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母长了双薄如蜻蜓翅膀般的耳朵。我遗传了她。这种遗传是极其吊诡的遗传,除了那双薄薄的透光的耳朵,我和母亲毫无相似之处。从样貌到神态,从动作到表情。意识到这一点,其时我已年满十八,拥有两个女友,五双价格款式不等的耐克运动鞋,一件吉普森牌电吉他和三百多套摇滚乐唱片。
母亲是个双性恋。十一岁那年她同我正儿八经地解释了恋爱的含义,言之凿凿地告诉我,爱情是没有性别区分的,同性爱和异性爱一样美好——我没有对此不满,反而如释重负。至于为何如释重负连自己也不知晓,记得那年我在课堂上写了篇作文《我的母亲》,开头是这样的,“我的母亲有一位漂亮的女朋友,她的名字叫做紫霞姐姐。”
见的姐姐多了,实际上我很盼望有另一个母亲。这个母亲同我实际意义上的生母区分开来,成立另一种形式的母爱——我是这么想的。可是,随着年岁渐长,这种可能性是愈发地淡漠了。毕竟,长成一名男子汉后,同女人之间那方面的关系就愈发地微妙起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生母——我的母亲极其中意我的耳朵,有时候我很是怀疑自己除了那对薄而又薄的招风耳简直一无是处。就这样,我蓄了长发,耳朵卷在头发里,非到必要的时候,绝不把耳朵给露出来。与此同时,我拥有两位女友,一位中意我的耳朵,另一位中意我长发飘飘没有耳朵的我,在这两个女友之间游走,我感受到了一种毅然决然的温暖。
再一次见到紫霞姐姐是在深夜时分空旷的地铁车厢里,这个女人一面挠着卷发一面用低低的声音半歪着脑袋讲电话,皮肤细洁,神态婉转,趴在她膝头的白色漆皮提包驯服得像只猫咪。我想她怕是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姐姐了。她仍光洁如昔,而我已历经七年的起承转折变作半意义上的成人。我拎着破了皮的吉他包,隔着五六个座位的距离远远地看着她,感到喉间发涩——没有理由不发涩,她一定不可能再记得我。对于昔日情人的孩子,怕是没有什么可供记忆的理由。
打完电话,她将手机放回提包,极其自然地抿了抿嘴角,将目光转向对面的地铁广告荧幕,用略略松懈又忧愁的表情盯视荧幕。我的心脏怦怦跳得像拉布拉多犬,仔细看过去,她已经不能再与我记忆中的那个紫霞姐姐吻合了,落入时光深处反复磨灭又亘生的她的形象,经由此时的校正得到一种新的体验,这种体验令我诧异,简直差不多快要连我的少年都要遭到全盘的否定和更新。
母亲年轻时候是个美人,那种美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她对现实世界的认知——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骄纵地与父亲恋爱订婚尔后移情别恋,爱上的对象是大学网球社的学姐,这种做法教当时尚在腹中的我成为一种多余的,尴尬的存在。母亲带着腹中不满五个月的我与那位学姐开始了新的生活——与其说我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倒不如说我是不配拥有父亲的人,很多年来我都一直这么想着,有这样一位不需要男人的母亲,等于我从根本上就丧失了拥有父爱的权利。
所以,双重母爱有何不可?
