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与冯沅君和王品青

2016-06-18 07:04林夏
河南教育·高教 2016年3期
关键词:创造女士鲁迅

林夏

《创造》季刊(1922年3月创刊)和《创造周报》(1923年5月创刊)是前期创造社的两种重要期刊。

1924年2月28日出版的《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号,刊载了署名“淦女士”的短篇小说《隔绝》。接着,

《创造周报》又连续发表了《旅行》(第四十五号,1924年3月24日),《慈母》(第四十六号,1924年3月28日)和《隔绝之后》(第四十九号,1924年4月19日)。前后不到两个月,同一作者的四个短篇小说先后在创造社的刊物上刊载,引起巨大的反响。

四篇小说虽然主人公名字各异,但情节如同连环套般相互关联。

《隔绝》中在外地读书的女主人公,回家探亲时被母亲幽禁,逼她与儿时定亲的男人结婚。她不屈服,心系在求学时结识的情侣,回忆甜蜜的往事,哀怜孤苦的现在,控诉残酷的礼教,追求爱情的自由。她那“生命可以牺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牺牲,不得自由我宁死”的呼声,震撼着同代男女青年的心。《隔绝之后》是《隔绝》的续篇。女主人公准备逃走的前夕,母亲闹病,全家不眠,失去了机会。她终因不能实现“爱的圆满”而毅然服毒自杀。男主人公闻讯赶来,抚尸服毒,不惜以生命作代价,用血写成了“爱史的最后一页”。

小说表现了作者对当时青年知识女性追求个性解放、挣脱旧礼教束缚的无畏精神的歌颂,也反映了她和她作品的女主人公面对新思想与旧传统的艰难选择。

《慈母》写她无法毫不顾及有生养之恩的母亲的一片苦心,更不能放弃比生命还重要的爱情,在双重矛盾中挣扎。她与心爱的人大胆相爱,不仅要面对外界强大的压力,更要忍受自己内心深处的旧道德观所带来的惶恐不安。《旅行》描绘了她这一心态。

鲁迅称淦女士的小说为“五四”运动直后,“将毅然和传统战斗,而又怕敢毅然和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缠绵悱恻之情的青年们的真实的写照。”(《(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

沈从文《论中国创作小说》中评说:淦女士“用有感情的文字,写当时人所朦瞳的所谓两性问题,由于作者的女性身份,使作品活泼于一切读者印象中”,“在精神的雄强泼辣上,给了读者极大惊讶与欢喜”。他将淦女士同冰心比较:“年青人在冰心方面,正因为除了母性的温柔,得不到什么东西,而不无小小的失望,淦女士作品,却暴露了自己生活最眩目的一面。这是‘一个传奇,‘一个异闻。是的,毫无可疑。这是当时年轻人所要的作品。”“她具有展览自己的勇敢”,沈从文说,在“一九二三年前,女作家中还没有这种作品。在男子作品中,能肆无所忌的写到一切,也还没有。因此淦女士作品,以崭新的趣味,兴奋了一时代的年青人。”她以“华美”与“放纵”的文笔表现了青年男女炽热的性爱。

《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趋新求异,洋溢着青春“创造”的气息。小说谈性论爱,从容随意;评论文字尖锐刻薄,毫无顾忌;诗歌激情放纵,充满活力,

《隔绝》系列小说的发表,更使两刊声誉大增。“淦女士”这一陌生的名字迅疾轰动文坛。恰如《创造》季刊第二卷的封面所描绘,四个插着翅膀的小天使在自由翱翔,充满获得生命后的勃勃生机。

淦女士是冯沅君的笔名。冯沅君(1900—1974),原名淑兰,字德馥。河南唐河人。幼时曾读私塾,后随大哥冯友兰、二哥冯景兰到北京求学。1917年冬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1922年夏毕业。同年秋,考取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成为当时北大唯一的女性研究生,也是中国现代教育史上由本国高校培养的第一位女性研究生。1925年7月,北大毕业。

《隔绝》系列小说加同冯沅君的自传,曲折描述了她与王品青的恋爱故事。

王品青,原名王贵鉁,一作贵珍,字品青。河南济源涧北村人。祖父和父亲都是私塾教师。1919年王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21年升入北大物理系。1925年毕业,任教孔德学校。

冯和王的结识大约是在1920年的春天,在北海公园参加“杜威先生平民教育思想”讨论会上。此后,他们两人又都是当时讲学社演讲的热心听众,就有了更多见面的机会。小说《隔绝之后》借表妹之口,叙说乃华与士轸的相识相爱:

他们两人的订交是在我考进女子大学那年的冬天,他们双方的介绍人就是一个文学会。因为士轸在文学会的出版物上读了她的作品,一颗爱种从此便深深的种在心灵深处。士轸虽不是专门研究文学的人,然以他得天独厚,无论是说句话,写封信,都自有一种清秀之气流露于笔下舌尖。所以他的一番痴情,并未白用,不到三年,他已将她对于异性的爱情赢了来。他们互相勉励着,他说:她就是他的上帝,他的一切都交付她了。她说:她为他可以牺牲世间一切权利,只要他的心不变。

