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薇与劳拉尽其所有的光亮

2016-06-25 23:59蒯乐昊郑廷鑫
南方人物周刊 2016年19期
关键词:劳拉祖父美术馆

蒯乐昊++郑廷鑫

图薇理性、冷峻,偏硬朗的中性风格,充满工业感;而劳拉则是各种浮想联翩和无厘头

作为“中法文化之春”开幕大展的双主角,塔提亚娜·图薇(Tatiana Trouvé)和小她10岁的劳拉·普罗沃斯特(Laure Prouvost)之间显然分享着某些共性。她们都是女性,都获得过举足轻重的艺术大奖,在法国乃至欧洲的多元文化生态中也都有其标本式的意义,也都是首次来到中国展出。图薇更负盛名,她是意大利人,成长在荷兰和塞内加尔,目前生活在法国巴黎,是法国当代艺术权威大奖“杜尚奖”的获得者。而作为新锐的劳拉则恰恰相反,她生于法国,从英国中央圣马丁艺术和设计学院毕业后,一直生活在英国伦敦和比利时的安特卫普, 在她之前的30年,英国最著名、也是世界范围内最具影响力的当代艺术大奖“特纳奖”从未颁给过非英国人。

“事实上我当天下午还去了投注站,想赌一把到底谁能赢得特纳奖。”劳拉·普罗沃斯特说,她压根没有想到自己会获奖,她押的是Tino Sehgal,后者是当年的获奖大热门,赔率开到了7比4,而作为冷门的劳拉赔率是6比1。结果呢,黑马劳拉输掉了自己押的赌注,却赢得了特纳奖2.5万英镑的奖金,站在领奖台上尖叫连连。

把两位艺术家的作品放在一起,你会发现她们俩在气质上的迥异:图薇理性、冷峻,偏硬朗的中性风格,充满工业感;而劳拉则是各种浮想联翩和无厘头。“劳拉说的话你最好保持警惕,”有人暗暗提醒我,“她整天都在编故事,嘴里没几句真话。”

是的,直到开展的最后时刻,图薇还处在紧绷的情绪之中,对细节不满意,现场调整作品。而劳拉呢?她在北方园林风格的红砖美术馆相中了那一片有黑天鹅和野鸭游弋的湖水,就在有人围观、甚至有人拍摄的情况下,笑嘻嘻地解开浴袍,裸体跳进了湖中。

我的祖父消失在地道里

此次在中国的首展,劳拉·普罗沃斯特带来了她最具代表性的“祖父”系列,其中包括特纳奖的获奖作品《喝杯茶吗?》(Wantee)、《祖母的梦》,以及“祖父”前传《艺术家》和这个系列的最新作品《尽其所有》与《自他走后》。

在劳拉的创作中,“祖父”是个关键词,她常常在各种场合说起她祖父的故事:她的祖父是个观念艺术家,跟库尔特·施威特斯(Kurt Schwitters,)是好朋友。几年前,祖父开始挖地道,想要从北英格兰一直挖到非洲。一开始,家人觉得这只是观念艺术家的一个行为而已。祖父每天挖地道之余,还会照常回家,跟祖母一起喝茶,可是突然有一天,祖父失踪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也许他只是厌倦了自己的生活,也许他已经娶了新的老婆,也许他现在正在非洲,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观念艺术家的一个骗局。

劳拉试图用一系列影像侦破和还原祖父的生活,特纳奖评审委员会在颁奖辞中这样褒奖她的努力:“以一种完全当代的方式使用了电影”,并且,“将观众带到了内心的世界,同时涉及着后互联网时代的图像媒体流。”

劳拉确实擅长搭建浸入式的环境装置,营造出令人迷惑惶恐却又充满探求之心的展览环境,她之前在维尔纽斯的Rupert画廊展览就公然做在了一条泥土的坑道里,甚至邀请观众一起来挖坑,前来参观的人们在地道里气喘吁吁地挖上一阵之后,坐在麻袋上看到那个消失了的祖父的影像。

这次在红砖美术馆玩不了地道战,她就把不同展厅之间的通道连接入口做成不到一米高——央美院长范迪安莅临观展,也只好弯下腰钻过这些矮洞——展厅里完全不打灯光,观众战战兢兢地弯腰摸黑前进,才能看到那一个个支离破碎的故事。

观看劳拉的影像,仿佛在阅读一本意识流的小说,亦仿佛在直观模拟人的思维活动:她的视频几乎都是用很简单的机器即兴拍就,主观视角,出其不意的蒙太奇,极快速的镜头切换,各种闪念,仿佛没有逻辑的碎片,让人眩晕,暗昧不明的含混剧情,同时伴以指令性的手势、喃喃自语、音乐乃至尖叫。

早在文学、电影以及各种叙事技巧诞生之前,人类的意识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自我剪辑的,即使在文学、电影和各种叙事技巧无比成熟之后,人类的意识也没有接受改造,而依然保持着自己的运作习惯。观众很难说清楚劳拉到底拍了什么,但是他们也很难把她创造的那种氛围从脑中拂去。

不管劳拉如何言之凿凿祖父的真实性,这个故事依然是可疑的。这一切都不过是劳拉捏造出来的,虽然她抵死不认账。

劳拉·普罗沃斯特曾经为英国观念艺术家约翰·莱塞姆(John Latham)当过助手,这位著名艺术家也似乎成为劳拉精神上的祖父。实际上,用于拍摄的劳拉祖父生活的家,全是劳拉无中生有炮制出来的,那些劳拉祖母做的胖屁股形状的陶艺茶壶,也都是劳拉自己的手笔。她刻意模糊了真实与虚假的界限,这个披着非虚构外衣的虚构影像作品,其实是融合了装置、绘画、织物和戏剧等多种艺术形式,而“祖父”也并不只是一个个人叙事,他背后有更多的带有公共性的隐喻。

