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蔷薇

2016-06-16 00:42张锐强
山花 2016年11期
关键词:董家大头核桃

张锐强

董家河么,肯定是个有河的小镇。谁都知道镇子旁边那条不大不小的河,经过九曲十八拐,最后会亡于淮河,但没有人会在意。这条姓董的河被姓淮的河吞并,就像仇人与朋友必定会在墓地和解,对我们而言无可抗拒因而毫无意义,当然也就不必关心。在那段湿漉漉的粘稠岁月里,我生活的全部意义都集中在两个人身上:大头和小四儿。他们就像天平上的两个砝码,高高低低轻轻重重地决定着我心情的走向。

其实我想说的是,董家河是淮河的支流。可支流这种标准的地理语汇只对课堂有意义,而我们的课堂生涯已于一年前正式结束。就像从我们脚下流走的河水会突然之间改名换姓,我们也突然之间失去学生身份,未待摇身已沦落为社会青年。原来生活就像董家河沿岸池塘中的藕,刚挖出来时都是长长的,带着精巧的关节,可还没等爬上餐桌,甚至连砧板都没挨着,便会被沿着关节依次折断。藕折断时还有一声脆响,我们的转折却是那样的漫不经心。

当然,我们并不为此痛惜懊悔。我们不指望考大学,就像不指望爬进墙上刚刚取代各式领袖像的风景画。反正我们还有接班招工之类的后路。所以说一年前是正式结束,要追溯非正式结束的历史,至少可以到高二,甚或高一。谁知道呢。

小炮儿。小炮儿!小炮儿!!

有人敲后窗喊我。那扇窗正对着河。汩汩滔滔的河水日复一日地流经耳膜,足以麻痹我的听觉,但却无法遮蔽大头刻意制造的噪音。要搁平日,我早就一跃而起,但那天实在不巧,大头来得太不是时候。我紧紧夹住双腿,闭着眼睛,试图就此将大头的声音混入流水,但是不行。大头要是有那份耐心,他哪里还是大头。不过他的嗓门再粗,终究隔着窗户,我要是愿意也能混过去,偏偏还有不识趣的弟弟。

董红兵探头进来,指指窗外:大头。大头。

董红兵小我四岁。我实在想不通咋会有这样一位贤弟。这倒不是因为他的脸盘极像前些年长期霸占主席台和墙壁的那位,肥胖,虚肿,而是因为他总也擦不干净的口水和鼻涕。虽然妈妈在他左胸前缀了条手绢,但这又有何用。

我恨恨地剜了董红兵一眼,身体一阵痉挛,才抬起左手向后敲敲窗户,以示回应。在那个瞬间,仿佛有浓密的水汽穿越后窗,扑面而来。

董红兵丝毫不理会我的嫌恶。他总是这样面带微笑。这也像那画上的那位。

慵懒地起床穿好衣服。出门之前,闻闻右手,隐约还有青草汁液的味道。我又在海棠旁边的水龙头下洗了洗,方才出门。午后的阳光照彻内心,我发现里面空空荡荡,就像放假后的教室。这种被瞬间抽空的感觉,就像突然发现失盗,令人顿生惊恐彷徨。甫一抬头,眼前先是色彩斑斓,尔后又突然失色,世界如同一张刚刚冲洗好的底片。大约有一两秒钟的样子,我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沦为色盲。

走出门前的小胡同,前面就是镇里的主街。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已不知高寿几何。经过无数鞋板日复一日的擦拭,没有泥污的地方微微闪着亮色。粗壮的木柱顶起黑瓦屋面,中间是雕着各色花样的窗户,以及贴着年画的门板。这景致想起来似乎不错,可惜许多门窗木柱多年不打桐油,已经干枯,缺乏应有的水灵光彩。这是镇子的心脏,由此朝两边扩散,砖瓦房逐渐增多,靠街的一面一律刷白,将屋顶的黛瓦反衬得益发厚重。

不用说,出门左拐。那是小四儿的方向。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割掉身后的尾巴。自打下学,董红兵便成了我的影子,走哪儿他都要跟着。在我眼里,他跟他左胸前那条永恒肮脏的手绢一样,扯掉是原始冲动。

董红兵死活不肯回去。打是不成的。他倒霉的哭腔就像生锈的水龙头,拧开容易关死难。即便能关死,还会有漫长的滴答。天知道他万事不用愁,哪儿来的这许多委屈。我惹得起贤弟,但惹不起爸爸。这一年来,他看我横竖不顺眼,我看他也差不多。问题不在于我们相看两生厌,而在于他的身份特殊。他刚刚高升为派出所副所长,离神奇所长只差半步。在他跟前扎翅?贤弟都不会干,何况愚兄我。

糖果已经用完。我手头永远缺钱。没办法,那就只好猛跑。跑了一气,已经跑到大头跟前,可不用回头也不必听声,仅从大头满脸的坏笑,我就知道尾巴还在。大头这表情令我越发生气。谁都可以笑话我,惟独他大头不能。我们可是喝过血酒拜过把子的,关系理当深过父母兄弟。再说我可从未笑话过他爸爸,无论明面上还是暗地里。大家都说他爸爸早已算不得男人,就像磨钝的犁铧,虽然还在牛的牵引下朝前走,但根本未曾翻耕土地,滑行而已。

算了,我得回家。你自己去吧。

别别别,我一个人去有啥意思?来来来,红兵,我给你个风车。

那是个彩色的油纸风车,旋转起来就像万花筒。大头演示几下,然后递给董红兵,伸手朝我家的方向一指:风车喜欢回家。你快跑!跑得越快越好看!

董红兵越跑越远越跑越快。嘎嘎的笑声散落在身后,乒乓球似的在青石板街面上不断反弹。大头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摇头道,可惜了我的风车。要是扎在小四儿的窗户上,多好看。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也莫名其妙的满是惋惜,仿佛那是我费心弄来的礼物。但转念再想,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喇叭裤肥大的裤脚摩挲着街面,间以鞋掌清脆的敲击。我们漫步东行,就像水面上漂浮着的两片叶子。兽医站在镇子东边,里头不仅有兽医,还有兽医的闺女小四儿。小四儿其实行二,上头一个哥哥,下头一个妹妹,也并无兄弟姐妹饿死夭折。谢天谢地,我们都未曾掉进饥馑的陷阱。那是父辈的霉运。小四儿之所以得此雅称,是因为她眼睛近视,戴着外人不知模样的隐形眼镜。

在县里上高中时,小四儿和我同班,根本没有大头什么事儿。起初我也很久未曾留意她,因她又矮又瘦,就像穷人家的野小子,并无性别。可忽然有一天,她就成了女孩儿。这过程是如此的迅速而且神奇,就像我娘发面,只消用纱布盖上一个时辰,一疙瘩面团便发满全盆。从此以后,人人都对她刮目相看。包括我,也包括大头。

杨秃子的豆腐坊,袁大个的油坊,乐家的烧饼铺,马家的杂货店,相继甩在身后。新开张的第三家录像厅旁边,摆着周瞎子的鼠药摊子。很难说清此人的主业究竟是卖鼠药,还是看相算命。前些年他身后还立着面旗杆样的招牌,是条长长的白色布帘,上面写着标准的红色颜体:

