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风有信

2016-06-15 14:50
飞魔幻A 2016年6期
关键词:乌兰

苏禾见到陈烈那一年,她还很稚气,在教堂里对着十字架唱圣歌。她唱歌的时候身边总有不少人旁听,所以身后有动静她并不意外。

等她唱完了回过头,才发现椅子上只坐了一个人,那人穿着银灰色的军装,手里托着帽子,看她的眼神清清淡淡:“苏禾?”

她点头:“你是谁?”

那年苏禾十五岁,自幼和爷爷相依为命。她爷爷是个进士,家里藏书无数,可除了书,日子却过得极清贫。上个月爷爷过世后,苏禾一直发愁怎么活下去,便在修道院找了个唱歌的活做。她声音悠远安静,听着很能涤荡人心,加之修道院的院长素来善心,便让她留在了唱诗班。

“我父亲是你祖父的学生,我收到你祖父的信,他托我家照顾你。”

苏家书香门第,爷爷自知时日无多,一世做学问的书生也一世不知如何与人打交道,为了唯一的孙女捡起了昔日的交情。

那个时候,苏禾还不知道陈烈是谁,不知道有多少人觍着脸想和他攀关系。她瞅了陈烈好一会儿,十分以貌取人地觉得,这人长得人模人样的,应该不会骗她。反正她也没地方去,于是点了头:“好呀。”

于是,她被接到了陈烈身边。

只是那时,陈府大帅新丧,底下一群人蠢蠢欲动,陈烈刚接手家业,身边跟着的警卫人数从不会少于一个班,在一个地方住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天。苏禾时常睡到半夜被人叫起来,她换好衣服出来便会看到他坐在客厅,低着头抽烟,跟她说:“换个地方睡。”

最初跟着陈烈时,他和她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不管去哪儿,什么时候叫醒她,路上有多颠簸,她都没喊过一次累,叫过一声苦。唯有一次,是在她月事来时,她肚子疼得受不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丫鬟抱不起她,架着她又觉得不成体统,家里没男仆敢碰她,只得去请陈烈。

陈烈抬步上楼,进了房间后摸她的头:“很疼?”

那夜太深,房里太安静,她蜷在被子里点头又摇头。陈烈伸手连人带被子地将她抱起来:“乖,等会儿就到了。”

从房里到车里,苏禾一路安静,动也不动。她平时话多,即便陈烈多是沉默,她在他身边也总是没话找话。陈烈觉得反常,伸手去扒被子,看到一张湿漉漉的脸,她脸憋得红红的,眼睛都哭肿了:“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副官开着车,听到背后好一阵沉默,继而是陈烈压低了的声音:“不久了。”

自那之后,苏禾再没有半夜被人催醒到处奔波过,而陈烈却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002

陈烈再出现在苏禾面前,已是大半年后,那时苏禾正和家里请的钢琴老师在琴房,陈烈挥退了去告知的佣人,走到琴房门口,看到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坐在女孩身边,眼神温柔。

她低着头,细白手指按着黑白琴键,煞是好看。她时不时地抬头问:“是不是这样?”

陈烈没说话,插手立在门边,好一会儿才伸手敲门。乐声戛然而止,苏禾看到他,眉开眼笑地跑进他怀里:“哥哥!”

陈烈“嗯”了一声,抬头对房中另一人说:“有劳了,今日先请回。”

那时他也尚成年,气质却已浑然天成,一句话不带商量,却让人无法辩驳。说完他转身走了,苏禾跟着走了几步,才回头说:“先生容我休息一日吧。”

她小鸟一般跟着去了。

管家送钢琴老师出去,看到男人的表情,心有不忍,好心提点:“先生若是这副表情,我家只怕不敢再用你。”

钢琴老师苦笑:“我也觉得不必再来。”

有些事情,原是不容说破,也争不起的。

苏禾孩子心性,钢琴老师说要辞职,她表达了惋惜之情,便再没有想起。

遇到陈仪时,她已情窦初开,书房外,她拿着长耳朵的兔布偶站着,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冯长官退居二线,北平紧绷的气象也该松动了。”

冯长官名冯孝,是陈烈父亲身边的老人,陈烈十分重用他。但近些年他越发做大,不听上令,因他部下起了好几次兵匪扰民的事,陈烈找过他,他直接对陈烈亮兵器。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脾气太好,让他觉得我不会对他怎么样。”

“大哥脾气是好,不然也不会由着他做的这几年。”

“那看来得改改,不然连自己都得搭进去……”

正说着话,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有人抓住她的手将她往里一扯,她“呀”地痛叫了一声,听到陈烈喝道:“小七!”

