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火龙果

刘奔海

直到傍晚时分，龙龙才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回了家，他可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因为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和他一起玩耍的好朋友。龙龙已经八岁了，刚上小学一年级。玩耍是孩子的天性，可小小年纪的龙龙却一直是在孤独寂寞中度过。一看到龙龙这么高兴地跑进家门，他的爸爸驼子便忙问他：“你把火龙果给老师了？”一听爸爸问他那个火龙果，龙龙这才想起早上上学时爸爸曾交代他的话，他低下了头，嘴唇嗫嚅着说：“我，我把火龙果给我的好朋友乐乐了。”啊！爸爸一听这话，一下子火冒三丈，举起手就给了龙龙一个耳光！龙龙“哇”地哭出了声，他用小手捂着脸，惊恐地看着爸爸，他想不到爸爸会为一个火龙果打他。

说起那个火龙果，其实一个卖火龙果的摊主送给龙龙的。

驼子带着儿子龙龙住在大山深处，因为山高路险，一两个月驼子才出一趟山，把山货挑到二十多里外的山外镇上去卖，再买一些生活必需品，住在大山里，什么东西都要去山外买。龙龙也常会跟着爸爸出山，看看山外的世界。那天是个星期天，一早起来，驼子便挑了担山货带着龙龙出山了。翻过了几座山，终于来到镇上。山外的世界比山里面繁华喧嚣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也琳琅满目，但驼子不敢在那些摊位前过多停留，每次他想给龙龙买些没吃过的水果没玩过的玩具，可一摸口袋，只好无奈地带着龙龙离开。龙龙也听话，从不向父亲要这要那。这次也一样，卖完了山货，驼子选好了必须要买的几样东西，便准备往回赶，因为稍一耽搁就可能要摸黑走夜路。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父子路过一个卖火龙果的摊位时，龙龙被那样子奇特、像一簇火苗在燃烧的红红的果子吸引住了，他好奇地看着，摸着，驼子知道那叫火龙果，是一种南方的水果，因为价格昂贵，他从没买过，更没尝过。驼子催叫了龙龙几次，龙龙也不愿离开。这时，那个和善的中年妇女摊主看着眼前这个又黑又瘦小却长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的小男孩，顿生爱怜之心，便笑着问龙龙，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龙龙回答，我叫“龙龙”。中年妇女惊喜地说，好，小朋友，你叫龙龙，这个果子叫火龙果，来，阿姨送给你一个！说着，便挑了一个大个的火龙果递给龙龙。驼子感激地谢过中年妇女，便带着龙龙离开了。走在回家的路上，龙龙双手抱着火龙果，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奇怪的名字“火龙果”，高兴得手舞足蹈。驼子对龙龙说，你把火龙果先给爸爸，爸爸带回家再给你吃，龙龙说，好，好！

驼子觉得亏欠孩子太多。他一路往回走，脑海中也一路浮现着和龙龙相依相伴的心酸画面。在龙龙刚满一岁的时候，龙龙的妈妈就离开了家。因为贫穷，驼子是在四十岁的时候才有了这个媳妇的。山里的姑娘谁都盼着能出嫁到山外，嫁个有钱人，哪怕是嫁个跛子瘸子都愿意，更别说山外的姑娘，有谁愿意嫁到穷山窝里，一辈子与世隔绝呢？驼子的这个媳妇是被一个外地的男人领到他家来的，男人把驼子拉到一边，悄声告诉他，说女子是他表妹，家里父亲得了病，需要一大笔钱，只要谁能帮她父亲治病，她就愿意嫁给谁。看到女子长得眉清目秀，驼子乐得合不拢嘴，忙拿出家里的所有积蓄并东借西借凑了三千元交给了那个男人。于是，那个男人便很快消失了，留下了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子一人。等女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死也不从，可人生地不熟，抗争又有什么用呢？她曾找机会逃跑了几次，可每次又被抓了回来，被抓回来便是一顿打，一次比一次打得狠，一次比一次看管得严！……后来便有了龙龙。但逃离大山的愿望却始终在内心深处酝酿，且与日俱增。