阴阳五行,奇门遁甲

周易八卦,太公兵法

婚姻前程,吉凶祸福

一字天机,解君忧愁

后来派出所出面干涉,说是封建迷信。周瞎子也不犟嘴,把布招一收,到派出所泡了个把儿时辰,竟然就让所长收回成命:周瞎子可以继续营业,但要拿掉布招,另外再摆个摊位,不拘何物,卖点啥都行。

那所长外号老炮,也就是前面说过的神奇所长。在我们心目中,他简直就是整部中国革命史的代表。都说他是久经战阵的老革命,枪口下死了不知多少敌人。论年龄资历,他早应该高升远调,最次最次也要到县里当公安局长,但他就是不走,仿佛是要特意留个生动的传说,调剂山里孩子空虚的精神生活。其实他老早就当过公社副书记,之所以长期屈尊在派出所,是因为多年前的那次会议。他拿着讲话稿照本宣科,结果闹出了笑话。问题是那年月没有笑话,只有事件。

讲稿上有这么一句话:文化大革命一声炮响。没有生僻字多音字,他都认得,但是不巧,赶上换页,“响”字在另外一页。他先念出“文化革命一声炮”,然后蘸点唾沫换页,又念出“响”字,这才意识到不对,于是略微停顿,再翻回来看看,确认以后随口骂道:屄养肏的。该响的不响,不该响的又响了。

所长是胶东人,口音很重,喜剧效果格外强烈,台下立时笑声一片。他本来是对秘书不满,但时令不好,赶上林彪出事,他偏偏又是四野的人,打信阳时受了伤,就地转业的,因而笑话升格为事件。所幸他身上有枪伤,祖上无问题,没吃大亏,除了官帽。这他倒是不大在乎。他本来就不喜欢这营生,进派出所正好。舞文弄墨,何如舞刀弄枪?

炮所长甚有煞气,别说二流子不敢照面,就我们这样的八十年代新一辈,有事儿没事儿,也要先惧他三分。周瞎子能别赢他,可谓神奇。故而从此以后,我们不知道应该蔑视炮所长,还是钦佩周瞎子。反正他开始正大光明地多种经营,兼卖老鼠药和解酒灵。时间一长,他跟前的桌子上又悬了条看不清本色的布招。不过只有“测字算卦”四字,字迹也小很多。这削减的部分面积,便是炮所长的面子所在。

算命的似乎都是瞎子。说是干他们这行的屡屡道破天机,引发神灵震怒,瞎眼是为惩罚。可虽然有此名义,但周瞎子并非盲人,眼睛比老鼠还贼。那副宽大的墨镜,只是职业招牌。他不瞎,那就是世人瞎。因他的摊子竟能长期傲然屹立而不倒。我当然不关心他的生意,只是有时会关心他的眼睛。确切地说,是眼镜。经过时我侧脸冲他笑笑,不料想他视若无睹,毫无反应。

我停下步子,再后退两步,冷不防扯下他的眼镜。

睁开眼,看清楚,给我算算爱情。

眼镜又宽又厚。小四儿的隐形眼镜,怎么就能藏进眼里?我很好奇。但是很快,这份好奇就被周瞎子的话和大头的笑冲掉。如同一泡热尿下去,所过之处白雪迅速消解为黄水。

你是打光棍的命。

大头的笑声已经停歇,但笑容犹存。隔夜的酒气更加难闻,类似大头脸上无声的笑意。我把眼镜啪地一下拍在桌上,说你算都没算,咋能知道?

不用算。没礼道的后生,哪个丈母娘愿意要?周瞎子此前闭着眼。这倒不是装瞎,大概是受不了突然的阳光。他戴好眼镜,但脸依旧朝着街面,并不看我。

不行,我非要算算。算得好,我给你五毛!

给我五毛,我给你四包三步倒。

我家里又不闹老鼠,要三步倒干啥?

这药适用老鼠,也适用气性大的人。

我越发来气,恨不得捋起袖子干一仗。可周瞎子年岁太大,不是合适的对手,有气也没法出。大头使劲拽我走,连说算了算了,都是封建迷信,还能当真?

也只好如此。我兜里一毛钱都没有,哪有五毛?

小四儿的兽医父亲经常下村出诊,母亲哥哥上班,妹妹上学。换言之,她家就是我们这些走投无路者的避难所。

还没到跟前,便有邓丽君的歌声遥遥而来:

美酒加咖啡,我只喝一杯,管他去爱谁……

那一刻,我僵硬的身体立时柔软,内心似乎有春潮涌动。就像我们在董家河里扎猛子,水流过皮肤时的感受。至于她的卧房,多年之后的印象,类似夏日的树荫,带着正午暴晒过后干燥的花朵暗香。她打开房门,只冲我们俩点点头,一个字都没说,仿佛沉浸在历史之中,而我们只是页面之外的读者,离得再近也还隔着一层。

严格地说,小四儿的相貌算不得多么突出。三十年后,除了她右嘴角边上的酒窝,那个应该算是缺憾的特点,我几乎完全淡忘掉她白里透红的皮肤,高挑丰满的身材,温润匀称的五官。那酒窝平常并不显山露水,一笑一颦,方显峥嵘。如同泉眼,流出来的不是欢愉喜悦,便是忧郁闲愁。当然,后者居多。即便起初是欢欣,等流经我,往往也会演变成忧愁。就像酒会跑气。她在我跟前第一次出落为女孩儿,结果便是我被浓郁的酒气悄然熏倒。那个要命的酒窝,仿佛此前并不存在,是岁月的雕刀突然之间的妙手偶得;而从她嘴角上剜掉的那一点点肉,恰巧飞到我的心头并长成一体,从此落下隐痛。

小四儿卧房里那幅薄薄的粉色窗帘终日张着。无论白黑阴晴。似乎不仅太阳,就连月亮也有将她晒黑的危险。房内因而总是飘荡着氤氲的慵懒气息。风车若悬在这里,真是再合适不过。想到这里,唰唰声立即轻轻响起。

小四儿很少说话,随手抱着那只瓷杯,也很少喝水。我想杯子里的茶应该不会凉,即便凉水她也能焐热吧。我清楚地看见邓丽君的歌词从她指缝间光洁的瓷色上不断流淌,就像古代仕女百无聊赖只好一遍遍地反复梳妆。正在这时,大头忽然捅了我一下:

干啥呢?你傻了?

