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司令

2016-06-16 18:02巴根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5期

巴根

对于“文革”这个概念,最准确的定义恐怕只有“史无前例”这个定语。

历史这东西总是在不同的点上重复着。秦始皇“焚书坑儒”开了扼杀不同学术和思想的先河,先贤们把它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顶多也就是在诗文中低吟浅唱,完全模糊了它的功过是非。其中,唐朝章竭写过一首诗叫作“竹帛烟消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这算是比较深刻分析的一篇,你嬴政坑儒嘛,但是,推翻你的并不是儒士们。这句话还是颇让人玩味的。从另一个方面听就得出思想的、精神的东西是“焚”不毁、“坑”不掉的。你想“焚”、“坑”,结果适得其反。可惜的是章竭的诗文是微弱的,它没有唤起先贤们的多少共鸣。

到了汉代出了个董仲舒,他对秦始皇的重复是矛头所指正相反,手段却比他还毒辣而高明。然而,对不同思想学术的灭绝上是一致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是一面旗帜,更是一把铁扫帚。这把铁扫帚攥在统治者手中开始横扫一切先进的、不先进的、优秀的、不优秀的百家思想和学术,其结果开始了中国漫长的“万马齐喑”的历史。

董仲舒确立儒学的独裁地位,对此孔圣人也会感到惊愕不已。

万物一旦处于独尊、独裁地位就失去了价值判断参照系。儒学统治中国两千余年,对其是与非,只能用“存在便是真理”来搪塞了。

人类的文明进步奇妙之处在于它的“不同”。异彩纷呈才是人类,多样化才是社会。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百家色彩斑斓,争鸣论辩,相映生辉。汉代以后“独尊儒术”,连刮着刚劲的漠风入主中原的鲜卑、契丹、女真、蒙古、满族人也未幸免于难,有的甚至连阉器和裹脚都接受下来了。

反观历史不是目的。析古鉴今,对“文革”的思考触角伸得应远一些,深一些。

我已过了不惑之年,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我舔伤口之举,就是自我解剖的过程。重游三十余年前的沙河,再呛几口水,觉得好玩。

权作序。

我对“文革”最初的感受是一则谣言。当然,那时把它当成了千真万确的事实。现在细想起来发动“文革”的手段“似曾相识”。

陈胜、吴广是借用狐狸和鱼来造假象的。张角较早制造民谣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可谓胆大而巧妙。宋江搞了个“替天行道”的石头来为他所用。元末,他们搞出个“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童谣。洪秀全、杨秀清高明了一些,利用上帝来煽情。在这里暂且不论事情本身的价值,仅就手法而言几乎是一脉相承的———中国农民式的聪明与狡猾。

1966年夏末的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人正在吃着高粱米豆饭。这种饭在那时,在我们那里相当于泰国香米的档次。所以,我吃得满头冒汗。正吃到香处,在外地念中学的三姐回来了。后边跟着一个同学。二人神色慌张,犹如被歹徒追赶一样。妈放下饭碗问:“乌兰,你这是怎么了?”

“爸、妈,有人要暗害毛主席。”三姐的这句话不啻一声闷雷,惊得全家人都哑了。我只记得这顿“泰国香米”前一半吃得香甜,后一半吃没有吃都记不起来了,遑论什么滋味。

经过一阵沉默后,妈小声问:“真有这事?”

三姐的同学说:“他们在主席像的胸口上暗画有剪刀,刀尖正对着主席心尖。”

我们霎时都把目光投向主席像。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老人家以他特有的微笑望着我们每一个人。

我瞪大眼睛极力搜寻着那把剪刀。

“看不出啊!”妈妈说。

“肉眼看不出,他们做了技术处理。”三姐很有学问地说。

“他们还在鞋底上刻主席像。”三姐的同学补充道。

我们一家人几乎同时低头瞅摆在炕沿下的各自的鞋。好在都是妈妈一针一线纳底缝制的布鞋。只有三姐的同学穿着很时髦的白底蓝面胶鞋。因为她姐夫是公社的文教助理,在我们心目中是贵族。

我很想翻看她刷得干干净净的胶鞋。

“他们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心这么黑?”妈妈说。

“暗藏在各地的阶级敌人,还有主席身边的。”三姐说。

父亲的喉咙很响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父亲的这一声响使我更加毛骨悚然。

那时,我读过《红楼梦》的小人书,其中赵姨娘以刻木人心口扎针的魇术害凤姐和宝玉的故事,很使我激愤,于是印象极深。所以,今天听有人竟然用类似的阴谋毒辣的手段谋害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的愤慨和恐惧是无可名状的。

这是我首次接受的关于“文革”的思想动员。形式是这样的偶然、简陋、潦草,然而刻骨铭心。

那年我12岁,人生第一次产生了如此大的恐惧感。从此,我逐渐向政治禅的漩涡漂去,伴随着恐惧,伴随着新鲜,伴随着兴奋,伴随着憧憬。

对“文革”最初的短暂领略之后,引起了我无限的好奇和骚动。

少年的政治骚动,对于我来说,与自小饿肚子有关。这有点像历朝历代的饥民起义。朦胧意识中产生了“文革”或许满足我的某种欲望,最突出的就是我天天可以吃上“泰国香米”。

逻辑公式可以是这样———饿肚子———谁让我饿肚子———一小撮阶级敌人———这些人要谋害毛主席———我们要吃饱肚子———要捍卫毛主席。

这种循环逻辑最后只剩下了捍卫毛主席。最原初的饿肚子早已丢掉了,或者说放弃了。政治可以当饭吃了,信仰可以当饭吃了。我参加了造反最烈的那几个月,竟没有一丝饿的记忆。我敢对毛主席,对人民起誓,那几个月中我绝没有抢劫过、偷盗过一粒粮食。那年月政治真的填饱过我的肚子。那是一副前胸贴后背的透明肚子。

至于偷盗,活到如今有过一次。现在想起愤懑大于羞愧。

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上小学一年级的我,放学后腋下夹着书往家走。现在一点想不起那天是个什么样的天气,所以无法形容秋高气爽,还是阴云密布或者半阴半晴。因为,我没有心思去欣赏天气,连抬头看看日头的兴趣都没有。早晨上学时吃的一个窝窝头此时连渣子都没有在肚子里。中午,我同桌同学啃着荞面饼。我忍不住跑到教室外待着。同桌同学的父亲是供销社收购员,收购牛羊猪的,号称“一摸准”。他收购牛羊时,只要用手拍拍腰、摸摸肚就估出其重量,据说不差斤两。我嫉妒我的同桌有个“一摸准”的爸爸。

硬挺着上了下午的两节课,现在走在回家的路上,七岁的我还能想别的吗?

回到家里,空无一人,我抱着侥幸心理揭开锅盖一瞅,早晨蒸窝窝头的黄水还在锅底汪着,死气沉沉的。我在家中实在是没有找着可嚼的东西,很懊恼。我鬼使神差般的走进了我们借房户家。我们家房子是典型的东北农民居室格局。三间土房,中间一间开门,开门屋也叫外屋或灶火间,门的左右各有一个灶台。一般讲主人家都住西间,东间留给儿子成家住。如果儿子没有成家,可以借给别人住。那时,公社系统新调来的国家干部们往往借住农民的闲房。当然一定要选择那些三代贫农、根红苗正的人家。我父亲是土改时的老党员,又是劳动模范,所以,我们家的东屋成了光荣的居室,住进了公社刘特派员一家。刘特派员脸很黑,棱角分明,眼睛特别亮,我打心眼里怵他。他很忙,我很少见到他。我天天见的就是他的母亲———一个花白头发,脸上肉耷拉到胸前,永远细眯着双眼的老太婆。而且,她细眯眯着的双眼里总是射出幽幽的光。

我溜进刘特派员房子的时候,我人生第一次实践了蹑手蹑脚,我仿佛知道我要干一件不齿于人类的大事。我进了他的屋,一眼看见老太婆的眼睛没有细眯着,因为没有幽幽的光。我断定她睡着了。我在屋边的西南角上发现了他们家盛米饭的铁锅。锅里黄澄澄的小米饭强烈地诱惑着我,我强忍住狂跳的心,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抓起饭坨转身就跑,结果慌乱之中出了差错,我被门槛绊了一跤,嘴啃泥地摔在门外。

我一骨碌爬起冲出了家门,冲出了院门,老太婆细眯着的双眼的幽幽的光一直追逐着我,直射着我的后脊梁。我一口气跑到我们家北沙坨子上才驻足。惊魂甫定,我才想起手中的饭坨子。哦,还有,攥得过紧,米粒从手指间挤了出来。

我把饭坨子混合着嘴里的涎水、手上的汗泥吞进肚里,后来我才发现,还有我的一颗门牙。那时我正值换呀,门牙活动了一些天,被门槛绊倒时掉了下来。终于与米饭一起进了我的肚子里。从此,我肚子里长牙,凡事爱咀嚼,不爱吐露。

我吞完了偷来之食,才想起我惹下了大祸。我父亲自小教我们,蒙古人“饿死不偷,屈死不告”。我成了小偷,而且偷的又是公社干部的米饭,我劳模父亲的脸往哪儿搁呀!?父亲肯定要扒我的一层皮了。父亲扒皮可以挺得过去,因为不是没有被扒过(当然是别的原因)。然而,让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知道了,我还怎么活呀?我不敢回家了。

我没有我另一个同学的勇气,他与我同样或不同样的原因长了“三只手”,而且乐此不疲,辍学不上。老师让我找到他,劝他上学。他说,告诉老师,我偷东西正忙着呢,没有工夫上学。

天都快黑了,我仍徘徊在房后的沙坨之中。因为害怕,早已忘记了饿肚子。

父亲找到我时,我依着一棵粗大的杨树半昏半睡着了。我以一个做贼的心情回到家里时,全家人都默默无语。母亲让我洗了脸和手,然后不知从什么地方端来了一中碗冒着热气的黄澄澄的小米饭。

“吃吧!”母亲嘴唇颤抖着说。

我没有接碗,而是扑进了母亲怀里,把脸深深地埋进母亲干瘦的怀中,呜呜地哭了。母亲浑身战栗地搂住了我。我的三姐、小弟也都抱住母亲的腿哭。

我至今想起这件事仍想哭。

我三姐被选为学校的红卫兵代表,要进京参加第七次接见。这一消息使我们家又一次狂欢起来。我羡慕得不得了。突然提出要跟三姐一起去北京见毛主席。妈说,你还小,以后有机会。三姐赶紧摇头道,不行,不行,一个学校就那么几个名额,还有人统一带队,多一个也不行的。再说你连红卫兵都不是,怎么去?

我感到了绝望和委屈,眼泪自然就下来了。三姐感到为难,蓦地她说:“这样吧,你给毛主席写封信,我带给毛主席,这不你也一样表达了崇高的敬意了吗?”

当时,我激动得蹦起了高高。

我当即翻破旧的书包,想找一个像样点的纸,结果没有找着。因为,我所有的作业本都是用哥哥姐姐们用过的作业本的背面做的。偶尔参加运动会什么的得个新作业本,当作珍宝一样。不巧的是,这样的作业本都用过了。我很沮丧,最终还是三姐帮我找来了两张白纸。

我在煤油灯下用蘸水钢笔(这种笔现在不见了)写起了此生最神圣、庄严、虔诚的信。这决不仅仅是当时的心情,直到如今,我写信再也没有找回过那时的感觉。我想今后也不会有了。那封信我是真正用心血写成的,那封信里没有掺杂任何人间的卑污、阴暗、投机心理。因为那时候,我的心灵世界是圣洁的。犹如刚刚结核的青杏一样,还没有被虫蛀,还没有被农药、酸雨侵蚀。我的信是这样写的:

最最敬爱的伟大的领袖毛主席爷爷:

您好!

我非常想念您!

我是一名三代贫农的儿子。我们家在旧社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是您老人家领导人民闹革命把我们全家从死亡线上解救出来。没有您,就没有我们今天幸福无比的生活,您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

我最恨那些以刘邓陶为首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那些可恶的阶级敌人。我要当红卫兵,以鲜血和生命保卫您老人家,谁要反对您,我就跟谁拼到底。我长大要当工农兵,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

我非常想见到您,他们说我不是红卫兵,不让我去。我当红卫兵第一件事就是去伟大的首都祖国的心脏见您老人家。

革命的敬礼

祝毛爷爷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一九六七年六月六日

信写好以后,因为过于激动,手抖得厉害,收纸的时候,不慎把墨水瓶碰倒了,墨汁洒在了信纸上。我慌忙用手去擦,一下子把信纸涂得面目全非。我坐在那里就哭了起来。这时,其他人都睡了,只有母亲在灯下隔着桌缝补着三姐进京穿的衣服。母亲见我哭了就安慰道:“别哭了,明天让你三姐再找张纸写不就行啦。”

我无奈只好吸溜着鼻子钻进被窝里。朦朦胧胧之中,我三姐见到了毛主席。毛主席握着她的手慈祥和蔼地询问我们公社乃至我们生产队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展情况。我三姐当时就把我的信双手颤抖着交给他的时候,他很仔细地看完,然后写上一句或说上一句表扬鼓励我的话。

我当时,调动了所有的想象力,描绘着幸福无比的海市蜃楼。我眼前出现了书画上看到的天安门城楼和随处可见的领袖像。我渴盼毛主席他老人家能够抚摸我的头颅,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微笑着从我眼前慈祥无比地晃过去,使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这是一个梦,美妙的梦。

它又是真真切切的,对于我心灵而言。

三姐出发那天起我就焦灼地期盼着,甜蜜地等待着,深刻地尝试着等待的滋味。

等来的却是绝望和自卑。

二十天后,三姐回来了。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三姐就是我过去的三姐。水灵丰满的三姐变得憔悴不堪,尤其是她那会说话的褐色眼睛此时变得呆滞无光,隐隐约约透出哀怨。她进屋后第一句话就喊了声“妈妈”,然后趴在妈妈的怀里。

妈妈用眼示意,让我和弟弟出去。我们俩出去了。三姐为什么变得那样?三姐究竟遭遇了什么?三姐都给妈妈讲了什么?我都没有敢问。我不想伤害我的三姐。花季年龄的三姐守住了那份圣洁的隐秘至今。我从妈妈和三姐的眼神里朦朦胧胧地读懂了一些什么。

至于给毛主席写的那封信,我连提都没有敢提。

我产生一种巨大的距离感。

我像一个寻觅猎物的狼一样抻着鼻尖到处搜寻,想打听到红卫兵们从四面八方云集到天安门广场的真实情景究竟是什么样。

读内蒙古工学院的大哥告诉我,我们搞革命大串联坐火车,行李架上,座位底下,连厕所都挤满了人,喝不上水,吃不上饭,连方便都没处去。

念高二的二哥说,每次接见完以后,天安门广场上丢弃的鞋帽、挎包一车车地往外拉。为了参加一次接见,有的在天安门广场露宿好些天。

他们零零碎碎的描述,使我对当时的真实情景缝百衲衣一样拼凑起来,渐渐有了较为清晰的图案。照这历史图画重演一下将会如何?不只是目不忍睹吧?而且,我只是那个场景的旁听者,身临其境的人们绝对比我有发言权。四十多年过后你们作何感想?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动力支撑数亿大孩小孩痴狂癫疯至如此?我仔细地翻览历史,缜密地观察和思考现实,我感到只有宗教才有这样的魔力。

三姐从北京回来过了很多天后,从挎包中拿出了一件鸭蛋色的衬裤给我。这是我在“文革”时期穿的唯一的不是母亲缝制的衣服,也可以说是唯一的奢侈品。即使是我被他们捧上了造反团司令的宝座时也未换过别的什么。读者不要以为我是当衬裤穿的,我是没有外套的。我的记忆中我们村里人好像不懂得裤子里还套个裤子穿。穿衬裤的都是“工作”的人和干部。我穿上这线裤,一旦有人注意上我的线裤,我就自豪地告诉他:“这是我姐从北京给我买来的。”久了,同学们一见我就喊:“北京线裤来了!”我穿着这件鸭蛋色的北京线裤实现了我少年壮志———能够把公社书记拉下马批斗。直到这件线裤在裆部开了线,我都没在意,直到我的通过造反来捍卫伟大领袖———改变生存环境的美梦破灭。

鸭蛋色北京线裤是我辉煌的卑鄙历史的见证。

我现在懊悔那时没有文物意识,没有把这件历史的见证裤保存下来。那上面的墨汁、糨糊、汗泥、鼻涕、菜汤、虱子整个就是那时的我。

三姐虽然没有能够把我的信转呈给伟大的领袖(这毕竟是一件憾事),但是,他给我买来的这件鸭蛋色线裤却让我风光了好多日子,而且成为少年梦生成幻灭的见证。从这意义上说,它似乎不比我那封效忠信逊色。

呜呼,我的鸭蛋色北京线裤!你在哪里?

你现在是嘲笑我呢,还是怜悯我?或者是骂我背叛?

穿上鸭蛋色线裤不久,乡村学校便停课了。乡村的小学,不同于城市里的学校,也不同于中学,“文革”是从老师们的互斗开始的。因为年龄最大的六年级学生才是十二三岁。他们虽然易于煽动,但是毕竟是年纪太小而胆子也不壮。

老师们的互斗首先是矛头对准了校领导,几个回合下来校领导便靠边了,接着是互相之间揭发。蒙古族有句俗话叫作要死的鸡互相啄屁股。老师们的互相揭发就是属于鸡啄屁股类的。其中最有趣的一件事是,一位语文老师一向很浪漫(那时的标准),对异性颇感兴趣,但决不是现在这样赤裸裸的以此为荣。他经常把头发梳理得光光滑滑,贴在脑壳上,犹如狗舔过一般。见漂亮女人往往飞个媚眼,接着说句“你吃了吗”之类的话。他本想惊叹一句———你真漂亮,但是决不敢说出口的。如果真说出来,女人当即骂你是流氓,甚至告到组织那里说你是耍流氓调戏她。他的这一切都成了被人揭发攻击的缺口。

受性压抑的中国男人们,无论是有知识的,还是目不识丁的,都以揭发人男女隐私为己任乐此不疲,以排解内心的比被揭发者更为卑鄙的情绪。

这位语文老师当然成了“共讨之”、“共诛之”的对象。他和她们共同揭发他的“搞破鞋”的资产阶级腐朽反动行为。

我至今不可理喻的是一位面貌娇好的女老师揭发他,他有一次在开会时掐过她的大腿。一向保持沉默的那位语文老师急眼了辩解道:“你,你还有良心没有?那年,我们在查干村搞社教,有一天晚上,因为你老妈病重,你要连夜回家,又害怕不敢走。我送你回家。那晚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走了十二里沙路,十二里啊!就我们二人,我干什么不赶趟?我凭什么在众目睽睽下掐你大腿?我疯了?”

这几句话确实把在场的老师和同学们都镇唬住了。是啊,十二里沙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他们俩,而且她有求于他……会场一时鸦雀无声。

语文老师面露得意之色。

然而,他得意得太早了点。一位学过哲学的政治老师稍一沉思便说:“大家不要被他蒙蔽了。你们想想,藏石头最好的地方是什么?是石山。他正利用了人多这个条件去调戏妇女。”

政治老师这么一点拨,会场立刻又沸腾起来,接着有人就喊打倒、斗臭、低头认罪之类的革命口号。

语文老师终于被批倒批臭了。

语文总是学不好的同学们长长地舒了口气。因为,再有几天就到了升初中考试时间。这位语文老师既然被批倒了,那么谁还拧着劲来折磨我们学语文呢?