时至今日,母亲的美貌仍然发散出一股经久不息的魅力。梳着干练而精致的短卷发,持之以恒地练习瑜伽和游泳、吃清淡的饮食,穿着素雅但凸显线条的真丝连衣裙,说话缓慢而又圆柔,没人不喜爱这样的女人,包括作为儿子的我。四十多年来,母亲一直以这样的端庄得体的形象示人,其骨子里深深的骄纵和任性,大约只有在人生关键的时刻才会得以凸显。
对于母亲,一开始我的爱法就不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从我四五岁记事起,那位当初同母亲爱得难以自拔的年轻俏丽的大学学姐早已在我和母亲的生活里失去了影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健壮厚实的,让我称之为“彼得叔叔”的男人。
彼得叔叔尝试在我生活中扮演父亲的角色已久,然而母亲同这个男人一开始就未能形成应有的默契,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若干年,连维系关系的方式都模模糊糊,现在想起来,怕是由于母亲身上固有的强烈但不自知的自我意识造成的。母亲与彼得叔叔的关系维持到我七岁那年,猝然中断之后便有了不少姐姐。记得十一岁那年母亲用闪闪发亮的眼神告诉我,爱情是伟大的。
如释重负的年纪。打那以后我同小伙伴们的关系变得简单,无论周围的同龄人怎么质疑我和我父亲的存在,我都表现得满不在乎。实际上也是如此,我拥有如此之多的温柔的介于姐姐和母亲之间的爱怜,整个人像被一股糖心鸡蛋样儿的空气所包裹。那样式的童年简直像明信片里的场景,温馨狡黠可人但充满了可疑之处。
紫霞往我这里望了一眼,用同样轻松、乏意但忧愁的眼光扫视了这边——我的心脏一瞬间升到了喉咙,鼓得快要掉出来。但是,很显然,她对我的存在没有丝毫的印象,用没有存在感的目光撩过这边之后,她转而继续注视广告荧幕。
空沓无人的地铁车厢有种末日般的温馨,人潮褪去后的铮亮的座位和扶手杆闪着孤寂的光。从我的这个角度看过去,紫霞的侧脸轮廓像不经意走失的母马的痕迹,淡而有致。我想她一定是抽烟的,她的脸有股抽烟的人特有的韵致。可能是见过的母亲的女朋友多了,在这一方面,我从小就很敏感。
我静静地用眼角余光盯视着她。时而低头,看手里拎着的吉他盒子上破败的绽线。有好几次,我以为会与她的目光相撞,哪知双方极快地交织一瞥之后又归复各自的世界。大约她平日里也习惯了这种被陌生男士所瞄视的目光罢。
屏息静气地感受着鼓荡在我与她之间的沉寂空气,喇叭播出了横沙的到站提示,紫霞遂然起身,一径随她起立的还有那白色挎包,走起来同小白狗似的追随在她身畔。下车前她往我这边瞥了一眼,也许是无意的,也许是在确认某种状况也未可知。我下意识地追随她的步子下车尾随她而去,待惊觉过来时,她已转头静静地看着我。
“星仔?”她说。
万籁俱静的地铁口,只得交垂寥落浑黄的路灯照亮我和她的身影。
“是我。”我说。
“个子好高啊,都快认不出来了。”紫霞的话语中有种置疑样儿的哀愁,像是要确认不存在之物之存在似的。
在附近的一家小酒馆落座后,端坐我面前的紫霞真切到难以置信。她从提包里取出一盒七星,衔在嘴边,打着了火。我笃笃实实地注视着她,咋一看去,坐在我面前的紫霞同七年前没有太大差异,然如此真实具体地消化她的存在花了我相当一段时间。毕竟这以前她存放在我的记忆深处的时间太长了,长到我已经不能将其作为真实的人物予以接受。
“吉他弹得很不错吧。”她说。
我点头,“练习差不多一年了。”
“抽烟吗?”她递过来那盒七星,纤细的小指上戴着一枚花戒。
我默默摇头,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
她漂亮得像幅风景画,并非女演员或是模特那种举目可见的美,而是隐匿微薄五官下的耽美情致。这种温润又璀璨的气质,同我的母亲完全是两码事。母亲那种端庄触目令人过目难忘的美,远没有紫霞这种好看来得真实和予人安慰。紫霞的好看,是在她离开我和母亲的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蓦然发现的事实。
她把烟头朝烟灰盅磕了磕,“还住在屯门?”
