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波
论新世纪诗歌写作的日常性与神秘感
◎刘波
诗歌与生活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个命题足够宏大,也很庞杂,一时难说清楚,也许永远说不清楚。对于很多诗人来说,他们只是在写,在琢磨微观的修辞表达,却很少会从那些具体的字词中跳出来,专门思考诗歌与生活的抽象话题。那些完全依靠想象的诗人,在天马行空中求得飞翔的诗意,这种诗意是否就与生活无关呢?其实也未见得,“生活在别处”或“诗意在远方”的观念,总在有意无意地遮蔽诗歌的现实感。无论我们的写作是在一个什么向度上寻求诗性,真正优秀的诗歌对生活的要求、对经验的依赖程度都不会太低。基于此,我们探讨诗歌与生活之关系,就需要一个切入口和尺度,而不至于在阐述时太盲目、太虚妄。
里尔克说,诗是经验。沃伦说,诗歌就是生活。这些言论虽然简单,但其所蕴含的信息与思想,足以让很多人来作一生的实践和验证。诗人们对经验和生活的认知,多出于直觉。当直觉和语言对接时,经验的转化就成了创造的关键。有的诗人服从经验,有的诗人则反叛经验,经验对诗人来说就是一柄双刃剑:用得好,则助力诗意的生成;用得不好,则可能就是对生活的复制,难以构成诗之必要的张力。
日常、生活与经验,或许是所有致力于诗性写作的人都不可回避的主题。不管他是否依托于这惯常的见闻,但入心之诗里总会有现实的影子,有生活的底色。诗歌不可能去要求生活怎么样,但生活对诗歌的影响,任何时候都至关重要,那种或隐或显的渗透,也是诗得以保持某种“真理性”的前提。诗人对生活的理解,是基于和解还是对抗,在其诗中都会有所体现。因此,诗歌与生活的关系,不仅仅是伦理问题,也可能是技术问题,诗人在处理它们之间的关系时,需从多方面考虑其所面临的现实难度。英国诗人菲利普·拉金说:“一个人可以简单地退回自己的生活,基于这种生活写作。”这是一种质朴的观点,至少在表象上是可行的。从自我的经验出发,也未尝不能进入到诗的殿堂,它同样是诗人向现实寻求诗意的结果:由个体经验到永恒美学,这中间需要跨越一道创造与革新的鸿沟,考验的正是诗人的综合能力。更有甚者,与其依附生活而写作,还不如彻底回到生活,就“住在生活本身之中”(沃尔科特语)。他们对生活的零距离体验,让诗歌可能与其完全融为一体,诗人们这种拥抱生活的做法,也并非就是极端之举,它也可能是一种现实的文学伦理。
与生活和解,究竟有多少诗人愿意选择这样一条路?感恩于生活,是否就需要美化它?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可能并不构成诗人仰望星空、俯视大地的理由。他在平视生活时,其实就是在与其对话,这种对话之态度,往往是节制的、适度的,更符合诗之理性的美学要求。诗人与生活之间的对话性,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的,它们之间不必合二为一,尤其是诗人要保持自我的主体性,所以,里尔克说,诗歌和生活之间应该有一种“古老的敌意”,这在某种程度上真正道出了诗歌与生活的关系。里尔克的理解,是出于一种大诗人的境界,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融入或对抗生活,对于很多诗人来说,就是写作的常态。
更多时候,诗人其实是在打开生活之门,让生活内外的各种声音获得碰撞交流的可能。语言作为其介质,它承担了衔接、沟通的功能和艺术提升的责任,它的多维度也是其区别于日常语言的特殊性所在。诗歌的语言本身就有神性的基质,在诗人对其的现实处理中,它一旦被激活,又当呈现出无数的可能。
原野扁平。穿夹袄的妇女边走边解纽扣
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近了
她终于跑动起来,夸张的双臂
蛮横地抽打空气。阳光明艳,照见
这个一清二白的下午
一群觅食的雏鸡走出竹园