过不久,数学老师、连那位讲出“藏石头”哲学的政治老师也被靠边站了,学校整个瘫痪了。接着就传出今年小学升初中不以考分录取,以考分录取是封资修的东西等等消息。一些学习差的同学们听到这消息蹦高高喊毛主席万岁。

我们这一届中最有希望考入县城中学的自然首推我。因为,我自一年级开始几乎没有落过第二。小学五年级时获得过全自治区的优秀学生奖章,奖品是一支钢笔。那支笔我只带了三个小时。三小时后,那位“调戏”女同事的语文老师把玩那支钢笔,爱不释手,并说,小学生用钢笔写字,练不出好笔体,还是用蘸水笔好。我终于听出他的话中之音,嘴里嘟哝一句,那你留下吧。那老师真的留下了。我出教室后就哭了。因为,我读五年书获得的最高奖赏就是这支钢笔,而且,也是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钢笔。然而,这支笔并没有属于我,而是无情地被人插在了上衣兜里。

我的这种———能够迅速揣摸别人对我的希求心理,并且顺口说出满足别人的话,当希求者从我这里获得了满足的时候,我又深深懊悔,不该答应他,骂自己太虚荣、太爱面子、假大方———的毛病延续至今。

由此,我获得了不少赞誉,然而,我内心痛苦和自责谁了解呢?

因为,获得过既属于我又不属于我的钢笔奖赏,所以,他们把考入县城中学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尽管我有这个把握,但是,我也没有丝毫表露出对取消考试的不满。反而,也觉得不考试录取咋也得比考试录取好。因为,我们不必为考试而去拼命。好生和差生都为取消考试而欢呼,想来不仅仅是我们那个小学。

升学消息迟迟不来,我只好下地干农活。当然是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那是一个能把石磙子烤裂的热天。我们生产队的三十多名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劳力蹲在田间间谷苗。间谷苗是很仔细很累的活儿。一人带两垄蹲在中间,用两手把过于密的苗拔疏了,而且必须疏密相同。这是一个技术活儿。刚接触这活儿的人,甚至分不清谷子还是莠子、杂草。分清的人也有个掌握均匀间距问题,这两样过关后,剩下就是速度。我虽然年纪小,但对这活儿已经是驾轻就熟了。因为,自上学起每年的暑假都干几天这活儿。

当我们间苗到日临正顶,准备到垄头歇工回家的时候,突然响起了这个偏僻的小村自古未有过的呼喊声———

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浴

打倒白塔公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浴

打倒地富反坏右浴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浴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浴

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浴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浴万岁浴万万岁浴

口号声一声紧似一声,一下把埋头间苗的社员们震惊了。不知哪一个最先站起来跑向喊口号队伍的,我现在记不起了。反正我是在惊愕和愣怔片刻后跟着跑了的。我身后还有几个年纪大点的农民们仍蹲在那里没有动。

我清楚地听到其中一位嘟哝道:“干啥也得吃饭啊!”我回头瞅了一下他。他是我们生产小队的老落后分子,打从土改开始就没有进步过,只因为他是三代贫农,人们也就拿他没有办法。他虽然一个大字不识,但是偶尔说起萌话,让人噎半天。

我狠狠地瞪他一眼心中骂道:“老落后!”

现在做个比较研究,1957年反“右派”的时候,被划为“右派”的知识分子达55万之多,占500多万知识分子的十分之一。而且这55万“右派”大多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有不少是学术的佼佼者。最起码说他们是一些没有防人之心的单纯者。总比那些几朝的不倒翁们有品格上的可爱之处。但是,这55万之众对当时的极“左”真正看得透,并做深刻分析后提出理性建议者极少。不少是根据自己的感知和良心,在组织的鼓动下说了真话。“文革”时期流传有“知识越多越反动”之说,因为有了知识肯动脑筋,对面临的纷纭复杂的时局总是做一些分析,这是一个智者的缘故吧。由此,孔、孟就替统治者们想出了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民主意。智者们以其理性做出判断,往往与愚者们凭感性产生的观点不谋而合。智者们都懂得不论如何高明超绝的意识上的革命也绝对代替不了吃饭。“一天不吃饭可以,一天不学习不行”说着玩可以。那么,说“干啥也得吃饭”的“老落后”,其实,比任何一个被打成大“右派”的,甚至迄今没有平反的个案“右派”们还要据有真理。有时候真理比“鸡蛋是椭圆的”更浅显明白。问题在于人人都懂得的“鸡蛋是椭圆的”,然而某些时候,你说出“鸡蛋是椭圆的”就被认为反动。倒不如跟着起哄鸡蛋是三角形的,更显得革命而又安全。

我骂句“老落后”,便随着人群跑到了公社门口。

原来呼口号者们是临近中学的红卫兵们,为点燃我们公社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来了。

我很兴奋,我想加入他们的队伍与他们一起振臂高呼那些激动人心的口号。我正在踌躇之中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这些学生们右臂上都带有红袖章。红底上黄字写着“红卫兵”三个字,令我炫目。我感到有些自卑。就像鲁迅笔下的阿Q一样,面对革命了的假洋鬼子忐忐忑忑,尴尴尬尬,欲前不敢,欲退不忍。

我终于没有勇气跨入他们的行列,尽管那是那么容易。但是,他们的游行毕竟点燃了我心中的烈火。

经过这次目睹中学红卫兵们的游行,潜隐在我心中的造反冲动终于喷发了。回想起来,我的胆子是够大的。因为,我聚了五六个同学,撇开老师,撇开生产大队、小队的当权派,撇开村里的“地、富、反、坏、右”,直接去造了掌管一万两千多人生死大权的公社书记(第一把手)的反。

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当时的这个大胆的决定是怎样作出的,也想不起这个大动作的目的性。总之是一切都在很模糊之中。一切都是一种无形的手操纵了我。在社员们的眼里公社书记是个很大的官,尤其是我们这些孩子眼里,他是很神秘的,几乎高不可攀的。记得他有个姑娘长得很漂亮。社员们都说她是“公主”,“驸马”是个民政助理。社员们说他特别能“嘚瑟”,比他老泰山还牛。我们就此特别嫉恨这个“牛驸马”。

在此之前,我听一位社员说,公社焦书记是官僚主义,霸气得很,有一次骑着黄骠大马从生产队的谷子地里奔跑过来。我听后特别气愤,心想,这和电影里见到的国民党和鬼子有什么区别呢。

再就是,我们家穷,见着公社那些官们的孩子穿得溜光水滑,吃得白白胖胖,难免产生了妒忌和自卑心理,内心里有一种不平和有朝一日看看他们“热闹”的想法。

还有就是,公社这些官们爱联系和走动那些有家人在外工作或家境较好的社员。这使我又增加一层愤慨。

上述这些算是我直接造公社第一把手反的由头。

其实,这些由头是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才搜肠刮肚整理起来的,那时根本没有这样清晰。

当时,最使我胆肥的就是伟大领袖号召我们要向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并把他们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当然,后半句是我们的“活学活用”和深刻理解。

有最最敬爱的领袖撑腰,我们还顾忌什么?而且,我们本来就对公社书记怀有很多不满。我只是简简单单地跟几位同学们说了直接去批斗公社书记的时候,他们似乎早有准备一样异口同声地说,干!

我们为了批斗公社书记找到的唯一的武器就是一把铜锣和一把木梆。

我们几个毫无顾忌地冲进了焦书记的办公室。如果是往日,他只要瞪一下眼,我们这些鼻子还整不干净的孩子们立刻会撒丫子跑掉,不敢睁眼瞅他的。确切地说,我们绝没有胆量闯进他的办公室。

这几年我读当年红卫兵们怎样轻而易举地批斗刘少奇、彭德怀、贺龙、陶铸等元勋的文字,我确信在那个年代这都是真确的,毋庸置疑的。

当时,多少感到意外的是,焦书记竟然没有任何辩解,甚至没有表示疑问就乖乖地跟我们走向了大街。我们让他一手拿锣一手拿梆,边敲边喊“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罪该万死!”

当然,这些话都是我们教给他的。

后来有人要让他喊自己是反革命,他却死活不干,反而喊道:“我不是反革命!”

其时,我根本搞不清“走资派”和“反革命”有什么区别,就连“走资派”和“反革命”的概念都不清楚。当时想,他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这恰好证明“反革命”肯定比“走资派”还坏。于是,我们极力要让他承认自己是“反革命”,结果游斗了半天,转了整个村子一圈,喊口号喊哑了嗓子,也没有能够使他亲口承认自己是“反革命”。这使我们很沮丧。这场游斗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这场游斗的“历史意义”并不在于焦书记承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上,而是它拉开了白塔公社批斗“走资派”的序幕。后来,按公社一位秘书写的报告中的说法是白塔村革命小将大无畏的革命造反行动,矛头直接指向了白塔公社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由此,揭开了白塔公社阶级斗争的盖子,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必将永远载入白塔公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史册。

拿起笔忆写这些的时候,我既想哭,又想笑。

掩卷之余想到,无权者向有权者夺权,老百姓向当官的造反,有一种深深埋在心底的动因,那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们互相都没有把对方看作是跟他一样的,平等的。他们抽去了人性这个唯一可以沟通的要素,完全以政治附性来对待对方。领导者在台上时以领导者自居,成了政治的象征和替代物,远离了老百姓。即使是与老百姓接触也只以原则和利益做纽带。永远是俯视,永远是施恩者的情态。

老百姓呢?同样,他们仰视台阶的时候,主动把自己置于被统治的地位,以一种驯服的心理对待当权者。久而久之,人性的情感之丝越来越纤弱,政治的原则的利益的成分越来越赤裸裸。

这种政治的依附和维系在有序的状态下保持下去,并不觉得如何。一旦由有序进入无序状态,其情形就十分可怕。依附和维系立刻会变成对立,尖锐对立,甚而至于敌对关系。中国历代都注重统治秩序,千方百计地使秩序稳固,不谓不高明。然而,他们都只治流,没有注意源。或者说只治标,未治本。

如果谁想真正使领导者和被领导者水乳交融,那么他必须使二者相信平等,当他们互换位置的时候,没有任何的不适感觉。

不平等本身远没有不平等的感觉可怕。

不平等的感觉是万恶之源。

人类呼唤平等,更需要平等的感觉。

实现平等是何其难啊!

美国总统克林顿的性绯闻披露后,美国公众的信任率并没有下降。公众认为总统跟我们一样也是人,性丑闻是他的隐私。公诉人公诉时只诉其伪证罪。他们容忍并理解了一个“搞破鞋”的第一把手。因为他们心目中总统也是人啊!

美国总统当然是君临美利坚合众国的。美国公众存留的是一种平等的感觉,充满人性的感觉。美国总统呢?他也没有把自己打扮成道德、思想、政治一切的楷模。他只是把自己当成用强大的经济做后盾,经过不惜揭露对手隐私的竞选手段,登台掌权的一个纳税人。所以,当他的隐私被揭露后也以一个普通人的心态接受之。这也是一种平等的感觉。

假设有人在美国发动一场运动———把绝大部分当权者都打倒。美国的公众会怎么样?

或许他们会耸耸肩摊开双手反问,这是为什么?他们有什么过错?

几千年文明背负给我们的是不平等观念到事实。观念比事实本身更为顽劣。我们把皇帝当成了“真龙天子”,山呼他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当然把千千万万民众当成了“草民”可以任意宰割。

儒家的一切说教都是为了维持这个不平等服务的。它的基石就“君”“民”两极的不平等。它处心积虑地做学问,教授统治者怎样才能维持这不平的秩序。可怕的是它标榜“仁治”,使它的不平观念具有了极大的欺骗性。中国的老百姓永远呼唤“仁政”,也就是永远认为不平等是合理的。呼唤“仁政”使他们麻醉了自我,放弃了“参与”,更不用说自己解救自己。中国历次农民起义,充其量也只是更换一个个新的皇帝而已。没有丝毫的独立、自由、民主的成分。揭竿而起夺取天下的新皇帝,往往比被其替代的老皇帝还残忍阴险独裁。刘邦当皇帝以后,首先想到是怎样剪除功臣勋将,独立九五之尊。由二流子变皇帝的朱元璋,死后都有几十名女人陪葬,开始了中国最黑暗的封建统治时期。“苟富贵勿相忘”只是田间地头的希望,绝进不了金碧辉煌的宫殿。五四运动的领袖们高举“德先生”、“赛先生”的旗帜,毫不留情地提出“打倒孔家店”,这应该是“五四”的精神内核。他们具有极其深广和透彻的“后顾”功力,既看历史深广度,又有超其群、拔其类的“前瞻”本领。因为仅就提出“德先生”、“赛先生”来看,精神是属于真正人类的。民主、科学加自由永远是人类颠扑不破的主题。五四先贤们冲破一切党团的思想桎梏,看到了并理直气壮地喊出了人类永恒的理想。思想应该自由,学术可以讨论。但是,想重新让孔儒在亚太地区复兴,真正令我胆战心惊。因为它是教授少数人怎样维护不平等,教诲多数人怎样甘愿不平等。其精神是独裁的,其形式是虚伪的。希望再来一次五四运动,彻底从孔儒的精神牢笼中解救出来。我们民族将会以崭新的风貌跨入下个世纪。

批斗了公社书记以后,我的名字一下子膨胀了。我过足了当“英雄”的瘾。公社的几位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干部们把我捧上了公社“红卫兵造反团”司令的高位。我的神气是不言而喻的。那年我才13岁,其实只处在红小兵的年龄段。现在羞于启齿的是,我这个“司令”仍旧穿着“北京线裤”,两个月来没有洗过。我也很想像城里的红卫兵司令那样穿上绿军装,带上绿军帽,扎上红腰带,在这一身绿上带上红袖标,那该是多么的神气!多么的美哟!因为在此之前,我在宣传画上看到了宋要武(毛主席改的名字)就是这样的打扮在领袖身边。我当时想,天下竟然还有这样英姿飒爽的女人。宋要武成了我的女性偶像。少年的思想印迹,至今抹不去,一喝多了酒就又冲动起来,真想通过熟人朋友,一睹宋要武面,了却平生夙愿。看着宋要武“绿叶配红花”式的打扮,低头瞅一眼自己散发出酸臭味的“北京线裤”,我自卑无比。这种相比之下的自卑使我不但没有退缩,反而更加激起了我的某种欲望。我理解了刘邦、项羽发迹之前见秦始皇仪仗时说的话。当了造反司令,岂能尸位素餐,庸碌无为呢。造反司令,不造反还叫什么司令。把公社书记拿下了,副书记们不知躲哪儿去了,下一个目标指向了我们生产队老园头(种菜的)富农分子欧老头。过去见这老园头,总是那么慈眉善目的。淘气包们翻墙进去摘个黄瓜、拔个萝卜他也只是轰轰,并不像有的园头大骂甚至拿土坷垃打。就是说平时印象不坏。而且,我的长辈们跟他也没有任何过节儿。我对他恨不起来,激情老是煽不起来。正在这时候,不知谁先念了段那句著名的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接着又念了“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他大概念了十几段关于阶级斗争的语录,每一句都在启发着我,煽动着我。接着,他又说:“这个人阴险毒辣,隐蔽得极深,他家里肯定有变天账。”

“变天账”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我听长辈们忆苦思甜时说,这些地主老财都留有变天账,一旦国民党反攻大陆成功,他们就拿变天账上的黑名单反攻倒算。这还了得,与其等着让他们反攻倒算,还不如我们先下手整倒他。这次是我当“司令”以后首次在“理论”指导下的“革命行动”。

决心下定以后,我领着一帮人举着“红宝书”去了富农分子家。究竟去多少人,始终记不清。我当司令,我手下有多少人,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到了这家,我们首先挖了他的外屋地。因为,我们那儿的习惯是,一到秋末在外屋地挖个地窖,存放冬储菜。无非就是几百斤土豆、大萝卜。由此,我联想到变天账是否也像土豆萝卜一样埋在外屋地。

我们挖得土屑飞扬,汗流浃背。老富农吓得浑身筛糠,双腿发颤。

我的一位叫布巴的小同学趁人不注意踢了老富农一脚,并小声骂了句,×你妈。我清楚,我这同学泄私愤。因为,有一次他饿急了偷偷进了生产队菜园,刚刚拔出一颗胡萝卜,被老富农发现了,喊了一声。布巴身子矮,翻不上土墙,只好从篱笆门上爬过。没有想到篱笆尖挑开了他的一侧卵蛋,好长一段时间才好。大人们怀疑他将来不会生孩子了。没有想到,他竟然生了七个孩子,其中两个双胞胎。村里人们开玩笑说,半拉屌更有尿。这两年缠着我让他孩子当兵。

布巴为什么生这么多孩子?因为他是蒙古族。我们白塔村除了公社那些“工作人”以外,只有四家汉族。东西生产小队各一个木匠,再就是种菜的富农分子,再就是与一个蒙古老太搭伴过日子的张老汉,张姓老汉也种菜,但不是种生产队的,他是种自家菜,每次割资本主义尾巴都没有割干净。

蒙古人疏于种菜和木工由此可见一斑。

我们足足挖了半天富农的外屋地,什么也没有找到,使我这个司令开始都有些泄劲了。我想,人家别的地方都频频报道,挖出了变天账,取得了阶级斗争的伟大胜利,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贡献了力量。我们这儿却什么都挖不出,多么扫兴,多么晦气。我这个司令岂不白当了。我正这样懊恼着的时候,布巴在我身边说,我们把这老富农带到生产队批斗,让他交出变天账。

好,我当机立断,带上老富农往生产队赶。半途中有人提议,让这老坏蛋就这样走着太便宜了他。干脆让他骑着板凳一点点走。我就让人取来了板凳,让老富农骑着板凳一点点挪。村民们纷纷过来看热闹。

看热闹的人群之中,有一双目光如利剑般,狠狠刺了我,我浑身一激灵,强装镇定,让老富农站起扛着板凳走。

围观的人们感到很扫兴,有的走开了,有的说些什么。

用眼刺我的就是我的大姐。她的公公就与这富农一起种菜。大姐对老富农了解,但是,决不仅仅是因为了解他。

我大姐的公公是中农成分,谁如果争取把他划为上中农,那么就进入可以斗争之列。即使是中农也是划为中间阶级,摇摆不定的争取对象。所以,中农们在贫农和下中农面前矮了半头的。下中农与贫农一样本是依靠对象,但是,只因为沾了一个中字,心理也是留有一丝丝的不快。甚而至于,贫农在雇农跟前似乎也有些胆怯的。我亲耳听过,两人辩论,一个说,我是地道的贫农。另一个鼻子哼了一声道,贫农算什么?我是三代老雇农。那位贫农立刻有些脸红,讪讪地走开了。

生活在一个中农(有一段被划过上中农)家里的大姐,自然尝到这成分之压的滋味。于是她将心比心之故吧。

那场斗争会毫无炫耀之处,平淡至极。因为他仅仅是个富农,而且,我们没有挖到变天账。更主要的是斗争他的社员们大多不会说汉语,只会吼几声自己听着也别扭的汉语口号。老富农更是听不懂蒙古语。斗者与被斗者的语言障碍成了老富农的保护神。

认识我的朋友都清楚,我至今说的汉语带有浓重的蒙古味儿,语音直而呆,Z、C、S三音发不清,阴平阳平找不准。到饭店要吃醋和吃素,总是让小姐问个几遍,我只好拿醋壶做喝醋状。于是乎,我最爱和南方朋友在一起,他们听不出我的音病,夸我普通话说得好。

由此可想而知,当时我的汉语水平只是“吃饭”、“你好”这个档次的。公社书记是地地道道的汉族,我是怎样斗争了他,让他低头认罪的,现在犹如隔世之梦,无论如何也理不清了。

斗争会就这样虎头蛇尾地散了。

过了几天,有几个社员批斗了老富农的姑娘,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并且让她念传单。这个女人文化不高,把捍卫什么什么的“捍”字念成了“赶”字音。这下让回乡闹革命的一些中学生们抓住了“现行反革命”,狠狠斗了她一把。

