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A【】(8525)
【一】
洛要原是个小地仙,平日时不时现身帮村民治治病、驱驱小鬼,村民感念她的恩德,便为她立了座小庙,从此她有了安身之所,还吃上了香火。
近日香火特别旺,可她高兴不起来。村里好几户人家的孩子被妖物半夜掠走,百姓们纷纷到庙里求她显灵,她愁得一口供品也吃不下。据她所知,附近骊山住着的敢吃人的妖,只有一只长着九个脑袋、九条尾巴的蠪蛭兽,名叫苌攸,听说他性凶残、好食人,平时她见了都要躲着走。如今为了村民,她只能壮着胆子去跟他讲讲道理了。
洛要来到蠪蛭兽的老窝门口,探了探头:“大仙?苌攸?”
她的声音在石洞里一圈圈回响,没有人应。大概不在家吧,洛要想,明日再来好了。她刚转身,背后忽然响起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和翅膀的扑棱声,接着一股力量将她掼倒在地,害她磕了满嘴的草。她抬头一看,一群鸟妖抓着个水灵灵的绿衣姑娘飞走了。
洛要迅速地爬起来腾云追去,可惜没追到,她只能原路回到苌攸家门口,坐在一块青石上等。日落西山时苌攸拎着水罐子回来了,见到洛要时他眉一皱,顿了脚步打量她。
洛要对他到底有点惧怕,连忙站起来:“大仙,你家小娘子被一群鸟妖抓走了。”
苌攸闻言,匆匆进洞查看,再出来时他一脸黑线,冷冷地盯着洛要。洛要生怕他下一刻就扑上来咬死自己,忙摆手解释道:“哎呀,不是我抓的呀,你别瞪我,是一群黑扑扑的……”
“带路。”苌攸打断她的话。
洛要一愣:“带去哪儿?”
“鸟窝。”
“那些鸟妖是最近才迁徙来的吧?你天天住这儿都不知道路,还要我一个外来人带?”洛要不愿意,天快黑了,她想回庙里睡觉。
苌攸见她拒绝,直接丢了水罐子拔出剑:“带路。”
洛要欲哭无泪,这人蛮横不讲理,自己又打不过他,她只好哭丧着脸点头答应。
地仙要探路并不难,草木走兽都是向导,不多时她便驾云带着苌攸来到一处悬崖上的山洞中。洛要拨开洞口的藤蔓,道:“里面就是了,你去救你小娘子吧,我先走了。”转过身她却发现一道巨大的阴影罩在头上,抬头一看,好几十只硕大如山的鸟妖正敛翼冲来。她心下大惊,忙退到洞里。苌攸却是眼神一沉,拔剑迎了上去。
洛要摸着石壁往洞里躲,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下,她借着昏暗的光仔细一看,是几件破破烂烂的小孩衣服。她这才知道村里的孩童是被鸟妖抓了,与苌攸无关。
外头传来凄厉的嘶叫声,洛要偷偷往外一瞧,见从四面八方聚来越来越多的大鸟。她十分诧异,看来骊山的鸟妖不止这一窝,漫山遍野都是了,难怪这么猖狂。有几只望见她在洞里,竟掉头朝她袭来,洛要急忙腾云逃窜,左躲右闪最后不小心撞到苌攸怀里。因是在逃命,她速度快了些,直把苌攸撞得往后一踉跄。苌攸一时来不及防备,背后被鸟爪抓了道长长的血口子,他皱了皱眉拎着洛要往旁边丢,谁知她脚下的云早散了,慌乱之中她去拉苌攸的手,却抓掉了他手里的剑,一人一剑直直往底下坠。
她掉到一条大江中,好不容易浮出水面,望见没了兵器的苌攸化出原形在空中和鸟妖相斗。不停有尸体落到江里,洛要觉得恶心极了,游到岸上藏匿在一处草丛中。等了老半天,上面终于安静下来,江水里满是鸟尸沉沉浮浮。洛要仰起脑袋,见一只蠪蛭兽缓缓落到了崖上。她跟着飞过去,看到苌攸浑身是血地靠在块大石头边,闭着眼毫无声息。洛要想,这人对他的小娘子真好,为了救她,命都不要了。可惜他的小娘子已经被吃了,方才她在洞里还发现一大截被扒下的蛇皮。
她弯下腰:“大仙?苌攸?”
