宝基地视察。之后便有多名市领导来到根宝基地。
谈到市里对根宝治下球队的态度,他的一位朋友很谨慎地说,“这个问题也要一分为二地看。”时间跨度久,领导也换过届,“他比较幸运的是,几任上海的正职领导,以前的俞正声,现在的韩正,对他本人很钦佩,这是很关键的。”
2009年8月,东亚队完成全运会的任务,政府补贴终止。东亚集团也提出缩减经费,鉴于东亚是市体育局的关联企业,这个决定似乎带有暗示。
“其实这支球队很依赖市里的政策。当时在扶植申花还是扶植东亚这个问题上,上头是有分歧的。……(东亚集团)他们对根宝提出来要缩减经费,从根宝这个角度,是不是等于说,政府这一级要把他抛弃了?”上述徐的朋友说,“在这种背景下,他提出了,张琳芃转会,而且是出了一个比较高的价,向上级领导去汇报,其实他更多的是一种试探——你是不是还要让这支球队升上中超(做)强队,(进而)作为上海的名片?当时上级领导……一直没有反应。”
在感到“中国曼联计划”面临生存危机后,徐根宝提出与申花合并。当年11月7日,他与朱骏在上海四季酒店共进午餐。大佬碰面,轰动了上海滩。
报载,席间徐提议,申花出钱买断东亚整体建制,作为梯队;徐本人彻底退出,回崇明基地;整合后的球队建议改名上海联队,便于更多企业赞助。
“徐只要2000万就把整个球队转出,但朱骏觉得你是在讹他,这批小孩不值2000万。”徐的朋友说。
求上门的合并没有实现。随后的2010年,东亚队卖出张琳芃和其他五大主力,好歹维持了球队的运转。此事引发巨大讨论,关于一支“亲生”的球队如何卖血求生,徐根宝究竟能否继续走下去。
2012年剧情反转。东亚冲超,申花保级,朱骏上门来“尝尝馄饨”,提出要武磊和柏佳骏,被拒。据《足球》报的消息,当晚徐根宝接到体育局领导电话,请他为“上海足球大局考虑”。徐勉强答应租借柏佳骏。
后来柏佳骏和战怡麟转会申花,转会费拖欠了一年多,直到徐根宝告到中国足协仲裁委员会。当然,告状之前,徐根宝知会了上海市体育局和足协的相关领导,领导们也没拦着。
懂得周旋于政府资源中,也是中国足球俱乐部管理者的必备素质。2014赛季,兼并了实德俱乐部的大连阿尔滨降入中甲。俱乐部总经理迟尚斌经历过大连足球与政府关系从甜如蜜到冷如霜的全过程。
在谈到自己昔日队友的成功时,迟尚斌这么说:“人家就有这个命,人家敢于向领导表达自己。”
两个同是在大连万达执教过的冠军教练,处女座的大迟把自己跟水瓶座的根宝做比较,觉得自己“又怕这个,又怕那个,给领导添麻烦了,给别人添麻烦了。比较保守”。
1997年,迟尚斌执教万达夺冠。赛季结束后徐根宝接到王健林邀请准备掌印。迟尚斌跟时任大连市长进行一番长谈,表明不想退。在各方关系没有理顺的尴尬情形下,已经签了工作合同的徐根宝无奈离开。
“我想,王董(王健林)是真心让我来的,一些他无法抗拒的原因使这件事发生了变化,我应该理解他。”徐根宝在自传《风雨六载》里这样陈述当时的心情。
离开大连那天,在机场,故意卡着时间办理登机手续的徐根宝还是碰到了为迟尚斌送机的朋友。那位朋友很客气,但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根宝,大连天气这么冷,你来干什么?”
当时的媒体也炸锅了——“根宝一日游,参观万达帅印”,“世界上最短的主教练,根宝被人玩了”……
要说“短”,徐根宝经历过更短的。1991年徐根宝通过演讲竞聘,被选为中国国家队主教练,他带队打完奥运会预选赛就走马上任。后来发生的事情写在中国足球的“黑色”历史上——9分钟内被韩国灌了3个球,加上西亚球队联手做局,中国队在出现形势光明的情况下被淘汰。徐根宝承认“责任在我”,也不回避客观因素。对于国家队主教练一职,他明言不主动退。足协自始至终没有宣布徐根宝从国家队下课,徐也忍住没有去讨说法。在领导征询他是否愿意辅佐德国人施拉普纳时,他同意了。
对于大连的万千情状,他也心下忍了。“我做人有准则:别人危难的时候要帮,不能落井下石;自己得势的时候不能忘形;与别人有矛盾的时候,要多想人家好的方面;分手的时候不能讲坏话。”
他躲起来度过春节。通讯欠发达的年代,直到节后大连方面才通过各种关系联系上他。迟尚斌上调国家队,万达再请徐根宝。徐一心想要证明自己,又答应了。
市里宴请新教练。时任大连市委副书记怀忠民说,“上一次的事情发生后,你从来没有在报上讲过我们大连一句话。从这一点上,我们看到了你的人格和人品。”
第二天一早,时任市委书记于学祥又请早茶,“对我表示欢迎,也对我上次处理这事表示赞赏,认为我不容易,讲义气。他说,如果你上次回去后在报纸上东讲西讲的话,我们就不会有合作的机会了。”
在徐根宝为职业球队老板打工的年代,对他表示赞赏的也少不了上海本土的领导。1993年,申花是全国第一支职业足球俱乐部,徐根宝是第一任教练。
1995年,被徐根宝改良作风、优化打法、解放了范志毅的申花势如破竹。立志以足球为突破口,兴起上海文化建设的市领导对球队十分重视,副书记副市长不时到江湾基地参加队会,重要节点给领导打电话汇报工作更是徐根宝的分内之事。在联赛第11轮3:0战胜大连万达后,时任上海市委副书记直言:“根宝,桃子熟了,就要去摘。”
徐根宝没有辜负期望。夺冠后,市里庆功,主持庆功会的副书记对大家说,他代表书记黄菊向大家祝贺,市长徐匡迪也打来电话,“他现在腰不好躺在医院的床上,不能直接看电视,便用镜子反射着看电视。”
在申花积累的战功日后发挥了巨大作用。1997年徐根宝带领广州松日冲击甲A,赛季前放出豪言,“冲不上甲A就不当教练。”时到最后一轮,广州松日、沈阳海狮、河南建业中只能有两支升级。根据《风雨六载》,这轮比赛前,徐根宝接到了上海体委领导的电话,传达了时任上海市委副书记兼副市长的三点意见:“一、根宝为上海足球作出过贡献,我们不会忘记;二、根宝在困难的时候,我们要帮助他;三、根宝如果输了,可以回上海工作,上海足球有很多事情要他做。”徐根宝没有拒绝领导的好意,提出“希望市体委做好豫园队的工作,最后一场不要放水,要认真打。”豫园队最后一场的对手是河南建业。
沈阳海狮获胜,率先晋级。松日也赢下天津,需要等待最后一个竞争者的结果。
结果是,上海兄弟拼命把建业逼平了。徐根宝说出著名的那6个字:“谢天谢地谢人。”
“在这样注定整体上达不到一定高度的行业,你能做什么?”