回过神来,见他们俩都在笑。不同的是,大头的笑里不乏恼怒,而小四儿的笑容则充满嘲讽,就像当初在课堂上偷看梁羽生,明明已被居高临下的老师发现,我还徒劳地意欲掩盖。草枯鹰眼疾,写的其实是课堂。

你们说,邓丽君用啥样的杯子喝咖啡?是不是跟这个一样?我指指小四儿手中的瓷杯。那只杯子外面烧有几枝花,被小四儿的手指滋养得珠圆玉润,像是刚刚经历春天的晨露。当然,是折枝梅花,不是路边的野花。更非大红花,没有写着“奖”或者某某单位工会字样。

这问题只有咱贤弟能回答。

大头你啥意思?再这样我跟你也不讲客气。

吵架出去啊。没劲。

差不多跟小四儿说这话的同时,大头抬起右手冲我摆摆。这虽是免战牌的姿势,但对我而言更像敦促威胁。他右手上的那道伤疤像根尖刺,能随时随地刺破我愤怨的气泡。谁让人家为咱挨过一刀呢。

那还是高一的事情,发生在县里。我篮球打得不赖,小炮儿这荣誉称号便是例证。虽是外号,但我其实很喜欢。它总让我想起老炮。而每念及此,我都会豪气干云,仿佛裤裆里的那个物件不是祸根,而是炮所长腰间悬着的黑色手枪。那天比赛,小四儿等一干女生都在旁边呐喊助威,我因而越发豪放,左冲右突,势不可挡,直到县城里的几个小流痞急眼。他们已非战术犯规,而是直接打人。我无法忘记当时空气中的独特气息。那是男生宿舍里最熟悉的味道,也像火药库。不消点燃,你直接冲它吼一嗓子,便能将之引爆。

那就打吧。

体育老师是裁判。经过他的强力弹压,比赛暂时中断几分钟,然后继续推进。我们的胜利丝毫未受影响,比分优势反而有所扩大。不过这并非终局。几天之后,双方还要在河滩上重见高低。就在那天夜晚,不同班的大头替我挨了一刀。有人挥刀戳来,大头抬手阻挡,立即见血。还好,不曾致命,伤疤留在手臂上,化为青春的勋章。

争论虽已结束,但紧张依然未去。那段时间,被粉色窗帘过滤后的光线根根都如同弹簧,拉得满满的,任何一根松开,都能射死李广的老虎。

要反击大头,最有力的武器不是原子弹氢弹,而是他的父亲小核桃。

小核桃是铁匠,个头不高,但是太瘦,因而身量依旧有竹子的风骨。虽然头发已白,但脸庞却还是没有彻底长开的样子,总在什么地方隐藏有关键的缺憾。缺乏的绝对比例不高,但很全面,类似衣服缩水,也像没有成熟就被剥开的核桃,处处都小一号,故而得名。

小核桃弟兄好几个,不必问年龄就知道他是老幺:弟兄们个个人高马大,惟独他像后娘养的。区别之明显,就像骡子与驴。因他生不逢时,正长身体时碰上过粮食关。大队的粮库内有粮,但那是国家的,有民兵把守。信阳还是好的,息县光山等东五县饿死得更多,满口家子死绝并非个案。因有民兵与公安严防死守,不准出去要饭,免得给国家抹黑。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老辈儿人都说,还是天不绝人,因为信阳从未经历过那样暖和的冬天,冬月里还满山绿色,可以打到新鲜的白花蓼。从前喂猪的野菜,那一年里成了人活命的吃食。煮一遍漂水两天两夜,再煮一遍漂水两天两夜,苦味不再那么扎人,便拿来充饥。这种食物只能勉强活命,营养丝毫谈不上,小核桃便应运而生。

小核桃不愿种地,后来拜师学打铁。铁匠当然吃不上商品粮,但大头的母亲却有红皮粮本。她在镇供销社上班,已从多年的营业员熬成副主任,只等主任退休让闺女接班,她好顺势扶正。这种结合当然不可能是天作之合,只能人工捏合,需要老虎钳子那样的力道。因她母亲成分高,若不借助小核桃的贫农出身,便不能漂白,何谈染红。起初这算不得风险投资,因为身份远不能与成分比肩,但谁承想世上还有一句话,叫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起初手艺人都很吃香。打个镰刀铁锹,订个驴掌,都是农村人少不了的活计。所以小核桃一度志得意满。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是傍晚时分火红的铁匠炉。他赤裸脊背扎着皮围裙,脸膛黢黑,肌肉缩成疙瘩时,便有火星四溅。收工之后,他照例要喝上两口。那时他的鼻尖微红,满脸含笑,但眼睛还是清清亮亮的。因他并不酗酒。他的两句口头禅,在整条街上流传:吸烟大红花,喝酒六毛八。有六毛八一斤的散酒和大红花烟,便是他幸福人生的全部。小核桃喝酒是真喝酒,不要菜,几粒花生米就行,生的,油炸都不必。他仿佛不是拿花生米下酒,而是检查花生的长势或者质量,嚼得很慢很慢,一粒花生入口,嘴角也能泛出点白沫。

后来农村分田到户,小核桃的田由他家人种着。他不用向大队缴钱,但也不再有公分,年底分不到粮食。大头和他妈妈吃商品粮,凭着红皮粮本,可以按月到粮店买低价粮油。也不多,每人每月细粮三十三斤,就这还是刚刚涨过的,先前的数目只有二十七。当然,这没有小核桃的份儿。他老婆每每跟人叹息:三口人,两份粮。其实还不止三口,至少要顶五口呢。每当此时,小核桃总不接腔,只是更加迅速地挥舞铁锤,溅出的火花也更多更高。尽管铁匠是力气活,饭量肯定大,但种他田的家人给的口粮,未必裹不住他的嘴。更何况铁匠铺每日也有收入。

但小核桃并不辩解。前些年他们这些人说得太多,理当歇歇。

这还只是个开始。后来物价日高,万元户越来越多。不但贩服装放录像摆台球赚大钱,就连养猪养羊也能发财。除了打铁。大锤下面终究只是废铜烂铁,没有金银元宝。古今中外,似乎还没有哪个铁匠名垂青史光宗耀祖过。大头母亲的叹息因而越来越像秋风:粮价越贵,这一个儿二个儿的就越能吃。唉。

小核桃脸上的笑肌日渐作废。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鼻尖微红时平静的微笑。酒瓶还在,花生米也有,只有微笑悄然走失。

在这个山峦包围溪水缠绕的小镇,时间仿佛课本的书页,总也翻不过去,每天都是昨天。在此之前,县里“严打”抓了好多人,学校经常组织我们参加公判大会,犯人装满成排的解放牌大卡车。杀人偷盗抢劫强奸流氓,各式各样的脸,各式各样的罪,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我们不尽的谈资。然而董家河始终很安静。除了几个割电线的小偷跟人打架斗殴,从无值得一提的案子。仿佛坏人已被老炮清剿干净。这种缓慢和安静的长期浸泡,让我们的生活日渐褪色。直到睡仙桥村那个倒霉的老光棍搞死母牛后事发为止。

分田地,自然也要分耕牛农具。耕牛近乎拖拉机,不可能户均一头,只能几户共享。农忙时轮流使用,农闲时依次放养。老光棍放牛期间,某日那头母牛离奇生病,阴道流血,最终死去。身为兽医,小四儿的爸爸当然要去检查诊断。根据他的检查结果和村里人提供的线索,派出所得出结论,是老光棍做的孽。那人倒也痛快,铐子还没上,便招认是他伸手抓的捅的。

把牛屄吹破的人听说过,没见过。把牛屄活生生捣破的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关于此事,副所长爸爸与兽医爸爸都有第一手资料,但我们从未公开谈论。在我们家没有,在小四儿那里当然更不会有。恶心。最后那个鳏夫被判了四年。三十年之后,我已记不清问的究竟是流氓罪,还是破坏生产资料罪。