因为,我当时连分辨这样简单是非的本事都没有,很是懊悔了一阵子。

公社书记给批倒了,富农分子的变天账虽然没有挖出来,但是毕竟也折腾差不多了。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呢?白塔。有人提醒道。是啊,白塔是白塔村唯一留下至今的封资修的遗产。它是一座清代喇嘛塔。塔身高12余米,底宽6米,共五阶。上两阶成圆状,有铜顶箍、十三天、佛眼等。佛眼分东西南北四向,内有四尊佛像,为首者乃喇嘛教鼻祖宗喀吧;下三阶呈方形,次第积迭构成坚固的塔基,每阶有若干神像浮雕,四面对应,工整美观。塔顶铜冠上原有八枚铜铃,每逢风吹便叮叮当当响起,数里外可闻悦耳之声。这塔原本也是与庙浑然一体的。庙,当然自分果实开始一点点地革命掉了。当我之辈觉醒,要革它命的时候,只剩下了这座孤零零的白塔,而且被日月剥蚀,更是被人类糟蹋得斑斑驳驳,千疮百孔了。我们几个革命小将叽里呱啦叫唤着到了白塔底,却无从下手造它的反。它全是砖石白灰结构,阶沿一色长条青石板。我们的能力只能凿掉浮雕众佛像,但是大部分早被人抠得残缺不全了。我们没有能力把整座塔炸平了。而且,这时的白塔往日的神秘、佛威灵光所存不多了,因为,最具有灵性,赋予这个白塔以活鲜鲜生命力的八个铜铃,早让大人们射掉或拧去了。最后一枚是先于我们造反的中学红卫兵中的一位攀上塔顶摘走的。据说也是最完整的一枚。白塔这时是哑的。我在几年前就看过,生产队的基干民兵们用日本造步枪向白塔的铜冠射击。从射击孔里白天可筛下阳光,夜间可泻进月光。我们望着白塔发呆的时候,突然发现,挂铃的铜环还在。“铜环,把它摘下来。”有人惊喜道。好,我便一马当先向塔顶攀爬。他们跟着上。从下边看着不大,到了塔顶方知,那铜冠大着呢。我们三个少年坐成三角,宽绰有余。我们用钳子一点点拧下了仅存的一些铜铃环。我还数了一下弹孔,共有12个。我们从塔顶下来后商量,取下的铜环怎么处理。我曾经有过卖破铜壶换咸盐的经历,所以说,卖它,然后买沙果吃。那时,到秋天,供销社进一些沙果,价格便宜,村里的孩子们可用鸡蛋、烂铜破铁、羊毛、麻黄草、柴火、皮张等等换沙果解些馋。我们造白塔反的时候,供销社进沙果有数日了。我一直没有合适的东西换它吃,馋了好多天。大伙情形基本和我差不多,没有一个反对的。

我们用白塔的铜铃环换了一土篮子红得发紫烂软的沙果,拎到水井前冲了一次水,就开吃。于是疯解了一次馋,硬拉了三天稀。从此后,我一见沙果肚子就痉挛。后来多懂了一些汉语,便知有句俗话叫作,人家牵驴,你拔橛子。我们拔橛子的代价就是翻肠倒肚三天稀。白塔至今还屹立在那里,没有任何修复,只是用土墙围了起来。丑陋的土墙与白塔相伴,极不协调,但也相安无事。

挖老富农的外屋地,没有找出变天账,但是丝毫也没有减弱全村人尤其是我们这些革命小将的阶级斗争的冲天斗志,而且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更紧了。有一日黄昏,我们几个少年在生产队的大炕上胡吹海哨着什么。突然,看青的社员气喘吁吁地进屋嚷嚷道,有情况。“什么情况?”有一个人骑着一头驴,驴上好像绑着一个人,飞快地向西去了,看样子不是好人。看青的社员神色慌张地说。天都快黑了,这人干什么,肯定不是特务就是阶级敌人。大伙紧张地分析道。

“去,去追。”

“去,抓住他。”

我们走出生产队屋子在院里每人捡了一个木棍或柳条子,又喊了几个伙伴,向西追去。

西边十里地外的村子叫宝塔拉,一路都是沙陀和灌木丛。每一看见一蓬沙打旺或一座小沙丘都好像是蹲着或立着的人,我们立刻紧张起来,聚到一起,吆喝,什么人快出来!

结果什么动静也没有。

我们又继续追。

我们一直追到宝塔拉的村边了,仍没有追着那“坏人”。大伙都有些泄气。

追“坏人”劲头十足,不知不觉就跑了十里沙坨路,没有抓住“坏人”一下子都蔫了,往回走的时候,两腿沉得几乎都抬不起来。

我想,真是倒霉,又错过了一个干出惊天动地革命事业的好机会。如果今晚,我们真的捉住了这个“坏人”,而且他真的是一个特务,那么我真的就成了英雄了。进县城算什么,我要进北京向毛主席汇报我捉住了一个特务。

在迈出沉重的步子往回走的路上,我照旧做着我当英雄,见毛主席的美梦。

我们去追“坏人”的事,大人们当然知道了,有人就向公社汇报了这“新动向”。公社第二天就查清了。那是宝塔拉的一个放羊人,是骑着毛驴来公社卫生院请医生,给他难产的嫂子接生。一个毛驴上骑不了两个大人,他让医生骑了驴,自己跟着驴跑。这个人没有别的本事,自小放羊练就一副铁脚板,跑起沙路来不比驴慢。

这个确切的消息,我们几个谁都不愿意听,更不愿意相信,我们只憧憬着那人真的是个特务,而且真的被我们逮住。

“八公山上草木皆兵”的这一幕,不仅是我们这些爱幻想的少年们愿意演,那时,连大人们都对此着了迷,屡演不衰。

我们三天两头地听到有人在北沙窝或者是南草甸子里,或者是东北黑林中看见了腾空而起然,后缓缓降落下的信号弹。

一听说信号弹升空了,在场人们的毛发立刻都竖了起来,好像周围都是荷枪实弹的特务,闪着绿莹莹的眼睛瞄着我们。

我总想亲眼目睹信号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是不是和电影里看到的一样。然而,我一直没有看到。但是,言之凿凿,不由得我不信。

村里当过兵的人,对信号弹的描述不一而足。其中最有趣的是,信号弹可以是定时的,甚至定到几十年以后可以自动发射。所以,我们总是看见信号弹发射而总是捉不到人。这么一解释,人们感到有些不过瘾。

有一天晚上,又有人报告在村外的林子里看见了信号弹。因为,离村子特别近,直接威胁到了安全,大队革委会决定出动基干民兵搜北林子捉特务了。我年纪小还没有当基干民兵的资格,没有列入搜山之列。但是,我们几个革命小将不甘心,偷偷地跟上了搜山的基干民兵队伍。基干民兵们肩上扛着三八大盖、德造步枪等形形色色的老枪,每人还发了三至五发不等的子弹,猫腰弓背在村北树林子里搜索。在我们这些拎烧火棍的小将心目中,他们是个个英雄,神圣得不得了。我只想快快长大,当个基干民兵跟他们一样背真枪。

这次大战役,自然没有抓着放信号弹的特务,却捉住了一对野鸳鸯。是邻村的一个北京知青把村里的一个姑娘约出来,在林子里幽会。

开始,把他们从树丛里轰起来后,人们认为真的捉到了放信号弹的特务了,几十支枪口都对准他们。当过兵的民兵连长都拉动了枪栓。

据他们说,那两人吓得都尿了裤子。

仔细一盘查,有人就认得这姑娘,姑娘的父亲是全公社知名的贫农代表。也有人认出男的是经常抽调到公社来打篮球的大个子。

尽管这样,人们呼三喝四地把他们押到公社去了。

公社很是表扬了白塔村基干民兵阶级斗争觉悟高。

虽然没有捉住放信号弹的狗特务,却捉住了干坏事的“狗男女”,此次搜山战役,算是没有白打。大伙兴高采烈了好几个月,就是隔了几年,白塔村参加没有参加过那次行动的人,说起那夜发生的精彩的节目,都津津乐道,自豪无比。

即使是现在谈起来,白塔村的“文革”十年史中,值得人们品味和幽上一默的也就是那件事。

而且,经过时间的加工,这件事变成了故事,被人们打磨得细致入微,引人入胜,手可任触摸,心可任揣度了。说是,走在前面的人突然看见了亮亮的屁股,把他们喝起来时他们还粘连在一起等等不一而足。

村民们的想象力用在这类事情上,任何一个浪漫主义的作家都是望尘莫及的。

我毕竟是个孩子“司令”,拿批斗、造反当儿戏。但是,大人们却不是这样。我在这里东斗西斗的时候,他们却在那里酝酿着一场“阴谋”。

忽有一天召开全大队的社员大会,要把地、富、反、坏、右一起批斗。对这样的重大决定,我这个“司令”茫然不知。

大人们冠我以“司令”衔,其实是一种嘲弄。在他们心中我仍是个孩子,与其他孩子不同的是,不那么听话,聪明过人,仅此而已。

其实,我自小是很听话的孩子,是我们中国传统的“听话”教育的“牺牲品”。

“听话”教育的质源还是一统天下的儒术。“独尊”之术岂能容孩子“不听话”。父母自孩子们生下那天起就开始努力消灭孩子的独立思想和性格。按现代科学的胎教之说,中国人从生成起始就是缺少独立性的。

消灭孩子特立独思性格的最简洁明了的方法就是“听话”教育。

我自小至今听的最多的话,恐怕就是“听话”二字。

想象得出,我还听不懂任何话的时候,我母亲肯定不厌其烦地数叨着———

听话,快吃奶;

听话,快睡觉;

在校听老师话;

在外听同伴话;

在单位听领导的话;

无论在哪都听长辈的话;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结婚成家了又有劝告———听老婆话,跟党走。

这种听话教育的无与伦比的伟大成就就是国人的天生的脑髓被一点点抽空了,又一点点地注进了古人的前人的领袖的,总之是别人的脑子,于是,几千年的封建传统延续下来了,保持下来,发展下来了。

父母们、老师们、领导们、长辈们、妻子们为什么不对受教育对象说一声———

你分析一下,听话的前提是正确;

他说的对不对;

你的头脑是你自己的,你可以自己去思考;

谁都可能犯错误,包括教育者;

只知听话,不知思想的孩子是愚蠢的;

对别人思想的反动不一定是坏事,出路有可能在这里;

一切发明创造都是对前人质疑的结果;

怀疑一切最起码有80%的真理;

你可以不听任何人的,但是不能没有独立正确的思考。

可悲的是任何人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话。当我自己从跌跌撞撞的历程中悟出这个“鸡蛋是椭圆的”一样浅显道理的时候,已经是半生了。本应思想最具活跃的时期已经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然而,悲剧也正在这里,“文革”造反一开始,最活跃的几乎都是在此之前最听话的好孩子们。因为他们“听话”听惯了,有伟人们要让他们造反,他们哪有不听话之理?

我听着话、造着反的时候,大人们却给我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集中批斗的“黑五类”之中竟然有我的三舅妈。此时,我才知道,她也是富农的女儿呀。

一个老伯嘻嘻笑着让我带头呼口号。我一时手足无措,脑袋轰的炸开了。批斗会开始十分激烈,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听清,脑子一片空白。

只是极其清晰地印住了三舅妈在众人振臂高呼的口号声中双腿颤抖着一步步蹒跚着走出会场的镜头。我觉得那是一条多么漫长的路啊!三舅妈是用双脚蹭地出去的,挪动每一步的时间都是那样无情地慢,时间在这里凝固了。人性在这里冻结了。

我劝国人们,宁可把人一枪打死,也不要批斗,不要批斗啊!

三舅妈被批斗将意味着我也有可能被打入另册。“文革”的株连九族的厉害,谁人不知呀!而且,我与这三舅妈有特殊的关系。

我三舅是东北剿匪时参加的解放军,打过一些仗,后来把打仗的本事都用在打猎上。他是男女双胞胎生的。兄妹俩都没有生孩子。我们哥儿们姐妹七个,我母亲可怜她一弟一妹没有孩子,就把我三姐给了她妹妹当女儿,把我给了她弟弟当儿子。我母亲把自己的孩子给人,反倒收养了别人的一孤二弃三个孩子。

我是三舅妈的养子,尽管这时,我已经不在他们家了,但是,毕竟端过她们家的饭碗,不株连我株连谁呢?

我离开三舅妈是我第一次的自己的主张干的大事。父母在我六岁时把我送给她的。三舅妈因为天生的“各色”,又加之不生育,性格孤僻,脾气古怪,言辞尖刻。她挑剔别人的毛病可以说是十分优秀。对我的什么都看不惯,连吃饭吧嗒嘴,她都说像个猪似的。我在她们家断断续续地待了几个月,实在忍受不了,我二哥把我背回来了,死活再不去了。我三舅也看不惯他老婆虐待他的外甥,也劝我母亲说,姐,我没有这福分,孩子就不要去了。这样我就回来了。

真实情况如何,人们是不会去关心的。口头上天天喊着事实胜于雄辩,其实诡辩胜于事实。批斗三舅妈之后我开始受冷落,包括受我自己内心的冷落。

村人们开始围攻我的三舅,让他与富农老婆划清界限。每次大会的主攻对象,由三舅妈变成了三舅。

三舅以其特有的开朗和顽皮性格,对峙了两天,终于败下第一阵,第三天就沉默。沉默了三天,人瘦了一圈。三舅终究坚持不下去了,他吧嗒了一口烟突然喊道:“我说,我是转业军人,受党教育多年,我没有阶级觉悟,我忘了本,我搂着定时炸弹睡了十几年啊!搂着定时炸弹……定时炸弹……”

三舅病倒了。

从此,我三舅的顽皮幽默和执着荡然无存了。

他是多年的入党积极分子,1951年转业回家后就要求入党,一直到死始终没有入上。他为了入党干过很多“六亲不认”的原则事,得罪过很多亲戚,但是党终究没有给他脸。

这使他始终很困惑。有一次,他给支部书记提意见说:“我转业回来就申请入党,你说让我走着(走着在蒙古语中兼有干着和等着双重意义),你看(他翘起脚上破靴子)我都走坏了好几双靴子了,你还让我走到哪儿去?”

三舅的顽皮的牢骚是有其道理的。支部知道三舅的直脾气,就让他看封山。这是一个最得罪人的活儿。一个村那么大的山林、草木,只有两个看山的,而且盯着山上的杂草、树木的却是村里村外上千人。这也怪不得村民们,“靠山吃山”嘛。为了表现自己的“大公无私”,三舅对自己的亲戚特别严、狠。他几次捉住了上山偷着砍柴的我的大哥,他的大外甥,并且满大街喊着“劳模的儿子偷柴了”,把大哥撵到家中,然后骂我爸几句才离开。

气得我妈偷偷抹眼泪。

三舅的魂灵有知,对今天的一人犯罪全族作伪证、销赃灭迹、攻守同盟,甚至栽赃陷害他人的行为,作何感想?尤其是对一些官员怂恿亲属违法犯罪,恶行败露时,千方百计袒护包庇,作何感想?

他只是一个想入党而未能如愿的人啊!

三舅当时的行为我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理智上都不赞同。但是,我理解他的行为,在那个以政治为唯一追求的年代,他只能是这样的。

他的情感被政治需求所异化了。这一点突出表现在非要强化对象的特殊身份上。我就不相信,他强调对象的特殊身份的时候,心里没有隐痛。毕竟这人是他的亲外甥啊!在屋里抹眼泪的是他的一奶同胞的亲姐姐呀!

可怕的思想灌输,可怕的政治追求是插在人心灵的利刃啊!

十一

三舅、三舅妈被批斗以后,似乎没有人喊我“司令”了。我也没有太在意。因为当这个“司令”除了多参加批斗会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好处。我还是我,北京线裤还是北京线裤。没有一个人因为我是“司令”而给我送另一条线裤。

在寂寞和百无聊赖之际,我纯粹是鬼使神差地给自己的大舅舅写了一张大字报。内容极其简单,说我大舅是宣传封资修的反动艺人。

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某某某是宣传封资修的反动艺人,他背着四胡到处讲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用封资修的东西毒害迷惑广大人民群众,对抗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今天我们应该向他算总账,擦亮眼睛看看他的反动嘴脸吧。打倒某某某!

我大舅是个远近闻名的蒙古族说书艺人。四胡拉得好,书说得漂亮。

他是一个不受任何约束和羁縻的人。他本也是上世纪40年代中叶就参加了工作的,搞的是防疫工作。日本鬼子投降前夕在东北制造散播了大量的瘟疫。我们那个旗是鼠疫重点旗,所以,防疫成了政府重要的任务。50年代初,防疫工作有了成果,原先每天东跑西颠发动群众防疫的卫生干部们,突然发现他们待在办公室的时候比待在外边的时间多了。当然,有很多人对此是求之不得的。我大舅却正相反。他说这和过去的官衙门有什么区别?我受不了这个。

大舅背起四胡和长管猎枪走了。犹如闲云野鹤,开始了走山打猎、坐下来讲故事的自由生活。

我大舅虽然没有念过书,但是聪慧机敏,尤其是能言善辩、幽默诙谐,而且,他说书能满足群众的需求。他还能诊治一般的病。因此,百里内外老百姓都喜欢他。对他的礼遇,他的卫生局长,甚至旗长都企之不及的。

大舅是50年代初就自己把自己的铁饭碗犹如扔掉自己的一双穿破了的鞋子一样扔掉的人。他懂得自己的价值在自由自在,懂得自己的价值在自己内心的愉悦。

旗里的领导们得知大舅“出走”后都大吃一惊,都感到对他个人来说太可惜,因为他工作干得十分出色,是个很有前途的干部。对他们来说太不可理喻了,哪有不愿坐办公室的人。对政府来说这是一种挑战,是一种蔑视。

领导们派人找到了他,劝他重返岗位,为人民工作。他摇摇头说:“坐办公室领工资,我不习惯。”后来,领导威胁他说:“再不听话就处分你。”

他笑了说:“正好,你们把我开除不就得了。”

他们拿他没有办法,由他去了。

我问过我大舅,你参加工作以后,没有要求过入党吗?他说,傻孩子,让我入党,党不是往自己脸上抹黑吗?

大舅的聪明在于斯。

就是这样一位大舅,我都写了他的大字报。

社员和学生们发现这张大字报后的惊奇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我大姐耳朵中。我大姐跑到生产队院里,挤进人群之中,一把扯下了大字报,撕得粉碎。然后向我吼道:“你疯了,你!滚回家去!”

