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慧
清代戏曲家李渔在他的《闲情偶寄》里说:“世间万物,皆为人设。观感一理。备人观者,即备人感。”此话当真。
物和人的关系一如人和人的关系。老话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其实人和物也有“遇合”之感,“知遇”之恩。有人爱秋菊,有人喜寒梅,也有人独爱夏莲之出污泥而不染。有人以松柏而后凋示己胸怀,有人以竹之刚直不阿亮其节操,也有人以兰草自居,标榜“生于幽谷,无人自芳”的高洁品性。
我为俗人,庸人,下里巴人,草根阶层,眼里便尽是些不起眼的花花草草。“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这些花花草草在我的心里荡起的涟漪如同亲人来探,朋友来访,三五知己品茗饮酒,一二闺蜜倾诉衷肠。
狼毒花
它有一个恶的名字——狼毒花。
也有一个俗的名字——狗球子花。
还有很多别名:断肠草,火柴头花,大将军。
狼毒花是后来知道的它的学名。就像一个伙伴,小时候一直叫着他的小名,狗蛋、石头、疙瘩……有一天突然听到有人叫他振华、国柱、建设,就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人了,我知道了“狼毒花”这样的名字,总还是不能把它和心中的狗球子花联系在一起。
至于别名,只有“火柴头花”这样的名字我熟悉。就像我们喜欢给小伙伴起绰号一样,那是我们给它的另外一个名字:火柴头。因为它含苞待放的花蕾极似火柴头。至于为什么叫狗球子花,这恐怕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村民们似乎很喜欢用这种粗俗而形象的语言为物品命名,比如,狗球子花,狗尾巴草,马奶子葡萄,羊粪蛋杏儿等等。叫它“大将军”,那只是一种隐喻,一种象征。
“断肠草”这样的名字让人每每提起,就心生酸痛。
这花和一个美丽的姑娘有关。妈妈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女子,长得跟天女儿一般……妈妈经常这样开始她的讲述。似乎妈妈故事里的姑娘都是美丽无比的。我们一边干活一边听妈妈讲故事,妈妈的故事长短常常和活儿的多少有关,比如有一大堆玉米需要我们剥,妈妈的故事就很长,如果只是一点小活儿,妈妈的故事就很短。狼毒花为什么叫断肠草的故事很长很长,我们剥了好几个晚上的玉米,才听完。
故事情节大致是这样的:
一个长得跟天仙一样美丽的姑娘爱上了一个给财主放羊的放羊娃。放羊娃人长得英俊,可家里穷得叮当响。他无父无母,也没有家什房屋,一个人住在羊圈里,整天和羊儿混在一起。可这个美丽的姑娘却偏偏就看上了这个放羊娃。家里父母逼她,不从,哥嫂打她,还是不从。后来来了个头上戴花,嘴上抹红的媒婆子,她甜言蜜语巧舌如簧,把地主老财夸得天上没有,世上无双,还许愿说嫁过去就可以穿金戴银,有吃不完的油搅团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可任她说破了嘴皮子,这个姑娘还是不答应。于是,媒婆和财主勾结,买通姑娘的父母、兄嫂。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要抢了姑娘去成亲。姑娘被反绑了双手,塞住了嘴巴,反抗不得。就在下轿的瞬间,姑娘看到了财主家门前大红灯笼底下闪闪发光的下马石,一头撞了上去……
鲜血从姑娘的头上溅开,像礼花一样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后来,在血迹所湮之处就长出了一丛一丛好看而有毒的鲜花——狼毒花。
再后来,在小伙子放羊的山坡,崖边,石头缝里,也开满了这种很像簇拢的火柴头一样美丽的鲜花——断肠草。就像生前守望着心上人一样,这些花儿追随着牧羊小伙子的脚印,开遍了故乡的沟沟壑壑,坡坡梁梁。
其实是一种花。狼毒花说的是它的毒性。断肠草则注重它的内心,它是集毒性和柔软于一身的草,它是美的化身,芳香沁心。它又是恶的毒的代名词。据说,牛羊吃了这样的草,会立马被毒死。实际上,恶也好,毒也好,都是有原因的。我想,也许这正是事物的两方面,万物皆是辨正的。