“嗯,不过换了公寓。”
“初美有这样一个儿子,真棒啊。”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一开始没认出,但总觉得眼熟到挂心。直到下车你跟过来,我才不太敢肯定地问出声来。如果我不问的话,你怕是不会同我打招呼吧?”
“嗯,一直在犹豫来着。”我慢慢转动眼前的啤酒杯,注满气泡的金黄色啤酒在灯光下现出粉色的色泽。“一眼就看见了你,但不知说什么好,我想你肯定不会记得我了。”
“哈,光顾记着小时候的你了。小时候的星仔,可爱吃星洲炒米粉了。每次去你家,我都从楼下夜市打包一盒带上去。呃,吃起来连附带的海带例汤也不放过。说起来,你小时候的事我差不多都记得。”
我望着紫霞说话时眸子里透出的光,不出声。
“嗳,我现在还保存了一张照片,是我同你妈妈还有你在海边野餐时拍的,那时候的初美,真美啊。”她说。
我搓了搓鼻子,端起啤酒小酌了一口。
“初美她现在还好吗?”
“妈妈那人吧,和以前差不多,还是老样子。”
“这样嗳。”紫霞说着沉寂了下来。“初美好久没见到了,这七八年发生了很多事。自从我和你母亲分开后,那以来几乎再没见面。但我常常想她,想你们来着。”
我默然点头。
“说实话,你母亲那人,原本就是个天性自然,无拘无束的人。任何关系都不适合她,母子关系也好,恋人关系、夫妻关系也罢,她不可能隋于那种过于确定的固定关系里。我们最后走到这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晓得吧?”
“多少明白一点。”
“作为儿子来说你也够为难了,和你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总在想,你要是我儿子该有多好。”
我牵强一笑:“原来你还有过这样子的想法。”
“可不,”她笑了,“星仔可是个乖巧的男孩子。”
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望,我一气灌了一大口啤酒。
“怎么,我做你妈妈的话不满意?”
“不成,紫霞姐姐还是太漂亮了一点。”我说。
“真认为我漂亮?”
“肯定。打小就这么认为。现在也一直都是。”
紫霞笑了:“对于自己的长相这一点我还真不怎么晓得。从镜子里看去感觉自己平平实实、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总之一般说来我这种长相总被女孩子认可的为多,成年男子夸我漂亮的可算是少之又少。今天被星仔这么一说还真开心。”
“嗯。你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你就好,变成帅小伙了。”
“对了,紫霞姐姐结婚了吧?”
“两年前离了。说是这个那个的没有相同的志趣。”紫霞孑然一笑,“看我都跟你说些什么啊。”
“噢,是吗。我觉得你还蛮适合家庭生活的。”
“你这孩子,晓得的可真多。”
“不,”我摇摇头,“一直以来印象里的紫霞姐姐就是那样的人。”
“现在也挺好。没刻意追求什么。”紫霞淡淡地说,拿起鸡尾酒极其小心地呷了一口。
我想不出说些什么好,又不甘心这样沉默。邻桌突然有人在大声喧哗,迅速绽开的热闹冲击着四周的空气,连光线也随之波动。
“星仔长这么帅气,该谈恋爱了吧?”紫霞转换了话题。
“还行。”我说。
紫霞微微一笑,对我回应的这个词表示出相当的默契,搞得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我始终无法成功转换少年时期的相处模式。
“有空的话,常过来玩就好了。”我抬头注视着她。
紫霞没作声,我这话好像石子投进了她的眉心。她像扶住什么似的捏住高脚杯,稍举起轻轻摇曳,欲喝不喝地打量着杯心。
“嗯,也有想过,”她说,“好几次想到你们家找她来着,太寂寞了,寂寞得受不了,但终究还是转念作罢。最后过了几年,我想通了,觉得还是不见初美为好。”
我用极其细小的声音“嗯”了一声。
“原因我想你可能也能猜出一点——猜不出也没关系。总之,”她放下杯子抬头凝视我,“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你长大了,且长得相当尽人意,母亲的影响固然有,但你处理得相当妥当,是个潇洒平实的小伙子,真让人高兴啊。”
一瞬间我多少明白了紫霞不再联系母亲的缘由。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紫霞细瘦的肩膀微有些颤抖,我很想一下子把她搂紧到怀里,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这样的权利,再想说点什么时她已经端起高脚杯仰脖喝了一小口。
“味道真不错啊。好久没有喝到协调得这么细致的酒了。”她微笑着说,“如果可以的话,欢迎你来找我玩。我在这附近开了一家服装定制店,招待喝上两杯咖啡可是没问题噢。”她说着拉开提包,捏出一张颜色淡雅的名片递过来,“只不过,今晚的相遇,就只当做我们俩儿的共同秘密,好吗?”