扯着她的力道一下松了,但她还是撞到了墙上。苏禾揉着手腕,愤怒地看扯她的人:“放手!”

一个大男孩一手插兜站在她面前,果然松了手,只是眼睛还看着她:“这是哪家的?”

大灯打开,一下照亮整间昏暗的书房,陈仪看清她的衣着,愣了一下,松了手,看向陈烈。陈烈将她掉在地上的布偶捡起来递过去:“这么晚不睡觉?”

夜已有些深,她本是噩梦醒来,下楼来喝水,看到书房的门缝里漏出了灯光,便过来看看,不想却碰到了这飞来横祸。

苏禾靠到陈烈手边,问:“冯长官是谁?”问完她打了个哈欠,看着那个抓她手的大男孩,问,“他谁啊?”

陈烈和她说:“陈仪,我弟弟。”

苏禾翻了个白眼:“哼,了不起什么,对不起也不会说。”

她兔子一搂就跑走了,书房中人俱是笑起,陈仪也笑眯眯的:“好凶的女孩子,叫什么?”

陈烈说:“苏禾。”

陈仪说:“脾气挺大,不过倒是挺可爱的。”

那时苏禾跟在陈烈身边已经有一段时间,多少知道一些他的家事,陈家嫡系其实就他一个孩子,但他有一个很看重的旁系的弟弟,那便是陈仪。

陈仪少年心性,热爱挑战,出入都要摆排场,人称他陈七公子,他便挥金如土。苏禾觉得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简直是个冤大头,他便风流倜傥地把帽子往头上一扣,眨着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好妹妹,那你怎么不来占我便宜?”

苏禾便抱胸鄙视他:“想要我占你便宜?你给我点什么啊?”

陈仪身边诸多女子,接近他大多别有目的,即便有真心,他这种家世也少有人配得起。因此不管别人对他如何,他对别人大多不上心,只走过场,却爱撩苏禾,每每和她抬杠:“以身相许要不要?”

苏禾更嫌弃了:“一双猿臂千人枕,两片臭唇万人尝,我才不要!”

陈仪笑得东倒西歪:“你这么介意呀,那我从良好了,为你守身如玉?”

苏禾推他:“你滚!”

但至此之后,陈仪便真的很少出去声色犬马,但凡出去玩,别人有女孩陪着,他都不要,人问:“陈七公子,最近改吃素了吗?”

陈仪十分得意:“这也没办法,家里那位管得严,出去玩回去要闻你身上的香味,没事干就翻翻衣领上有没有口红印,衬衫里有没有夹着头发,若有发现,便要和你吵闹,烦也烦死人。”

“您就这么给欺负吗?”

“谁让我哥给她撑腰呢,我不只好缩着了吗?”

此话传入苏禾耳中,苏禾气得头顶要冒烟,她气冲冲地跑去找陈仪,陈仪撑着下巴看她:“苏禾,你看看你身边的同学,要么嫁人,要么有婚约,至少也是有男朋友的,你呢,你在等什么?”

苏禾一愣,对上陈仪的双眼,一时心底无声无息。

她在等什么,不过是等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等一个她配不上的人。

在他身边这几年,被他照顾,喜欢着他,时间越久她越觉得无力,仿佛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连她都听到了的传言,他难道会没有听说?

那晚,她回到家中,问管家陈烈的去向,管家缄默:“小姐先休息吧。”

苏禾低落地轻声呢喃:“又不在啊……”

003

“小七,你不要玩到她身上。”

陈仪拿着帽子转了转,道:“我是认真的。”

陈烈还要再说,老夫人却打断了他的话,佯装教训陈仪:“以前爱玩也就算了,以后得收敛着知道吗,不然让你哥打断你的腿。”

陈仪坐没坐相地叹口气:“完了,看来我这腿迟早还是得锯掉啊。”

陈夫人呵呵直笑,又看着陈烈:“苏禾现在也大了,虽说你们名义上是兄妹,男女大防到底要顾及。不如让她搬到老宅和娘一起住,娘也好教她怎么御下管家。”

陈烈脸色一白,待陈仪走后,老夫人才看着他叹了口气:“烈儿,你那个心思还是断了吧,咱们欠小七家的太多了……”

陈烈一下站起来:“母亲,我先走了。”

上车的时候陈烈的脸都是黑的,副官小心翼翼地问:“接下来去哪儿?”