一头猪獾在红薯地里刨出碎骨一堆
最后几片白杨树叶掉下来了
一只蝉壳落在脚边
我连退数步,回到儿时
那时,我也有妈妈
那时,我正含着一颗咸乳头,斜视秋阳
热浪掠过胎毛
并让我隐秘的胎记微微颤栗
张执浩的《秋日即景》看似场景的罗列,实际上,诗人就是抓住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让其入诗,这也符合他所追求的写作境界—目击成诗。只是在诗的最后,他从现实场景中抽身而出,通过记忆回到了童年,这很大程度上是想象,但满怀感恩与温暖。全诗由人开始,到人结束,由眼中所见开始,到心中所想结束,这就是从日常到神秘的一种直接转换,中间暗含着诗人处理生活的诗性精神。对此,我还曾读到过西川的一首诗《饮水》,看似很平常的一个日常行为,而由这个生活细节的点切入,如何才能抵达诗性之境?这对于诗人来说是个考验。“我在凉爽的秋天夜晚饮水”,第一句交待客观事实,并无奇险之处。如果诗人继续“日常”下去,其陈述不会获得多少新意。“不是出于需要,而是出于可能”,第二句立即呈现出了神秘感,诗人不是在陈述,而是在为我们寻找诗歌的出口。“一杯清凉的水/流遍我的全身,整个的我/像水一样流遍大地”,这一切都是对“可能”的解释。诗歌写作从现实到可能的变化,也即是从日常性向神秘感的过渡,诗性写作的过程由此得以完成。
那些钟情于想象的写作,可能源于诗人的天赋,他将生活隐藏起来,给了诗歌另一张有别于现实的虚构面孔,这多见于年轻诗人笔下。出场即回到想象,日常生活是否就不构成他写作的元素呢?其实也未见得,它们很可能更为隐秘地溶解到了透明的语言世界,这个世界看起来是明亮的,但其内在品质与格调已悄然发生了变化。这也就是日常入诗与想象入诗的区别。然而,当生活的日常性和想象的神秘感在语言创造中对接时,诗人可能是在无意间开拓了一片空间,二者的综合对应着诗歌的开放性,能让它获得持续延伸的恒久力量。
一首诗的诞生,是如此神秘,又是何等日常。神秘感的获得,是诗人写下的那一瞬,也是我们读到的那一瞬,它会呈现出无可名状之感,而现实却又那样清晰可辨。这就是诗,在日常与神秘之间的流转,能见出诗人的功夫,而我们获取的则是那惊鸿一瞥的灵动和快意。灵感之诗有迅捷的成分,但灵感的迸发一定有背后诸多世事的积累与沉淀,它需要日常的阅读、酝酿和等待,才会有后来的短暂释放。很多诗人都写过类似的诗,以便印证创作的不易和艰辛。张作梗的一首《诗艺》对此有着精妙的陈述,题目虽为“诗艺”,但他并未直接去谈写作,也没有空洞地去触及诗艺本身,而是借由钉钉子来完成一场漂亮的比喻。
我从不将钉子钉进墙壁。
我只是拔下钉子,
—从墙上,权上,心上,轮胎里,棺椁中。
我积攒了如此多深浅不一、粗细不匀的钉眼。
我喂养这些钉眼,
直到它们突然开口,
向我讲述钉子的扭曲、变形、挣扎,
以及一枚被追击的钉子,如何浸在空气中,
悬在墙壁上,
派生出了锈、沙子、灰尘、苍蝇和
一个挂衣帽的人。
尔后,我用铁锤砸开石头,
将钉子埋在地下。
终有一天,这些钉子
就能锥穿大地,
像种子一样发芽。
钉钉子的过程,就是一首诗的诞生过程。诗人描绘得如此巧妙、得体,如同钉钉子就是诗艺修炼的现实变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不仅适用于舞台艺术,同样适用于这无声的创作,它属于内心的语言创造。当钉钉子渐成诗艺时,现实的那些时间和功夫,对应的恰恰是诗意的微妙与不可言说性。这样的文本和真正的诗意之间构成了某种张力,让现实变得神秘化、无解化,让一个持续的过程变得绵密、悠长,这或许就是诗人能在这么多年持续写作的一个缘由。有恒心的诗人,皆能享受这一过程,并把它当作一种人生的修行,这可能与信仰有关,但最终取决于兴趣。
