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廷鑫
最近两年,故宫成为社交网络上的热点,90年院庆的“石渠宝笈”异常火爆,一班文物修复师也成为了“网红”。作家、故宫资深研究员祝勇的一系列关于故宫的历史散文,借助丰富的史料,透过个人化的视角,把建筑当成历史容器,来写故宫的变迁与人事沧桑,在知识界也引起注目。祝勇说,他试图在文学与历史之间达成一种平衡,“所有的记述,都是以史料为基础。”
李自成下令清场,对于占领者来说,这是必不可不少的一道程序,然而,它却成为紫禁城历史上至为惨烈的一刻,在这座不设防的皇宫里,那些貌美如花的嫔妃宫女必将成为对胜利者的犒赏。那些不愿被辱的宫女,纷纷坠入御河。
有一位姓费的宫女,匆忙投井,不想多年干旱,使水位下降,淹不死人。大兵们跑到井边,看见井下竟有美人,立即派人下井打捞。捞上来,那张脸,竟让在场所有人失了分寸,想必浴水之后,湿漉漉的裙裳紧贴在身体上,勾勒出身体的线条,更让人情不自禁。接下来,众士兵争先恐后,开始争抢,相互间大打出手,现场乱作一团。没有人想道,此时的她还身怀利刃,谁先近身谁倒霉。突然,宫女喊道:我乃长公主,众人不得无礼,我要见你们的首领!众人被她的厉声呐喊吓了一跳,一时无措,把她送到李自成跟前。
李自成叫那些被俘的宫女辨认她的身份,瑟瑟发抖中,宫女们说,她不是长公主。李自成似乎突然没了兴趣,把她赏赐给手下一名校尉。史书中没有记载那位倒霉的校尉的名字,只说他姓罗。罗校尉把她带出宫门,带回自己的营帐,心急火燎地正要上手,又听到那宫女的立喝:“婚姻大事,不可造次,须择吉行之。”罗校尉听罢,并没有生气,反而心头暗喜——反正是嘴边的肉,吃下它只是早晚的事,不差这一会儿。于是择吉日准备迎娶,没想到酒席之上,那宫女趁着罗校尉烂醉,抽出利刃,在罗校尉的脖颈上割出一道深深长长的刀口。鲜血混合着浓烈的酒精,从他的喉咙里滋滋地喷溅而出,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 显得无比壮观。宫女眼见事成,一刀刺向自己的喉咙,当场咽气。
许多史料都记录了费氏女的死亡。杭州大学图书馆收藏的清初抄本《明季北略》上,有无名氏的眉批。在这段文字后面的批语是:李自成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吃一惊,惊在他当时有意占有这名女子,赐给身边的校尉,不过是一闪念而已,正是这一闪念,让罗校尉作了自己的替死鬼。
但是面对着如云的美女,李自成还是没有客气。李自成、刘宗敏、李过等人,瓜分了抓起来的嫔妃美女,各得30人。牛金星、宋献策等也各得数人,可谓见者有份,谁都不吃亏。其中李自成最爱窦氏,封她为窦妃。
阎崇年《大故宫》说:“李自成进驻紫禁城,以武英殿为处理军政要务之所。”这座宫殿始建于明初,位于外朝熙和门以西,与东边的文华殿相对称,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据说明成祖朱棣早年曾在这里召见大臣,他甚至把全国官员的名录贴在大殿的墙上,时时观看,以思考王朝的人事布局问题。崇祯八年(公元1635年),崇祯皇帝突然做出一项决定,从乾清宫搬入武英殿居住,从此减少膳食,撤去音乐,除非典礼,平时只穿青衣,直到太平之日为止。他没有想到,他没能看到太平之日的到来,自己死后,最大的对头李自成成为紫禁城新的主人,偏偏选定了武英殿。
清代于敏中等编纂的《日下旧闻考》描述:“武英殿五楹,殿前丹墀东西陛九级。乾隆四十年御题门额为武英。”东配殿叫凝道殿,西配殿叫焕章殿,后殿为敬思殿,东北角有一座恒寿斋,就是缮校《四库全书》诸臣的值房。西北为浴德堂,其名源自《礼记》中“浴德澡身”之语,有人说是清代词臣校书的值房,也有人说,由于清代武英殿成为皇家内府修书、印书的场所,也就是皇家出版社,浴德堂是为其蒸熏纸张的地方。
武英殿现在是故宫博物院书画馆,但除了举办书画展览,平时并不开放,只能透过武英门,窥见它武英的一角。武英门前有御河环绕,河上有一石桥,桥上雕刻极精。周围是一片树木,有古槐十八棵,在宫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苍古。那一份清幽,在极少树木的紫禁城里显得格外珍贵。每逢上班,从拥挤的地铁、嘈杂的人群中挣脱出来,从西华门一进故宫,我都会向那片树林行注目礼,或者干脆走进去,听一听树枝上叽喳的鸟鸣。树枝上的鸟鹊,有时会轰然而起,飞向天空,像一把种籽洒向田野。它们绕着宫殿的鸱吻、觚棱盘旋,又成群结队地落下来。也有时,下班前,我会在那里驻足片刻,看暮色一点点地披挂下来,笼罩整个宫殿。那时,武英殿漆黑的剪影就像一只倒悬的船,漂浮在深海似的夜空下。很多年前,也是薄暮降临的时分,就在我站立的地方,站着大清王朝军机大臣曾国藩,忙中偷闲,留下一首《腊八日夜直》诗,其中有这样两句:日暮武英门外望,并阑冰合柳枯垂。
然而,此时在李自成的心里,没有一项军政要务比玩弄女性更加急迫。刚刚住进武英殿,李自成就召“娼妇小唱梨园数十人入宫” 。三月二十一日,李自成进入紫禁城的第三天,正像太子朱慈烺预言的那样,多达一千三百多名明朝官员向李自成朝贺,承天门不开,他们站在门外,被广场上的风吹了一天,双腿站得僵直,一整天没吃东西,居然连李自成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李自成正在武英殿饮酒作乐,在朝歌夜弦中飘飘欲仙。