那天她一早起来，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番，然后找了一张破纸片，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走了，不要去找我，请你一定要把龙龙抚养成人。这是她给“丈夫”驼子留的字条。然后她把纸片藏在家里一处隐蔽的地方。做好了这一切，她给龙龙喂了最后一次奶，又亲了又亲他的小脸蛋，便对驼子说，今天她要出去赶集，驼子也没在意，便随她去了。女人走出家门，急匆匆地逃离了大山，但她的脸上却已泪流满面。

刚开始那几年，驼子也曾整天背着龙龙四处寻找媳妇，但找遍了方圆几百里地的角角落落，也没有找到，而他自己的背却也驼了。“驼子”其实是他的外号，这个外号也是这个时候被人们叫开的，他的真正名字反而被人们忘记了。驼子知道，媳妇怕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人常说：儿是娘的心头肉。有哪个娘会忍心抛下她刚满一岁的幼儿？但驼子他想不到，有了孩子，竟然还是没拴住媳妇的心！刚失去媳妇的那段日子，驼子心里气愤烦闷，整日借酒浇愁。龙龙也常会哭着喊妈妈，驼子便会吼道：喊什么喊，你妈妈不要你了！后来，龙龙便再也不敢喊妈妈了，整日只是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四处搜寻着妈妈。他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不要自己。大了一点，龙龙可以到处跑着玩了，他想找个小伙伴玩，可每个“小伙伴”都不愿和他玩，有时，那些“小伙伴”的妈妈还会当着他的面教育她的孩子，你看那个龙龙多脏，你可不能那样，要不谁都不喜欢。说着还会赶龙龙走：去，一边玩去！每当这个时候，小小年纪的龙龙便会伤心地哭泣，他要是也有妈妈该有多好啊！有时，龙龙也会听到那些“小伙伴”的妈妈训斥她的孩子：再不听话妈妈就不要你了！龙龙便想，是不是因为他不听话气跑了妈妈？他想对妈妈说，妈妈，我一定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可妈妈在哪呢？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在一次警察来到大山里解救同样被拐卖的二牛媳妇的事件中，警察向乡亲们宣讲了相关的法律法规，驼子也看到听到了二牛媳妇的血泪控诉，他的思想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对“媳妇”的愤恨逐渐转变为对龙龙的怜爱和深深的自责。就这样，驼子便既当爹又当妈抚养着龙龙一天天长大。父子俩整日无言。

别的孩子可以在妈妈怀里撒娇，龙龙在外受了委屈却不能向谁诉说;别的孩子可以听着妈妈讲故事香甜地睡去，龙龙就连在梦中也梦不到妈妈的身影，因为妈妈没有给龙龙留下任何印记，他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孩子享受着母爱，自己只能在渴望中想象着自己也有妈妈该有多好。龙龙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妈妈？驼子也想多给龙龙一点父爱，可他一个大男人，整天起早贪黑地在贫瘠的大山里劳作，能让龙龙吃上热饭饱饭已经很不错了。转眼到了上学的年龄，爸爸便把龙龙送到了山村里的小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就十几个学生，一名老师——韩老师。韩老师是一名青年志愿者，她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城里优越的工作条件，自愿来到大山里，当起了山村老师。她也曾想说服她的大学男友和她一同支教，可男友只待了一个月便忍受不了这儿环境的艰苦，不愿再待下去，后来他们便分了手。这一教就是十个年头。她除了给孩子们教书，还要给孩子们做饭，因为山路崎岖，孩子们每天中午都要待在学校里，下午放学才能回家。如今她已快三十岁了，整日以孩子为伴。

自从龙龙进了学校，驼子觉得孩子的话也多了起来，每天回家都会给爸爸讲到韩老师，说韩老师今天给他们教会了什么，给他们讲了什么故事，或者韩老师今天因为什么笑了，又怎样生气了，要是哪天韩老师抚摸了一下龙龙，或者抱了抱龙龙，孩子会高兴好几天……想到了韩老师，驼子眼前一亮，接着便在脑海中艰难地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他要把火龙果送给韩老师。他想，火龙果也许韩老师还没尝过。