日常性,往往会被认为最无诗意,因为它随处可见。很多人不屑于日常,他们总要追逐远方,认为只有远方看不见的某处,才是诗歌的终点。多少浪漫主义者为之实践,且不惜以身殉之,他们究竟获得了什么?死不过就成了外在身份的附庸,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诗人写作的常态,可能就是最为日常的描绘,我们读到的多数新世纪诗歌,无不是对日常的反映与投射,“持续多年专注于某件无意义小事,/譬如洗手……这,就是诗了。”(哑石《今天我也饮露,但只有凤凰才是凤凰》)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包括日常琐事,皆在诗人笔下成为诗之常识。但诗歌不是对生活状态的原样复制,它总是在日常穿越中寻求更具飞翔感的意蕴,这或许就是诗的神秘。这神秘是诗之为文学的一个佐证,它源于生活,但肯定超越了生活本身。
于坚说:“生活不仅仅是过日子,生活是与哲学、历史、时间、传统密切联系着的非常丰富的层面。我的诗歌不仅要表现日常生活的诗意,而且要重建日常生活的神性。”①日常生活的神性,很大程度上是诗人以语言的形式感悟出来的,它通向现代性的空间,却又与生活的日常性一脉相承。在诗歌写作上,有人是在寻找表达的边界,有人却是在打破边界,寻找写作所具有的无限可能。这种无限可能,就是对神秘感的一种指认,它有时甚至可能通向某种不可知的高处。“神秘的事物不是指奇迹,不是指纯然的不可思议之物,神秘的事物是将理解力带往自身边界的力量。没有心智的极致也就不会抵达神秘之处。这是一种高处的深渊”②。诗歌的神秘性,一方面是语言创造所带来的,另一方面也是诗之内容所无意呈现的某种氛围。以生活为蓝本忠实于日常,是很多口语诗人惯用的方式,但这并不意味着无障碍的直白言说会通向诗之真理。
每到黄昏,心里就急:急着出门与朋友混在一起,到天黑。
而天黑了不睡,天亮了不醒,这个坏习惯,已经有了好多年。
直到小丽从外面回来,她的腿光洁、白嫩、修长、健康。
健康的意思是说它有力,有弹性,青春性感。我喜欢性感。
在《长得丑,睡不着》一诗中,杨黎近于直接的言说和语感的突显,是否仅为让我们领略诗人颓废的人生?它或许另有深意。对于日常书写,不管是语言的神秘,还是意蕴的神秘,没有超越感的写作都可能趋于平庸。
当然,诗歌的神秘感并不是要刻意流露某种气息,它是诗人在写作中自然形成的一种风格,所以,神秘感的获得并不以牺牲日常性为代价,尤其是那些仅仅依凭想象力的写作,有时甚至是对日常美学的消解。一旦走到了日常的对立面,很可能会陷入玄学的晦涩,那种神秘感也不过就是怪力乱神,缺乏诗的诚意。“写诗为世界增添神秘性,来源的混沌与爆发时的意外,是它最可爱之处”③。诗歌的最终目的肯定不是装神弄鬼,那样只会让诗歌自绝于读者,它必须要在明晰和暧昧中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度,那个度就是恰到好处的神秘感,它也是诗性的源泉和根基。
诗歌的神秘感,是与巫性、纯粹和超现实等联系在一起的,它们共同构成了陌生化与新鲜感的诗意。新世纪之交,我们反对了观念化的崇高写作之后,很多人转向了日常生活。那么,日常性和神秘感能否在诗中融合?于坚说,他主张“重建日常生活的神性”④,他的写作也是在践行这种观念:“我的诗,就是表达日常生活的神性的。上世纪80年代的诗歌界,对生活是一种批判的态度,还是‘生活在别处’。而我的诗转向日常生活的世界,歌颂朋友,歌颂人生。我想表达的是,日常生活不是世俗的,不是柴米油盐的俗不可耐。”⑤这是不少诗人渴望尝试的形式,也是很多人的诗性追求,但是,未非人人都能做到。日常和神性是相悖的,它们之间的矛盾源于日常的现实性与客观性。而诗歌对接日常后,它产生的诗意,很大程度就是神性的力量。没有留存足够空间的写作,往往可能陷入枯躁,无法向语言和诗意更深处进发。
从人性到神性,在缺乏宗教信仰的时代,从精神上来说是有难度的,生造的经验很可能通向虚无的暗算,但有些诗人仍然没有放弃对此的探索,那是与西方经典诗人心灵相通的历程。诗歌的神性,直指修辞之外的那道灵光,需要诗人去领悟、酝酿。在涉及悟性的写作中,对日常的理解,最能显出一个诗人的功底,这些相对于他对生活本身的理解来说,也可见出诗歌的真义。他应该懂得怎样运用日常经验,即在细节上求实,而在整体诗境上务虚,这当是一种大诗意。“一首诗的细节与形象清晰地呈现,而诗的语境和整体却渐渐隐匿于无边无际的世界。事实上,日常事物的存在背景正是如此。”⑥日常入诗的可能,就是在实与虚、有限与无限的交织里得以层层展开,这一过程是自然赋予的灵感,直指诗与思的哲学。