武英殿内,玉碎香消,花残月缺。一个名叫曹静照的宫女,在离乱中逃出宫阙,流落到金陵,出家为尼,孤馆枯灯之下,写下宫词百首,充满对昔日的缅怀。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掬面东风只自知,
燕花牌子手中持。
椒房领得金龙纸,
勅写先皇御制诗。
姚雪垠小说《李自成》,写武英殿里的李自成被宫女侍奉着饮茶、洗脚,在烛光与水雾的掩映中,看宫女十指如葱、面如桃花,又加上博山炉里飘散出来的“梦仙香”(一种专门用来催生情欲的薰香)的威力,将这位来自黄土高原的低层汉子薰得七荦八素,半醉半醒的分寸,作家拿捏得颇为妥当。这段文字,我是喜欢的,可惜接下来的描写,李自成又成了那个大无畏的革命家,保持着坚定的意志和纯洁的品性,在妖娆宫女的糖衣炮弹面前岿然不动,而李自成在宫殿里的荒淫举动,也就这样蜻蜓点水般地敷衍过去了。
李自成确曾是个正经人,尽管张岱说他“性狡黠”,尽管《明史》说他“性猜忍,日杀人剒足剖心为戏”,但是,性情狡黠与足智多谋、杀人如麻与勇冠三军都是同义词,就看谁在说,或者在说谁。但有一点似乎是肯定的:“自成不好酒色,脱粟粗粝,与其下共甘苦。”至少在生活作风问题上,他始终保持着纯洁的革命本色,证明姚雪垠所言不虚。
然而,自从李自成进入紫禁城那一刻开始,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只能用欲望、自私和野蛮来形容的人。
紫禁城是一个充满规矩的地方,什么人走什么路,什么人住什么屋,都有严格规定,僭越者杀头。而这所有的规矩,都是为了保证皇帝可以不守任何规矩——所有的禁忌,只为凸显皇帝的特权。宫殿就是这样一个矛盾体,它一方面代表着礼仪秩序的最高典范,另一方面却又是野蛮的氏族公社,无论多么纯洁的女人,都注定是权力祭坛上的祭品。除了皇帝本人,宫殿里的任何男人都不能踏入那些妖娆的后宫。皇帝的性特权,与无数人的性禁忌形成了奇特的对偶关系。或者说,只有以众人的性禁忌为代价,皇帝的性特权才能长驱直入,一往无前。
与曾经征战的荒山大漠不同,当李自成策马扬鞭,姿态豪迈地进入紫禁城,他的革命生涯就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这个连横槊赋诗的曹孟德、鞠躬尽瘁的诸葛亮都望尘莫及的天下,就这样像一个熟透了的果子,落在他李自成的掌心里了。厉兵秣马的岁月结束了,船靠码头车到站,除了征服女人,天下再没有什么需要他来征服了。只有女人,可以验证力比多的数量和质量;也只有紫禁城,可以成为他欲望的庇护所,因为在这里,所有的欲望都是正当的、名副其实的。李自成并不需要“梦仙香”来煽动情欲,因为整个紫禁城,就是一块巨大的“梦仙香”,处处锦幄初温,时时兽烟不断。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胜利者有资格耍流氓。而人性一旦堕落,立刻就深不见底。同甘共苦与酒池肉林,其实只隔着一张纸。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李自成突然的变化里,包含着一种强烈的报复心理。这也是一种复仇——凭什么“和尚摸得,我摸不得?”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他当然要睡;娘娘宫娥的玉体,他当然要摸。但这并不仅仅是在向崇祯示威、向崇祯寻仇,因为自打那具曾经风流俊雅的龙体变成一堆溃烂的死肉,李自成就无须再惦记他了。
他是在向不平等复仇。对于这个在荒凉贫脊、饿殍遍野的土地上揭竿而起的农民领袖来说,没有什么比紫禁城更能凸显这种不平等。它们犹如正负两极,彼此对称,却遥似天壤——同样是喘气动物,为什么人生的差距这么大呢?紫禁城是金银的窖、玉石的窝,是人间仙境、神仙洞窟。当百姓易子而食、流离失所,皇帝却温香软玉、醉卧花阴。武英殿里,李自成左拥右抱,粗砺的手在女人的肌肤上反复摩擦,仿佛在探寻着他内心的真理。他爱眼前的一切,又对它恨之入骨。紫禁城,就是这样一个既让人爱、又让人恨的地方。
看陆川《王的盛宴》,有一点我是喜欢的,就是他对火烧阿房宫的解读。项羽这一破坏文化遗产的行径,历来为人诟病,但陆川借项羽之口表达了这样的逻辑:正是因为阿房宫无限的壮美,“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才勾起了这些草莽英雄对于权力的渴望。所以,在影片里,项羽总是对先期抵达的刘邦是否进过阿房宫、见识过它耀眼的繁华耿耿于怀。他知道,无论什么人,只要见识过它,就过目不忘了。他认为——或者说,陆川认为,烧了它,就等于烧掉了人们心头的欲望和野心。陆川给了项羽一句台词:“烧了它,大家都不用惦记了。”
李自成后来也烧了紫禁城,但那时他已经留不住本已属于自己的江山,他不愿意它落到别人手里,这是后话。李自成在进京42天的时间里,以大跃进的步伐走完了一个王朝由兴起到败亡的全部路程,他的成功,亦是他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