我一向惧我大姐,即使是当了“司令”也不例外。我还没有得意多大一会儿,就被大姐骂得讪讪地退在一旁。

这是我在“文革”中的最后一张大字报。在此之后,有一天在别人的大字报上写过“上厕所提去”一句话。那人也是我父亲的世交之后,捧着大字报来找我父亲告我的状。

自从给大舅写大字报之后,全家人都对我审视起来。他们怕我有一天突然会给父亲写大字报,揭发他的一点什么。因为,我是他的儿子,他对儿子不慎时说过真心话。而且,我父亲又是远近闻名的劳动模范。

万幸的是,我毫无自觉地没有写过我父亲的大字报。相同的血,相同的情,遏制了我的疯狂。

十二

复课闹革命的典型形式就是背着粪篓一路捡着粪上学,然后每天评比哪个班的粪堆长得快。学大庆、大寨,学解放军,唯独不学文化。

我感到骄傲的是,我虽然早已不是“司令”了,但是有了当“司令”那段经历,同学们都高看我一眼,我仍然是他们心中的“司令”。而且,我班的粪堆长得飞快,这显然与我有关。

复课闹革命时,我已经从小学生变成了中学生。这时值得一提的事件是,我二哥经过一段两派武斗的洗礼之后,在父亲的严厉敦促下从县城回到了乡下家里。我父亲是听我的一次描述之后,下决心让二哥回到他身边的。

二哥有几个月不回家了。母亲很担心,因为大哥还在几千里外的省城上大学。这个家里我成了小男子汉,母亲就让我去县城找二哥。

我是星期六那天上午到的县城,40多华里路是步行去的。

小小县城虽然被武斗折磨得一片狼藉,但是在我眼中仍是很大,很繁华,很新鲜,很神秘。因为,我直到那时,到过的最大的地方就是县城,连一座楼都没有的县城。1972年12月穿军装到县城才看见了高高耸立在县城北的看守所岗楼———唯一的一座“楼”。

我惴惴不安地找到了二哥所在中学,这时,大概有午后两点。一辆卡车停在学校操场上,周围站满了红卫兵们。车上有六七个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的人,似是刚刚游街回来。我挤进人群看这些“牛鬼蛇神”们。

他们一个个五花大绑被从车上扔下地。

有的站得稳,有的站不稳。有一个小个子被扔下车时站不稳一下子在地上滚了两滚,然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个红卫兵骂骂咧咧地走过去照他屁股踢了一脚。那人仍是纹丝儿不动。有几个人围了过去,议论着什么。我隐约听清有人说了句,胳膊断了,袖管全是血。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走了。我感到很害怕,我想那人肯定死了。我在慌乱和惊惧之中竟也没有细看那人脖子上的牌子上写着的是什么。所以,没有弄清这人是谁。

当天我没有找见二哥,沮丧地回家,把遇见的情况跟爸妈说了。他们二人一听是矮个子,就猜测是不是常旗长。

常旗长官大,但是年轻,辈小,与我母亲是族亲。在土改时,在我们那个区(相当于公社)当公务员,后来渐至区长。我父亲是土改积极分子,当然关系很密切,常旗长常到我家吃饭。据说,有一次,他误伤了我家大黑狗而歉疚不已。

由于父母几乎是看着这个人由区里的公务员当到旗长,知根知底,深知不是坏人,所以,把他打成坏人心里总有怀疑。这次被我描述的人又有点像他,我父母就更担心了。第二天又撵我去,务必把二哥寻回来。

我找到二哥时,他正在对面通铺的三间大宿舍的西北角用木板围了个小间,里边用通红的煤火取暖做饭生活着。他觉得这样做是多么的英雄气概,多么的浪漫。

我传达父母之命,他却说,我正忙着呢,你先回去。我的犟劲上来了说,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二哥无奈领我回到家,当然是受到父母的严厉盘问和训斥。果然,那天我见到的“死了的”那个人就是常旗长。那年月人们把“牛鬼蛇神”之流的姓按职位高低或名气大小排列组合简便易记。如,中央有刘邓陶、内蒙古有乌石云等等。到了旗县级也不例外,有了常王葛马。那天拉在汽车上游斗的就是常王葛马,另有三人。意外的是常并没有断气,而是断了两条肋骨一条胳膊。

我父亲就骂我二哥是否也参加了游斗。我二哥争辩道,我都成了保皇派了,我没有资格游斗他们。接着讲了一个自己的英勇故事。

两派武斗,一派把常王葛马的葛关押起来收拾。二哥与他们“顶逆流”战斗队的另一位勇士双宝二人密谋后,深夜潜进关押人的地方,救出了葛。葛伤势重,走不动路,是他们二人轮流背了十几里路,背到叫北老贵的村庄,使他幸免于难。这位“走资派”后来复职,在盟里当了好多年的文化局长。我在部队的官位与他扯平后,我曾问过这件事。他仍然感念不已,说,你二哥是大好人,救了我。

为了写这部书,我问过二哥当时的同学们。他们都说,你二哥两派武斗时不要命,但是,从不下手那些被捆绑或被批斗的“牛鬼蛇神”或其他什么人。

我听后,相比之下汗流如注。

十三

我大哥是1964年的大学生。“文革”时期很具特点的“逍遥派”。他的特点就是以省城大学生最大组织“井冈山”兵团的联络员身份,并以大串联之名,走遍了中国除了港澳台和西藏以外的所有地方。这使他大受裨益。他是学工科的,然而,他酷爱研读历史。“文革”的大串联,使他沿着前贤、风流们的足迹,游历了祖国的名山大川,逍遥自在,开阔胸襟。于是,益发地自由散漫,远离政治之斗,阶级之斗,几成为一个泛爱主义者。

他近三年游魂野鬼一般地游荡中国江河山川,华城野村是由一个小小的刺激开始的。

大哥其实排行老四,上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哥哥早夭。求子心切的父母,对第一个活下来的儿子,格外宠惯是必然的。几近溺爱的环境下,大哥不知怎么形成了内向多思、善感而忍让的性格。“文革”开始大串联后,大哥突然回到了家里。这使我们又喜又惊。喜的是到处都在动荡不安,凶讯接连,大哥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惊的是他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不去串联不去造反。

对这个谜,我们一直没有解开。大哥至今对此缄默不语。然而,他突然一“串联”便三年的起因,我也清楚。

有一天大哥与一位高中回乡青年聊天,那个人以嘲弄的口气说,别人都在走遍天下闹革命,你却回到炕头上闹革命。

大哥稍一怔,接着不紧不慢回敬道,我毕竟是在自己炕头上,不像你在别人的炕头上闹革命。

那个学生脸若泼血,哑着走了。因为,这个人其时正恋着一个有夫之妇好苦。

这件事后的第三天大哥就走了。他可能是感到了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炕头终究不是大丈夫久恋之地。

这一走,我认为改变了大哥的人生轨迹。他变得更加沉闷,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也迟迟不解决。年龄偏大在父母的催促下匆匆成婚,导致了第一次失败的婚姻。后来饥不择食,找了个泼得十分出色的女人,留下两个姑娘便离异。大哥却更加无所谓,麻木不仁。离婚时,从家中连一床被子都没有带出来。

有时,我对他吃上顿不管下顿的生活哲学提出尖锐的批评,他却丝毫不恼不躁慢腾腾地说:“哎,咋着活不都一样。”

“你,你,你可是有学问的人啊!”

“学问,我有什么学问?吴晗又如何?翦伯赞又如何?”他爱研读历史,做比喻也只有吴、翦等先生。从大哥的话中我蓦地感到,鼎鼎大名的历史学家们,不一定真正懂得历史,尤其是政治历史。真正懂得政治历史的人———上苍还没有造出来。大哥的这种混沌漠视自我麻醉的“悟道”源自什么?

大哥断断续续地讲过在大串联时的一鳞半爪式的所见所闻。

一次,他在某码头看到了一位拎着父亲头颅告状的“精神病患者”。据说,他父亲是解放该码头城市的功臣。他父亲受不住折磨跳楼了。

一次,他在某党委院看见了浑身是血,满嘴喷着血沫的人,喊着冤倒了下去。

一次,他亲见满载参加武斗工人的大卡车翻倒路边……

一次,他眼见支持“左派”的持枪者向领头呼口号的学生开枪……

一次,他碰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高高地吊在树枝上,舌头伸得老长……

一次……

一次……

他见得太多了,太多了。

“你所见的,所经历的,只是‘文革末梢神经上的皮毛啊!批斗算什么?阴阳头算什么?戴高帽算什么?只有那一个个倒下去,一片片倒下去的才是触目惊心啊!就凭你那小小年纪和那么点点的所见所闻所历,还想写‘文革,你是自欺欺人或者被你那几部小说所激励而昏了头了。‘文革不是谁都能写得了的,写好更何其难啊!你还是写你小说吧,无论是历史的还是现实的,避开‘文革。”这是大哥对我讲的最长的一段关于思考和写作的话题。

“那你见得多,思考得也深,你写‘文革吧,我给你当文字上的助手。不可以吗?”我对大哥说。

“我不配写。”

“你是说我更不配。”

大哥再不说话。

当头泼了我一瓢凉水的大哥,扔按他自己的方式生活着。对生活无所谓到自己得了严重的青光眼都不去积极治疗,照样捂着因眼压过高而痛麻难忍的右脸,喝酒抽烟,闷着头看电视。

终至一眼失明了。

他瞽一目而自嘲:“这下子我可是真正的睁一眼,闭一眼了。”

见人间污浊而急流勇退的大哥,在耳顺之年或许是如愿以偿了。

大哥有时也自负。他毕竟是天资聪慧在其他兄弟姐妹之上。他在“文革”后工作干得最起劲的时候,厂领导劝他入党,他说,鲁迅还不是党员呢。厂领导摇摇头作罢。

大哥对“文革”的认识有其无人可比的广泛性,他以其无派无党的自由身份,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又独步深入其波澜,结识各地各派,冷眼观察,无束思考,必然得出比“牛棚”、“五七干校”、“监牢”、“校园”广阔得多的结论。他可以东西相比,南北相较,上下联思,可谓得多维空间之利。由是那些监牢铁窗或牛棚里的管窥之见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只可惜的是,他不声不作。他爱读《庄子》,其中名言必定记得———大圣不作。

十四

这是一幕难以公之于世的经历,虽然人人必然都经过这么一个过程。我写这本书的初衷就是把赤裸裸的我,用利刃大卸八块给世人看,所以,鼓起勇气命笔了。

那是复课闹革命以后不久的一天夜晚,我们躺在学生宿舍的长铺上闲聊得昏天黑地。突然有一位牧区来的身体强壮的同学说,你们都听着(因为他身材高大而有股蛮力,所以,总是以命令的口气跟我们说话)。我们都敛声屏气地听他说什么。

他说,你们知道吗?鸡巴这东西,只要用手使劲撸就射精,你们不信试试。

自然,他这时已经在试着了。

大家一时愕然,片刻后轰地大笑。共同笑过一阵后,窃窃私笑。细听被褥有窸窸窣窣的一阵响。

我在羞怯和恐惧之中也是触及了的。但是,先天发育不良,“那话”根本不具备条件。加之心理太紧张,没有任何快感可言。我十分沮丧地翻身闭上了眼。

第二日午后,班主任老师也是学校革委会副主任叫我到教室,一脸的阶级斗争,然后念了一段语录,念的什么记不清了,问我:“昨晚你们在宿舍干什么了?”

我一听浑身一激灵,嗫嚅道:“没,没干什么。”

“你是红卫兵,又是班长,你要说实话。其实,我们都掌握了情况,全校都在议论这件事,因为这是一件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你要说出真话,主动赎罪。”老师的上纲上线,使我第一遭领略了逼人坦白是什么滋味。

我又说了句,我不知道。

“哼,你还嘴硬,你还以为你是当司令呢吗?你三舅妈是富农,最近有人又揭发出你父亲跟刘少奇、乌兰夫握过手,照过相。你们家有历史问题。你今天还这个表现,想不想当红卫兵了?革命群众会饶恕你吗?新账老账一起算的。”老师由上纲上线到直接揭发我们家的历史问题,又抓住了我的现行问题,我的心理防线立马崩溃了。这时,我才反省到我本是一个十分脆弱的人。

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使我彻彻底底地供出了昨晚的一切。结局很简单,发动这场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同学被撵回了家,又从他们家的九族之中挖出了一个漏网的牧主。这成为全公社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又一重大胜利。那个漏网牧主后来疯了,口中只念叨“两个黄牛一个草驴”。

因我有立功表现,撸掉了我班长职务,开除了我红卫兵籍,留校察看以观后效。

那位第一个告密者是谁呢?

事隔几十年,我问过我的同学,他们都说不清。但是有人猜测,可能是被班主任老师偷听到的。与这位老师后来的行为联系起来看,这个推断不无道理。

这位老师是一个有色心又有色胆的人。乡村中学学生宿舍简陋。我们男生宿舍隔一间过道,另一侧就是女生宿舍。通外面是共走一个门。这位老师早就暗恋上了我们班里早熟的一个女生。每晚必到其门口或窗前窥其动静,趁机下手是很合理的。他正在实施这个桃色计划的过程之中,偶然听见了我们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于是演出了那一幕,整治了几个学生,稳坐了革委会二把手的交椅。

但是,他好景不长,不久,那位早熟的女孩告发了他。他便被冠之以“破坏学校学大寨”反革命强奸罪之名,判处九年有期徒刑。

这个老师很怪,他没有将心比心的仁德,自己有妻室而还要开辟新领地宣泄,却不容忍一群孩子好奇而自娱。

十五

被开除红卫兵籍以后,我便一蹶不振了。接着,内蒙古大地上刮起又一个史无前例的“挖‘内人党运动”。其迅疾、惨烈、凶恶是在普遍“文革”之中的翘楚之作。“内人党”的总头当然是乌兰夫。与乌兰夫握过手的老党员、老劳模的我父亲岂能幸免于难。他第一时间被“任”为“内人党”党魁,打倒了,时年他70岁。

父亲养活了自己七个子女,又收养了一弃二孤三个孩子,供所有的子女上大学或高中毕业,何其坚韧、豁达、远见。然而,他没有享得儿孙们的颐养天年之福。他结婚太晚,尤其是得子太晚,45岁时才有我大哥,57岁时有我守灶的老弟。养子防老的思想他也是根深蒂固。但是,他以文盲之身,最懂得让孩子们读书识字才是福中之福,所以,古稀之身仍劳作不休,供养孩子们读书。我大哥大学毕业,可以还报慈父养育之点滴的时候,父亲已经70岁了。而且,突然罹此大难。

在“文革”之前,读初中的二哥,因吃不饱肚子,弃学不去。父亲劝说无效后拿起马鞭子就抽。硬是把二哥抽回了学校。二哥至今说,我上大学、当工程师是父亲的马鞭子抽出来的。

父亲为自己的孩子们操劳一生,更是为周围的穷人们操劳一生,可谓为党操劳一生。土改以后发展互助组,全村凡是老弱病残,没有劳力、没有畜力的人都让父亲互助进来了。父亲人高马大,手大如箕,力大无穷,像个牲口一样干活。由是互助组发展了,全旗第一个成立了初级农业合作社。父亲成了赫赫劳动模范。他因其劳动天性和善良助人、抑恶扬善而成为远近童叟皆敬、干群皆喜的人物。劳模成为他的名字,真名倒叫人给遗忘了。我在学生时的很多表格上父亲一栏填写的就是劳模。

父亲经不起身心双重打击,病倒了。每日躺在炕头昏昏沉沉的。就是对这样奄奄一息的老人,他们也不放过,派人三天两头地到我家逼他供出自己的“罪行”,同时交代揭发其他人。“挖派”的人每一到我家,我大姐便坐在父亲的枕头前,安慰着父亲。

那段日子里,我们家的黑狗一叫,我们一家人都紧张起来。尤其是我和弟弟,吓得心惊肉跳的。我前两年当“司令”时的得意和气派荡然无存。我揣摩出自己是个胆小如鼠的人。

受父亲的牵连,二哥也回家来了。

审讯的人们逼父亲承认自己是“内人党”,父亲坚持说,我当时入的是共产党,我根本不知道还有个“内人党”。他们就骂我父亲老顽固,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让我父亲说出发展了多少“内人党”,父亲说,我只发展了共产党。他们说你自己是“内人党”,你发展的当然都是“内人党”。

“那你们怎么说都行。”父亲用沉默来抗议。

关于“内人党”冤案,图门老将军的《康生与内人党冤案》一书写得很详尽。那场冤案是“文革”中的一绝笔。荒唐残忍到连摇篮里的幼儿都成了“内人党”。还没有认认真真地看几眼这个世界的婴儿,已经背上了足以置其死地的政治罪名。

父亲因其年迈和重病没有被关押。大舅却没有幸免于难。本来走村串户拉胡琴讲故事,给文化生活极度贫乏的群众带来一阵阵欢笑、一片片欢乐的大舅,此时被诬为蒙修特务,利用说书打猎掩护专门从事发展“内人党”活动的联络员。他被关押起来,白天在近三十度的严寒下抡镐头刨冻粪,晚上被审讯,毒打、烤炉子,满头乌发被薅得稀稀落落。

有一次二舅给大舅送吃的,发现大舅瘦弱不堪,就感到很奇怪,我们一家十几口人从嘴里抠、碗里省,给你送好吃的,你怎么瘦得这样?大舅疑惑地反问,什么好吃的?我每天是窝窝头加盐水。二舅一气之下骂那些看守们是畜生。那些人连推带搡地把他轰出来了。二舅到我们家向他姐姐哭诉所见所闻。姐弟二人相对垂泪。

我的三个亲舅之中,二舅是最狭量而能低之人。他自小当了喇嘛,养成了呆板、执拗的性格。但是,他这种在革命的铁扫帚一扫而光的封资修之列的身份却没有受任何触及。在那个年代,这真是一件怪事。我对他们三个进行了比较之后得出了结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出于众,众必非之。这是个铁则。大舅是个人杰,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三舅质纯性直,也难逃厄运。二舅喇嘛,活到如今已经85岁了。大舅、三舅作古都二十余年了。大舅活了66岁,三舅活了65岁。

“挖‘内人党运动”只进行了半年左右时间,便制造了数以万计的覆盆之冤。

死亦死矣,活亦活矣。

“伤者”却继续呻吟着。

“伤者”里包括拿铁镐铁锹疯狂地挖“内人党”的那些人们。

报刊透露,康生在苏联时一眼就看出内蒙古的一位职业革命者像特务。康生的眼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三十余年后他又一眼看出,内蒙古大地上到处都是颠覆共产党的“内人党”。自垂暮之年的白发者到嗷嗷待哺的婴儿,比草原上的牛羊五畜都多。

是可忍,孰不可忍!

父亲仅与刘少奇、乌兰夫握过手之罪,被“发展”为“内人党”党魁,受审受批,身心一下子垮了。

我们儿女们眼见他日益消瘦,委顿下去。

十六

父亲对自己的挨整似乎比我们还理解。他知道那些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功高盖世的元帅和将军们纷纷中箭落马,遑论我一个小人物。

这场劫难是在天数之中,任谁也躲不过。

但是,他万没有想到另外一件事,这件事给他的打击,才是致命的。

我在另一篇文章里说过,父母收养的一个弃儿,名字很犯忌叫巴金。对其收养经过不妨赘述一二。

我们村里有个老汉叫“直了”,当然这是绰号。因为,他得软骨病,脑袋总是耷拉在胸前或肩膀上。偶尔能直起来,但是,十分费力气。人们一旦发现他要直立头颅的时候,就替他鼓劲助威疯喊———“直了,直了”。由是,他就成了直了。真名实姓淡忘掉了。父亲曾经给我说过他的名字,我却忘记了。而且,这人除了“直了”过程是可述一笔之外,没有一处是可取的。索性就直了吧。

直了把自己受孕的妻子折磨死了。接着,又开始折磨年幼的儿子巴金。

巴金不甘受虐,逃出家成了野孩子。

没有人供他役使和施虐,直了就来找我父亲,翻了身的农民们,最懂得有困难找党。我们那个村,我父亲当然就是党了,不找他找谁去。

直了耷拉着脑袋,口角流着涎水,呼哧呼哧地说儿子丢了快一年了,让我父亲找回来。

母亲在一旁听着真想跳上前去给他一巴掌。父亲却认认真真地听完了直了的话,然后,不假思索地答应道,你回去等着吧,我一定给你找回来。

直了并没有马上走,而是坐在了炕沿上。母亲虽然十分厌恶他,但是仍递给他旱烟袋,让他抽了一袋烟。直了抽足了烟,吸溜着鼻子走了。

接着父母就商量怎么找回这野孩子。商量的结果是,我父亲带着我大姐、二姐和大哥去寻找。

前后大概找了月余,搜遍方圆百十里的村村落落,沟沟洼洼,最终在野草丛中找见了他。

这时,他已变得半人半鬼,长得满头满身的癞疮,化脓流汤,奇臭无比。

父母就给他洗身治疮。巴金野性十足,每每洗澡时把父母的手臂咬得鲜血淋淋。经过近半年的整治,巴金身上的疮逐渐痊愈了,但是脑袋上的癞疮却顽固不去。父母亲去医院,请医生,看喇嘛,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就是治不好他的头疮。

这种癞头疮传染性极强,所以,学校不敢收他上学。我父亲三番五次地求校长,收他上学,校长反问父亲,传染了满校学生,你能负起这个责任吗?