无法想象,明明是爸爸经手的案子,但我获悉详细案情的渠道却是大头。他跟我说起这事儿,是在铁道边上的下午。我们趴在青草地上,等待南下广州北上京城的火车,经过大头的五分钱。那枚崭新的硬币闪闪发光,几乎可以吃顿早餐,因它正好是一张乐家油饼的价钱。但我们情愿如此挥霍。

硬币搁在铁轨中央。那里一派明亮,边缘则满是黄锈与污迹。我使劲盯着,硬币先是不断扩大,然后又逐渐缩小,直到两片明亮合流。身下的青草已被我们制服,那种熟悉的汁液气息在眼前鼻尖不断回旋。潮湿穿透衣服和皮肤,向内心浸润。我像电影上那样,耳朵紧贴地面,可啥也没听到,除了无聊的心跳。

咔哒声由远及近。我盯着硬币,心里突然有阵没来由的慌张,还有隐隐的疼痛。仿佛那并非硬币,而是我的手指,甚至就是我的躯体。可尽管如此,我依旧不希望它在车轮抵达之前震落,滚进道边枕木间的石子里,或不知所终。我趴在地面上,双手抓着野草,下身硬挺挺的,几乎可以当做枕木。

气流吹过头顶,掀起头发,绷紧衣袖。那一刻,我感觉呼吸困难,生硬的空气倒灌鼻腔。还好,硬币一直没掉,我分明看到了它生命的最后一个瞬间。等火车过去,铁轨上已无硬币,只有一摊不起眼的薄片,面饼那样,费了好大的劲才扒下来。我对大头说,瞧瞧,比你爸的手艺还好,打得多薄!大头冲我哼了一声:他又不是银匠!

在那之后,大头跟我说了老光棍的事情。他说得兴奋,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我本来也想起身,但突然之间又改了主意。裤裆里还有枕木呢。

我知道大头把我叫到这里不是为了议论这些,也不是要给那枚可怜的硬币送终。果然,所有这些开场白都是铺垫,都是为了下面这事儿。

大头郑重地告诉我,他喜欢小四儿,决定追她。

我老半天没吭气,眼前只有小四儿的酒窝。大头道你说个话呀。我说祝你早成功吧。这是句歌词,人人都会。大头说你少来这套。说点实在的。我说你们,合适?那个瞬间,我感觉大头的脑袋越发地大,小四儿的脸也越发地胖。我想,你们还真是般配。这个恶毒的想法几乎将我吓住。我立即咕哝几下喉咙。大头说你啥意思?你不会也俗到嫌我爸没吃商品粮吧。我无声地笑笑,说你真有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性格差别太大。你能闹,她喜欢静。大头似乎松了口气。他说我就是喜欢她的静。像个女孩儿的样子。

母牛事件虽然发生在几十里外的村子里,跟镇上八竿子打不着,但我真切地意识到,此事对我们还是有影响。这个影响不是指父亲的脸色。尽管那几天他的情绪大好,凸凹不平的脸舒展了许多。上头的政策是从严从重从快,可董家河却没有办成几桩像样的案子。他虽只是副所长,远远谈不上对全镇的治安负责,但还是感觉内疚。新官上任嘛。如今终于破获一桩,好歹也有个交待。

父亲心情好时,会给他的二公子擦鼻涕换衣服。那天他一边拾掇这些,一边跟母亲说笑。我一进屋,他们立即住口。笑容残存在脸上,如同暮春时节最后的几瓣落花。那种余音袅袅的韵味,不免令人好奇。我本能地问他们笑啥,父亲沉下脸不吭声,母亲支吾道没啥,你爸他们破了个案子。破案?这话题就像漩涡,具有外人难以想象的吸引力。能破案的才是真警察,比如退休在望的老炮;父亲平日的工作方式,在我们眼里简直就是浪费生命,糟践人民警察形象。

我赶紧追问啥案子?咋回事?

大人相顾无言,弟弟语惊四座,虽然只有三个字:

牛,牛屄!

父亲在弟弟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盯着我宽大的裤脚,低声喝道:还能咋回事?都是不学好的下场!再这样下去,你也差不多!

当时我并不知道来龙去脉,还以为又是流氓地痞打架斗殴,直到大头告诉我原委。从那以后,似乎镇街上的空气分子都发生了神秘的化学变化,很多事情悄然改变。而具体变在何处,我又说不清楚。我只是多少有点恨大头。我觉得他不该跟我说这个。尽管我也很想知道。

地图上一定找不到董家河,就像史书上不会有我的名字。但这并不代表董家河就可以渺视。虽然它看起来不甚宽,水流也不很急,可每年都会有孩子葬身其中。每当发生此事,苦主伤痛落泪,而邻舍习以为常。大家普遍认为,这是他命该如此。董家河的孩子连董家河都趟不过,足见他不该托生于斯。若不淹死,勉强活下去,也难有好下场。

周瞎子成名,其实也与之有关。

开油坊的袁大个有个哥哥,也是老光棍,以放牛为业,外号泥鳅。光棍条光棍条,哪有比泥鳅更加光滑的独条?不仅如此,他虽然整天钻山入林,但水性奇好,堪比浪里白条。而且浪里白条只是水浒人物,无人亲见,泥鳅可不一样,他毕竟是大家身边活生生的真人。董家河下游有巨大的南湾水库,是治理淮河的系列工程之一。本来都是山,水淹过后,便出现无数的岛屿和半岛。孤岛上已无人家,但半岛中还散布着诸多村落,那也是泥鳅转战的牧场。多数半岛之间不通航,熟人亲戚朋友间如果需要传递点信息东西,经常会托付给泥鳅。他水性好到什么程度呢?单手在半岛间游个来回还是小把戏,要是心情好,他会游到汽船的航道上,当船员呵斥他避开时,忽然一头扎进水里,从左侧进去,再从右边出来,冲目瞪口呆的船员旅客摇摇头,兀自游走。

有一天,周瞎子到油坊榨油,碰见了泥鳅。泥鳅酒劲正浓,拉住周瞎子便不放手,非要算个命。周瞎子盯他看了一看,说你会淹死在董家河里。众人闻听大笑。董家河淹死孩子正常,淹死泥鳅,笑话嘛。泥鳅笑道要咒人,你也选个像样的咒法。生辰八字都不问,就敢信口开河?小心我砸你的摊子。周瞎子道你面相上都带着,不用问生辰八字。真要砸,也不劳你动手,五年之后你要是还活着,我自己砸掉不迟。

事后的第四年初秋,泥鳅果然在董家河里溺水身亡。蹊跷的是,他死时是站姿,两条腿钎子一般扎进砂质的河床,漂浮的头发在水面若隐若现。大家都说,周瞎子的摊位之所以能躲过派出所的炮火摧残,跟这也不无关系。

泥鳅死后也曾像溺水的孩子那样,脸朝下横放在牛背上,希望控出胃里的水。虽是徒劳,可家长们还是希望袁大个能牵着牛在镇街上多转几圈,以便警告不知深浅的孩子们。那个场面对我们而言杀伤力的确不小,可惜不能持续。如今我睁着眼睛潜泳,牛背上的泥鳅形象虽然历历在目,但我并不畏惧胆怯。仿佛那只是别人的节目,撑破天的热闹也跟我全然无关。

河水澄澈,近乎透明。幽暗中偶尔我流经水草,偶尔也有小鱼流经我,只是没有传说中请柳毅捎信的龙女。捎信的活计泥鳅最为擅长。我可是不行。大头让我给小四儿递信,我没有答应。我说你要是真想追人家,就得有勇气。难道不是吗?