王小妮是一位写日常的高手,她对月光这一意象情有独钟,曾为此写过不少诗作,这些诗皆立足于日常生活中的那些“小”细节,看似不起眼,却是最易被我们忽略的人生常态。
和婆婆们坐在路边剥蚕豆
四周还有些亮
月亮浅浅,显在天上。
蚕豆在手里,没一点温度
顽强的不肯软掉的一大颗
有棱有角好坚韧。
渐渐,谁也看不见谁了。
月亮正在生长,光芒鼓起
绷紧的豆皮紧跟着透亮
绿眼珠够尖锐。
提小半袋夜明珠
走在回家路上
衣裳在发白。
这首《剥豆之夜》,初读似一首童谣,相比于那些宏大叙事和泛泛抒情,这是再日常不过的书写。这和诗人的性情有关,她是在平视生活,而非以夸张的姿态升华那些日常,她只忠实于内心和真相。唯其如此,她的书写才显得不卑不亢,一切表达皆融于自然,客观呈现中又带着隐秘的生动。生活的小片断被她赋予了某种温馨的暖意,这是日常之诗所散发出来的味道,诗人并未刻意去放大这种味道,它因此显得自然、真诚,有着日常逻辑的从容。这是感性之诗所透出的理性之意,只是诗人在表达中自觉地将一种心绪贯穿其中,诗作也就带上了淡淡的神秘感。这种神秘也不一定是诗人刻意所为,当那种心绪符合这月夜的现实时,神秘的旨趣会飘然而至。
对于日常的转化,诗人们会经历一个从看到想再到思的过程,这样,现实生活在由语言的提炼和丰富后,便成了诗化的日常。它虽带有诗人的主观演绎色彩,但其底色一定是日常生活化的。也即是说,这样的诗不是主题先行和观念化的产物,它所抵达的应是一种重建的日常性,是经过诗人特殊处理后所沉淀下来的某种气质,乃诗歌富有神秘感的原点所在。这种神秘感可能说不清道不明,难以言传,但它确实存在,我们或许能以意念共鸣的方式,进入到这种日常所构筑的新奇世界里。
我的父母没有到过这里,
他们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
这阵风如此美好和孤独,
这么好的风也吹不到他们无形无相的身体上。
他们死了,并不在我的祖国,
但那儿似乎离他们更近,
而在这里我离他们更近。
空出的位置在繁星灯火间显形。
此刻我坐在卢瓦尔河口的一个阳台上,
脚趾遥指大西洋上空的夜色。
思念如风把我穿透,
就像当年他们走后一切皆成为陌生。
韩东的这首《思念如风》也并非集体抒情,同样是个体的人生感悟,读来却有一种隐隐的痛感,如同他那些亲情之诗,像《爸爸在天上看我》,让人感念诗人何以写得这样沉重,可他下笔分明又是轻逸的。这种表达的轻逸和情感的沉重,构成了诗的两个侧面,它们一旦相遇,撕扯的张力就是题中应有之义。《思念如风》也是一首亲情之诗,当一个人在异乡,孤独袭来,思念父母可部分地排解孤独,这是支撑其精神的内在力量。韩东是一个日常化的诗人,但他的日常拒绝鸡毛蒜皮的世俗,他在日常表象下径直通向了人生的终极,这也是他追求真理性的原因所在。真理性和神秘感在诗歌中并不冲突,它们也不排斥人生的逻辑性,甚至是服从一定的秩序,然而,韩东的日常书写否定了夸张,他总是将内心最隐秘的那道闸门以诗的形式冲开,为我们还原出人生的现场。这一点让韩东的诗歌一直有其固定的读者,他既不过于靠上,也不过分向下,其节制表达的中间状态,是对日常性最坚定的守护。
韩东以诗歌的方式完成对日常性的建构,与其哲思的个性有关。很多时候,他其实是在寻求抵达真理性的多种途径,诗歌虽以感性的方式写出,但我们读起来也会有辩证理性之感。就像他的一首《神秘》,就不乏画面和哲学融合的气息,
雨的气味是回忆的气味
所有的事并不是第一次更好
就像在河边,我们想起上游和下游
通过某人,感觉到她无限的姐妹
一场具体的雨是所有妩媚之雨的代表
或许它还代表爱恋,代表河道
所有的事并不是第一次更好