傍晚时分，驼子终于和龙龙赶回了家。驼子把儿子叫到跟前，郑重地双手捧起火龙果，像捧着一个什么神奇的宝贝。

龙龙以为爸爸会给他吃这个火龙果，可谁知爸爸却对他说，龙龙，等爸爸有了钱，一定给你买好多“火龙果”，让你吃个够！……可是，现在……龙龙疑惑地望着爸爸，不知爸爸想要说什么。

驼子把话题引向了韩老师，他问龙龙，你喜欢韩老师吗？韩老师好不好？龙龙说，喜欢，韩老师好！驼子便问龙龙，那你把这个火龙果给韩老师好吗，老师一定会对你更好的！龙龙的眼睛盯着爸爸手里那个如一个火球在燃烧的果子，边看边咽着口水，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星期一一早，驼子仔细地把火龙果给龙龙装进书包，叮嘱龙龙一到学校就送给老师。龙龙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走在路上，他不时地把手伸进书包，摸一摸他的火龙果。快到学校的时候，他看到了乐乐，乐乐家离龙龙家不远，乐乐是他一直想要好的“朋友”，但他每次想和乐乐玩，乐乐都嫌他脏，每次上下学乐乐也不愿和龙龙走在一起。在学校了，龙龙没有一个好朋友，同学们都嫌他脏，说他是没妈的孩子，他的脖子和脸都像结了一层黑垢，衣服上总是沾满了鼻涕。龙龙多想有一个朋友啊，他悄悄地追上乐乐，怯怯地喊了声“乐乐”，乐乐扭过头来，一看是龙龙，立刻厌恶地说，干什么？龙龙又把手伸进书包里，摸了摸那个火龙果，然后神秘地说，我有一个火龙果，乐乐问，什么火龙果？龙龙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了火龙果，让乐乐看，乐乐惊喜地问，给我的吗？龙龙面露难色，低声说，是爸爸让我带给老师的。乐乐笑嘻嘻地说，给我吧，我们是好朋友！龙龙艰难地想了好一会，终于在龙龙的利诱抢夺下把那个火龙果给了他。

龙龙越哭越委屈，越哭越伤心，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而这一切都不是孩子的错……驼子开始为刚才的冲动行为后悔不已。

那天晚上，龙龙躺在被窝里还在不停地抽泣，爸爸几次走近他想摸摸他的脸蛋，龙龙便立即扭过头去。

第二天早上，龙龙低着头，闷闷不乐地来到学校，虽然在学校里龙龙一直显得郁闷孤单，但细心的韩老师还是发现了今天龙龙的异样，她走近龙龙，摸了摸他的小脸蛋，一眼就发现了他眼睛的红肿，忙问“谁欺负你了”，龙龙低着头，难为情地把爸爸打他的经过说给老师听，说着说着小脸蛋又挂上了两行泪水。韩老师怜爱地轻轻用手为龙龙擦去泪水，安慰他说，好孩子，别难过，中午放学后老师和你一块回家，去找你爸爸。

韩老师真的陪龙龙回到家，驼子一看到韩老师来到家里，又惊又喜，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韩老师是第一次走进龙龙家。贫困是大山里每家每户的共同特征，但龙龙家的窘样还是深深地震撼了她：屋子里简直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一张破床，一床破被，还有那黑乎乎的锅碗瓢盆，便是这个家庭的全部家当。在四面的墙壁上，韩老师发现很多像是龙龙用树枝画的画，走近一看，刻画的都是长头发的女人，上面写了好多个“妈妈”。韩老师鼻子一酸，她对驼子说，大哥，龙龙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感谢你的一片心意。大哥你也放心，我会尽可能地给孩子一些母爱的，我也要让我们山里的孩子学好知识，将来把我们的大山建设得越来越美好。

驼子的心里充满着自责和感激，眼里满含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