两人在婚姻上各有难题,但情志弥坚:

她在未解人事以前,由她的父母代她找了个土财主的儿子作了未婚夫。他也在中学毕业后,和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结了婚。但是这样的环境,对于他们爱的花是肥料,不是砂砾:对于他们爱的火是油,不是水。

《隔绝》中有他们爱情的吟唱:

仿佛是热天,河中的荷叶密密的将水面盖了起来,好像一面翠色的毯子。红的花儿红得像我的双靥,白的更是清妍。在微波清浅的地方可以看得见游鱼唼喋萍藻,垂柳的条儿因风结了许多不同样的结子,风过处远远的送来阵阵清香,大概是栀子之类。又似乎是早上,荷叶,荷花,柳枝,道旁的小草,都带着滚滚的零露。天边残月的光辉映得白色的荷花更显清丽绝伦。我们都穿着极薄的白色衣服,因晨风过凉,相互拥抱着,坐在个石矾上边,你伸手折了个荷叶,当顶帽子往我头上戴。我登时抓了下来放在你的头上时,你夺去丢在一边。我生气了,你来赔罪,把我手紧紧握着,对我微笑。我也就顺势倚在你的怀里,一切自然的美景顷刻都已忘了,只觉爱的甜蜜神妙。

冯沅君和王品青也参加了语丝社的活动。王品青1924年就认识了鲁迅。1923年西北大学在西安创办伊始,学校与陕西省教育厅合作筹设暑期学校,聘请名流学者前往演讲。王品青以河南同乡的关系,向校长傅佩青推荐了北大校友孙伏园和北大兼职讲师鲁迅。他是鲁迅关爱的年轻朋友。1926年,鲁迅还为他点校的《痴华鬓》写了题记。《语丝》周刊1924年在北京创刊,列名“长期撰稿人”的共有十六位,王品青和淦女士,与周作人、钱玄同、江绍原、林语堂、鲁迅、川岛、斐君女士、衣萍、曙天女士、孙伏园、李小峰、顾颉刚、春台、林兰女士等在同一名单。淦女士在《语丝》上发表了小说《劫灰》《贞妇》《缘法》等十几篇作品,署名改为“沅君”。endprint

朋友们关心冯、王的婚事。冯沅君的同班同学中黄淑仪(即黄英,笔名庐隐)、苏雪林(苏梅)这时都已成为作家,她们鼓励冯沅君记录下敢爱敢恨的独立特行。庐隐致冯沅君的信中热情呼喊:“阿兰,把你和王君的爱史展示出来,把想说的话呐喊出来,把万种思绪倾泻出来,改变一下这淡如水的生活;我们要振奋起来。即使不为社会,给自己的生活增添些色彩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于是,有了《隔绝》系列,有了淦女士对旧世界、旧礼教最严峻的抗议和声势凌厉的讨伐。

冯沅君与王品青的恋情,延续了六年。冯沅君在《EPOCH MAKING……》一文中,说出破裂的原委:

在六年前,我是不知道“爱”的,而且怕在异性朋友间发生“爱”。但是,我的心肠是很热的,也可说颇有侠义之风,我要牺牲我自己成全人家。某君虽然学问浅薄,但颇有才情。当时对我异常热,因此我很想成就他,安慰他在人生途中所受的苦恼。不意数年朋友的结果,他处处负我的期望:我于此发现我同他的志趣不合,我灰心之极!

《EPOCH MAKING……》原是冯沅君给陆侃如的信。1926年秋冬,她与陆结识并坠入爱河,书信来往频繁。这封信中她告诉陆:有人拆了陆给她的信,此信又为王品青所见,王为之病了,终于移入了医院。冯沅君说:

他原来对我的爱情还未尽泯灭。已谢的花儿是不能复上故枝,我对他此时的状况,只有怜,没有当年的热情了——我自从感到他的志趣同我不合,我对他的热情就被灰心驱走了。

冯沅君断言她与王品青爱情之花已经凋落时,王品青却正为冯沅君编辑整理小说集《卷葹》操劳,书中收入的四篇小说此前也是由他寄给上海创造社发表的。他将书稿寄给远在厦门大学任教的鲁迅。1926年10月12日鲁迅日记:“上午得品青所寄稿及钦文所寄《故乡》四本。”《鲁迅全集》注:王品青所寄稿件,“即《卷施》。淦女士(冯沅君)的小说集”。鲁迅用一周时间审阅完书稿,10月19日,鲁迅日记中有“寄小峰信并《卷葹》及《华盖续》稿”的记录。10月29日,鲁迅致信陶元庆:“《卷葹》这是王品青所希望的。乃是淦女士的小说集,

