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朋
孟子说过,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却不知,春秋笔法早有回避与隐瞒。孔二先生主张并实行“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即与客观真实的秉笔直书差了八百里。
如果说避开先人、长辈的名字以遵孝道,还情有可原,那么为帝王之类权力者避讳,便要重新考量了。西汉文帝名恒,即改恒山曰常山;武帝名彻,他人名中的“彻”字,须改作“通”。皇帝的狗屁不通和霸道嘴脸,一览无余。
避讳并不只在回避,不直说君王、尊长的名字,它又是修辞手法,为辞格之一。即说话、撰文遇有犯忌触讳的内容,不可如实直说,而须用别的语言文字来表述。一经避讳,权势者的某些丑行、劣迹,或销声匿迹,或歪曲粉饰,又或浮光掠影、云里雾里,叫后世之人很要费一番猜详、考据功夫。因此鲁迅说,“业儒”垄断下的二十五史、帝王起居注等,“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华盖集·忽然想到·四》)。
这样的避讳,与其说是修辞手法,莫如说是瞒天过海、欺世盗名,其目的,全在满足权力者的政治需要。古代之事不说也罢,就说半个世纪前的两桩往事吧。
出版于1951年的毛选第一卷,收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其题解说,这篇“通信,是为批判当时党内的一种悲观思想而写的”。究竟信是给谁写的,喊“红旗到底打得多久”的又是谁?题解、正文都回避了,令读者一头雾水。及至20年后的“批林整风”,人们才知,此人竟是“副统帅”林彪!1986年出版的毛著选读本的题解,也才揭秘:1948年着手编辑《毛泽东选集》时,身在东北的林彪向中央提出,希望公开刊行此信不要提及他的姓名。故编辑出版中对指名批评林彪的地方作了刪改,标题也由原拟的《给林彪同志的一封信》,改作《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之后十多年间,林彪步步高升,成了党章明载的“接班人”,那就更须“为尊者讳”了。不幸的是,林彪“抢班夺权”的阴谋败露,仓皇出逃苏联,做了千古罪人,于是他在井冈山时期的悲观、动摇,也要一并作为“前科”而清算。
张春桥的例子也很有代表性。1935年鲁迅为作家田军(萧军)的小说《八月的乡村》作序,给予很高评价。时在沪上的张春桥化名狄克,于次年《大晚报》副刊发表《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诋毁《八月的乡村》在技术和内容上“都有许多问题”,中伤左翼文学。鲁迅随之写下杂文《三月的租界》,斥责狄克所谓“自我批判”,就是向敌人“献媚或替‘他们’缴械”。这篇杂文本不特别引人注目,也算不上名篇;可对狄克是何人,却长期讳莫如深。1956版《鲁迅全集》收入此文,附有四条注释,对田军、吉须二人名作了注解,唯独对批判对象的狄克,不置一词,成了一个谜。原来,解放后张春桥已官居上海市委宣传部长,须避讳、保护了。待到“文革”中,张不只是上海党政首脑,且为中央文革小组副组长、政治局常委兼副总理,位高权重,岂可造次!
但在上海,狄克即张春桥完全不是什么秘密。1967年4月,“红革会”小将发动“炮打张春桥”,将张的狄克老底揭穿示众,一时颇有声势;《文汇报》在12日整版刊出四条大字标语,以为呼应。可最终被定性为“反革命事件”而压了下去,又开展“清查”,闹得上海几所大学慌恐不安。直到1976年10月“四人帮”倒台,各大媒体方如梦初醒,对张春桥的狄克旧案和“老投降派”面目做集束轰炸式的大批判。1981年版《鲁迅全集》也对狄克作了注释。显然,狄克之谜的玄虚不解,不是文史专家无能,也不是学术难题,而只是“为尊者讳”罢了。
说穿了,避讳在许多时候做了某些人的遮羞布或护身符。但我不懂,这是中国文化的悲哀,还是权力的专横?又或兼而有之?
罗素《权力论》说,“在人的各种无限欲望中,主要的是权力欲与荣誉欲”。然而,企图以避讳来满足这些欲望,大抵是心劳日拙,不会长久的。因为,事实和真相终有大白的一天。
(摘自《杂文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