父亲说,我那几个孩子每天跟他滚在一起,吃一锅饭,睡一个被窝都没有传染啊。你就收下吧。他如果是我自己的孩子倒也罢了。

校长冷笑了说,你做善人,做你的善人去吧。我可负不起这大责任。

父亲无奈,就把巴金送回家。结果巴金死活不跟他的直了父亲。前脚送回家,后脚就跟了出来。直了也捆过他几回,但是,只要一有空,他就又逃出,躲进我家不走。

直了没有办法,对我父亲说,这杂种心野了,不跟我了,你就认他干儿子,收养了吧。

那时,父母已经有了七个子女了。生活本来拮据,再添一个吃饭的主儿,怎得了。但是,父母亲没有说什么,把巴金收养了。

如果没有“文革”,巴金没有与我家决裂,情形就截然不同。

可悲的是有了“文革”。

父亲被打倒之后,有人就鼓动巴金造我父亲的反。理由有二,一是没有让他上学;二是,让他放羊种地剥削了他。

天地良心啊!

因为癞头疮学校不收。每放学回来,我大哥就教他认字。十来岁孩子放牛犊很自然,成了剥削。应该把他供奉佛爷一样,供起来。

巴金却忘记了天地良心为何物,没有什么知识的头脑里却灌满了阶级斗争这个政治怪胎。

他也要追求政治清白和政治进步。那么,必须与这个被打倒了的恩父、恩母决裂。

决裂必须用其极。因为恩父、恩母最忌讳的就是剥削这个字眼,那么好,我就咬定你剥削了我,在你的清白的政治历史上,泼上浓浓的污水,让你从此永世不得翻身。

巴金这样做了。

给我父亲致命的一击。

我近读《遇罗克遗作与回忆》,感触颇深,联想到巴金,困惑重重。

在巴金身上体现其遗传下来的劣质是那样的鲜明而昭然。有句俗话叫作,倭瓜上结不出葫芦。直了那样的人只生巴金这样的孩子。

这不又陷入血统论的泥潭了吗?

不是的。人的善良本性和政治所谓的正确与否有时是相悖的。善良本性遗传因素可能大些。一个具有恶的潜质的人,一旦得到了适当的外界气质,他就会原形毕露,甚至恶性昭彰。

社会正是时时给人创造出这样一个机会。

巴金与我一样,也是“文革”的“造儿”。我家15年的养育之浸染,竟然没有抵住那场风暴的15天的吹袭。我与养哥不同点就是,我只是以一个十二三岁的年龄参加了造反。他却以二十岁的成熟造了他恩父的反。

巴金造反不久,我大哥在村中见到了他。毕竟是在一个母亲怀下生活了十几年,我大哥忍不住问他,“你还好吧?”

巴金仰起脖子走了。后来别人告诉我们,巴金到了生产队部,当着众造反派的面炫耀道,哼,巴力吉(大哥的蒙古名)想拉拢我,别看他是大学生,我才不上他的当呢。

听者自然有鼓掌的,更不乏转身吐口唾沫的。

“文革”结束了,除了父亲落下病根不治而外,我们全家都安然过来了,而且我们这一代及下一代活得让人看着都有些眼红。上北大、南开、中央民大、陆军大学,当作家、教授、校长、军官、硕士、博士简简单单的事。

巴金终于有一天讪讪地出现在我们家。

一家人愣怔只片刻,便招呼他坐下,给他端茶倒水。母亲怕这些孩子们给巴金难堪,一个劲使眼色。

我们不想勾起母亲的心伤,尽力配合着母亲,极尽对巴金的热情。

巴金已四十大几了,光棍一条。母亲至今感叹,这孩子如果不离开我们家,娶个媳妇不成问题,这孩子没有这福分。

巴金尴尬地说着什么。我二哥进屋了,二人本是一个被窝长大的,感情极深,今日一见,一句话不说一把把巴金扯下炕摁在地上便打。母亲挥起拐杖打在二哥背上骂:放手!你们是我儿子,他也是我儿子。二哥松手,巴金搂住母亲的脖子哽咽。

十七

这是至今萦绕在我心头的一件事。虽然,在某种传统的关系意义上说,这件事与我无关,但是,他在我心中投下的阴影,抹不去,挥不弱。

长哈、宝山是两个人名。

他是我的两个校友,比我大一年级。平时,二人都名声默默,鸡狗不惊的。万没有想到这样两个有他们不多,没他们不少的学生,一夜之间成了轰动全旗的“大名人”。

事情是挖“内人党”风暴过后出的。

有一天中午校园里突然开进来两辆吉普车,车上跳下六个全副武装的民警。

从未见过或很少见到如此“高级”小车的我们不知深浅,呼啦一下子围住了“绿帆布篷”,好奇地议论着。

民警们却大喊道:都给我们闪开!

我们闪开了一条路。他们径直走进了校长办公室。不到五分钟就把长哈、宝山两位同学捆得结结实实地押了出来。

捆他们的白绳子十分扎眼。

我们一时惊吓得鸦雀无声。

我现在一点都想不起他们二人是什么样的表情,因为,我脑子当时一片空白,没有存留关于他们表情的任何印象。

我想,他们二人当时可能都吓傻了。十四五岁天真无邪的少年无缘无故突遭灭顶厄运,能有思想的可能吗?没有思想焉有表情?

我很佩服他们胆坚,他们没有吓死!

遇罗克罹难是因为他是一个年轻的思想者。

长哈、宝山却不是。

在我们那个偏僻贫穷地区的落后愚昧教育下不可能出少年思想者。

那他们为什么受如此“高级待遇”?

这是荒唐年代的又一荒唐事。现在这么看,当时却是专政机关、革委会以大兵压境的心态共同严肃认真紧急研究后作出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其时其地的又一伟大胜利,辉煌战果。

他们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了两个对革命与反革命的概念都没有搞清的少年“现行反革命”的头上。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长哈、宝山二人在黑板上抄写主席语录———我们要相信群众,我们要相信党……如果是用汉文写不会出问题。他们学的是蒙古文,当然是用蒙古文写。

蒙古文中“相信”叫“伊特格呼”,吃饭的“吃”叫“伊得呼”。在蒙古文书写中“特”和“得”是一样的。

这二人在抄写过程一连笔就把“伊特格呼”的“格”这个音节给连掉了,变成了“伊得呼”,用汉语译过来就是“我们要吃群众,我们要吃党”。

这还得了!

我们得知原委后,都跑去看那黑板。

黑板照旧是黑板,依然黑着脸沉默着,那张黑脸上的白字已擦掉了,怕扩大反革命影响。

长哈、宝山很快被判了重刑。后来不知他们怎么样。按说,早应该平反了。但是,平反又能弥补他们人格上、精神上损失的万分之一吗?

长哈、宝山的事件成为笼罩在我们学校上空,尤其是我们心头的滚滚乌云。我们原本很热闹的宿舍都变成了恐惧的黑窝。

我由此开始怕见黑板,更是怕看白亮亮的绳子。

十八

在长哈、宝山的阴影中我们初中毕业了。我自学选集入门学了不少汉字,可谓我日后走文学道路的起点吧。一位作家调侃道,会三千字就可以当作家。我们确实有很多这样的作家。我们过去有不少作家是边在促成中学读书,边写小说的。但是,这样的作家与学贯中西的大作家能比吗?我在那个年代学汉文打基础,却在这文学殿堂里坐交椅,我自信天赋。初中时的语文老师杨青是个高度近视的大学毕业生,是我们学校第一位大学毕业的老师。他判我的作文假大空。我不服气,我说,广播、报纸上不都是这样写、这样说的吗,到我这儿怎么就成了假大空了。他说,你不会写文章,不要犟。我说,我学会三百汉字就开始写大字报,谁说我不会写文章。大字报不是文章,他说。有一次,他给我们念姓马的一位同学的作文,其中描绘下雨的一段写道,黑云压城而来,杨老师说,这是引自古诗“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句。这堂课给我很深的印象。过去我囫囵吞枣地看古典小说的故事,很少看精美的诗词。从此后,我翻着词典看一些诗词。毛泽东的词看得最多。对其中的《蝶恋花·答李淑一》一首词,经过蒙汉对照读了几次以后读懂了,便产生了疑惑。“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伟大领袖竟也有男女爱情?

竟把思念故妻写得如此沉婉、激荡、细腻、传神。

我一直认为大丈夫、好汉子对于女人,犹如衣物一样需要而已,何来所谓的爱情。我读过的古典小说之中,有英雄有美女,但是没有缠绵,没有爱情。凡是恋上美女的不是败家就是失江山。董卓因貂蝉而被点了油灯,数日不熄。吕布爱美女又爱“赤兔”而被唾之为反复无常的小人。现在看吕布在政治上反复无常,对待貂蝉却始终如一,真不愧“人中吕布”。《水浒传》里的女人几乎没有好的,凡有“几分姿色”的不是“卖”就是“偷”,李师师、潘金莲即是。凡是参加造反的不是“母夜叉”就是“母大虫”。出了个“一丈青”扈三娘,美貌欣欣,却嫁了个“矮脚虎”。《封神演义》中大抵也如此,纣王因妲己而亡,姜公无子女。

半懂《红楼梦》以后,觉得贾正是个大丈夫,不淫不晦,正正经经的。柳湘莲尚可,不被尤三姐的“沉鱼落雁”所迷,反倒让她自刎殉情。

古典中的大英雄、好皇帝都是不迷女色的,何况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就想以他们为楷模塑造自己,让所有女人可能都倾倒在我的马蹄下,我却对他们不屑一顾,成为顶天立地的纯纯净净的男子汉。

在这样一种理想下的少年,怎么能够理解“我失骄杨君失柳”之句呢?我们远离了人类美好的爱情,对性文化更是完全无知。

我到了十八岁初泄之时,对男女交媾而繁衍的性知识,仍是朦朦胧胧的。

对此,大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学校更是讳莫如深。

性知识成了洪水猛兽。性无知的青年,二十大几结婚了,初夜都手足无措。

我的初泄给我带来的是一种犯罪的恐慌感,我怕我得了“色痨”。我连“精满自溢”这个简单的知识都不懂。

这种封闭,使我到如今都没有领孩子们去自然博物馆观看人类繁生的全过程。电视上出现一些接吻或床上镜头,马上关掉电视。

我都糊涂了,这样做是对是错?

水可流而不可堵,堵久了必然一泻千里,不可遏阻。

50年代初,对妓院、烟馆一扫而光。这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成就。然而,几十年后,又死灰复燃,暗污涌动,更甚于明浊。

性的完全封闭决不可取,也不可能。

性的完全开放亦不是路子,人不可回归到动物之初。

那么,有没有一条适合于人类发展现状的文明正确的性教育和性实施的途径呢?

占人类五分之一人口的大国,是否把它作为一个课题研究一番呢?

封闭和神秘化是我们这个民族永恒的胎记。这种封闭和神秘化以及神圣化酿制了所谓的“酱缸文化”,使我们延续传统的同时,阻碍了新奇和发展,久而久之必然落后于他人。

我们习惯于和自己的过去相比。是啊,我们是发展了,但是与左右相比呢?

我们应该更多地横向比较。

我们为此应该彻底撕下儒文化罩在我们每个国人脸上的虚伪的面纱。

真面朝天,素面朝天,还人的童真,还人的性本真。

十九

年份有可能是弄混了,事情是切切实实的。

公社里突然刮起了干什么都先念一段认为是相关的《毛主席语录》,然后才讲正经事的强风。对此,有一出相声反映过。

这可难住了那些斗大字不识一麻袋的人们和脑子不好记性差的人们,但是这类人中也不乏智慧者。村里的一位大嫂叫乌仁,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却强记硬背了几条“语录”。有一天到邻家借筛子,邻居推托不借。情急之中,她念了主席语录———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借东西要给。你为什么不听毛主席的?

邻家一时也懵懂了,不知道主席到底说没有说过这句话。

没有过几天,各村口有人把守了,不为别的,只为过路之人必须念几段《毛主席语录》,方可放行。

这叫作买路的什么呢?

白塔村有个叫热喜的人,不知道怎么学会了很多汉字,《水浒传》、《隋唐演义》都可读得。他这人识文却疏于农活,干啥啥不成,做啥啥稀松。后来,他竟什么也不干了,而且,饭量奇大,一顿能啃四十几穗老玉米,三斤面的饺子,半筐胡萝卜,一盆荞面饸饹。不知谁编了个顺口溜———玉米大王饺子神,萝卜魔鬼荞面仙;空了心的老塔子,填不满的饭袋子。

热喜人高马大,不干农活省下犟劲用在吃和与别人叫倔斗顽上。

有一日,他吃饱喝足之后,优哉游哉地往村外走,依例在村口被红卫兵拦住了。

他问,干什么?

念主席语录。

好吧。他慢慢腾腾地坐下了,然后掏出旱烟袋,装满一锅,打着火石点燃后嘶啦嘶啦地吸了起来。红卫兵们催促他快点,他连眼皮也不抬,照样半天才吐出一口烟,这样抽完了一袋烟,把烟袋锅在鞋底上敲打了几下,说,你们听着啊,我给你们念;我念不完,你们谁也不能走。

接着,他从《毛主席语录》的第一页起背诵起来。背诵得一字不差,而且抑扬顿挫,犹如老喇嘛念经。背诵到卡壳处,他就掏出随身携带的红皮语录本认认真真地翻查,接着又念。后来,越念越快,声音嗡嗡吱吱,红卫兵们都听不清了。

足足折腾了两个多小时。红卫兵们沉不住气了,求他道,热喜大叔,你学《毛主席语录》学得好,学得深,真是我们学习的光辉榜样。我们要向你学习!我们要向你致敬!你就请走吧。

热喜仍那么庄重地说,还没有念完呢!

热喜大叔,这就够了,这就够了,我们向你学习,我们向你致敬!

热喜这才收起语录,背上手,腆起肚子回家了。

当走出百步远,红卫兵们个个瘫倒在地,一起骂道,玉米大王饺子神,萝卜魔鬼荞面仙;空了心的老塔子,填不满的饭袋子。

热喜又一次轰动了半个公社。

我听后有些不服气,背主席语录,他还能够背得过我。一日我找到了他,他在家的土炕上,赤裸着上身喝着酽得能够陷住苍蝇的红茶。

我说,热喜舅,知道你背了很多条《毛主席语录》,我想跟你比一比。

热喜吐了口浓浓的痰在屋地上,瞅我半晌说,我比不过你。

那天,你不是念了俩小时,把红卫兵们都念服了吗?

跟你说实话吧。除前十来首是真的外,后边我都是胡乱说一气,反正他们没有听清。要不然,我哪儿背得那许多语录。累死我也背不下来。

噢,原来如此。

我从他家退了出来,心里空落落的。

能够把虚假演示得那样的神圣庄严,认认真真,甚至用生命的全部热量来投身其中的年代,也有人用灰色幽默来自娱自乐。

在村人眼里懒和馋的代表的热喜,在我心目中是个会摆噱头,敢于开语录幽默的智者。

他了解我的父母,了解我们家,他认为出自这样家庭的我,不会告他密的。所以,他把骗局告诉了我。我如果哪一根阶级斗争的弦绷紧了一把,去告他的一状,他肯定被捉去接受群众专政的。

天晓得,我阶级斗争的每一根弦都一时松弛下来,这使热喜老汉幸免于难。

二十

初中毕业后,上高中成了问题。父亲身体大不如前。大哥在县城,二哥当兵走了,弟弟还小。那时,没有劳力挣工分,被人瞧不起。我经常听到那些劳力多、在生产队账上有存款的人们嘲笑我们是欠款户。一向严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的母亲也劝我,孩子再不要念了,念了又有什么用,大学都停考了,帮你爸干活吧。

当时,我上学的愿望是十分强烈的。但是,无奈,我每天看着我的同学们一个个背起书包上高中去了,心里的委屈和怨恨也无处撒。

这样,十六岁的我便成了生产队的一名社员,家里的一名劳力。一贯主张孩子读书成才的父亲因身心均有创伤而麻木了。父亲领我上山砍柴,他在前边默默地走着,背佝偻成了一张弓。我在后边默默地跟着,突然对父亲产生了由衷的爱惜。是啊!这张被岁月压弯了的“老弓”,托起了亲生和收养的十个子女的“日月”,他该休息了,子女们应该还报他了。与此相较,我上高中又有什么呢?父亲的驼背再也不能等我三年毕业之后,才去抚慰它。

从内心里冲动的孝心,使我振作起来。我要好好干活挣工分,赡养父母,我这样下了决心。

出民工挣工分多,而且每天发四角钱的菜金。我请求出修水电站的民工。得到批准后,我便去了离家五十里的河滩工地,每日从十几米深的河床里往上背泥土。

当时,我们谁也没有兴趣去问那些领头的或所谓的技术员们,这里到底能不能建成水电站。我们只考虑,一天挖几方土,挣多少工分,什么时候便把我们生产队的那份任务完成后回家。

这个所谓的水电站历经三载,前后投入十几万民工,未发出一度电。倒是扔下了成千吨的钢材、水泥,还有事故死亡的尸体和民工们与那条河水相抵的汗水。

对这些,当时我没有一丝儿的思考的自觉性。

这几年,有时回老家路过那条河时,触景生情,想起当年瘦弱的我是怎样从十几米深的河沟里往上背泥土的。现在在酒桌上待久了都觉得疲累,端酒杯成了重体力活儿。

人啊人,真是的。

遇上了国庆节叠中秋节放了一天假,我和两位伙伴走进了县城。因为头一天发了一个月的菜金12元钱,我们仨都“财大气粗”地进了县城最大的饭店“人民饭店”。

我们每人要了一斤半饺子。我大概吃了一斤,剩下的半斤我那位伙伴都划拉了。出了饭店,每人又买了二斤月饼,便往回赶。仅仅12里路程,我那位大肚伙伴又吃了二斤月饼。

80天后,我怀揣着30元钱回到家,第一次把自己劳动所得的钱,双手捧给了母亲。激动和幸福,从此后再也没有如此强烈。

二十一

五十余年之中,我打架的经历很可怜,几乎没有值得回味和骄傲的东西。但是,“文革”时期出民工期间与天津知青的一次打架,颇有些令我难以忘怀。

事情经过简单得很。我们村里民工们的驻地挨着邻村的一帮天津知青的驻地。这帮知青年龄参差不齐,大的快有三十了吧。整天东游西逛,偷鸡摸狗,惹是生非。领民工的公社头头们也不敢太管束他们,真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他们胡作非为。本地的民工们都不敢跟他们斗气,采取惹不起、躲不起吗的策略。因为这些知青们也是宝贝呢。他们是听领袖的号召来的,受保护的,谁如果是整错了路子,人家给你扣个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罪名,那可是“现行反革命”了。

这时,我虽然早已没有了当造反“司令”那阵的胆魄和勇气,但是,毕竟还有些骨子里的不服劲。

有一天,知青们丢了一把铁锹。他们就挨个屋翻找。终于翻到我们屋来了。我们四个住的是一家王姓老汉的东屋。炕临南窗,北侧是屋地。有四个知青手里都拿着短木棒,气势汹汹地进来,什么也不说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搜。

我本能地从炕上跳下用很生硬的汉语说:“你们要干啥!”

我的话音刚落,一个矮墩墩的家伙以“卫嘴子”特有的骂人话,骂我的同时,举起木棒抽在我肩上,痛得我半身发麻。我急眼了,上去就抢他的木棒。我们就扭打在一起。我的伙伴们也参加进来了。

正不可开交的时候,房东王老汉回来了。他举起了使得锃亮的铁锹喊,谁在我屋里打架,我就劈死谁。我们都住了手。

这次打架,当然吃亏的还是我们。因为,下午公社领工的工头就把我们叫去训了一通,然后,要扣我们五天的菜金。一听说要扣菜金,我比挨了一棒子还难受。天啊!五天菜金可是2元钱啊!

狗日的知青!