苌攸没反应,洛要猜测他大约活不成了,转身想走:“少管闲事少惹麻烦。”可苌攸带血的脸一直在眼前晃,她耳边有个声音一直在喊:要不是你撞了他一下,还拿走他的剑,他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现在你挥挥袖就想走,良心呢?!
洛要抬手摸摸自己的胸口,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跳得她心烦意乱,最后她还是跺跺脚回身:“洛要啊洛要,你这么有良心干吗……”
【二】
骊山下起瓢泼大雨,洛要把苌攸搬到山壁上一处洞中,然后她施法生火,跪在地上检查他身上的伤,发现最严重的是背后被鸟爪抓出的血口子。她吃力地将苌攸翻身靠在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脱下他的衣裳。触目惊心的伤口让人发颤,森森白骨藏在还未完全结痂的血肉中,有些部分因中了妖毒已经开始发黑。洛要心中懊恼又愧疚,看了看苌攸被头发遮了一大半的侧脸,她带着苦音说:“你可不要死呀!”摸了摸他苍白的手,一片冰凉,她忙脱了外裳盖在他身上,“我去找药,你等我回来。”
雨越下越大,洛要行走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抬手拨了拨黏在额前的头发,心里不断地祈祷着苌攸千万不要有事。她把衣襟塞到腰带里弄了个兜,微微倾身挡住大雨,采来的草药全装在里头。再回到洞中时天色已暗,还好火堆没灭,洛要捡了块石头捣碎草药,再一点一点仔细地敷在苌攸的伤口上,又用叶片盛了些雨水。她勉力扶起他,几乎是一滴一滴地喂到他口中。
“我算是欠下一笔大债了。”洛要愁苦地道,“早知道,我宁愿让鸟妖吃了。”
七天后,苌攸终于醒了。他哑着嗓子要水喝,喝完靠在壁上冷冷地看着洛要。他一睁眼,洛要的心里便害怕起来,毕竟对方是只凶兽,万一记恨自己扑上来咬一口……
“我的剑呢?”
洛要没想到他最惦记的是那把剑,她回道:“掉河里了,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
苌攸的眼神让她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
苌攸低头看见身上披着件姑娘的衣裳,他眉头微微蹙起,伸手想掀掉,却带动了背后的伤口,他不由得低低地“嘶”了声。洛要忙道:“你别乱动。”苌攸无法,只能收回手静静地坐着。
洛要拿水喂他,他有些嫌恶地别过脸,洛要将水往前又送了送:“你不喝,伤口好得更慢,你想让我伺候你一辈子?”
他瞪她一眼,到底乖乖地喝了。外头下了好几天的雨,还未收势,“哗啦啦”地往山间泼,洛要叮嘱他好好待着,自己冒雨出去采药。苌攸一动不动地闭目养神,等了好几个时辰才等回湿答答的洛要,她还兜着许多药草。
她捣碎了药便帮苌攸换。苌攸大概也想快些好,由着她将自己翻过来搬过去,只是一句话也不说。洛要将他打理完,把换下来的药全扔到石壁下汹涌的大河中,然后一声不吭地坐在离他较远些的洞口,任凭溅起来的雨水打到身上。苌攸嫌弃她,她也没必要去刻意讨好,只自顾自地抱膝望着外面打发时间。青山迢迢都模糊在厚重的雨帘里,她发着呆。孤零零地活了几百年,她常这样发呆。
他们之间几乎不说话,苌攸不开口,她也不主动去招惹,只是每日按时给他换药、喂水,其余时间都呆呆地坐在洞口。过了十多日天气终于转晴,长空澄净,夜里山头升起明亮皎洁的月亮,她一时兴起,从袖中摸出支竹笛,凭记忆断断续续地吹起来。笛声清幽地回响在风里,洛要抬头望见一对飞鸟从月色中掠过,忽而放下竹笛轻轻叹了声。
“怎么不吹了?”
这是近半个月来苌攸头一次主动和她说话。洛要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没回答。
“这是什么曲子?”苌攸又问了句。
洛要把笛子收回袖中,摇摇头道:“不晓得。一百多年前,某个落魄公子因恋上乡里富商的女儿,来我庙里求愿。可姻缘之事我管不得,最后富商女儿嫁与他人,落魄公子站在江头月下吹了一夜的笛子,笛声哀婉悲凄。时隔多年,我也只记得前半曲了。”
苌攸默了半晌,又问:“后来呢?”