“明白了。”我说。
紫霞托着腮,微有满足的样儿眯眼细听钢琴布鲁斯。她一点儿都没变,眼角稍稍聚拢的美妙的细纹看上去像我少年时代的印记,无论看多少遍,我都不厌倦。
此后很长时间我都未能与紫霞联系。我把她给我名片夹在碎南瓜乐队CD的封套里——那是母亲永远不会去收拾和留意的地方。然同紫霞的重逢让我一下子确认自身的存在,十岁、十一岁、十二岁、十六岁、十八岁所有的存在。母亲固然爱我,然她越爱我我就越无法确认自己,她大概就是那种人——紫霞也说了的,我们都理解她,爱她,充分地尊重和包容她,除此之外,又能怎样呢?
一个阴郁的下着雨的傍晚,母亲在家炖了萝卜牛腩汤。我回到家时发现她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电视,银白的电视荧幕发出惨淡的哑然的光,播的是一出才艺综艺节目,喧闹哗然的电视场景并未在家里客厅投下什么闹热气氛,只是厨房里的萝卜牛腩持续咕嘟咕嘟地散发出倔强而熟悉的香气。母亲总这样,一有什么事儿来便神经质地放下手头的事情沉郁地抽烟,几个钟头过去便会好。我拎着背包想回房,母亲唤住我:“星仔,你父亲死了。”
我停了脚步,转而望向母亲。穿着深白镂花衬衫和灰色细脚裤的母亲拢着双膝坐在沙发角落,神色平静。
“噢。”我说。我从来未曾确认和了解自己也会有个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而现在他死了。
“这个你去一下。”母亲递过来一封白色信封。
抽出来看,是陌生名字陌生地址的葬礼通知书。林浩然。我念念有词地对着那个陌生名字重复了几遍,以期取得某种实感。
未果。
“好的。”我说。此外想不到什么词。一直以来母亲从未告诉过我关于父亲的一切,这种做法有些任性,却是她对事情的惯常处理方式。说到底,母亲一贯以来都认为我是她一个人的,男人固然在制造我的生命过程中起了某种作用,她却宁可把他看做无。她是这么做的,久而久之我也逐渐接受这一点,不接受不行,母亲她太过柔弱而又善良了。凭这一点,我就必须接受母亲的安排。
我拿了信封,回到房里,仰倒在床上。可能是由于饿过头的缘故,嘴里泛着苦味儿,厨房里牛肉汤的香味儿一股一股来袭,而我什么也不想吃。
母亲同我打点了一套用料不菲的黑西装,中规中矩地连同塑料罩和领带一起摊放在床头。我暗暗叫苦不迭,这原本是参加成人仪式上准备的衬衫西服,岂料成人仪式还未参加,就此成了父亲的葬礼西服。
扣上衬衫纽扣,结好领结,套上黑外套的我远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西装的肩膀有些松旷,也许我的躯体远未到实际能够承受这套衣服的年纪,感觉上是合适西装里住着的不合适的人。我拢起头发,转而又放下,齐肩的头发黑而有致,较我身上的任何一部位都与之更为配搭。我将白色的信封揣入兜里,拿了公交卡,钥匙和零钱出门而去。
父亲的家位于麒麟寺街深处的老巷子里。因为路不好找,又无人可问,我兜头兜脑地在巷子里穿行了大半个钟头。
第一眼看到这个男人的作为“家”的房子,我心里有稍许的惊栗。毕竟是从前差点成为我“家”的家。深褐色屋檐,红色砖瓦及小而有致的细洁庭院,怎么看都像是一所符合正常家庭气息的温馨房子。