记得妈妈还会哼唱出一个小曲儿:
断肠草,断肠草,小妹妹一去不回头,哥哥肠断永世愁。
断肠草,断肠草,叫声哥哥你不要愁,妹妹就在你前头。
每次听妈妈吟唱这个小曲儿,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位美丽的姑娘,她蹦蹦跳跳,走在羊群和放羊娃的前头,回眸一笑,便鲜花绽放。
断肠草就是那姑娘变的,可这么美丽的花朵为什么会有毒呢?我常常遗憾它的有毒。
是那姑娘心里太苦了,怨恨太多了,就从根根茎茎里透着毒液。
妈妈说不上道理来,就用这样的话压我。
我还是不能理解。
善良的姑娘一定不会让自己有毒,毒死那些无辜的牲畜吧?我想,是不是是那位小伙子害怕人们采摘了这花儿编出有毒的谎话来呢?让这花儿满山满坡长着,只给自己一个人看?让它只属于自己一个人?或者,是这姑娘害怕那个地主老财碰到自己,作践了自己,就生出了这些毒液防身呢?
或者,爱情本身就是有毒的?
这样的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心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相信自己的猜测是有道理的。
因此,在我少年懵懂的心里便把它作为知己。常常对着它想自己的心事,说出积淀在心里不能说出来的话。
它一丛一丛生长着,一丛之间有几个或十几个杆,每个杆上有多片半寸长的叶,呈羽毛状向上排列,杆头有多个花蕾簇拥在一起,成绽开的礼花状,每个花蕾开放时又各自形成一个灯笼般的小圆,共同形成一个大灯笼。花蕾通常深紫色,花开时又会变成粉红或粉白的花瓣。我常常想象,那就是姑娘美丽的面庞。
不论多少杆,多少花,你都不能随便摘它,因为每一枝的根都深深地扎进深土里,除非你连根拔起。就是连根拔起来也非常困难,因为它常常长在干旱的硬土里,或者石头缝里,不易拔掉。
它常常散发出浓烈的芳香,可这种芳香却能让牲畜们悄悄远离。
它装扮了山野,却独自在山野里经受着孤独和寂寞。
只有清风与它作伴,只有明月知道它的微笑,只有黄土知道它的温情。
还有我,挖野菜的小姑娘,悄悄走近它,倾听它的心声。
我无数次想象着采摘一束灿烂如星的花朵,送给我心中的人。但一次都没能如愿,因为我怕有毒的传说。
青春就如狼毒花一样美丽着又矛盾着,充满了苦涩的汁液。
大学毕业后,我回母校任教,曾嗫喏着请教一位教生物的老先生,知不知道有一种叫“狗球子花”的花,这样土俗的名字真不好从一个姑娘的口中说出来。老先生肯定地告诉我:有。它的学名叫狼毒花。并且解释:
狼毒花全身有毒,因而又叫“断肠草”,切不可入口,也不能让其汁液沾到伤口处,以免受到伤害,尤其应提醒儿童注意,避免误食而导致中毒。
原来真的有毒。但是老先生的解释里并没有一个美丽的姑娘,也没有她美丽的爱情故事。这未免让我失望。
不过,狼毒并非可怕到毫无用处,其茎、叶及根也可药用,入药后有散结逐水,杀虫止痛等功效,而且功效奇特,据说有人已经研究要把它用在治疗癌症这样的恶疾上去。
老先生看我郁郁,又做解释。
我还是想,狼毒花一定是一位洁身自好的姑娘变的。
情到深处伤断肠……
美丽又充满剧毒的狼毒花,它有一个伤感的名字:断肠草。
沙枣花
在我所能见到的开花的树里面,我独喜欢沙枣树。在我所能见到的树之花里,我最喜欢沙枣花。
槐花本来是喜欢的,因为它独特的清香,因为它成串的洁白。自从有了开艳色紫花的槐树,我就不大上心了。就像对待一个曾经知心知己、现如今有诸多不同的朋友,遗憾而无奈。由它去吧。
本来也是喜欢梨花的,因为少见也就慢慢生疏了。虽说距离产生美,但空间也会让人疏离。像久不见面的朋友,即使偶尔见面,话题也会少之又少了。话题少了,心灵的沟通也就少了桥梁,或许成了两列平行而永不相遇的铁轨,或许会成了隔河的两岸,你在那边,我在这边。
其余呢,迎春花爱出风头,桃花太艳,玉兰太雅,榆叶梅又太急太躁太过繁华,似乎都不大对得上我的心境。
本来就是不会■饬不爱打扮的人,如何和那些浓妆艳抹的人同行?本来就是衣食住行、油盐酱醋茶不离口的俗妇,如何与那些目中只有高山耳中只有流水心中只有阳春白雪的高士结伴?