“回家。”

但未等陈烈见到苏禾,老宅的人动作更快,等他回到家中,苏禾已被人接去了老宅,管家大气都不敢喘:“老夫人派来人接小姐去说话,小的没防备……”

陈烈挥挥手:“你先出去。”

那天,陈烈想了很久,他固然欠着小七,却不想拿她去还人情。

“副官,帮我安排一下,我去趟南方。”

苏禾搬家那天,陈烈不在家,自她十八岁生日之后,他便不常在家了。苏禾有时候找他,都要先去问他的秘书他在哪儿,所以搬家的事,她也是在搬完之后才打电话告诉了一声他的秘书。

洗尘宴上,苏禾本没想过陈烈会来,她请了好多同学、朋友,陈仪还拉了许多风度翩翩的朋友过来,直把一群学校里的小女生哄得心花怒放。大家正唱着歌,陈烈的秘书进来了:“苏禾小姐,恭贺乔迁之喜。”

苏禾越过他的肩膀,果然看到陈烈站在门口。陈仪叫了声:“哥,你怎么来了?”

一群人全都不说话了,好些人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陈烈看一眼陈仪,对苏禾说:“出来。”

苏禾回头安抚众人:“没事,你们继续玩。”

小洋楼外带着院子,种了很多花木,秋千架是新刷的,缠着藤条,藤条上还开着白色的小花。她坐在秋千上,陈烈说:“能耐了,搬家了也不说一声。”

苏禾低着头:“我和林秘书说了。”

“我是死了吗?你不会给我打电话?”

“我不知道你在哪儿。”

是啊,狡兔还有三窟,最难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窟,难道让她一个个去找吗?说白了,他们是什么关系呢?正经妹妹搬家也不过知会一声,她不过是他收养的一个幼女。

本是寒门,若再不知进退,光是流言蜚语都能将她淹了。

眼看她难过得要哭出来,陈烈终于退步:“搬出去便搬出去吧,在家里你也不能这么玩。”

黑夜深沉,陈烈问她:“苏禾,你喜欢小七吗?”

她抬头看她,灯光落在她漆黑的眼里,那里面全是她想要掩饰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渴望:“你在乎吗?”

陈烈嘴唇微动。陈仪趴在窗口喊:“哥、小禾子,西北风好喝吗?我也出去喝几口?”

于是苏禾便笑着看窗口蠢蠢欲动要出来插一脚的陈仪:“每次和七哥在一起都很开心。”

陈烈眼中的光芒一黯:“小禾。”

遇到了他,连我都忘记了吗?

004

陈仪做事总是不计后果,喜欢上了苏禾,决定了要追她,他便风雨无阻,放假时到处追着她跑,她开学了那就更好了,在学校比在外面好找。人靠衣装马靠鞍,他本就长得好,衣服穿一穿,走过校园的时候总惹得一群女孩子心花怒放。

苏禾不喜欢他这么张扬的个性,埋怨道:“你让我怎么上课,我现在一进教室就有一群人围着打听你的消息,我们教授都想让我退学了。”

陈仪大怒,愤而拍案:“凭什么让你退学!”

“我妨碍教学进度,不利于人类社会发展啊。”

“人是菇类吗,随便分裂几个孢子社会就能发展了?不传宗接代人类社会怎么发展?哪个教授和你的话?我看他才是脑子不灵清!”

“蔡元培。”

“……答应和我约会吗?”陈仪捏捏她的手,“苏禾,他能给你的,或许我给不起,但他不能给你的,我却能给你。”

苏禾想起初搬家那天,陈烈问她的话:你喜欢小七吗?

其实喜不喜欢,又有什么所谓。

苏禾与陈仪的第一次约会,陈仪很看重,他和朋友讨论了好久的方案,一个个提出来,一个个否决掉,最后都没人想和他说话了。

“七少爷,别这么当回事,女人不能惯着,她要知道你这么用心,还不爬到你头上拉屎撒尿啊。”

陈仪“嘿嘿”笑了一声:“老子去哪儿都是大爷,就喜欢当当孙子,老子乐意!”