大头拂袖离去,我愤而投河。那一年里,我恐怕是第一个下河的人。初下去时浑身一激灵。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在此之前,我感觉身体几乎要被高温熔化,像太阳底下的冰棍儿。我伸直胳膊,全身成一字,穿越冰凉的水流,也穿越滚烫的时间。肌肤滑过水的柔软,不觉让我想起一个字眼,溶解。那想必是种美妙的感觉。说到底,人是在水中孕育生成的。所以泥鳅的结局谈不上好,但是也不坏。他的痛苦应该不长吧。

游回下水处,上岸后却找不到衣服和鞋子。谁偷走了我的衣服?哪个缺德鬼干的好事?我在风中哆嗦着刚喊两声,还没来得及拉开架势大骂,大头便由草丛闪出,笑吟吟地。他把衣服鞋子朝我脚下一扔,说真是个小炮儿!你说得在理,这事儿确实不能托人。我自己去说。

大头跟小四儿结识,缘于我的介绍。那时小四儿刚刚跟随父母搬来镇上。同班的男生女生间都没有正式外交关系,何况不同班。我心里一紧,手上的动作停顿片刻,然后又继续擦身子穿衣服。我说你要是真喜欢人家,就得对人家负责。我想你懂我的意思。我先撂句话搁这儿放着,你要是敢玩弄小四儿的感情,咱们就不再是兄弟!

我一边忙活一边说,眼睛并不看大头。仿佛这样便可以磨平言语上的暗刺。我本想把话说得和缓些,但最终却还是飞流直下。

大头微笑着不说话,掏出小刀,在右胳膊的伤口下边,慢慢地但是坚决地画了个十字。血涌出来,又将十字淹没,汪成小小的血泊。他皱着眉头维持笑容,不紧不慢地说我是真心的,我说到做到。

收拾停当,我们向镇街走去。转过河滩,贤弟突然入目。董红兵斜躺在如茵的河堤上,闭着眼睛玩弄小鸡鸡。面条已被他揉成油条。大头使劲盯着我,笑意若隐若现。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羞愤,间或还有些许恶心。它是如此的肮脏,我真恨不得借用大头的刀,割掉自己身上的同类项。我无比强烈地盼望自己身上压根儿就不曾有过这个物件,除非它真是老炮腰间悬着的手枪。

我上前猛踢弟弟一脚:董红兵,作死啊?滚回去!

我格外讨厌大头当时的表情。他实在不必如此。我如果愿意,有的是飞刀回敬。不过我这边只是弟弟,他那边却是父亲。有失对等,不好造次。

大头是家里的独苗,没有任何兄弟姊妹。这在当时非常罕见。人们都说,小核桃整天挥舞铁锤,看似强壮,实则糟糠。就像经冬的萝卜,表面是鲜萝卜,内里是干丝瓜。这怨不得别人,怪只怪那场离奇的饥饿。他能活过来,已经算是白捡一条命。

大头母亲的刀子嘴,将床笫间的机密慢慢泄露。小核桃只在铁匠炉边威武,在床上并不中用。董家河是女人的洗衣场,也是流言集散地。消息像被棒槌砸开的看不见的水星,带着些许口臭,溅向四面八方。好在如今十多年过去,此事已被彻底捶扁榨干,不复能引起兴趣。再说小核桃为人也是没得挑,热情知礼。虽然好喝两杯,但并不耍酒疯。对于这样的人,谁忍心一味刻毒议论?

我讨厌这些流言。因为小核桃跟我们家颇有渊源。他是我奶奶的干儿,也视奶奶为救命恩人。当年他已到鬼门关前,实在饿不过,胆大包天,要拔生产队的花生。说起来这事儿常见,孩子居多。大人一是不敢,二是不能。万一被抓住,不知道是多大的罪名。孩子终究好说些。再说他们正长身体,也不耐饿。他管不了这个主义那个思想,只知道饿了要吃。

结果小核桃被我奶奶抓了现行。当时她是民兵排长。要是顺手交给大队,那可有的是罪受。前两天大队部窗户上还拴过两个孩子,耳垂穿着同一根铁丝。大队书记说,叫这两个小坏分子打个电话,交流交流思想。学点好的,别老不上进。小核桃当然知道这事儿。因而我奶奶一出现,他立即跪下告饶,但嘴里顾不得说话,只是抢着嚼,生怕有人再从嘴里撬出一星半点来。奶奶说,当时小核桃嘴边糊着黑色的泥浆,黄色的花生壳,还有白色的汁液,她看着很不落忍,只有高抬贵手。

奶奶轻轻踢了小核桃一脚,说坏小子,还不赶紧滚蛋?就这一回,下次再叫我抓住,我跟你算总账!小核桃起身朝回走。步态颇为从容,根本不像逃跑。假如还有跑的力气,谁会前来偷盗?奶奶微微摇头,又喝道站住!随即把那蔸花生朝他脚边一踢,说花生秧别乱扔,听见没有?

这事儿当时都不敢说出去。形势过去之后,奶奶并未在意,但小核桃一直没忘,后来拜奶奶为干娘,每年正月初一都要正儿八经地前来拜年。初一初二拜父祖,初三初四拜舅舅。初一去拜年的,都是贵客,都要留下喝酒。董家河的习惯,可以从早上八点喝到下午五点,喝到后来,谁也说不清那究竟是早饭还是晚饭。虽有一大桌子菜,小核桃却还是要吃花生。他喝多之后会流泪,用两手跟奶奶比划数字:娘,那蔸花生没长熟,只有十九颗。十九颗呀,够了。那是我这辈子吃到的最美的佳肴。比猴头燕窝都美。吃过它,我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小核桃的口气,好像他真吃过猴头燕窝似的。每当这时,奶奶总会夺去他的酒杯,说大过年的,扯那些做啥?别喝酒了,喝点醒酒汤,赶紧回去吧。你家里也有客。

不过大人间的交情难以遗传,通家之好多是传说。我与大头结拜跟这全然无关。如果没打那一架,我们也仅仅是街上的熟人。如今既已结拜,小核桃是大头的父亲,当然也就是我的父亲,岂能说三道四。

以往都是三个人一块儿玩。如今大头已有计划,我理当后退半步。可尽管这样,他的攻势依旧不顺。我们的注意力转向小白,也是不得已。

小白比我们大好几岁,那时已经嫁人,但还没有孩子。这是桩军婚,对方远在新疆,是骑兵连的排长。小白的父亲老白据说曾是植物学家,打右派时下放的。后来勉强摘帽,但未能回去,一直屈就于林管站,当了多年的站长。小白的皮肤并不是很白,但模样很俊,外号真优美,借日本电影《追捕》中女主角的谐音。她话不多,待人接物时面带淡笑,但那种笑不仅不能拉近距离,反倒会产生拒人千里的效果。因为笑容里似乎总含有嘲讽,还带着莫名的凄凉。那是深秋里街后山上才有的味道。有一点点辣。