读这样的诗,难免会经受一场智力的较量,而较量之后,也很难说真的就理解了诗人何以如此写。它看似明晰,实则混沌,诗里虽有他对生活与命运的领悟,但领悟中也存有迷惑,否则,那日常中所溢出的神秘气息就不会出现,这可能也是诗人将这首诗命名为《神秘》的原因吧。
日常性和神秘感就这样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对诗歌人生恰如其分的回应。当神秘感出其不意地从字里行间流露时,是日常人生在经过诗人独特个性的审视后所凝炼的一份情绪,深沉、空灵且有着陌生的阅读快意,当可引人深思。
诗意向上或向下,是否取决于对日常的理解?可能在很多人看来,越靠近日常,诗意越有着向下的世俗,难以获得超越之感。如果这样的理解成为多数人对诗意的认知标准,那么,日常入诗其实就是一种冒险行为。就像十几年前,热衷于知识演绎的诗人们,在精神的向度上以创造的名义所实施的语言暴力,事后证明他们也走向了极端写作的困境。如今再来反思,我们会发现,那些无限向上的写作,也可能是对神性的无原则照搬,他们并未能以本土化的方式消化西方精神资源,而过度加剧了中西古今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导致它们很难在现代性的层面上达至删繁就简的统一。“诗艺以修正现实的梦幻方式关怀着生活”⑦。既要有飞翔的胆识,也要有扎根的勇气,它并不完全是向下的,也可能有着向上和向下的双重力量。
从日常性到神秘感,在这中间是有障碍的,对于诗人来说就是自设难度,而对于读者来说,则是要越过简单化的理解,跟随心性去寻找诗歌的奥妙。因此,我理解阿兰·巴丢所言:“诗歌是否定机器,它在客体刚刚消失的那一点上,说出存在或观念。”⑧日常性消失的地方,神秘感出现,这或许就是诗歌的力量,它是自然的,也是有意味的。这是诗区别于小说、戏剧等叙事文体之处,它需要依靠语言的变幻和创造来维持其神秘的正当性,而诗人则需要“在熟悉的生活现场创作陌生的语言效果”(张执浩语),这对于诗歌来说是一种伦理,而对于诗人来说则是一份责任。
日常伦理在诗歌美学中的定位,或许就是那一瞬间的体悟,它需要诗人足够敏锐,能随时捕捉到生活细节中易为我们所忽略的部分,同时也能快速地把握悬置于词语组合间的诗意。
细雨中,小区窗户的灯光渐次亮起
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
在她无休止的责备声中
享用他的晚餐
并不知道
那就是爱
这首《那就是爱》,或许就是朵渔提到的“小诗”,而写小诗让人发愁,但写小诗又是写作的常态,如何解决这一矛盾?现在看来是无解的。这是诗人内心的冲突,一旦他从冥想回到日常,这样的“小诗”也是生活之一种,即为人生的写作。我们大部分时候都处于这种平淡状态,而这平淡如何成就精彩,端赖于怎样理解诗与生活的关系。有人热衷于照搬日常,但不入心,灵魂无法参与进来,呈现不能超越表现,生命体验在诗写中的失败就是定数。
相比于那些挖掘生活中潜在诗意的人来说,还有一些诗人乐于直接呈现,不拐弯抹角,那种直接在很多人看来少了一些诗味,尤其是平铺直叙有违诗的含蓄和蕴藉,但直接言说很容易丧失难度,要想写好,对诗人们来说仍然是一个考验。“诗歌无时无刻不在对我的生活发生作用。诗歌写作是一种自我教育,生活本身亦是一种自我教育。当两种教育开始在我身上展现出默契的融合,我突然觉得,也许,另一种性质完全不同的写作即将在我的生命中发生。无论如何,我都明白一点,我要写的诗歌是离生活最近的诗歌,我的诗歌与具体的生活的距离,就是我与真正的诗歌精神的距离。”⑨沈浩波的诗歌,确实与生活密不可分,他的言说毫无顾忌,直白其心的目的,就是为了抵制虚伪,以求飞翔的真相。
有的诗人追求完全的日常化,其诗中的细节都经得起推敲,但在整体上无法还原,有时甚至呈现出一片混沌,这样的日常性正好对应的是一种特殊的神秘感。余怒的诗歌即如此。
在雨中骑车累了俯身
察看雨中植物的反应
车轮转动我在想诗该如何理解
它是玻璃花朵刚刚破碎但它
曾是花朵像你常常怀疑发出
那个声音的是我吗但不是吗
一个小伙子吊在单杠上旁边一个
老头在同他说话他就是