想当孙子的陈仪想了好久,最后扯着一纸的地点给苏禾选,苏禾看那纸上满满当当的选项,忍不住眉眼弯弯,最后闭上眼睛随便戳了一个——梨园。

陈仪撇撇嘴:“怎么就抽了这个呢。”

陈仪和苏禾谁也不热衷戏园子,特别是陈仪,那都是人的地方,能产生什么风花雪月的事?不过,陈仪虽不喜欢听戏,和她一起去也是乐意的。

梨园热闹,都是票友,陈仪护着苏禾往里走,到包间的时候,两人却忽然看到陈烈和另一个姑娘走进了隔壁的包间。

陈仪低头看苏禾,她看着隔壁紧闭的房门愣愣的,一下反应过来,拉了他进门。

那天台上唱《西厢》。

“我这里潜身听声在墙东,却原来西厢的人儿理丝桐。他不做铁骑刀枪把壮声涌,他不效缑山鹤唳空,他不逞高怀把风月弄,他却似儿女低语在小窗中……”

陈仪“啧”了一声,端起茶喝一口,心想这什么鬼唱词,这个时候来应什么景。

苏禾冷着脸:“不想听了,我们走吧。”

陈仪巴不得不听,拉起她就走人:“吃饭去吧,晚上去舞厅看人唱歌。”

他们才打开门,便看到陈烈靠在栏杆上低着头,先前见到的那姑娘挽着他的手臂和他说:“这曲子我听了好多回,不知道你不喜欢,对不起啊。”

陈烈含笑说:“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不热衷,怪我没早和你说。”

苏禾一时竟没有动,走廊上两人听到开门声,却没听到脚步声,不由得看过去。陈仪将苏禾挡在身后,陈烈身边的姑娘认识陈仪,笑道:“哟,七少爷,不是恋爱了吗,身后带着谁呢?”

“不带谁呢,今天的事你们谁也不许说啊。”他又对苏禾低声说,“走吧。”

苏禾被他拉着往前走,身后的说话声却还在继续。

“你也不管管他?那位苏小姐知道他还在外面胡来吗?”

苏禾蹲在梨园门口,陈仪站在她身边看她:“怎么?在哭吗?”

她抬起头,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

她只是忽然没了力气。有多久了,到底有多久了,他们不曾那样亲密过,明明过去她才是那个挽着他的人。

陈仪蹲下来,手按在苏禾的头上:“刚才那个女孩叫乌兰,她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替哥做事,你懂吗?”

“七哥,你说陈烈喜欢乌兰吗?”

或许是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抬头看着陈仪:“就一次,让我试一次吧。”

005

苏禾开始频繁地找陈烈,她不再叫他哥哥,而是以名字相唤,她开始学着怎样去做一个名媛,游走于各种舞会、茶会,牵扯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

她有许久的时间没有看到陈仪,偶然听聚会的朋友提起,她才知道他要离开北平,往北去。

“开疆扩土,人之本性,陈七本来就不是能定下来的脾气,肯定是要走的。”

陈仪本不是安定的脾气,听闻他过去曾天南地北地游历,热血豪情,与人结交不问出处,为朋友九死一生从不二话,那些故事,苏禾听在耳里,仿佛听的是另一个人的事。

乌兰的茶会上,苏禾遇到了久未见的陈仪,与会的女孩推她:“看,谁来了。”

那时苏禾才知道,陈仪并未对外澄清他们的关系,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她知道了陈仪在外偷腥,这段时间冷着他,不过是在和他闹别扭。

“为什么不说呢?”她问陈仪。

陈仪端着茶低头看面前这个妆容精致的女孩:“说什么?你若攻打不下那座城池,好歹我留给你的是条退路吧。”

苏禾便惭愧地低下头:“七哥,我不值得。”

陈仪转着茶杯:“就算不答应当我女朋友,也让我以朋友的身份,在走之前为你做点什么吧。”陈仪眨眨眼睛,“或许你真的能成功呢?”

那时,北平老派和新派的纷争已进入白热化,只差最后一步,陈烈便能收拢所有分散的权力。

而陈仪离去,是为了在北平稳固之后,为陈烈巡逻巩固大后方。

那年最后一场雪,苏禾被接到陈烈府中,整个冬天都没能出去,管家和她说:“外面冷。”

但她大抵是有些猜测的:“陈烈什么时候回来呢?”