知青文学很热的时候,多是反映知青们如何受躯体到心灵的煎熬。其中必有一个貌美的女知青不是被生产队长或什么官强奸了,或者是为了调回城、上大学以身相许,痛苦一生。回城后,留在农村的“孽种们”,改革开放以后又回城找父或母。知青文学(当然包括电影电视)基本上是这个模式,传达的是这么一种信息。这里忽略的是内质———差别。

知识青年是永远不可能接受贫下中农教育的。知青的道路走的是回头路,他们也是受伤害的族群,这是大环境而言。具体化以后,他们以一个无法相融相通的心态,自觉不自觉地伤害从来没有想过教育他们的“贫下中农”。阶层和阶层之间心灵的沟通是不可能的。所谓的团结是制度维系下的秩序而已。上一阶层永远不会真正接受下一阶层的教育,下一阶层也不会展望教育上一阶层。相安无事便是大吉。

试想一下,刚刚把国家主席等一大批领袖人物斗倒斗臭、甚至斗死了的血气方刚的一群群城市青年(他们还有或多或少的知识),忽然一天举起红旗,唱着赞歌,杀向了农村。他们当时,对农村是朦胧的、憧憬的。其实,他们根本不懂中国的农村和农民。

无知使他们产生了理想化的期望,并带有很浓的青年人的好奇和探秘色彩。更主要的是对领袖的盲目狂热崇拜使他们失去了对任何事物的自我判断能力,领袖的号召在他们心灵中投下了灿烂的光芒。

这便是知青们的心之源。

狂热总有冷却的时候,尤其是理想的憧憬同现实的残酷产生了那么强烈的反差的时候,失落和沮丧,甚至愤恨便是一切。

他们无法面对一群群脸洗得马马虎虎,牙上总挂着菜屑和米渣,噗地把痰吐在屋地上,甚至当着人面把身上的虱子嘎嘣嚼在嘴里的人们来教育他们。

这些人是朴实,是肯劳动。

但是,人类繁衍到今天,追求的就是这样的朴实和勤劳吗?

文明呢?进步呢?现代化呢?

本来只受过片面道德教育的城市青年们由理想的幻灭引发了道德规范的冲决。

他们以自虐虐人的心理向周围宣泄自己的各种情绪。恶作剧便是常用的方式。

贫下中农再教育知识青年的神话破灭了。

综观古今中外,用一类人来教育另一类人的事实从来没有成立过。

在中国,农民出身的皇帝们,九龙黄袍加身之后没有一个回到农村接受父老们的再教育。反而,发各种律令来教约农民了。有良心的皇帝减免税赋徭役,便是皇恩浩荡,农民们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通过反刍咀嚼几十年前的与知青打架事件,我既不站在农民立场,也不站在知青立场上,仅以一个感悟者的身份,絮叨一下我的所思所想。这种感悟本身算不得什么,因为回味那段历史的人很多很多。

然而谁的文字独特而深刻,谁应该立得住。

二十二

自我与知青打架那天起,房东王老汉的姑娘王东雅总是以异样的眼光瞅我。愚钝的我也有些心惊肉跳的。我隐约听到王老汉对他的老婆说,这小子年纪小,胆量不小,敢跟天津知青打架。王老汉女儿王东雅好像比我大两岁,青春勃勃,身段高挑,满脸的青春美丽痘,脸相实在是不敢恭维。

她每每以火辣辣的眼光盯我的时候,我犹如被火烘烤的豆芽一样立刻蔫了下去。赶紧移开目光或移动脚步,躲避她。但是,我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地等待她的火辣辣的目光。这时,已完全顾不到她脸上红红紫紫的粉刺疙瘩了。

王东雅大胆得很,她竟敢把我们难得一个月换洗一次的衣裤,趁我们出工之际,洗得干干净净晒在院子里。我的伙伴们说,这家人真不错,还给我们民工洗衣服。每当我们收拾衣服的时候,王东雅总是站在墙角定定地瞅我。现在我虽然“曾经沧海难为水”了,但是仍感到那时的少女王东雅确实是不可亵渎的。她也没有多少文化,爱情之类的话题很少听到,她只是以自身判断好坏的标准,在心灵深处爱慕了我这样的一个少年。

我的感觉是盲目的,毫无准备,或者说是一种动物本能性的,但是,很强烈的。

这种很强烈的冲动却没有任何表现方式,我只是感到很恐惧和新鲜。

我连正眼看人家姑娘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我无论如何搜肠刮肚也忆不起,我和那位名字很雅的姑娘说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是多么的封闭和虚伪!

与这位东雅姑娘的情感分手,很有几分戏剧性。

有一天午后,我们上工了,走到半路上,我忽然发现,我没有带铁锹,我自然回转去取。

当我推门进屋后,我一下子惊呆了,我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愣怔在门槛上。

为什么?

我看见了,王东雅的母亲,我们房东大婶正在用铁勺往外舀我们的羊肉。

这是前十天生产队的副队长送来慰问我们的羊肉,我们把它煮熟了腌成腊肉装在坛子里,炒菜吃。前两天,我的伙伴巴雅尔说,坛子里的肉下得太快了,是不是有耗子。我根本没有在意。

今天我正面撞见了“耗子”了。我的羞迫比“耗子”本身强几倍。

我转身走了,走到院门口待了足有十分钟然后才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回到屋里。

这时一切都归于平静了。我拿起铁锹,逃也似的跑出屋,跑出院子,跑到了河床工地。

伙伴们看着我神色慌张,再三追问我,我只好如实相告。

巴雅尔说,我早就料到了。

从此后,我再也见不到王东雅了。

我心里怅然若失。

王东雅,多么儒雅的名字!我怀疑这名字不是他爹妈起的。因为,我万不能把一个举起铁锹与人拼命的黑脸汉子和这个名字连在一起。

我更不能把一个偷拿民工炒菜之肉的村妇和这名字连在一起。

然而,这一切都是切切实实的。

王东雅知耻,王东雅好羞。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

从此后她不会原谅她的母亲。但是,她毕竟是那个家庭出身,而且在那个年代,她不懂得,母亲的所作所为都是可以理解的,都是可以谅解的。

因为,我们在她们家住的80天之中,她们没有公开沾过荤腥。母亲为了丈夫孩子悄悄拿一些民工们的羊肉有什么不可以?

王东雅,如果你能够见到我的这些记录,你说说我说得对吗?

管仲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物质的极度贫缺,使人无论如何也高雅不起来。填不饱肚子的时候,他们首先考虑的是怎样活下去。这时道德、礼仪都退却在生存欲望和生存方式之后。然而,王东雅却是鲜例。

一些每日里可以吃厌山珍海味的人们,谆谆教诲食不果腹的民众如何如何“精神文明”的时候,我打心眼里想大声骂一句———闭上你……嘴巴!

如果想真正打动民众,那你就到他们中间来,每日里与他们一样,你才会有发言权。那时,你才会真正懂得什么叫文明,什么叫不文明。

但是,对这种疾呼谁能够做得到?

王东雅以其人类最初的善良本性使我永远动心。

我现在只诅咒我自己当时是那样随波逐流,那样的卑怯,那样的毫无血性,那样的世俗,那样的无知,那样的无用。

王东雅如果觉醒了,我现在去求爱,她会对我说一句———你不配!

是啊,我真的不配一个那样家庭出身的并没有念多少书的姑娘。

王东雅……王东雅……

二十三

我二哥于1969年12月入伍,他的入伍颇有戏剧性。1969年5月“内人党”案刚刚平反,作为“内人党”地方党魁的父亲自然是得到了平反。但是,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农村,整治人的时候,与繁华的都市一样的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然而到了纠错平反的时候,却冷冷清清,无声无息。村人们都知道我父亲没有什么问题了,但是包括亲戚在内的所有整过他和没有整过他的人,谁也没有想到给这老头说一声对不起或其他任何安慰的话。

我父亲其实也没有这个奢望,他麻木了,麻木得到了对道歉的话和安慰的话都无所谓。

突然有一天,我二哥提出要当兵,因为那时,离开这贫瘠的农村为自己的今后找一个鲜亮的前途,只有当兵这一条路了。父亲用浑浊的双眼瞧着我二哥良久不说话,二哥看明白了,这是,父亲已经同意了,他那样注视他,是为了多看一会儿即将赴戎机的儿子。

父亲这样看儿子的眼神是有因由的。因为,我们刚刚在珍宝岛打了一仗,我们自认为的反对大国沙文主义侵略取得的一大胜利。因此,全民的心里都有“北极熊”随时卷土重来的可能,战争的阴影已经密布在我们上空的警觉。于是,那年代当兵,当兵者本人和家人以及影响到亲戚邻里咸有各自的悲壮心态。作为父亲当然是最为浓烈了。

抱着这样一种心态而默许儿子入伍,父亲却有宽胸大志,且盼儿成雄。

没有想到,二哥报名以后,照例首先由大队党支部召开社员大会讨论。社员大会上人们七嘴八舌地争辩着,那个会我也参加了,同意我哥参加的人,无非是说,老劳模已经不是“内人党”了,孩子当兵该是没有问题。反对者反驳道,劳模虽然不是“内人党”了,但是,他也是多年的支部书记,当“走资派”不会有问题吧。“走资派”的儿子咋能当兵?

这一意见一提出众人有很长时间的缄默。这一刻,我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极其渴望二哥能够当上兵。因为,在我心目中绿军装配上红帽徽、红领章,那是天下最美丽、最英俊、最伟大的形象。在我们家有了这么一个伟大、英俊形象,我岂不也沾光荣耀吗?有人竟然阻止我享受这份荣光,我焉有不急不躁之理。

那晚的社员大会无果而散,我带着失落的心情回到家。

郁郁寡欢之中度过了一些时日,我跟着二哥砍了几天柴。忽有一天民兵连长通知我二哥到公社体检。

体检完后,二哥一路绿灯穿上了军装。家里老小高兴自不待说,说媒者也接踵而来,几踏平我家门槛。

二哥骨碌着大眼睛不说话,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他的同学和朋友们大部分跟他换毛主席像章或赠主席像章。

我送二哥到的旗镇,在招待所住了一宿,第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就起床,一排排几十辆军用卡车停在院里,新兵们点名后一个接一个地跳上了车。二哥上车前向我招了一下手,窜进车后,再也不见了。因为卡车用帆布裹得严严实实。

二哥就这样当兵走了,从此我感到,“文革”的热乎劲渐渐在消退。我的心莫名的冷寂和孤独。草原上突然降临的寒风抽打着我家的土房,同时抽打着我的心。我开始懂得了幻想、狂热、恶作剧之外的一种感受。

二十四

这是清理阶级队伍那年的事。挖“内人党”风波已过,阶级斗争形势又有了新的变化。旗里派来的工作组让我们几个能够做个笔录的“秀才”们,与贫农代表一起到各地调查认为是有历史问题的人的历史。

我们那个村,共和国之前是全旗的喇嘛庙,叫作胡硕庙,就是旗庙的意思。据说最鼎盛时期住有700余喇嘛,几乎没有俗人。

土改的时候,党发动周围各村的穷人们到庙里斗喇嘛分果实。分到的果实中当然有喇嘛住的房子。我记得清楚,那时公社分到社员的住房清一色都是喇嘛的遗房。那么多的喇嘛们跑哪儿去了我没有搞清。

因为,社员们都是土改时聚到这个村来的,对各自的历史不甚清楚。原本就存有疑心,到了“文革”便由怀疑变成了互相揭发攻击。旗工作队捋了捋审查对象,感到人太多了,几乎没有几家是干净的。这样的众多审查对象,实在无法短期内查清,战果也无法向上报告,他们只好筛选了几个可以弄出点成果的历史有问题的人。记得其中有伪满时期当“国兵”,后来又当解放军的一位。对其当解放军的光荣历史就不管了,只查当“国兵”的反动历史。还有一位也是当伪满劳工的,村里人都叫他唐山“国兵”。他还能说几句日语操练队列的数字,这成了他当唐山“国兵”的重要证据。

但是,对这个主儿,社员们到旗工作队没有一个人感兴趣,因为这人是个村渣子。我对他的印象,犹如对“直了”一样的清晰而深刻。他永远是穿得严严实实的,双手抱着胸,紧闭着嘴,紫黑的方脸似笑非笑。他最大的特点就是什么都不干。每天东游西逛,溜墙根。好处是不搬弄是非口舌。说他什么都不干,好像有些冤枉了他。他扫自己的院子,把院子扫得连颗麻雀屎都不留。然而,宁可扫院子,他也不会把带皮的粮食碾碎或去皮以后才吃,而是无论是大玉米还是红高粱,他都连皮一起煮,然后猪一样吃掉。

逮着生产队改善伙食聚餐的时候,他能吃三五个人的量,可以好多天不吃东西。有一次,他借聚餐喝多了酒,结果竟然把屎拉在了生产队的粮囤子上。

我纳闷,为什么那样年代的人们会容忍这样的一个人。大人们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有脱肛病。一干活肛肠就挤出来老长,流血流脓的,甚至平时都耷拉着。我观察了一下,他确实是从来不实实地坐在什么地方,或者是抱胸站着,或者是蹲着。

这种怪人有怪人的福气,连“文革”都不屑动他一下。

这两人以外,还有一位叫作包先生的人。这是我们村里唯一被人称先生的人。因为,他识字,而且算盘打得好,故被称之为先生了。他得的是震颤病,浑身总是筛糠一样震动着,尤其是手和脑袋。村里人当然不知道什么病。“文革”一开始就猜疑,包先生为什么得的这个病。不知谁说了句,土改时,他在原先的村里挨过斗,受惊吓得的病。人们就追根究底,土改时为什么挨斗?假如是好人能挨斗吗?那么他挨了斗,肯定有问题,而且他还识文断字。

于是,旗工作队把他列为重点审查对象,并派我和一位贫农代表叫扎木苏的去包先生的老家调查他的历史。

那天正赶上风雪怒吼,奇寒透骨。

我母亲瞅着窗外飞舞的雪,皱了皱眉头说,这天怎么能出去,改日去不行吗?

我这时候正是因为重新又受到旗工作队的器重而踌躇满志,只想出一出两年来受压制的恶气,管什么天气不天气呢。

不要紧的,路不远。我说。

母亲拦不住我,只好给我穿得厚厚的,然后说,包先生是个好人,调查的时候,该记的要记,不该记的不要记。

还有一个贫农代表呢。我提醒妈。

不就是扎木苏吗,他懂什么?妈说。

这时,我想起扎木苏好像不大懂汉语,而且,我们要去外调的村庄是汉族村。

我知道,父母和包先生家的关系不一般。包先生家有三个姑娘个个长成了村花。老大瓜子脸,桃花面,说话轻声细语,像个大家闺秀。老二、老三银盘子脸,脸上的酒窝特扎眼。有时,我妈和包先生老婆对坐着聊天,一聊就半天。我恍恍惚惚地听到要把他们家老几许给我家老几的。

我母亲怕真的调查出包先生的什么历史问题,实在是情理之中的。

我含含糊糊地答应了母亲就出发了。

贫农代表扎木苏路径熟,由他在前边引路,顶着呼啸的北风,踏着厚厚的雪艰难地走去。

这时我发现扎木苏带了个小小的栽绒棉帽子。在风雪中帽耳飘扇着,把半拉耳朵亮在外边。那天的气温大概有零下三十多度吧。栽绒帽子怎么能够护得了耳朵呀。

我对他喊,你把帽耳系上吧。

他说帽子小,系不上。

其实,这种帽子,在那时候,是个很体面的装饰物。它的装饰作用远在它的御寒作用之上。戴惯了自己缝制的臃臃肿肿大耳狗皮帽子的人们,一日,突然发现,供销社的橱柜里摆上了圆圆的,平顶的,毛儿齐齐的短短的,而且毛色纯紫或者是纯灰色的栽绒帽子的时候,眼睛都亮了,尤其是爱美之心未泯的青少年们。

当然,一贯领那时服装潮流的公社机关干部的孩子们,首先一个接一个地戴上了栽绒帽子。

立马三刻变得一个比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起来。馋煞了我们这些掏不起五块钱,买不起这帽子的青少年们。

扎木苏家也是穷得叮当响的人家。他凭什么带上了这顶帽子呢?

这位从来没有干过“革命工作”的贫农,突然,因其根红苗正而被工作队看中,让他到外村去搞调查,他感到了莫大的荣幸,感到了自己生存的价值。他必须要穿戴得体面一些。

原先戴的狗皮帽子,毛都磨没有了,露出了油光光的皮子。怎么能够戴这样的帽子去搞“外调”?这帽子根本不配戴在一个搞外调者的头上。他就东借西借,借了这顶中看不中用的时髦的栽绒帽子。

那时,村里的风尚是除了各自老婆以外,用的物件,当然包括衣物,都可以借的。

扎木苏很体面地搞了平生第一次外调。我敢肯定,他对于外调这个字眼都是很模糊的。他不识字,又不懂汉语,而且谁也没有把外调这个词译成蒙古语给他听。

这一次体面的外调,使他赔上了左右各半只耳朵。他在糊里糊涂之中失去了实实在在的耳朵。

这次外调,除了搭上扎木苏的左右各半拉耳朵外,没有任何收获。

我们是午后到的那个村。那里也同样下着雪,刮着风。我们东打听西打听,找到了管事的人家。那人刚刚喝过酒,满嘴喷着酒气说,这大雪天找谁去?

我说,雪天都在家猫着,正好找人。

那人尽管喝得半醉,但是革命觉悟还不赖,他说,你们就不要瞎溜了,我去给你们找几个认识包先生的老头子来,你们就在我这儿唠吧。说完,那人摇晃着去了。

他一走出家门,扎木苏才感到耳朵有些异样,便用手去拨拉,结果拨拉掉了半只耳朵。

主人家的媳妇阶级觉悟也不低,一听说我们是搞外调的,也就格外地热情,烧水沏茶,递旱烟。

扎木苏似乎忘记了刚刚拨拉掉的耳朵,嘶啦嘶啦地吸着烟,呼噜呼噜地喝着茶,偶尔也摆出些搞外调的架势。

过不久,那人领来了五六个老头。

这几个老头肯定是在半路上商量过,异口同声说,包先生是本分的人,没有挨过斗。

我问他们,那么他的哆哆嗦嗦的病是怎么得的?