“后来?”洛要对他今夜竟肯同自己说这么多话感到惊异,“落魄公子考了功名,离开了家乡,两人再没见过。只是数十年后女子老死,已经鬓发皆苍的公子还乡,来过我庙中为女子祈福。”她望着亘古不变的皎然月色,唏嘘道,“凡人的寿命短,爱恨喜怒都仓促,可一旦认真起来,也都刻骨铭心。有时候我想,和他们比起来,我这几百年倒像是虚度了。”
洛要忽然想起什么,有些同情地望了望苌攸。苌攸见她欲言又止的纠结样,忍不住问:“你想说什么?”
“你的小娘子虽然去了,你还是要好好活下去。”
“什么小娘子?”
“被鸟妖抓走的青蛇姑娘……”
苌攸淡淡地“哦”了声:“她是我抓来炼丹的。”
洛要闻言默默地往洞口边又挪了挪。那么水灵漂亮的姑娘竟舍得拿来炼丹,保不齐他也想着吃了自己补身子。苌攸见她半边身子都快悬空了,便说了句:“坐进来些吧,洞口风大。”
洛要拢了拢袖子,打了个喷嚏:“无妨,我觉得有些热。”
【三】
那之后他们的关系缓和许多。洛要前后照顾了他近三个月,闲暇时她会陪他说说话,也头一回觉得有人陪在身边挺好的,日子不再是漫长无聊。只是苌攸的伤迟迟不见好,洛要知道他是伤了元神了,但除了给他敷药别无他法。
这日她采完药回到洞里,发现苌攸不见了,她的杏黄色外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地上,火堆刚灭,烧得焦黑的木头上还残存着火星。她找遍了骊山,没有找着,心想自己的照顾对苌攸的伤毫无作用,苌攸可能另寻他法去了,这样也好。但不一会儿她又开始担心苌攸重伤未愈,独自在外万一遇到麻烦如何是好。她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去看看他现在状况怎样。
地仙问路到底容易得很,她很快找到苌攸最后的落脚处,空桑城中沈家宅邸。
洛要翻过刷得粉白的墙,来到内院,忽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她不禁一怔,有些吃惊地循声望去,只望到几扇紧闭的雕花鸟木窗子。她侧着耳朵又仔细地听了听,叹道怪不得苌攸不辞而别,竟是想出这样的法子。
托身成人,借着凡夫肉体休养百八十年,倒是有望将元神养好。
洛要溜进房中,趴在小木床边盯着变为婴孩的苌攸,忍不住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小苌攸一双漆黑的眼盯着她,挥着小拳头朝她笑了笑。洛要也笑:“以前冷冰冰的苌攸变成小娃娃竟是这副模样。”
洛要在沈家住了下来。她经常陪在苌攸身边,看着他渐渐长起来,到膝盖、到腰处、到胸前……她本应早早回庙里,可她舍不得苌攸,又怕有妖邪盯上他,一拖再拖竟拖了二十年。凡人寿命短,生长也是极仓促的,洛要从前能弯腰摸摸他的发顶,现在却要抬着头看他。洛要不禁叹息着想,苌攸长得这样快,不过短短几年她就只能仰视他了。
苌攸是沈家唯一能看见她的人,大概是自小习惯了,他并不惧怕她,待她也比旁人亲近些。两人独处时洛要跟他讲些离奇的事,小鬼拿针扎凡人肉体使其生病,妖魅最讨厌听到别人议论他们,骊山有九首九尾的可怕凶兽……这些事她翻来覆去地讲,小时候苌攸还会认真地听一听,大了就腻了,洛要一开口他便抢着背出那些故事,惹得洛要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嫌我烦了?”
苌攸道:“我怎么敢。”
“我活了好几百年,第一次觉得自己见识太少,都不够哄你这一介凡夫。”
苌攸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足足高出洛要一个头。他低眉看洛要:“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你哄。”
洛要在心里说:你当然不是,你的年纪比我大好多呢。
朝夕相处二十载,洛要早已习惯有苌攸作伴,听闻家里给他说亲时,她心里更是莫名地一阵抽痛。她深吸口气告诉自己,留在苌攸身边是为保他一世安稳,以弥补害他受伤的过失,千万不能因此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感情。
后来苌攸亲口告诉她,老夫人相中了萧太守的小女儿,打算挑个好日子提亲。洛要的手在袖中如缠在一起的藤蔓般绞啊绞,脸上还装着漠不关心的样子:“是吗,挺好的。”
苌攸皱了眉,那模样和当妖时并无二致。他眉头稍稍蹙起,细长的眼里带着些许不满:“我推了。”
洛要问:“你不喜欢那姑娘?”