《乌合丛书》之一。内容是四篇讲爱的小说。卷葹是一种小草,拔了心也不死,然而什么形状,我却不知道。品青希望将书名‘卷葹两字,作者名用一‘淦字,都由你组织在图画之内,不另用铅字排印。”11月22日,又致陶元庆信说:“《卷葹》的封面,他们先前托我转托,我没有十分答应,后来终于写上了。近闻他们托司徒乔画了一张。兄如未动手,可以作罢,如已画,则可寄与,因为其一可以用在里面的第一张上,使那书更其美观。”出版《卷葹》还引来了创造社的不满,鲁迅11月20日致许广平的信中说得详细:四篇“皆在《创造》上发表过。这回送来要印入《乌合丛书》,据我看来,是因为创造社不征作者同意,将这些印成小丛书,自行发卖,所以这边也出版,借谋抵制的。凡未在那边发表过者,一篇都不在内,我要求再添几篇新的,品青也不肯。创造社量狭而多疑,一定要以为我在和他们捣乱,结果是成仿吾借别的事来骂一通。但我给她编定了,不添就不添罢,要骂就骂去罢。”(《两地书》)1927年1月《卷葹》由北新书局出版,时冯、王之恋的终结已成定局。

王品青这时看到陆侃如写给冯沅君的情书,以致精神崩溃。友人送他进医院,治疗无济于事,最后由家人接回河南老家。1927年9月25日(农历八月三十日)去世。

1978年10月,晚年重病的陆侃如有《忆沅君——沉痛悼念冯沅君同志逝世四周年》,其中说到冯沅君表妹吴天的婚姻悲剧:“吴天和当时一切地主家的女儿一样,从小就由父母作主,许配给另一地主的儿子牛汉陶。这牛汉陶是个蠢货,天天催逼吴天马上嫁他。吴天坚决反对,就和她母亲发生激烈的冲突。吴天的母亲从封建礼教出发,认为女儿反对婚姻是家门的奇耻大辱,使他家人无脸见人。又因吴天在北京读书时,认识了在北大物理系读书的同乡王某,两人经常通信,为吴天母亲所知悉,便决心把吴天锁闭在一间小屋里,不许她再到北京上学。吴天又表示坚决反对母亲的压制,便绝食自杀。幸而这时吴天的两个哥哥,刚从美国大学毕业回家,吴天的婚姻斗争得到两位哥哥的支持,向母亲疏通,结果将吴天释放回北京继续上学。这个插曲就是冯沅君小说《隔绝》和《隔绝之后》等篇的写作背景。”不过,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吴天的大兄在美国得了个博士头衔,瞧不起没有博士头衔的青年。“吴天认识的王某,人很聪明,学的是物理学,但爱好文学,能写些优美的散文,由鲁迅先生介绍发表在北京各种文艺刊物上,在文艺界有一定的名誉。但为了满足‘博士迷的哥哥的要求,沅君劝吴天和王一起参加河南教育厅‘官费留学的考试。只要考上了,就可以出国去搞一个博士头衔。沅君小说《旅行》所写的,背景就是吴天和王两人从北京坐火车到开封去参加考试。”吴和王都是好学生,但是几次考试都失败了。“吴天这时的苦闷,不仅由于王考试一再失败,也由于王沉湎于打麻将的嗜好中。在北大男同学中,王的确是一位优秀的青年,他聪明,有写作才能。鲁迅先生也很赏识他,知道他屡考不中,曾介绍他在北京一些中学内做语文教师,颇得到同学们的欢迎。不过这时旧大学师生宿舍里,赌风极盛,每夜打麻将声劈啪不断。王不幸染上这个恶习,常常深夜赌博不睡。日子久了,不免要输钱,把他微薄的工资都输光了,到月底常无钱交付伙食费,有时连必要的参考书都无钱去买。王有时不得不求助于吴天,但吴天家中给她上学的零花钱数目很有限,无力满足王打牌输钱的无底洞,有时只好求助于沅君。不过冯家给她的上学零花钱也有限。沅君与吴天两人有限的零花钱,这时要供应她们自己和王赌博的需要就感到很拮据了。王渐渐疑心吴天‘变心了,所以不肯在钱上支援他。王身体本来不强壮,因打牌失眠,渐渐形成肺病。又加上对吴天‘变心的怀疑,心情不快,所以肺病渐渐严重化了。严重了又无钱支付医药费,病势不免日渐危险了。终于一天就因病逝世了。”《隔绝》系列中人物的原型,是吴天还是冯沅君?有多少虚构的吴天的故事,又有多少冯沅君的真实经历,言人人殊,录以备考。

周作人在王品青去世不足百天,就有《王品青》一文,悼念这位不足三十岁就离去的朋友:“品青是我们朋友中颇有文学的天分的人,这样很年青的死去,是很可惜也很可哀的”。他认为王品青之死是“性格的悲剧”,

“品青的优柔寡断使他在朋友中觉得和善可亲,但在恋爱上恐怕是失败之原”。

章衣萍1928年春天写了《吊品青》,倾诉了吊祭老友的沉痛哀伤,满纸悲凉:“桃色的爱又常常变成灰色的虚幻。你不能寂寞以生,自然希望寂寞以死”,“在这样扰攘不安诡谲而黑暗的乱世,死对于人生也许算是幸福的事罢。但是,品青,你的清瘦而苍白的影子却印在语丝社的几个朋友的心里,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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