徐根宝信命。
“有好多事你说不清楚的。为什么老天给我这么多呢?比方我现在啊,能培养出这些球员,……要谢天谢地谢人,三谢,你始终离不开,成功的人就是天地人之和,是不是?”
国奥兵败,但多年后从零开始还他一个中甲冠军,冲上顶级联赛。
“非典”时期,宾馆没有生意,赶巧国家竞走队在这里训练,困在基地也出不去,一气待了3个月,又吃又住,总算没让基地断了收入。
球队整体转让,送走了武磊,徐根宝帮崇明政府搞足球县,招了一批小球员,其中一个灵气逼人,大家叫他“小武磊”,徐就想:“怎么(老天)又送来一个?”武磊当年在西班牙拉练后发生突飞猛进的质变,老帅当即明白自己下一步要怎么做——遵从昭示,绝不耽搁,物色并购买洛尔卡俱乐部,只用了两个月时间。
“命里好像注定的。”
基地里有很多奇石。从原产地启程时,看上去还都是寻常坚硬之物,来到根宝的“风水宝地”,“放一块显一块”,基地也就“时(石)来运转”了。
我能理解风水有玄意,运道不可说。但这样一个励志故事的主人公,充满宿命味道地分析总结,我还是觉得过于缥缈。
张晓露给了我一个解释:“从心理学的角度,任何一个人他都有极限。中国足球的水平非常非常低,要靠你自己的能力去做一些别人不可想象的事,他也是凡人,也是肉身,他也会有累的时候,动摇的时候,在这个时候,你怎么去解决?他在一个孤岛上,身边的人,层次远远不如他,他不可能(碰到)任何一个事马上去打电话找人来帮助。没有人能做到遇到困难马上有人来帮助解决。很多强者都有迷信,因为他们到达的高度别人已经到达不了了,已经不能给他提供心理上的帮助和安慰了,宗教、迷信就是一种非常好的心理寄托。那么,他的很多迷信可能也在于此。他自己觉得(应该)再往前坚持,因为命里已经注定。”
“在这样注定整体上达不到一定高度的行业,你能做什么?”这是张晓露对徐根宝的核心兴趣所在。
徐根宝好面子,外露出的形象永远是理性、坚硬。除了大的经济危机,他常常隐藏难处,不诉苦。
“他不仅要自己成功,他还要跟着他一起的人——那些孩子,看得到未来。如果他流露出看不到未来的(意思),那些小孩早就崩掉了。那些小孩吃那么多苦,还封闭,不是一般的同龄人能做出来的。”张晓露说。
这种理性有的可以理解。比如客场胜利后冲超成功,他不许球员抛起他来庆祝,要等回到主场,还要赢下最后一场。比如球队转让给上港后,他刻意避免去现场看球(除了在上港老板邀请下陪西班牙客人看了一场),就像他离开申花后,再没有回去过。再比如今年大年初二他72岁生日,上港主场打亚冠比赛,72分钟全场球迷高唱生日歌。他提前听到风声,拦过,“千万不要做。”
我对“转让球队是否需要跨越情感障碍”这个问题耿耿于怀。直到我知道了这个故事:
带队的最后一次训练,按照惯例,上午训练课是两个小时。只训了半小时,徐根宝就说,“停停停,不要练了,这个练也不差这点了,今天就早点回去收拾东西吧。”然后他做了一个动作,让所有人,弯下腰去摸一下草地。他说,“我以后就不能带你们了,你们把这里的地气带走。”
很多天后,他解释了那天为什么提前终止训练。只要他在场,就得说话。他不能再说话了。再说话,眼泪就流下来。
在基地宾馆大厅,透过穹顶打下天光,徐根宝说这里是回音壁,大厅正中摆放的石头显出的是“非洲地图”。他要求把“曼联”和“巴萨”一起抱着,在这块石头前拍照。然后指着那个模糊轮廓的北缘,“直布罗陀海峡”。再往西北一点的海湾是西班牙阿亚蒙特港口,他曾借着带洛尔卡队客场比赛的机会到港口参观。哥伦布第二次远征时就从这里入海。
他指着我们都看不确切的位置,说:“我们就来到了这。”
(实习记者高伊琛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