在来宾表上签上名字,放下奠金,坐在桌前的系着黑色袖章中年妇女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极其深刻,晦暗,不明所以。同父亲的妻子握了握手——那是温婉得只剩黑色裙装的女人,有股清洁的哀意。两个结着白花穿着白裙的女儿在一旁看我,我甚至连头也没多抬高,径直进了灵堂。
坐在座位席的最末尾,尽可能地不引人注意,然而仍有不少人有意无意地朝我这边瞟视,让我感觉喉咙涩得要命。罢了,我松了松扣得发紧的领结,索性干巴巴地坐着。
进来的第一眼,我就意识到自己同遗像上那张脸几乎如出一辙——除了隐藏在头发深处的耳朵。那种微笑中无不蕴含着某种普世性的宽容,是我不太明白的、通常出现在遗像上的那种笑法。
在这帮亲朋好友之间,唯独我孤零零与之毫无关系毫无维系。除了那张脸,标志性的生物学意义上的脸。目睹父亲的容颜,好长时间我回不过神来。
我感觉自身在不合适的窘迫的西装里产生了一种挥之不去的难堪。额上沁出了细汗,早上吃进去的火腿热狗在胃里隐隐开始泛酸,突然想喝啤酒,或是任何一种能让身体为之平静深邃的液体。我把手插进兜里,半低着头,双手尽情地体验崭新的裤兜特有的熨帖气息。
有人在念追悼词,宣读父亲的生平,我在众人间垂首听着。那些词汇、句子所形容的人如此的陌生和不切实际,我边听边遗忘它。偶然抬看,发现父亲的结着白花的小女儿正在看我,好奇、迷离兼而有之。那是一张清稚的,与我血脉相关的脸,如果妹妹的实感上得来的话,她应该是我的妹妹了。
我喟叹一声,转开脸去。四周传来嘤嘤的泣声,我低头看地板,泣声很小,地板的颜色很真切。
不太记得最后是如何告别出来的,临走时那些关注过我的脸的人都忙着哀伤,未有人再留意我。
在街角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啤酒,不冰,但凉凉的足以慰人。一气灌下去,沿着来路慢慢地走回去。
父亲的名字忘在了脑后。唯独容颜挥之不去。
我褪下西装外套搭在手上,领结也略略懈了些,一罐啤酒落肚,我和周遭的现实的关系多少才缓和到正常的地步。正值五月的某个上午,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喧嚣稳健的汽车和行人在我身畔流利穿行。半个钟头前的一切,基本上已恍如隔世。
上了地铁,在拥挤的人群中闭目沉思,人间的喧嚣在这里似乎比其他地方来得更深一些。我未有地方可去,在未能打通思绪之间哪个熟悉的地方我都回不去。几个站后,地铁驶上地面,流丽的日光经由厚厚的玻璃投到车厢里,感觉上整个列车温醺得惊人。阳光移动得很快,一幕幕穿过车窗的光,在地上投射下疾驰的影子。
当广播报出横沙站名时,我跟着下车的乘客以有些踉跄的脚步出了站。莫名的刺目的天光深邃且透蓝,在地铁口我扶着树干伫立了许久。上一次在此出站是因为紫霞来着,我想。这个地方,四下里的生活气息远比市中心来得淡薄。街心花园、便利店、游戏室、水果铺、茶餐厅和邮政局,因为过于稀疏而显得像是梦中虚拟的场景。我沿着意识中的路走下去。
微微的沁凉的风吹得人警醒,却又像有什么在一点点地褪失。我不以为意,只沿着人烟稀少的街道往更深处走去。没有人注意我,连我自己都不会注意自己,脚下的影子在接近正午的日光下褪化成极小的一坨,犹如丢不开的宠物狗。