小白一家在林管站工作,也住在林管站的院里。院后的山坡,几乎被白家开辟成花园,种满各种各样的花卉。他们家的小院子也是如此。小白身上总有异样的香,不是各路雪花膏香水的味道,而据说来自于她用花瓣配制的独特香料。

大头不知道是黔驴技穷,还是灵机一动,决定找小白要她传说中的独家香料,以此进攻小四儿。我说喜欢小四儿肯定喜欢,问题是你咋能搞得到。小白一家就像火星来客,在镇上生活二十多年后,犹是邻居们眼中的陌生人。那口过于标准的普通话,让他们接不到地气。镇上的人口音当然有别于农村,但在白家人跟前,那些原本透着神气抖着自豪的声母韵母,个个都干瘪下来,像屡战屡败的士兵又听到鼙鼓。即便吃着商品粮的镇上人,生活方式也类乎农民,邻里间少不了三碗面两瓶油的交情,白家却不。他们跟邻居的关系,多年来一直稳定维持在见面客客气气地打招呼的水平上,三尺竿头都不肯更进一步。邻居家娶媳妇嫁闺女老了人,请不请他们都要挠挠头皮。老白两口子还好点,小白尤甚。一个女孩子,身边几乎没有朋友,天知道她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二十年啊。

林管站在镇街东边,跟畜牧站一个方向。大头拖着我,在周围转了不知道多少圈,方才找到破绽。小白养了许多花,在我看来跟后山上的那些差不多,天知道她哪儿来的兴趣精力每天侍弄。那天下了阵急雨,她急急火火地朝花房里搬花,正好被我们撞见。这可是难得的机遇,大头立即拉着我上前帮忙。我们三人忙活好一通,才将它们安置妥当。

雨还在下。我们都淋得精湿。小白走进卧房换衣服,我们俩将衣服脱下使劲拧干,然后只穿裤子,光着上身。反正气温一天高似一天。

小白换好衣服,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跟我们闲话。大头小伙子的确是精神,身上的块块肌肉全都光明正确而且伟大,简直就像人体标本。他伸手接茶杯时,我清楚地看见了肱二头肌和胸大肌的运动曲线。白日的灯光下,运动的肌肉竟也能反射出温润的光。那可真是美,雄性的美。那种美令我自惭形秽。跟他相比,我简直就像个来路不明的物种,肌肉总体缺斤少两不说,偶有一两块能显现出来的,也是只能顾影自怜的段位,还不如没有。

很显然,这些小白也看在眼里。在那个瞬间,我感觉她的眼睛突然有光芒流出。尽管十分短暂。她在大头肩膀上捶了一拳,说一群小屁孩儿,转眼之间都长大了。

小白的拳头落下去时,我似乎听见大头的肌肉又一阵紧张。

大头说小白,你这种的都叫啥花?小白嗔道喊白姐!小白也是你喊的?我心里说还白姐,没喊真优美就不错了,但大头已经乖巧地改口。他笑着说好好好,白姐白姐。小白说都是一个品种,学名突厥蔷薇。

突厥蔷薇?这个名字闪电般令我心头一亮。亮光之下,有人身跨骏马疾驰如风,在草原上弯弓射猎。马蹄过处,溅起块块泥土,间或还有零落的花瓣。满含踏花归去马蹄香的韵味,但骑马者却又留着胡须,是少数民族。

小白说是西域品种,阿拉伯人传过来的。在河南移植成功,还是我爸爸的科研成果,他也是因为这个而被打的右派,后来又是反动学术权威。我说它有啥用呢?小白冲我嘲讽也是自嘲地一笑,说要是能实用,咱们恐怕也就不会认识了吧。

小白男人的照片挂在墙上。那上面的他身穿四个兜的干部服,腰挂手枪,骑枣红马,背景是连片的雪山,既威武又浪漫。但这只能远观,不能细瞅。因那人并不耐看。背景越美,反衬效果就越强。他是镇里的农村兵,提干后再回来,便开始说普通话。他撇腔,大家撇嘴。那身干部服上的四个兜,也不知道哪个兜里装走了小白的心。

大头看看照片说一年多没回来了吧。你咋不去探亲?小白说还一年多,都快两年了。他在部队当个芝麻大点儿的官儿,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好远好远,路上要走八九天,等颠到地方,我差点没晕死。高原反应。我忽然没头没脑地顺出两句唐诗: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小白看看我没有接腔,嘲讽地笑笑,兀自说道,他驻扎的地方,过去就是突厥人的地盘。

笑容逐渐隐去,小白眉头微皱,神情迷茫,如入梦中。未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散发出稻谷成熟的诱人气息。她虽然脸朝着照片的方向,但我敢肯定她看见的绝非照片,更非我们或者董家河,而是别的啥东西,比如突厥。

然而置身梦中的只是可怜的我,并非潇洒的小白。很快我就听见她对大头说道:我打算今年去探亲。八月份最好,瓜果都上了市。这些话好像不是出自她的口唇,而是胸脯。我真切地听见了那里的微微颤动。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跟窗户上的那盆花几乎三点一线。雨天的幽暗披满全身,她的牙齿因而越发洁白,是那种从小就用牙膏早晚各刷一遍的颜色。在董家河,只有被河水冲刷过不知几百年的石头,才会有这样的色泽。它温润湿滑,没有贼光。小白,原来这称呼跟她也是相配的。怪不得真优美这个外号没有流传开来,只有我们叫。

除了牙齿,小白身上最亮的是轮廓线。轮廓最外侧的部分颤动最为明显,我想这符合物理学的原理。力臂。我盯着那些颤动,发现它跟水珠从花瓣上滴落的声音共振。窗户上的那盆花开得正旺,朵朵花瓣都精神抖擞,团成丰满的圆球。因刚刚淋过水,淡红的颜色让人想起陈旧的门画,而从花瓣上缓慢滴落的水珠,也会强化这种印象。我感觉它们,我说的是每一瓣花朵,都是那么的楚楚可怜。我恨不得起身过去,轻轻为它们擦干泪水,但又担心下手太重,会将它们伤着。它们会像含羞草那样,碰一碰就缩回去吗?难说。

水珠滴落应该是清脆的。我能听到也能看到。如此悦耳的声音,只有小白那样的牙齿轻叩,才能复制。

十一

最终小白并未去探亲。夏天过去她还没动身,那就只能来年再说。新疆的冬天能杀人。

十二

那以后我再也没进过小白的门。每次在街上遥遥看见或者偶遇,我心里总会奇怪地漾起为她庆幸的感觉。去新疆的旅途劳顿,竟被无端放大为探龙潭驱虎穴的冒险。

其实我想起小白的次数,远远不及想起她男人的照片。我是为那匹枣红马感觉可惜。如此潇洒帅气的一匹战马,主人竟然是那副德性,真可谓遇人不淑。论煞气,老炮可以骑;论英俊,大头可以骑。当然,最好是我来骑。因为老炮已有手枪,大头已有小四儿,而我只有贤弟。