在这次名为《尽其所有》的个展中,劳拉还带来了另外一件独立作品《如果这是我的美术馆》(If It Was)。在她的影像里,艺术品不再是挂在墙上或置于展柜中的神圣不可侵犯之物,观众可以触摸、亲吻甚至随意修改这些作品;美术馆也不再是朝圣的殿堂,人们在美术馆里跳舞、歌唱,做按摩甚至冲浪。关于艺术的威权、大众与精英文化的隔阂与反思,以一种互动而荒诞的方式被表达了出来。

关于艺术的750种可能性

相形之下,图薇显得严谨得多。第一次来到中国,她几乎没有出门,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展厅里,忧心忡忡,同各种可抗力和不可抗力搏斗。罕见的休息,是带着红砖美术馆的“馆狗”安娜散步,这只原本呈散养状态的土狗,在见到图薇的第一秒钟就升格为她的宠物。

作为目前法国非常重量级的女性艺术家,图薇以与建筑相结合的大尺寸空间装置和绘画闻名。这位建筑师的女儿,极其擅长利用建筑和空间感来表达自己的抽象观点,她同时也是文学爱好者,偏爱那些世界观小说和带有哲思的写作者,比如卡尔维诺、佩索阿、博尔赫斯。

“未来的科学研究或许将会发现,一切现实皆是同一空间的不同维度,此一空间因此既非物质上的,亦非精神上的。我们或许在一个维度是通过我们的身体去体验;在另一个维度则通过我们的灵魂体验。或许还存在其他维度,让我们经历自身真实的其他面向。”这是费尔南多·佩索阿在《惶然录》里的论述,也成为图薇作品《惶然》的来历。

图薇的作品里从来没有人,无论是装置还是绘画,她似乎在追求某种比脆弱渺小的人类更加永恒和更加宏大的东西。正如她自己所说,时间才是她一切作品的潜在主题。而时间是一个虚无的概念,对囚犯和亘古来说,时间都是不存在的。

“时间缠绕在空间的四周,它贯穿空间,让空间开裂。”正如她在蓬皮杜艺术中心的个展上曾经阐述过的那样,时间和空间的关系,是一个介于二维和三维之间的维度游戏,她不喜欢任何限于某一个确定时间点的定义,而更倾向于把时间理解成一个虚拟的整体,她视自己的全部艺术工作,都是关于这个整体的实验。

如果你觉得这些观点难以理解,不妨直接去感受她的作品:《通向无穷的750个点》是图薇在看到红砖美术馆的大体量展厅之后,在旧作品上增量而来,750根铅垂线在隐藏的磁铁作用下,被指向了不同的方向,仿佛悬摆被固定在了某个瞬间,这里面就携带着多重时间的可能性,仿佛已逝和未来之间的带有紧绷张力的某个点。坐在低处,仿佛看一场带有金属重量的雨,不同形状、不同质地、不同流向,往小了说,仿佛城市,往大了说,仿佛万物。

图薇擅长搅乱我们惯常的空间感受,她把楔子劈进墙体的缝隙,她在《从此逝》和《门厅》中用超常矮小的空间和留在外面的超小号码的鞋颠覆了标准人体对世界进行衡量的直觉,她用铁锁把硬邦邦的石头锁上……她不在作品中直接出现人的形象,仿佛那是一种过于廉价和易得的情感,但是她的作品里却闪烁着缺席者和即将到来者的幽灵,她的展览标题点明了这一点,《不在场者的光亮》。

图薇最近为人称道的大型作品是去年在纽约中央公园的《欲望线》(desire lines),她丈量了通向中央公园的212条道路,美国在最初建造这212条道路时,用每一条路象征一种阶层或一种职业,寓意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这里汇入,而212也恰巧是纽约的邮编。图薇用各种颜色的线圈轴,卷起长度不一的道路,每条路都以人名或事件重新标注,仿佛在织一部浓缩美国史。

图薇的中国拥趸中,崇尚力量和抽象思维的男性居多。比如艺术家汪建伟,比如K11的掌门人、著名藏家郑志刚。但是,当人们聚拢过来,展览正式开幕的时候,图薇却消失了。她成了不在场者。她飞快地逃回酒店,清洗自己,换上盛装,等待夜幕降临。

夜幕终于降临。图薇喝下连日疲倦后第一口让人放松的酒,而劳拉在天安门前咧嘴欢笑地按下自拍的快门。她终于躲开了那些要和她讨论祖父的较真的人们,她告诉他们:“对不起,真的不能再聊了,我的祖母要来参加展览,我得马上去机场接她。”

一旁的美术馆工作人员糊涂了,问劳拉:“你的祖母?她要来吗?我们没接到安排啊。”劳拉狡黠地一笑,快速地朝工作人员挤了挤她的蓝眼睛。

猜你喜欢
劳拉祖父美术馆
钢·美术馆展览现场
钢·美术馆二层展厅 钢·美术馆一层展厅
祖父瓷
我讨厌打嗝
劳拉·英格尔斯·怀德:一个拓荒女孩的故事
只有一个人做对了
去美术馆游荡
美术馆
祖父的一封信
鸡犬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