我喜爱沙枣树,喜爱沙枣花可谓是脾性相投,因缘到位。
恋爱讲究投缘,偏爱一见钟情。我和沙枣花相遇便也有一见钟情的缘分。
有人就闻不得它的浓香,闻香过敏,浑身起鸡皮疙瘩,或者咳喘不停。而我偏特别喜欢这种浓稠甜蜜的香味。觉得那真是一种近似于母亲怀抱的味道,是带着汗味和体温的馨香。
初识沙枣树是在大学一年级。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离开亲人,远离了亲人的呵护和照顾,思乡思亲就成了那个阶段年轻学子心中的主题,也许还有懵懵懂懂地对爱情的憧憬和希冀。心里便常常积郁着无以言说的疼痛。
便常常邀了同学,在下晚自习后,沿着林荫路散步。低头抬首之间弥漫着很小资的情调。
正是风清月白的初夏之夜。一阵清香犹如突如其来的温馨穿透了鼻孔进入心房:这么香的花,这么甜的味!
见到沙枣树的形象,虽然有些微的失望,我还是久久地站在了树下,随即泪眼婆娑。
它让我想到了我的爷爷,我的父亲,我的奶奶,我的母亲,以及我的许许多多在干旱和荒凉的沟壑、山涧里生活的父老乡亲!
枯干的,虬曲的,皴裂的树枝、树干,泛白的、似乎渗透着盐碱汗渍的细叶,纤小的、细碎的、几乎和黄沙黄土一个颜色的花朵……多么像我的常年累月辛苦在大山深处的父老乡亲。他们没有像样的衣服,没有饱满的姿容;他们关节粗大,满脸沟壑,即使母亲们有一件鲜艳的头巾也会被太阳和风雨侵蚀成为土色。
后来我知道了沙枣树耐旱的品性,抗寒的品性,我知道了沙枣树是最能抗得住盐碱侵蚀的植物,那种崇敬感便愈加发自肺腑。
沙枣花花蕾小巧,似乎要把自我缩到最小,以至于虚无。而花香浓郁,似乎要把芳香扩大到极致。
我想到我的一见生人就羞涩地搓着一双关节粗大,皮肤粗糙的大手不知所措的父亲。他却会在属于自己的山头上,扯开嗓子毫无顾忌地抒发着内心的那种粗犷和温柔:
百花开放山红了,好花儿呀,百鸟儿争着尽情地唱了。
荞麦开花虎张口,好花儿呀,豌豆花开着成了个绣球。
心里有个妹妹呀,好花儿呀,好日子过着还在个后头。
这花儿情浓意真,痛快淋漓,酣畅尽兴,一如沙枣花一样芬芳甜蜜,浓烈持久。
“白羽留谈柄,清风袭德馨。”
人也好,物也好,内心的美好和素净远比外表的华丽和光鲜更让人体味悠长。这就是沙枣树和沙枣花给我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