不多时,细汗从身体各处渗出来,肌肤黏在白而坚挺的衬衫上,有股渍然的不适感。我想停下来,找一处避阴的地方静静地呆着。然而极目四望,便利店,咖啡馆,小型超市,银行,糖水铺,美容院,招揽生意的店面一个连着一个,似乎哪儿也不存在这种幽静之地。我愈想歇息,就愈走不停。最终我看见一个装横细巧,招牌上印着褐色猫咪的小书店,没头没脑地钻了进去。
推开玻璃门时,自动门铃发出“欢迎光临”的悦耳声音,恍然把我拉回了现实。虽说是五月,店里开着嘶嘶的冷气。穿着绿色恤衫的店员在收银台有条不紊地算账,除了我,十来平米的店内没有任何顾客,只漾着静谧安逸的读书氛围,感觉上一下子让人放松下来。
《冰与火之歌》《花鼓歌》《漫长的告别》《东京昆虫物语》《枕头人》《希望之国》……书摆放得齐整精致,一个接着一个书名看过去,却得不出什么连贯的印象。我拿起一本《关于来洛尼亚王国的十三个童话故事》翻了翻,又转而翻开那本《希望之国》,最终转头读起了雷蒙德·钱德勒的侦探小说集。
硬梆梆的铅字,冷涩的文字,在读到第五页时我感觉一股困意遂然来袭,那并非常态的困,而是出于困顿情境下无可挣扎的困倦。空调的冷风嘶嘶地吹着,意识时不时地黏连成一片,身体一点点地变重,手肘上的西服往下滑,书拿在手里感觉上像是某种突兀的异物。罢了,我想,自己无论如何得找地方休息了。转头望了望收银台上方的挂钟,时针与分针稳操胜劵地走向十二点。在街上晃了快有两个小时,我想。突然一声突兀的“欢迎光临”将我惊醒,接着又是一声“欢迎光临”,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接二连三的“欢迎光临”之后,偌小的书店一忽儿挤满了穿着校服大声喧哗的初中生,感觉自己像被包围在一片鼓噪的蛙声中无处可去的路人甲。我无奈地闭上眼,静静地承受刺激耳膜的喧闹声,任周围少男少女嘈杂的话语和自身的困意在脑海中交织成挣不脱的网。
十五秒后,我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街角款步而来的紫霞。透过书店的落地窗看出去,她穿着一身黯蓝间墨绿纹路的旗袍,拎着挎包寂然无声地由远处走来。由于隔得太远,她的表情看不真切,只隐隐地感觉紫霞走路时眉眼深处的韵致,那是旁若无人,独处时分的她。
捧着书,拎着西装外套,我站在窗边细细地看着这个女人,看着她由远及近,一秒钟也不想浪费。她的穿着细巧扣带高跟鞋的脚在混凝土路面以轻巧的步调走动,我突然发现紫霞走路的样子有些像我的母亲,隔着深而又深的正午太阳和厚玻璃窗,那姿势让人得到某种程度的抚慰,这女人走路的样子抚慰了我。她走得愈来愈近,面容也愈来愈真切。我低下头去看书,书里写道——“比尔和阿琳·米勒是对快乐的夫妻。但有时他们觉得他们被他们所属圈子里的人超过了,留下比尔做他的簿记员,阿琳忙她例行的秘书事务。”
当我抬头时,紫霞只留下一个美妙到近乎优柔的背影,如果不是因着她走路,我怕是不会想起母亲,如果不是想起母亲,怕是没有办法释然。屏息静气地看着她在街角消失,我合上书,将书拿到收银台,问:“多少钱?”
作者简介:
温文锦,1982年生于广东梅州,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