“不喜欢。”苌攸默了许久,洛要以为他没其他话说时,他的手却缓缓搭上她的肩,“洛要,我喜欢你。”
洛要从没想过会被一向孤傲寡言、待人冷漠的苌攸看上,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她想缓和气氛笑着骂他越大越爱胡诌,可苌攸说得那么认真,她扯了扯嘴角愣是笑不出来,只觉得心底一直被压着的枯枝蓦然间抽芽开花,带着春草破土而生的欣喜和慌忙。
但她还是清醒的,她狠了狠心道:“这是对我日久生情了?凡人的喜欢莫不是都这么随便吧,不过短短二十年,连我岁数的零头都不到……”她稳了稳心绪,抬起头看他,“苌攸,就算你真的喜欢上我,我也不会和一个只能活几十年的人在一起。你有没有想过你老了、死了之后,我怎么办?一个人孤苦无依地漂泊在天地间?”
其实她是怕,怕等苌攸恢复妖身,便将对她的情意忘得一干二净,而自己还对他念念不忘,最终落个凄苦下场。她想,再等等,不过百年,等苌攸变回妖身后,若他还喜欢自己,两人便长长久久地厮守下去,总强过几十年的短暂时光。若他不喜欢了,也没什么,和以前一样各过各的就好。
苌攸自然不清楚她心中考虑,他的手慢慢地垂下去,连带眼中光芒也渐次暗了。他低低地说了声:“也是,你是仙,怎么可能瞧得上我。”
洛要不忍看他这样子,别过脸想:我还怕你到时候瞧不上我呢。
苌攸娶亲那天,洛要坐在他房间的屋顶上发了一天的呆。星子升起时,热闹了整日的沈府终于静了下来,只有红灯笼影影绰绰地在风中晃荡,洛要的心绪也跟着晃起来,晃得有些晕乎乎。星光正好,可惜没有月亮,洛要一边想着一边掏出竹笛,慢慢吹起来。前半曲还没吹完,底下“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出,她猛然回过神来,低头看见苌攸只穿中衣立在院中,仰着头不言不语地盯住她。
洛要一阵慌,忙收了竹笛跳出院子去,边逃边自责:苌攸的洞房花烛夜,自己竟跑到他屋顶矫情,还忘我地吹起笛子,真是缺德!
洛要躲了他好几个月。要不是苌攸出了大事,兴许她会一直躲下去,十年、二十年,直到苌攸老死。
那日她侧卧在院中的老榕树上,正梦见苌攸捧了几页纸对她说:“你那夜吹的曲子,我补完了后面,你看看如何。”她伸手刚接过曲谱,便被家奴的奔走呼号声吵醒:“不好啦!小公子发狂啦!”
洛要心底一凉,连忙从树上翻身跃下赶到苌攸院中。几名身上带血的家丁连滚带爬地往外逃窜,地上躺了几个人不知是死是活,苌攸掐着新夫人的脖子抵在墙角,满眼通红。洛要见新夫人快要断气了,急忙上前拉扯阻止。苌攸早已失了心性,和她动起手来,两人从院里打到院外。打斗中洛要看见他口中长出獠牙,一时失神,肩头被抓了一下,撕掉一大块血肉,疼得她动作一顿。苌攸趁机跃上云头逃走了,洛要一手压着伤口跟着追去。
她追了不多时,眼前一阵阵发黑,到底撑持不住,掉下了云。
【四】
黄土路上偶尔有几辆马车疾驰而过,扬起飘浮的尘土落在衣上,轻轻一掸,又都纷纷扬扬地飞起来。洛要站在棵大杨树下看秦尹和过路人说话,等他说完了走回来,便问道:“也是从西北方向逃过来的?”
秦尹点点头:“我们继续往前走,大概明日就能找到那凶兽了。”
洛要慢悠悠地跟在秦尹后面上路。凶兽凶兽,大家都这样喊苌攸,她每次听了心里总觉得难过。可这几日不断遇见从西北山村逃出来的百姓,说是山里来了只暴戾凶残的怪物,长着九个脑袋和九条大尾巴,见人就吃。洛要知道那是苌攸,当了二十年凡人到底没能压住体内妖性,凭着凡夫肉身又抑不住妖力,他完全变成了只依本性行事的野兽,不知害了多少人。
说起来,要不是秦尹,自己怕也被苌攸害死了。
那日她从云端掉下,恰砸在一方碧湖里。正坐在岸边钓鱼的秦尹被溅了一脸水,吃惊地望着湖面的涟漪愣了半晌。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跳到水里将掉落物捞起来一看,竟是个姑娘……托了秦尹的福,洛要捡回条小命。
秦尹救了她后问了句:“你这伤是蠪蛭兽抓的?”