他们说,这是他们家的祖症。他的爹也跟他一样的。

我第一次知道了遗传基因是如此的惨烈。果不其然,后来包先生的大儿子也效其爹震颤起来,形式和频率咸如包先生。包先生的大儿子比我长一岁。我们20年不见了,不知他死活。据我弟弟讲,他的一个弟弟也开始颤抖起来了。

这也算是这次外调的又一收获。

第二天回来向工作队交差的时候,他们的脸比风雪天还阴冷。因为,我们俩没有给他们制造出一个伟大的胜利成果。

我母亲听我讲经过后,舒了一口气说,我早就说这包先生是个好人。接着又叹气道,可惜了扎木苏的耳朵,都是穷的罪过。他为什么不借个狗皮帽子呢?为什么呢?哎!母亲接着给我讲了个她亲见目睹的比这还要残酷的事。

一位年轻媳妇参加一个婚礼,没有一件可以穿出去的衣服,就借了邻家女人的一件长袍。邻家女人嘱咐道,不要让孩子尿在上头。年轻媳妇记住了这句话。怕不注意孩子撒尿,就用棉线把自己孩儿的小鸡鸡绑了个结实。送新娘的马车上,孩儿在怀里又哭又闹扑腾个不停,不久脸憋得通红。这笨媳妇早把绑鸡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终于把婴儿给尿憋死了。

我听着母亲讲的事,心里酸酸的。

二十五

虽然第一次外调没有成功,工作队还是让我出去搞了第二次外调。调查对象是供销社下放劳动的一个干部,查他是不是漏网的地主。这已经是第二年春天的事儿了。与我同去的是叫巴斯尔的回乡青年,文化水平比我高。在村人眼里他既是个“秀才”,又是个二流子。对他的传闻很多。其中最让村里人嗤之以鼻的一条是,他的爷爷特别疼爱他。有一年,他爷爷到县城中学看他。为了讨得“秀才”孙子的欢心,老人家在县城百货商店买了一顶蓝单帽,按习惯他把新帽子戴在了自己头上,到学校找见孙子后,第一件事就是从自己头上摘下新蓝单帽递给了孙子。不料,这孙子把帽子摔在地上嚷道:“谁要你这个赖秃头戴过的帽子。”

当着众学生面,他爷爷不知是什么感受。

巴斯尔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他汉字写得比我漂亮,汉语说得比我流利,工作队就把这个尽管是下放劳动,但毕竟是国家干部的调查任务,交给了巴斯尔和我。

巴斯尔是独生子,由爷爷和父母供着这么一个孩子,所以,穿戴比我周正多了。所以,就没有借帽子之类的问题。

我们这次去的地方比上次远多了。我们是坐生产队的马车到了县城,然后再乘长途公共汽车走百余里。这是我平生第一遭出远门,又是第一次坐公共汽车。所以,什么都感到很新鲜。

巴斯尔以其在县城上过中学的阅历,一路上对我说三道四,让我开着眼界,又受着教育。

在坑坑洼洼的土公路上颠簸了半天,到了目的地。这地名字好气派,叫作青龙山。我们又七拐八弯找到了萤石矿,拿出了公社革委会的介绍信,并说明了来意。

那人看了看信,听了听我们的说话后,打量了我们一下说,我们正忙,没有工夫接待你们。我想这下白跑了。

巴斯尔求那人道,我们是奉公社革委会的命令来的,咋也得见几个人了解了解。

那人根本不把你公社革委会当成事,乜斜了一下巴斯尔说,你们到旗军管会换个介绍信再来。说完,把信扔给我们,扭头就走了。见面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弄清他的身份。

这下子抓瞎了。

巴斯尔咕噜了一句,×他妈的。

情绪高涨的时候,没有觉出什么,碰了钉子情绪一落千丈,立刻感到了饥饿。

我们在镇上找见了唯一的一家“人民饭店”。每人花两角钱,吃了一海碗荞面饸饹。

在吃饭过程中看见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神神秘秘的样子。巴斯尔凑上前去打听。

原来,这萤石矿的老矿长今早跳井了。原因无怪乎就是清理阶级队伍,清理出他是伪满时期的日本工头,隐藏了这些年。结果身份一暴露,他就跳井了,而且跳的是百余米深的矿井。看来百分之百的不想活了。矿上革命派怀疑他是潜伏下来的日本特务。

怪不得接待我们的人说忙着呢,原来是这样。

这样,我们回去也有理由向工作队交代了。

吃完饭以后我们才感到还有个问题。因为已经没有回返的车了,只好等第二日早晨的长途汽车。那时小镇上没有什么店铺,全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

我们只好再去萤石矿上联系住宿。还好,他们让我们住进了一间工人宿舍。奔波一天,我头挨着枕头便睡着了。

是一阵哀号、惨叫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了。我屏住呼吸仔细听,是女人的一声声凄惨的哀求声,夹杂着断喝和嘻嘻笑声。

我小声叫了声巴斯尔。他嘘了声说,睡吧,不要管它。

“他们这是干什么呢?”我问。

“干什么?斗争人呢呗。你还当过司令。”巴斯尔说。

“谁还深更半夜的斗争人?”

“少见多怪。”巴斯尔转过身不吱声了。

我却睡不着了。我也批斗过人,但是,从来没有弄出这样要死要活的动静来,而且是女人的。好奇心驱使我,我大着胆子起床走出屋外顺着声音寻去。这是前后两栋房,声音显然是从前栋房子里传出来的。前栋房的尽西头一间屋的后窗户亮着灯。我蹑手蹑脚走到窗户下,窗户很小,是东北那种只在夏天通风的小窗户。我踮起脚尖往里瞅。屋里有电灯,一切看得昭然。

这一下子把我看傻了。

屋的梁上吊着一个女人,女人的头发披散着把脸遮住了,两个乳房血肉模糊地耷拉着。周围有四五个男人,有站着的,也有坐着的。

那女人此时不出声了。

站着的一个人说,好像没有气了。

哪能,就这两下子,不会的。另一个人说。

浇点凉水。一个人说。

他们从墙边的铁桶里舀出一瓢水泼在了女人脸上。那女人激灵了一下低着的头缓缓抬起了。稍后便哭道,求求你们了,放了我吧。我真不知道啊!

哼,你不知道,谁知道,你不交出他的特务证和日本旗,就死路一条。有一个人呵斥道。

联想到白天所听,我猜想,这女人肯定是投井自杀的老矿长的女人了。

我想继续听下去。不料有一只猫从墙边蹿出,吓我一跳,踮着的脚落地时弄出了响声。我转身跑回自己的住屋。

巴斯尔翻过身来说,一会儿他们追过来你负责。

果然,不到两分钟就有人敲门。我捂住狂跳的心开了门。进来三四个人手里都拿着木棒或三角带。

“你们是干什么的?”厉声问。

我赶紧翻出了“护身符”———公社革委会的外调介绍信。

他们仔细地验看了一番,然后说,老实在屋里睡觉,不要乱走,我们这儿阶级斗争很复杂,弄出事,你们自己负责。

这样,总算有惊无险。

他们一走,巴斯尔好一顿埋怨我。那一晚,我再也没有睡着。那女人血肉模糊的双乳总在眼前晃荡,哀号声总在耳边回响。相比之下只被批斗的人真是小巫见大巫,或者说是很幸运了。

那晚,我想了很多。比舅妈被批斗那次想得深而广,因为我又经历了一千多天的风风雨雨啊,我比一千多天前会思考了。

那晚,我第一次告诫自己———不要整人,千万不要整人。

第二日,天刚亮,我俩就逃也似的走出萤石矿大院,在长途汽车站上蹲了好几个小时才登上车。

一路上我老想着那女人死了还是活着,到现在我都想着那女人死了还是活着。

二十六

这是我们见的少有的一个例子。白塔村有个叫太宝的人自土改互助组开始就跟党对着干,一直到现在,然而就在那年代小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滋滋润润的。

据大人们讲,开始互助组时,他不与那些穷人家互助,而专与那些劳力壮、牲口肥、狗叫得欢的殷实人家互助,果然,不几年到了农业合作社的时候,他家成了白塔村首富。自己套起了两马一骡的全马车,每逢赶着马车从村中过,长鞭甩得啪啪山响,马铃摇得叮当乱颤。一鞭一铃加上太宝的“的儿驾”的赶车声,使满村里人听着耳朵眼不舒服。

“看你尾巴翘到几时?”村人们背后这样骂,面前却太宝大哥或大叔叫得甜腻腻的。

合作化一开始,太宝就放出风,谁想让我家财产充公,我就跟谁拼命。又说,你们说合作社好,那我就跟你们合作社比一比,看谁干过谁?

接着,他就赶起他的三畜马车,“的儿驾”地跟合作社干了起来。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太宝不可能阻挡合作社的历史潮流,他当然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然而,他毕竟在入社之时财产比例比任何人都多,所以,合作社里他也最“牛×”,于是日子过得照样比别的社员阔绰。不用说逢年过节杀猪、羊,就是在春荒之节也把黏豆包蒸得一笼屉又一笼屉的。

这些历史,当然都是大人们给我絮叨的。至于太宝实实在在与党对着干的罪行,我是在“文革”造反之后亲耳所听的。

“文革”轰轰烈烈地烧起来的第二年,生产队里有人提出太宝这些年一直是个落后分子,而且,日子过得切切实实,谁也比不过他,按理他是个新富农分子,应该把他打倒。这个提议一出,似乎是没有几个人反对。

生产队便组织了批斗新富农分子太宝的大会。

大会上照例先念《毛主席语录》,念的无非就是关于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之类的。然后呼了几遍打倒、埋葬、永世不得翻身等口号,接着让太宝交代新富农剥削贫苦农民的滔天罪行。

我也是自始至终参加了批斗会的。一般来讲,挨斗的对象,经这样一阵连吓带唬的折腾都会瘫软或惧怕,早该是一摊肉团了。没有想到太宝却不然,他按他特有的口吻,轻轻松松地说:“你们不要老拿你们的主席压我。”

这句话实在是让所有在场的人民公社社员们惊呆了,或者说吓傻了。

这可是百分百坐牢,甚至是杀头的“现行反革命”言论啊!

在那一霎时,整个会场人们都不呼吸了。

自“文革”开始以来,几乎所有的人们都想亲自发现一个现行的哪怕是历史的反革命分子,以此来证明自己对伟大的领袖的忠诚和对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忠诚,但是,他们几乎没有机会发现他表忠立功的对象。今天却见了鬼了,有人竟然当着全村革命群众的面,呼出了反革命得再也不能反革命的口号。

这,怎么能不使他们呆若木鸡呢?

太宝说完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却如打了个臭嗝似的满不在乎地站在那里。

太宝一家是个矮族,太宝的父母矬,他本人更矬,大概只有一米五六吧。他的儿孙们一个赛一个地贴地皮。他的二儿子叫狗剩和我是同班同学。

狗剩与他爹基本一样,学习成绩差得,抄作业也只得55分。然而他搞对象却出奇地优秀和“神童”,那天他也在会场,他看爸爸说漏了嘴,搀起爸爸的胳膊,挤出人群就走了。整个儿把批斗太宝的革命群众晒在那里。

这些都只是个过场,这里需要我们至今应反省思索的是,那些所有批斗太宝的革命群众们,耳听目睹太宝的现行得再不能现行的反革命言论,却没有一个人提出继续批斗他,更没有一个提出要向公社甚至旗军事管制委员会揭发太宝。

造反如此激烈的我,也没有想出向上级反映啊。

太宝就这样慌慌乱乱而轻轻松松地触犯了伟大领袖,第二天依旧泰泰然然、骂骂咧咧地上山垦他自己偷开的镐头荒了。

“文革”以后这一家人虽然不是十分突出,但是仍然活得鸡是鸡样,牛是牛样。

然而,太宝根本不懂得,四十年前我坚持的,就是你们现在轰轰烈烈走的路这个简单的事实。他没有向村人们说一句当年我曾经说过什么什么的吹嘘的话。

他仍如从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偶尔叹息一声,我在那年套的可是二马一骡的胶皮轱辘大车呀。

是啊,他现在赶着一挂胶轮驴车。

太宝老了,80多岁了,我想他没有理性的回想,按中国农民过一天是一天的传统,他一天天过得很滋润,就连那个年代他也如此的“超凡脱俗”,如此的幸运。

所有对“文革”的千姿百态中,我唯独不可理喻的就是“太宝现象”。

二十七

太宝儿子叫狗剩,在我们那个蒙汉混杂的氛围之中狗剩叫作固生了。

固生与我同庚,同班同学。矮矬得离地只有一米五六高。但是,因为家境好,固生吃得好,所以,矮墩却长得像木疙瘩似的结实丰满。这就把我们这些比他高出两头的同学们都比下去了。

因为太宝家生活丰润,经常请小学的老师们吃上猪肉炖粉条或黏豆包,所以,老师们看固生的眼神显然比看我多了许多温情。

这使我耿耿于怀。尤其是经过一次变故之后,使我变得更加强烈起来。

那是一天的午后,固生欺负一个同学,我是班长,所以,我说了句,固生你不要欺负人。没有想到只就这句话,他就冲我来了。

不管他是怎么样的营养充足,但是,准侏儒的他无论如何也抵不过我,我一下子把他的脑袋摁在了我的裆下,并边摁边喊,你还欺负人不?你还欺负人不?

我万没有想到,固生会动刀子,他掏出刀子狠狠地扎在了我的脚面上,把我的左脚扎了个通透。

我身上至今留下的唯一伤疤就是固生的这一刀子。

我流了很多血,是我邻家哥哥把我背回了家。

我的左脚上这个伤疤,很亮,很扎眼。我每每看到它,便想向哥哥姐姐们问个清楚,我这样挨了一刀,最后他们是怎么处理的?

大人们谁也没有给我说清这件事的处理结果。

看来,我这一刀是白挨了。我善良的父母连给自己孩子讨个公道的勇气和能力都没有啊!

固生除了打架敢下狠招外,搞对象也是个高手,他的个子与搞对象正成了反比。

有一天午后,太阳毒得把我都晒蔫了,我只好蔫蔫地进了教室里,一进教室,眼前的一幕第一次让我惊呆了。

固生正搂着我们班最美的女生月香在那里温存。

我十分迅速地退了出来。

但是,那一幕却永远印在了我脑海里。

固生与他老爹太宝一样,对于政治一点都不开窍,他奉行的就是谁给我好处我就跟谁好,谁惹我,我就跟谁拼命的简单得人生哲学。

诸君不要以为这种哲学是浅薄或是荒唐,其实,这种浅显的所谓道理,是真真正正的人生最后真理。

是啊,那些没有任何理念指引,仅以动物本性出发而对待社会人生的人们活得却是如此的潇洒,如此的让人眼红。

撕下所有的伪装吧!

不要粉饰自己,也不要为了最后粉饰自己而粉饰周围的男男女女,山山水水。

让我们活个实实在在,真真实实,活就活得个真。

固生,阴差阳错,没有成为月香的丈夫,反倒成了我的外甥姑爷,当然不是亲的。他现在也有些老了,而且变得当年霸气全无,俨然一个务实的农民。他唯一可以值得骄傲的就是他的大儿子也考上了大专,并毕业了。

在这一点上,我无法与他相比,我混沌未开的时候,他已经搂着校花体验生活了。这种经历使他,我还没当兵入伍,他就已经在一片颂祝声中进了洞房了。

二十八

1971年9月13日,史称“913事件”,对我的人生也是一个转机。中央关于林彪反党集团的揭发材料发到了每一个生产队。发到我们生产队的却是汉文材料,这就必须有个蒙汉兼通的人才能让社员们听得懂。

半懂不懂的我成了香饽饽。

这时,我的不服输的性格又显现出来了。

我第一天拿到汉文材料,晚上在煤油灯下仔细阅读,不懂的字和词就翻词典,第二天大着胆子给社员们译成蒙古语听。

社员们都夸我是难得的人才,能把汉字译得如此通俗易懂。

现在我感谢乡亲们,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较真,找一个真正的学者鉴定我当时译得是否准确。

译得正也罢,谬也罢,都已时过境迁了。我只想诉一诉我当时的感受。

那时,我特别羡慕林立果。

至于对林立果的恨自不待言,因为他要谋害毛主席。但是,在恨的背后,我却产生了一种自感永远达不到的羡慕之情。

是啊,林立果仅以23岁经历,便可以掌握指挥共和国偌大个空军的权力。

吴法宪的那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全空军都向立果同志学习,都要听立果同志的指挥。

我白天给社员们宣讲材料,晚上便陷入深深的迷茫之中。

相比之下,我是多么的渺小和卑微呀!

林立果仅以二十几岁之龄,便可以指挥人民解放军的空中骄子人民空军(摔死在温都尔汗在我心中都不重要),我呢?

我指挥谁呢?

我连自家的两头牛、三口猪的指挥权都没有啊!因为,这些畜生归我母亲指挥。

这使我第二次产生了更加强烈的距离感。

我是农民之子,他是元帅之后啊!

平等在哪里?

没有,平等只是良好的愿望。

仅此而已。

那时,对级别的无知,我认为林立果这个空军司令部作战部副部长是个很大的官呢。其实,他只是个副师级二级部副部长而已,按规定连专车都没有。

我现在每天都与林立果上下差不多的官们一起进餐,我才发现吴法宪是个多么不负责任的官啊!

他把空军的指挥大权当着空军党委诸常委的面拱手交给一个副师级干部的时候,那样的从容自如,脸不红心不跳,那样的理直气壮。

吴法宪为了什么?

吴法宪只为了一己之利。

有一种很普遍的现象,我们越是起劲强调的某种要求,越是离实际疏远,甚至正好对立。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多么圣洁的理想信念,但是,吴法宪之流早已把它抛到爪哇国去了。

他只为了一己之利。

抬林立果是为了拍林彪的马屁,拍林彪马屁是为了自己的升迁,起码保住眼下的既得利益。

可惜的是,1971年9月13日惊天动地的事件之后40多年的今天,在我们国度仍然有不少的“吴法宪”。在他们的天平上只有唯上之利和唯己之码,没有人民,没有国家。一些人只会说些套话、空话、老话、顺话、阿话便可以官居高位。一级级的传声筒、留声机之类的人物充斥了官场。批判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催进剂,没有批判的社会是不健全的。从吴法宪对林立果的态度上我们可以做更多更深的思考。

我当时和至今想的便是,农民的儿子和将军的儿子永远不会在一个起跑线上。因为吴法宪之流掌握起跑点,他们不会把二者放在一个起跑线上。我们无论怎样表白我们是如何“崭新”,但是,我们身上传统的劣性始终左右着我们,反传统只是权宜之计。得到了什么之后就又拾起原本反过的传统,并给传统戴上一个新的帽子而已。

有吴法宪必有林立果。

中国老百姓历来呼唤包公、海瑞,淡忘了呼唤民主和自由。殊不知,包公、海瑞都是皇权的忠实维护者,他们为民请命的目的,最终都是为了使皇帝老子龙椅坐得更稳当、久长。

他们的愚忠背后有一颗公允仁慈的心。

吴法宪之流呢?

这些历史的悲剧,应该使我们民众懂得,“世上从来没有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

包公、海瑞救不了我们,只有我们自己能够救自己。

包公、海瑞都是生前悲剧,身后殊荣。

哪一个当权者喜欢言官、谏官、诤官呢?

忠言跨越任何时空都是逆耳的。不爱听逆耳之言才是人类的天性。

这个天性造就人类爱听音乐,不爱听鬼哭雷鸣。

造物主同时作弄人类的是,一贯说顺耳直言的人,必定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善于说阿谀之言的人,必定包藏祸心。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古训有几人能够真正实施得了?

前边写过,“913事件”对我也是个转机,这是说,我宣讲这一事件的材料而又风光了一阵子,于是工作队注意上了我。他们是怎样研究的我不知道,忽一日找我谈话,要我写个入党申请书。

这是1972年3月份的事。

宣讲913材料之后还有一件心动的事是,最感兴趣毛泽东给江青的那封信。

毛泽东是文章大家,写给前妻的词《蝶恋花》令我产生过疑惑和无限遐想,写给现妻的这封信,更是让我感叹不已。

其实,我只读懂这封信的三分之一,其中所引之经和所据之典基本上不懂。

毛泽东引李固给黄琼的信中“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阳春白雪,和者盖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等等。读来雅韵绕梁,耳鼓沁染,掩卷而思又觉谆谆深意,远在词外。

江青根本不可能按毛泽东的良苦用心去改变自己的性格,检讨自己的言行。她那时已经是“旗手”了,她下一个目标是要当“旗帜”本身。

江青用自己的方式走完了自己的路,同样用自己的方式回答了自己的伟丈夫毛泽东。

几十年后我想到的是,在林彪等人的霍霍磨刀声中,已经警觉的毛泽东,依然先想到给妻子江青写信诉衷,尽管他亦深知自己的妻子靠不住。

毛泽东雄才大略,但也是自然人啊!他无法摆脱自然人的一切特征,更不能超越社会赋予他的一切烙印,传统在他身上体现得也很充分。在那个条件下给并不满意甚至厌恶的妻子写信,是可以说明这些问题的。

而且,这封信的内容更是显示了毛泽东本人对中国传统训诫的悟道。

毛泽东在信中所引之语,几近释教与老庄之学嫁接而出的新果———禅。

禅的最高境界是“平常心是道”。

毛泽东劝诫江青要有个平常心。

毛泽东终生以斗为“其乐无穷”。他把马克思主义千条万绪的道理归结为“造反有理”。

这里遵循这一条不二法则———领袖之术。

人人都有了“平常心”之后,秩序和体制权威才是最稳固的。

我至今悟不了道,作为一个极平常的人,却不具备禅———“平常心是道”。总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皎皎”和“峣峣”之理我相去很远,更不能唱“阳春白雪”,但是憋闷在心里的话,总是一吐为快。

二十九

当兵以后,看到战友们为入党而绞尽脑汁的时候,我庆幸自己在农村入了党。

1972年4月,我自填入党志愿书到被“纳新”,只经历了13天时间。批准入党的第二天,我又被任命为生产大队党支部副书记。

后来得知,他们是先选定我为支部副书记的苗子后才策划我入党。几年前,当“司令”时是一种混混沌沌的狂喜,伴有实实在在的惶恐和羞涩。而且,那时候没有宣誓,没有任命。今天却不同了,这是真真切切的组织的接纳呀。而且,我才18岁。我的血液又沸腾起来,浑身充满了自豪和骄傲感。心中默默发誓,一定要干出成绩,干出名堂来。

惭愧的是,这时候,虽然信誓旦旦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但是在灵魂深处仍然是考虑着自我。

孟子说,“人之初,性本善。”人之中和终呢?那只有受社会环境所左右了,或善、或恶,或兼而有之,极为复杂。

复杂莫过于人性。

休谟说:“自私和人性不可分离。”

我认为,“人之初”本无性。人性应有两个方面,一是动物性,二是社会性。二者的结合才是完整的人性。

人之初只有动物性。一个婴儿生下后几年如果把它与人类隔离开,他完全只是个动物。不用说意识,连形体都会改变。人们发现的狼孩儿、猪孩儿均证实了这一点。

人的动物性是与生俱来的。动物性也可谓自然性,这种自然性本无社会理念的善恶之分。

人的社会性是后天赋予的。这才是人作为人的质地。

那么人性中的自私成分(无论它的比重)是源于他的动物性的呢?还是源于社会呢?