十三

原来小白的香料,就是用突厥蔷薇配制的。为了搞到这个独门暗器,大头经常过去帮她打下手。这种私事,我当然不便搀和。时间一长,他终于赢得小四儿的芳心。什么香料,简直就是迷魂药嘛。当大头向我告捷时,我心里这样想。我注意到,大头的语气颇为滞重,并无得手之后应有的得意。仿佛那是一场皮洛斯式的胜利,他已经满怀疲惫。我问他咋回事,他严肃地答道责任啊。既然人家已经答应,我就得负一世的责任。这可不是儿戏。闻听此言,我心里立即漾起不祥的预感。我说你究竟咋着她了?大头顺手捅我一拳:你脑子里都想些啥呢?你把我当做啥人了?我清清嗓子,说你们,你们接吻了吧?大头坚决地摇摇头,亮出那两枚青春的勋章,说我是认真的。我只在看电影时拉过她的手。两次。我绝对不会越轨,做对不起人家的事。我坏笑道,是被拒绝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大头也笑道流氓!你滚!

大头胳膊上的那个十字很淡。到底是自己动的刀。

既然人家已经成就好事,我就只能从他们的轨道上自行脱落。大头偶尔来找我,坐不多久便魂不守舍,仿佛屁股下面不是椅凳,而是他令尊大人的铁匠炉。我很少问他们的事情,但有时他会主动跟我说说。那些青春的伤痛与烦恼看似天大,实则针眼。人人都知道,也就没有复述的必要。对我来说,那段时间里最重要的事情不仅有大头和小四儿确定关系,还有小白的突然怀孕。

小白被人发现怀孕,已是次年春天。冬衣再也无法提供掩护,她的身子日渐明显。水落石必出。得知此事,我的第一反应是惊惶。仿佛那些隐秘的梦,突然被呈现于舞台。我做过多次大同小异的梦,骑着枣红马,纵横在篮球场上。过人,突破,上篮。杀得兴起,篮球场突然变成无边的草原,马蹄溅起泥土,穿越如海的突厥蔷薇。颠簸之中,枪套不断击打着我的屁股。然后手枪突然进入裆间,枣红马慢慢变色,先变成白马,再变出人形……

再然后,就是冰凉粘稠的惭愧与沮丧。

我的惊惶只是我的惊惶。镇上的反应你尽可想象。女人在董家河边洗衣服时,棒槌挥舞得格外来劲。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简直就像劳动的号子。小白并非一般人,军婚是受法律保护的。不是有老古话说嘛,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换作别人,大家只能背地里指指戳戳,但搁在小白身上不行。事关重大,老炮必须介入调查。这是他办的最后一桩案子,结案之后他便退休进城,我爸爸也算熬出了头。

结果再度震动全镇。肇事者竟然是向来和气温顺的小核桃。老炮的确有煞气,他一出面,小核桃便主动投案,乖乖承认是酒后强奸。如此这便不是强烈余震,而是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面。不是都说小核桃不中用了吗?看来种子没问题,问题出在地力上。不过他中用与否已不重要。搁在平时他或有活命的可能,“严打”期间只能是杀无赦斩立决。在子弹跟前,谁能中用?

大头的慌乱不难想见。我感觉他的肌肉已经失去运动机能,因他似乎只剩下两样动作还会,叹息与落泪。那段时间我在他跟前满心愧疚,为过去暗含的嫉妒。某日我费尽唇舌地劝慰半天回到家,刚进院子还没进堂屋门,忽然听见周瞎子的声音。他在跟奶奶说话。他说吃啥补啥。毛病出在脑子上,你说补啥吧。我立即明白说的是贤弟。他的脑子的确得好好治治。再不抓紧治疗,一辈子都得完蛋不说,还会连累愚兄我。道理再简单不过,只有傻瓜才会愿意要个傻瓜当小叔子,而我并不想讨个傻瓜当老婆。且慢,就是聪明人我也不会娶来当老婆。老婆,这是我所知道的世上最俗气最恶心最没劲的字眼。你就想想小核桃的老婆在董家河边议论自家男人的样子吧。如果有那么一个合适的姑娘,她可以做我一生的女朋友。

奶奶似乎没有答腔。周瞎子说人家点头同意才有效。要是人家不情愿,多半没用。你想想,那是脑子啊,任啥心气全都带着。奶奶叹口气道,死马当活马医吧。只能这样,尽尽心。周瞎子说这叫啥话。只管听我的,保准没错。一切都在命里运里。奶奶说我可咋开口呢?六九年那阵子都是用刀枪逼人家,我可没那样的本事。周瞎子轻轻一笑,说逼人家点的头都不作数。你又不是不知道,杨秃子他爸吃过几副烤肝,最后不还是肝腹水死的嘛。你就放心去吧,你一开口,保准能成。奶奶沉吟片刻,说这事儿不能张扬。他爹妈都不能叫知道,要不准得坏事。

十四

那年月枪毙犯人都是打脑袋。据说是炸子,子弹进去后会爆炸。这样安排的目的,大概是为了以儆效尤,杀鸡骇猴。幸福是世上的稀缺资源,一人的幸福总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区别只在于有些人知道痛苦者为谁,有些人不知道;有些人是成心,有些人则是无意。比如行刑,就是旁人的节日,类乎赶集。人人都想去看热闹,政府也鼓励。要是摸黑进行,震慑何从谈起?

遗憾的是,我不能去。我得陪着大头。毕竟结拜过一场。这也是考验情谊的刀口。

虽然未曾亲见,但情形我还是能知道。董家河么,小地方,新闻会像空气那样自然流动。大家都说小核桃像条汉子,敢作敢当。他鼻尖微红,满脸微笑,看来是喝过酒。这一点后来被父亲证实。本来长生饭断头酒之类都是封建残余,新社会不兴的。但小核桃执意要,经过父亲转圜,上头也就点了头。他没要别的,还是六毛八一斤的散酒,外加花生米。

刑场设在下游的河滩里。上了刑场的小核桃似乎突然长高了几寸。原来他过去从未真正直过腰,如今方才挺起胸膛。他眼睛不住地左右扫视,似乎在向熟人一一告别。在此期间,他一直面带微笑。也不知道是笑人还是自笑,更不知道是真笑还是笑容已被冻僵。但无论如何,那种舒展的神情,让大家都感觉他要是还能活下去,那么小核桃这个外号就应该换掉。

原来即便小核桃,也是能舒展开来的。

大头的家人都没法去看,事后人散了才去收的尸。她刚刚当上主任的母亲一边走一边哭喊冤枉,好像还真有个青天大老爷似的。要叫我说,小核桃一点都不冤。对面毕竟是小白。

当夜我回家很晚。此前我一直在大头家,帮着料理丧事。虽说是枪毙,但还是得送葬。响器班子吹鼓手固然不好闹出太大的动静,但礼节习俗还是不能省略。这就要人帮着张罗。我本来犹豫着该不该自告奋勇,但奶奶竭力鼓动,我只得全心投入,不出声地忙里忙外。不看小白,只看大头吧。跟别人一样,小核桃的裤脚也扎着口,以防大小便失禁,有碍观瞻。脱下裤子换寿衣时,我们发现那里面干干净净。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当时小核桃光着脚,鞋已经被开枪的警察脱下来,远远地扔掉,免得他的魂追人缠人。虽然我们都不大相信这一套,但既然有这风俗,又为什么不呢。