洛要点头:“对,我还要去寻他,你见到他往哪里去了吗?”
“我也正在找他,找了十几年了。”秦尹道。
洛要有些警惕地问:“你找他干吗?”
“他抓了我姐姐去炼丹,我自然是要去报仇的。”秦尹对她笑了笑,“一起吗?”
洛要吃惊地打量着秦尹,他竟是当年那绿衣女子的弟弟,如今寻仇来了……幸好他不知道苌攸投身为人的事,洛要暗暗舒口气:“我们打不过他的,一起去送死吗?”
“只要能找到他。”秦尹笑着把手搭在腰间的布囊上,“我这儿有从九重天偷来的箭,可射杀神鬼。”
洛要觉得“轰”的一下,天旋地转,脑中混混沌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苌攸死。
秦尹的姐姐虽不是死于苌攸手中,但到底和苌攸脱不了干系,秦尹又救了自己,洛要没有立场去劝说他。可洛要委实不愿看到苌攸死,一时想不到两全的法子,只得先应和道:“那就一起去找他吧。”
没多久他们便听说西北有处山林出现了九头九尾的怪物,于是顺着消息传来的方向一路寻去。洛要没告诉秦尹自己是个擅长问路的地仙,秦尹也只当她伤还没好不能动用法术。两人结伴同行了半月余,终于快找到苌攸了。
夜里洛要见秦尹拿出那支偷来的箭慢慢擦拭,心里又欢喜又担忧。明日就能见到苌攸了,他大概没法认出自己,这都不要紧,怕的是秦尹的箭真会杀了他……前几天洛要见过秦尹张弓射下一只野鸭,“嗖”的一箭贯穿鸭子一双眼,分毫不差,可见他箭术卓然,对苌攸更不可能射偏。洛要愁绪满怀,摸出袖中竹笛放在手里缓缓摩挲,心想熬过这次后若有机会,真希望好好给他吹支曲子。
秦尹已经把箭重新收了起来,凑过来找洛要聊天:“笛子?这个我也会。”
洛要递过去:“来一曲。”
秦尹笑笑接过竹笛,悠悠地吹奏起来。笛声凄婉悠长,似一把钝刀极缓极缓地用力划过黑夜,把山川树影都割出深深浅浅的口子来,天地在洛要眼里便显得格外悲哀苍凉,如同一只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巨兽。她望着秦尹,这个没有城府的少年一心只想为姐姐报仇,她却一心想保全苌攸……
一曲终了,秦尹把竹笛还给洛要:“有些生疏了,吹得不好。”
洛要对他有几分愧疚,别开视线道:“送给你了。”半晌,她又低低地说了句,“我可能也用不上了。”
后面那句话秦尹并没有听到。他道了谢,低眉认真地吹新的曲子。洛要把头枕在身后的巨石上,在笛声中渐渐睡了过去。
这一夜她睡得很安稳,醒来时东边的朝阳刚探出半个脑袋,山林间有淡淡的雾气未散。秦尹不知何时抓回只野兔,刚刚烤好,见洛要醒了便分了一半给她:“吃吧,吃完进山去。”
洛要揉揉眼,望向不远处郁郁葱葱的林木,心中一片宁静澄澈,昨夜的惆怅、忧虑竟已烟消云散。该怎样就怎样吧,不后悔就行,她一面想着一面站起身来拍拍衣裳:“不吃了,我去溪边洗洗脸。”顿了顿,她又道,“你的笛子吹得真不错,要是能跟你学学就好了。”
秦尹笑道:“等从山中回来,我教你。”
洛要似乎没听见,自顾自地走开了。
【五】
他们找遍了整座山,只看到一些被撞坏的土房子和被踩过的草丛,没有找到苌攸。秦尹以为苌攸已经离开了,洛要向山中大树问了问路,坚定地告诉秦尹:“再找找,就在山里头。”
秦尹只好跟着她继续往前走。深山处没有路,杂草及腰,藤蔓交错,洛要的衣裳好几次被树枝勾到,刮破了三四处,早晨才绾的发髻此时也有些松垮凌乱,可她毫不在意,只顾心急地往前赶。秦尹踏过她踩折的荒草跟在后头,一手握着箭,一手抬起擦了擦额头的汗:“洛要,看起来你和他的仇很深哪。”
洛要微微放缓脚步,回头瞧了他一眼,只是“嗯”了声。
他们来到一处不高但格外陡峭的山峰下,山石耸立寸草不生,已恢复人身的苌攸临风坐在山顶远眺南面。洛要仰起脸,眼底泛起浓浓酸意。她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唤他,眼风一扫却发现秦尹已拿下背后的长弓,对着苌攸徐徐拉满。
洛要心尖一抽,迅速聚了云雾向峰顶飞去,扯着嗓子大声地喊:“苌攸!苌攸!”风把她嘴边的每个字都夺了去,她的泪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只知道不停地喊,“苌攸!快走!”