我主张二源论,并侧重于社会性之源。

动物的生存本能是自私的。人无法摆脱动物性带来的这种本能。但是,具有理性的人,在强大无比的社会之中,动物本能处处受到限制。

我们有句口头禅叫作“改造世界观”,“改造思想”,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倘若思想只属于社会理念的话。同时,我们必须承认,人的动物本能只能抑制,不能够改造的。

良好的环境,包括家庭的、学校的、社会的方方面面,使个体的人变得豁达、大度、善良、少自私。

马克思说,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

社会意识与个体人性是不同的。但是,社会存在确实影响着个体人性。

这种影响只能减少或抑制人性中的动物本能自私,而不能将其清除。而且,这种减少和抑制动物本能自私的社会环境必须是良好的。

如果人所处的社会环境劣化,人的动物本能便会恶性膨胀,各种罪恶将会滚涌而来。

我们往往偏重了个体人的思想洗涤而轻视了社会环境的整体净化。这犹如,我们自觉不自觉地放河水淹没了村庄,然后,驾着一叶扁舟去解救河水中的一个个人。

我入党时,不能做这样的思考。我受的教育,尤其是我所处的时代,不允许我做这样的思考。

我的入党,对我来说是那样的偶然。但是,对于那个时代来说是必然的结果。

党接纳了一个对它的理想、宗旨、路线都很模糊的少年,骨子里想的是实现个人奋斗目标,做着英雄梦的少年。

假如非要作个比喻,那就是一筐熟得红黄绵软的杏子里扔进了一颗酸掉牙的青杏。

这是我主要按年龄来划分青杏还是熟杏。如果以真正的成熟与否来划分的话,这个杏筐里的青杏实在太多。

我们熟视无睹一种现象———一些在周围人的眼里有学问且善良正直的人,要求入党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难以迈进这个“永远敞开着的大门”。这种现象在知识分子身上尤为突出。与此相反的是一些人轻而易举地入党了。然而,他们是那样的卑下。他们用自己肮脏的足迹,印证着什么?于是人们(包括党员)编了句话———尽管他是共产党员,人还是不错的。这句话的准确度,暂且不论,但是,不可否认它反映了一种现象或一样的心态。忠于自己的党,是一个党员最起码的条件。我们呼唤真正的忠,反对愚忠和假忠。拍桌子骂娘的彭德怀,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的林彪,孰忠、孰奸啊!其实,他们都是“忠”的俘虏和“牺牲”。

我们应该有这种鉴别力,应该有这种雅量。

我入党已经有40余年了。40余年沧桑没有催老我,而是磨砺得我沉重起来了。它给我潜注了思想的血液。

从当时的浑浑噩噩到现在的较为清晰,其中有诸多的彷徨、愤懑、愧疚、欣喜、疑惑,但是,毕竟没有虚度。

40年对我来说,可以说是浓缩了五千年的历史大学。无论它是强化的还是弱化的,它奠定了我后半生的基石。

在这世纪之交我将从,也只会从这40年起步,因为它浓缩了五千年。

三十

我当了生产大队支部副书记后,并没有什么兴高采烈,尽管这个职务在我们党的金字塔形阶级之中处在垫脚石的位置,但是,在农民眼中却是个土皇上。利用这个垫脚位置趾高气扬,专横跋扈,甚至鱼肉乡民的不乏其人。但是,我不仅没有这个一展恶图的想法,连简单有所作为的冲动都没有了。过了一些时日,人们也看出我尸位素餐,是个扶不上墙的稀泥。这时候,我就提出,我不想长期在农村,我要参军。我这个要求正好给了他们一个下驴的台阶。他们就免了我的职,让我当了小学教员,而且,让我教小学五年级的汉语文。

我现在作个如实交代。

我是1966年7月小学六年级毕业,主念蒙古文。自二年级开始,每周有两节课的汉语文。

1967年主课是造反,斗“走资派”,破四旧,捍卫毛主席。

1968年复课又闹革命,背着粪篓上学,每日盼着粪堆见长。

1969年基本同上,不同的是原先的完小变成了戴帽中学。

1970年自小学戴帽的中学初中毕业了。发没有发毕业证想不起了。

1971年批陈整风,批林,翻着字典宣讲揭批林彪反党集团罪证材料。请记住这一年。

1972年4月因宣讲批林有功,入党。

6月始当小学五年级汉语文教师。

我每每想起自己当教师的这几个月,就脸红耳热,汗颜不能自已。因为,我实际上没有完整地读过小学五年级的汉语文。己未学,何以授人?

但是,我实实在在地站在了神圣的讲台上,面对着那些天真烂漫、渴求知识的童稚们。

天晓得,我为什么没有留下什么笑话。

因为,讲台上的民谣很多。其中有一则讲,有一位中学老师,朗读毛主席诗词,“战士指看南恶(粤),更加悠悠忽忽(郁郁葱葱)”。

我一直心存疑虑,我有可能“悠悠忽忽”过,只是因为,我的那些学生们也与我一样“悠悠忽忽”,或者是原谅了我的浅言陋行。

细细想来,有一件还记得仔细。当老师不久,校长章汉青让我带着老师们学习《反杜林论》。我在头一天翻看了厚厚的《反杜林论》,看得我头昏脑涨,不知所云。

换一个人,有可能编个理由,或者是实话实说,不去领着学习也罢了。然而,我没有,我硬着头皮给我的先前的老师们,煞有介事地读起了《反杜林论》。他们的表情各异。我的双眼在书上跳跃着,我的双耳却在他们的脸上扫描着。

效果如何呢?

第二日,校长就不让我领他们学习了。

他没有公开伤害我的自尊心,保留了我的虚荣。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了,他对我的嘲弄是那样的无情和巧妙。

这种伤害是终身的。

席勒说:“人在幸福中可能表现为伟大的,仅仅在不幸中才表现为崇高的。”

受心灵伤害的“不幸”,虽然没有使我多么崇高起来,但是却让我拒绝卑下。

从此,使我不再好为人师。

我鄙视总想教导他人的任何个体或群体。

当老师的几个月,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我的内心里却燃着一把无名的火。我也搞不清这是为什么。

现实在戏讽着我,我周围的同伴在嬉笑着我。

赶快离开这里。

我每日里想的就是这些。

三十一

入伍动机是我们军队士兵永远也端正不完的主题。

我的入伍动机更成问题。

首先是逃避尴尬贫穷的现实环境。

其次是吃饱吃好的。香喷喷的大米饭比“保卫祖国”更具有诱惑力。

再次是若有可能穿上四个兜儿,当个军官,永远改变“顺垄沟捡豆包”的“卑贱”出身。

再其次是穿着一身国防绿,“革命红旗两边挂”,用此改变我愧对父老乡亲的尊容,讨个漂亮的女人。

以上剖白在“毛主席思想大学校”的讲坛上永远是反面教材。在其时,我绝没有坦率而赤裸裸地承认这个骨子里的真实动机。

我入伍动机不管如何,入伍的过程还算顺利。接兵的干部听说我是共产党员,当然高兴接收我,但是,目测以后又有些失望。庆幸的是我的皮子不讨人喜欢,皮子下的筋骨、内脏很健康。接兵干部想了想,决不能明面说,这人长得丑,我不接收。因为,他们是搞建筑的基建工程兵。谁都懂得干活的质量与长相没有必然的联系。

那年征的假如是警卫部队什么的,我可能就当不上了。

原本是要到北京当基建工程兵的,结果被军分区留下来了。理由是每个旗县选留十名蒙汉兼通的新兵,当干部苗子。当时,没有这样明说,所以,我很是懊恼,我很想去北京当兵,除了北京这个巨大的诱惑以外,我二哥也在北京当兵呢。

我身不由己,在长途汽车上整整颠簸了11小时,天擦黑的时候,到了盟会所在地———通辽。

此时已经饥肠辘辘。到了军分区教导队,想的就是香喷喷的大米饭。行李什么的放好了以后,有人领我们去吃饭,令我大失所望。那是一笸箩结成块块的高粱米饭,连我们家常做的水平都不如。菜是一大盆白菜汤。我想,完了,部队也天天吃这东西?我有些不相信。显然其他人也都在想同样的问题。因为,他们大都与我一样,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也都是看不见自家烟筒冒烟就想家的主儿,他们对部队同样有一种奢望。大家低着头,吸溜着鼻子吃了这顿饭。这顿饭,部队给我的印象并不好。

这顿饭教育了我,后来,我可以管新兵吃饭问题的时候,指示后勤人员,新兵入营后的第一顿饭一定要做好吃的。这是部队的见面礼。

接着三天,天天早起扫雪。那年冬,雪下得特别大。第一场雪扫完了,第二场雪又来了。

雪扫过了,就搞新兵入伍动机教育。

班长让我们深挖入伍动机,要政治挂帅,并特意说明,林彪的“政治挂帅”“突出政治”是形“左”实“右”。我们提倡的是真正的政治挂帅,就是毛泽东思想挂帅。林彪事件也证明,军内一些人上林彪的贼船,就是因为没有政治挂帅。我虽然宣讲过揭发林彪反党集团的材料,但是,想得没有这样深,没有与实际联系起来。所以,我听指导员和班长讲解,感到很新鲜。

轮到我深挖入伍动机,我当然不敢挖,只是闪烁其词。保卫祖国,誓死捍卫党,捍卫领袖什么的。最后才说,也有自己的私心杂念,比如到部队享个福什么的。

其实,新兵们讲入伍动机基本就是这个模子。先讲豪言壮语,然后隔靴挠痒痒似的搭上几句“斗私批修”的话。

林彪事件以后军队里极“左”的东西,由形式转向了更加内容化,表面的平静下面是更加思想化的激流险浪。

有人批林彪曾说过红脑壳能碰过铁坦克是极“左”的东西。但是,谁也没有说,现代化是当务之急,然而,仍然是进行无休无止的“忠于”、“批修”等等意识形态的教育和斗争。

也讲“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实则,总是精神到精神,总是在意识形态怪圈里转悠。

在新兵集训的一个多月中,每一件小事都与动机紧密相连。有一位新兵无意之中透露自己入伍是想当文艺兵。这个人现在当着司法干部,其实,他一点点文艺细胞都没有,只是跳了几次忠字舞便认为自己可以当演员了。后来,看了旗乌兰牧骑(文艺团)的演出,就想入非非了。班长就抓住了这件事,召开班务会,讨论他的入伍动机纯不纯,并且当众让他跳忠字舞。然后让我们联系自己的思想实际,灵魂深处闹革命。

无意之中的一句话成了“狠斗私字一闪念”,折腾了我们新兵好多日子。

三十二

我们军队的特点和可爱之处就在于把任何一件事都做得神圣而庄严。在新兵连时做的忆苦思甜同样具有震撼人心的魅力。星期六中午吃的忆苦饭,因为下午就是党团活动了,正好用于忆苦思甜。

忆苦饭是玉米碴子熬冻白菜,也是用大笸箩装着,满屋子的怪味,吃在嘴里沙沙作响。冻白菜,故意没有洗干净。

因为,饭前一首歌后,指导员特意讲了,吃忆苦饭,也是对我们阶级立场、革命感情的一次考验,我相信新兵同志们一定能够经得起这场考验。所以,我们都争先恐后地盛饭,都盛得冒尖,然后,低下头狠劲吃,吃得香甜甜的样子,而且,互相咧嘴装笑。

一位叫毛敖海的新兵,比谁都吃得欢,吃得香。忆苦饭后,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大加表扬了他一番,说他阶级觉悟如何如何高等等。

毛敖海却不解地说,吃饭多了还受表扬?真怪了。很多人对毛敖海不理解了,我却理解他。因为他们家是我们那个贫困沙区里最贫困沙窝里的。如果天天都有忆苦饭吃,对他来说是万幸了。新兵连的头几天,吃大米饭时,他一低头就扒拉进一碗,生怕有人抢他饭碗似的,连菜都顾不上吃。我们提醒他吃菜。他说,大米饭这么好吃,还用吃菜?

下午党团活动时间,分班进行忆苦思甜。每人编一套自己父母的苦难历史,当然是万恶的旧社会的。然后是对照幸福无比的新社会,抒发对党,对领袖无限感激、无比忠诚的无产阶级感情。水平高一点的接着来一通斗私批修,念列宁的“忘记过去就是等于背叛”,毛泽东的“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等语录。不管谁讲到旧社会处大家都义愤填膺,接着泪流满面,有的甚至失声痛哭。

刚刚受表扬的毛敖海却吭哧瘪肚子的没有说出什么来,令班长很失望。班长启发他,你父母没有给地主扛过活,耪过青?毛敖海说,给人家放过牛。

没有受他们欺压剥削?班长问。

受了。毛敖海说。

那时,都吃什么?班长问。

吃牛羊肉和炒米。毛敖海说。

班长有些急了说,不吃糠咽菜?不饿肚子?

毛敖海有些害怕了,嗫嚅道,我们那地方不种菜。毛敖海说的是实话。科尔沁草原的一些地方过去几乎不种菜。贫穷的牧民有贫穷的特殊性,不会“吃糠咽菜”。

毛敖海搅了我们群情愤慨激荡的忆苦思甜会,我们心里都有些意犹未尽的不快感。毛敖海当然成了后进战士。指导员找我说,你是党员,你和毛敖海结成对子,一帮一,一对红。我就做毛敖海的思想工作,让他认识错误,换个说法。毛敖海瞪眼道,你这不是让我撒谎吗?我就知道他是一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由他去了。于是,班长批评我思想工作不力。

忆苦思甜并没有就此罢休。因为,那天晚上开始,有人就频频往厕所跑,大概有一半人拉肚子了。我们的厕所离宿舍有一百多米远。那年冬天又是出奇的冷,晚上达到零下38度。从暖暖的被窝爬出来跑一百多米然后蹲在四面透风的厕所里该是什么滋味。

新兵连领导们也可能感到了有些问题,让卫生员挨个儿查看发药。然后开会讲到,这次忆苦思甜的成绩很大,同志们阶级觉悟有了一个新的飞跃。尽管有些战友拉肚子了,但是,他们更感受到了旧社会的苦难。坏事变成了好事。我们拉出去的是封资修的臭屎,吸收的是无产阶级的新鲜血液。这叫作吐故纳新。我们从精神到肉体都进行了一次清理,进行了一次吐故纳新。

三十三

张铁生交白卷以后给领导写信的事件是我从新兵连分到看守中队以后出的。报纸和文件上都说他是反潮流的英雄。我当然很羡慕张铁生。反潮流就可以当英雄,而且写一封信诉一下苦,发一下牢骚,求一下领导,便是反了潮流,照这样的逻辑,这英雄还真的不难当。张铁生的信刺激我,使我的英雄主义又重新抬起头来。

更让我艳羡的是,张铁生当了英雄,还能够上大学。好事都让他沾了。那时候,我虽然初中都没有好好地念,但是上大学的梦始终萦绕在心头,所处的环境也在每日里催强我的大学梦。

因为我们是人民解放军中最不被人注意的最基层的兵,所以,选送工农兵大学生之类的好事永远摊不到我们头上。

我不甘心就这样“默默奉献”下去。我学着张铁生,试着给首长写了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敬爱的首长:

您好!

我是一名看守中队的战士。我看了反潮流英雄张铁生的事迹报道,使我十分激动和振奋。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英雄啊!他喊出了我们这些有志青年们想喊而不敢喊出的话。我为他欢呼!张铁生不管怎么样,他得到了一次考大学的机会,我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啊!我听说,大学每年都招收工农兵学员,然而,我们却永远没有名额。我是一名几代贫农的后代,我参军入伍是为了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祖国。但是,我知识还太少,不能担此大任,我需要学习。敬爱的首长们给我一次机会吧。

信写好了以后,踌躇了好些天,终于鼓起勇气发出去了。发出信,焦灼地等待,做了很多梦,又一次深深感受了等待的滋味。

人生是由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等待组成的。一位朋友这样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一次等待,等来的只是沉沉的叹息。

我的信,泥牛入海。

那些日子,我像做了贼似的,神情恍惚,忧郁。一次背冲锋枪准备上哨时,在走廊里无意中勾响了枪,射出四发子弹,弄得满走廊的火药味,惊得全中队的战友们不知所措。指导员老婆有孕在身,吓得差点流了产。中队党支部当即研究要给我处分。好心的指导员挡住了,他狠狠批评了我一通。这次枪走火,彻底打消了我上大学的美梦。

认命吧!我劝告着自己。

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思考,张铁生的信和我的信都是真实的。张铁生交白卷也不能全怪他自己。剥夺我们学习权利的人们沉默着,有一帮小丑们营造着新的英雄,为他们自己,为他们的穷奢极欲。张铁生之后是黄帅,之后是毛颖。一个个被人捧上台亮相,一次次敲打起像我这样浮躁、不安分少年的神经。

三十四

枪走火事故后虽然没给我处分,却让我浮躁的心沉了下来了。过了两年,忽然邓小平又出来工作了。这是党内第二号“走资派”啊,他都出来工作了。我与周围的人们一样心里都画了个大大的问号。那时,我特别地怕往深里想,只是本能地感到邓小平的复出说明着什么。但是,仍然十分顽固地坚持着伟大领袖毛主席不会有丁点错,他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不会有丁点错的观点,甚至对邓小平的复出产生莫名的不快。有一次发生的口舌,完全可以证明我的这种忠诚。

我的一位战友叫马呼群,是一位没有什么文化的蒙古族战士,高大魁梧,爱动拳头,甚是粗鲁,搞对象却胆大细心。他一天拿着报纸说:“邓小平都出来了,说不定哪一天刘少奇还出来呢。”

我一听立马拉开班长的架势说:“你不要胡说,刘少奇是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又是叛徒、内奸、工贼,党章都写进去了。他不用想翻身。”

“哼,邓小平当时也不一样吗?”马呼群又嘟哝了一句。

“呼群,你可要注意你的立场。这话到此打住。这里没有别人,就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吧。”我说这话时,肯定脸红脖子粗了。我这些话是发自心底的。刘少奇在我心中刻下的是“十恶不赦”的形象,他一旦以正面形象出现,将使我心中空间的一半立刻变得黑暗。我不愿接受这种严酷的东西。

这件事有微波无大浪地结束了。

我的回忆也该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