一个诗人他低吟他想成为你
自行车前后轮转动我整个人
不得不屈从那股扭动的力
回来时发现房子浸在水中那儿曾
有过一个我如今我们中只有我活着
我考虑以后以什么形式存在为好
这首《力》,细节上是清晰的、可还原的,而在整体的诗意上又是模糊的,我们没有理由否认它源于生活,可它分明又超越了简单的日常铺排。表达随着潜意识走,是语言创造的前提。那种莫明其妙,是诗人发出的一种信号:诗意的源泉就在于日常生活背后的不可解,看似明晰的日子,同样可能带来困惑。余怒在诗的最后就为日常通达精神高处建立了一条路径。“诗歌就是诗人的精神生活,即使诗人写日常生活,也是将其纳入精神领域来考察。”⑩日常最终要通向精神,这不是生活书写的宿命,恰恰是它理想的处境,它让诗超凡脱俗,而后抵达一种至深至广的境界。
当然,诗歌与生活之间的相互启示,还是在于诗人的灵魂高度,唯有坚守孤独的勇气,方可显出独立的立场。为赋新辞强说愁的寂寞,很容易滑向价值和历史的虚无,只有走心的日常、入心的写作,才会让人有信任感。
三月过后,捱过严冬的麻雀们
又开始在窗外的杏树上叽叽喳喳
我有时对它们的喧闹心存感激
感激它们为我演示一种日常之欢
新树叶好,菜青虫好,尾羽蓬松的
母麻雀好!撒在窗台上的谷粒
闪烁着无名的善。天啊,我这是怎么啦
我时常听到风刮过屋顶时像列阵的步兵
洒满阳光的床单下暗藏着铁器
……
朵渔的《日常之欢》是对自然的接纳,它们可能高过漫无边际的宏大思考,回到思考中的人本身。这样的生活不需要表演,一次不经意的观察,也会有无数感慨系于对日常人生的叩问。“诗会回到它应该在的地方,回到我的一日三餐中,回到我生活的具体细微的痉挛处。因而,它是晦暗不明的,并不是我非要让它这样,而是它本来就是这样。”⑪日常的诗意何在?或许就在那“生活的具体细微的痉挛处”,这是经验之花的绽放,也是最不易为我们所觉察的角落。
古典世界虽有“诗无达诂”之说,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部分,是否就是诗意隐藏的佳处?我们也很难对此有一个明确的答复和界定,往往就是在那些阅读的不经意间,我们能够发现诗歌之美与生活之美的契合点。那可能是引领我们进入诗歌的一条通道,可我们仍然不能一目了然地认定它就是我们需要寻找的诗意,相反,还要去作进一步的探索,因为诗意本身是无止境的,如同“永远有多远”的追问一样,日常与神秘之间的距离,我们难以言说清楚,它或许就是诗意的距离。
①舒晋瑜:《于坚:我要在诗歌中重建日常生活的神性》,《中华读书报》2013年12月2日。
②耿占春:《论负面语言》,《诗建设》总第12期,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第169页。
③陈先发:《黑池坝笔记》,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259页。
④李解、杨洁:《于坚:大众应该走向诗歌》,《山东商报》2013年10月5日。
⑤于坚:《为世界文身》,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235页。
⑥耿占春:《论负面语言》,《诗建设》总第12期,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第162页。
⑦陈东东:《十七名与一排浪》,《读诗》2014年第2卷,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39页。
⑧阿兰·巴丢:《语言,思想,诗歌》,伊索尔译,《诗刊》(下半月刊)2014年8月号。
⑨沈浩波:《我在忙碌不堪的生活中写诗》,《红岩》2014年第3期。
⑩森子:《天赋,强迫与反弹》,《红岩》2014年第3期。
⑪孙磊:《孙磊答史幼波》,《锋刃》2013年卷,总第6辑。
[作者单位: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