送小核桃上山时,有两个孝子。一个是大头,另一个是董红兵。不知道啥时候,奶奶叫董红兵认了小核桃干爹。这让我心里大为轻松。在此之前,我一直为戴不戴孝而焦虑。我跟大头是真正结拜过的,还喝过血酒。因城里的关帝庙早已拆毁,便在野外磕头拜了天地。烧的纸上写有这样一幅对联:

同心同德同肝胆,结仁结义结金兰。

很难说清让我非得拉大头结拜兄弟的终极驱动,是他挨的那一刀,还是这幅对联。我已经忘记是从哪本武侠小说上抠来的字句,只记得当时它们令我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拔刀上战场。既已结拜,理当服孝,但这事儿大人并不知道,而且小核桃又是这样一种死法。如今有贤弟代劳,甚好。

十五

事后不久,大头没有再等招工接班的机会,坐火车南下去了广州。据说那里遍地黄金,是片热土。正巧老炮卸任,要进城休养,行前我们家请他们吃饭,算是送行。饭桌上闲聊说起此事,都感觉不能理解。

妈妈问我道,大头这是犯了啥毛病?金窝银窝,不如咱的穷窝。广州两眼一抹黑,他能混得上饭吃?

老炮穿着便服。但穿着便服的他依旧满怀煞气。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朝他腰间看去。仿佛那里还悬着牛皮枪套。当然,那是没有的。所谓解甲归田,不过如此吧。我从老炮腰间收回目光,对道事先也没跟我仔细商量,我哪儿知道。他大概是没办法吧,觉得在镇上抬不起头。说这话时,我心里的感觉很怪。好像我在其中有着莫大的干系。

奶奶说,我还受托照顾人家呢。小核桃这辈子,咳!都是命。谁叫他整天念叨花生米的好呢。

民间俗语,花生米是子弹的代称。此时没资格上桌的贤弟,忽然又从旁边斜插一杠子,又是一鸣惊人:小核桃,聪明!

奶奶一怔。她看看我们,然后沉着脸冲董红兵喝道,小核桃也是你喊的?再这样,我撕你的嘴!

爸爸拦下董红兵,将他扳过来浑身上下使劲搜索,满眼狐疑。他仿佛不敢相信,这话出自董家二公子之口。不仅爸爸,我也感觉太过新鲜。

爸爸说小核桃聪明,谁笨蛋?

董红兵环顾四座,最后右手比划着手枪的样子指向爸爸:你!哈哈。

老炮眉头一皱。看来不大适应我贤弟的魏晋风度。他一把抓起专门给他准备的大葱,像舞弄张飞的丈八蛇矛那样,蘸点酱便大口大口地猛嚼,一边嚼一边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瘪影子儿瘪蛋。那小子一看就不像个有出息的样子。这回算是彻底毁了。

南甜北咸西辣东酸。淮河是地理上的南北分界,武胜关是军事上的南北分界,有了它们,信阳只能是中原。虽则如此,信阳的口味还是偏咸,也习惯吃辣。问题是我们吃辣只是炒菜放辣椒,并不生吃葱蒜。老炮这简直是异域风情。看着他嚼葱时的生猛,我不觉又想起小核桃吃花生米的慢与细。

大家都没说话。老炮嘎嘎吱吱的咀嚼,越发清脆。嫩白的葱段一点点地消失,末端慢慢幻化出一个字眼:害虫。那一刻,我很有些兴奋。只可惜他马上要进城,这个外号没用。而且它如此书面,也缺乏足够的流传性。

十六

大头一去再无消息。他可能跟小四儿通过信,但内情小四儿从未说起过。两年后,小四儿成了我的女朋友。我多次试图吻她,结果吻到的总是她的手掌,上面带着淡淡的香。我说眼看就是九十年代的新青年,你咋还恁保守?你跟大头,就没有过?小四儿用指头使劲戳了我一下。她的指甲可真是尖。她说大头比你实诚得多。人家从不胡思乱想。他就拉过我两次手。两次。我说骗谁呢,你这不是污辱我的智商嘛。小四儿突然眼睛一红,连连摇头叹气道唉,说起来,也可能是我害了人家。

那时小四儿已经忘记阻挡,我本可乘虚而入,但她那种神情如此索然寡味,我顿觉骑虎难下。此时再吻已无意义,可要不继续推进,先前种种火急火燎的表白又不免涉嫌伪造。出于礼貌和道德自保,我只能吻了她。考虑到此乃初吻,我实在是羞于承认。

又过了几年,我在县文化馆没正经事儿做,只好胡乱写小说混日子。那期间大头突然回到董家河,给父亲重新修了坟。那是我见过的最气派的坟墓。前面竖起墓碑,挖出九层水泥台阶的墓道。坟包垒得高高的,周围也用水泥围了一圈,看来这家伙是发了财。发达之后的他好像忘了结义兄弟,并没有到文化馆来找我。尽管火车站就在县城,他来回必须经过。

小核桃行刑之前,小白一家便悄然消失,据说是调到了东边的息县,反正镇上再也无人见过。他们走得急,那么多花没法带走,都被邻居们你一盆我一盆地瓜分。

将近三十年后,我带着几个外地朋友到董家河探幽寻胜,中午在董红兵开的农家菜馆吃饭。菜馆就在先前杨秃子豆腐坊的位置上,生意不错。我这位贤弟是典型的后来居上,比他写小说的愚兄滋润许多。不知道这能否说明商业成功与智商无关。他还是像往常那样话不多,好处是脸上总有微笑,便于生财。我结婚——当然,妻子不是小四儿——那年秋天,慢慢恢复正常的贤弟也娶了个农村女孩儿。彼时红皮粮本已基本作废,城镇户口无非是手中的活络钱多点,不像农民那么遭罪。婚后不久,小两口便开始摆摊做小买卖,直到如今。

不到三十年,我和董家河俱已老去。尤其是董家河,竟已老得流都流不动。河水几似泪水,水质也不再清冽,我甚至无法用它照出自己的白发。镇上的老房子基本都已拆掉,到处一派崭新,空气中溢满油漆的味道。

菜馆是座三层楼。前窗看水后窗看山,风景不错。同行者有两位女性。其中一位悠然见后山,忽然发现了那片花海:那是什么花?好漂亮啊。

我当然知道那些花一直执拗在高处,不肯老去。我只是不知道,它们最终是否会老成化石,比如望夫岩之类。走到窗边极目看去,无尽的铁轨隐没处,花朵开得正艳,红白相间,浓淡搭配。此时阳光一闪,耀了我的眼睛。这光亮突然让我想起那枚五分硬币。

顿了一顿,我慢慢答道:都是一个品种,学名突厥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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