秦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洛要居然和这凶兽是一伙的,他不禁怒火烧起。但眼下报仇要紧,他暗暗凝神瞄准了山顶的苌攸,“咻”地发箭。神箭穿风而去,秦尹的手被震得发麻,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苌攸,等待他被贯穿的那一刻。没想到洛要忽然调了方向,拿身子生生挡住了神箭,整个人被带着狠狠撞上了石块,堪堪落在苌攸脚边不远处。
苌攸受了惊吓般跳起来,露出尖锐的獠牙扑到洛要身上,正要朝她脖子咬下去,发现山下还站了个人,他便撇下她要跳下山。洛要伸手死死抱住他的腰,心口处的箭被一寸一寸地往后推,汩汩鲜血把苌攸的湖蓝长衫染湿,把她衣襟上绣着的云纹也弄花了。她忍着疼,拼尽几乎所有修为封印了苌攸的妖力。苌攸昏倒在她怀中,侧脸染上点点血渍,眉头微微皱着,像极了他们还在骊山时的模样。洛要拿手指蘸了心口的血,在石上结了个阵,又吃力地扶着苌攸站起来,咬唇颤抖着对他说:“苌攸,我带你回家。”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封印苌攸的妖力,带他回沈府,让他平平安安地当一辈子凡人。
秦尹见洛要被射中,呆了许久,待他回过神拔剑来到峰顶时,洛要已早他一步携了苌攸化作一道白光往南面而去。秦尹还欲追赶,却发觉所立石上被洛要下了法阵,他半步也移不得,两三个时辰内怕是无法脱身。而南面长风奔涌云雾翻腾,到时再追定然来不及了。
沈家的人都以为小公子被妖怪上身必死无疑,某日早晨仆役却在老夫人房前发现了苌攸,虽然他还在昏迷,但好歹喘着气,仆役急忙将他抬回房中。老夫人高兴得又哭又笑,悉心照顾了他两三日,苌攸终于醒了过来。他言行举止与往常无异,只是许多以前的事记不得了,连服侍多年的丫鬟都认不出。可无论如何人还好好地活着,沈府上下比过节还要欢喜。
次年三月,苌攸命人在自己院后挖湖种莲。众人无意中挖出两个相互倾覆的大缸,开启后发现缸中端坐着一位姑娘,衣上有斑斑血迹,众人急忙禀报苌攸。苌攸回府时天色已暗,他来到院后提着琉璃灯照了照大缸,缸中的姑娘忽而睁眼对他笑了笑,苌攸心中像是笼着烟雾般不甚明朗,只觉得这姑娘一笑,他的心便如被荆棘抽打般生痛。他低声问道:“你是谁家女儿?是人是鬼?是仙是妖?”
洛要望着他摇摇头,只是笑。
她胸口的箭伤还在抽痛,法力散尽,已离死不远了。她原想着藏到地下好好休养还能续些寿命,兴许能撑到苌攸变回妖身想法子相救,现在看来都是奢望,待晨光一照,她将魂飞魄散。好在苌攸最终平安无事,虽然他忘了许多前事,也忘了自己,可她一点也不悔。
苌攸又问了几句,见洛要不能开口回答,他便命人今夜好生守着,明日再请法师来看看。离开时他总觉得不安,像是预感到即将失去珍爱的某些东西般,莫名地惶恐无措,可到底会失去什么他也说不清。走了几步苌攸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看到在昏暗的灯影下,洛要的腮边似乎有晶莹透亮的泪珠泛着灯光流过。
苌攸啊苌攸,希望你永远不要记起我。这辈子忘了我,恢复妖身后也继续忘了我吧。
天明后,众人发现缸中只余白骨一具。苌攸命人收殓埋葬,因不知女子何人,故碑上不刻名姓,惟记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