紧绷数年,一夕之间便成定局,破晓冲开乌云时,陈烈回来了,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脸色苍白的乌兰。

苏禾站在楼梯口,看着几乎瘫软的乌兰和蹲在乌兰身边轻声安抚的陈烈,终究是没有走过去。

因为她听到陈烈说:“你别伤心,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他是个领地意识多强烈的人,苏禾早就明白,这处他最喜欢的府邸,他称之为家,从不带任何家人除外的女客进来,如果乌兰要住下,唯一的身份,便是女主人。

那晚,苏禾跑到书房找陈烈,她沐浴了,除了睡衣,什么也没穿,整个人几乎是颤抖着的,但是走到他面前,她却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陈烈伸手抚摸她的头顶,眼中的隐忍却比她还深:“乖,回房间去。”

她抬头看他:“陈烈,你有没有一点……哪怕只有一点,喜欢过我?”

她没能看到他脸上任何的表情起伏,一道雷劈打下来,划破整个夜空,惊醒沉溺的人。

他说:“小禾,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人。”

苏禾掩面,抬头时已是笑容:“好,我知道了。”

006

陈烈收权收得太狠,许多老人不服,终于暴动,在苏禾不知道的底下,其实有太多的暗流。乌兰父亲为陈烈而死,乌兰倾心于陈烈多年,他怎么也推拒不了了。

乌兰父亲的丧礼, 陈仪也来了。乌兰披着白衣,她两个哥哥站在她身边,陈仪过去说:“节哀。”

乌兰眼底都是乌青:“多谢。”

他离开北平不久,回来时却物是人非。丧礼是陈烈一手办的,对外算是告诉所有人他和乌家的关系。

丧事过后,陈仪去找了陈烈好几次,但都被秘书拦下了。最后一次时,陈仪推开秘书的手:“你让开。”

秘书满脸都是为难:“七少爷,你别这样,他也很难。”

陈仪笑说:“他难什么?难怎么两全,还是难怎么取舍?他能拖着一辈子吗?”

书房内传来陈烈的声音:“让他进来。”

陈烈的父亲去世后,北平局势混乱,父亲生前的得力爱将势大,想取而代之,身边有不少拥护者。而他尚年少,是陈仪的父亲、陈烈的三叔挺身而出,当众击毙了好几个老人,护住了他的位置。

几年前,他要除冯孝,三叔不让他出面:“冯孝再争权夺利,到底是一路护着少爷到今日的,这事我能做,少爷却不能让跟着你的人寒了心。”

那晚,他首次叫那个男人:“三叔。”

三叔含笑点头,高大的身影没入夜色中,回来时已是一具尸体。

那一天,是小七的生日,是他成年加冠的生日。

为此,小七离开了北平,在外几度生死,回来时却已是另一副平和的样子。

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却唯独对小七,亏欠那么多。小七要苏禾,母亲也逼着他放手,可他不想,他去江南买了地产,想要留一点后路,把苏禾藏过去,当他负了小七吧。却不料回来后遭遇了暴乱。

书桌前,陈仪说:“你把苏禾给我吧。”

“小七……”

陈仪拉了把椅子坐在陈烈面前:“哥,这辈子我没和你要过什么,你把她给我吧。”

“小七,你别逼我。”

“我不是逼你,我是求你。”陈仪站起来,“我会离开北平的,带她一起。”

陈仪把苏禾带去了他自己的地方,家里的佣人都还在,她病得要死不活的,陈仪不假人手,亲力亲为,给她喂药的时候,她喝着喝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陈仪逗她:“怎么的,七少爷给你喂药,把你感动疯了?”

“七哥,我好像又干了一件蠢事。”

陈仪心想:我知道啊,我都能猜得到,你这样一世温柔的女孩,能做的最出格的事就是去勾引人吧。

“人总是会犯蠢的,没关系,你还年轻。”

苏禾捧着药碗:“七哥,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想听?可惜我不是个好的说书人,但如果你要去,我可以带你去。”

苏禾把自己藏进被子里:“我想想好吗?”

她一世都活在温室里,爱慕着第一个搭救她的人,从未想过要走出去。离开北平,便代表着要抛弃这里的一切,放弃那个她喜欢了好久好久的人。

她多舍不得。

007

陈烈和乌兰订婚的消息传出时,苏禾已好得差不多了,家里的下人没有说这件事,但陈仪又没闭门谢客,过去交际时的朋友过来看望她,总会有人提到消息。

有人试探着问:“听闻你忽然生病,可是遇到什么打击了?”

陈仪拿着一篮花晃进来:“是打击了,作得太过了,把我气走了。我本来都不打算回来了,她哭着给我打了十几通电话,我才勉为其难回来的。”

来看望苏禾的名媛小姐们便“咯咯”笑着被哄走了。陈仪问她:“要去参加订婚宴吗,不想去的话我就带你走。”

“我们两个都不去,会有人说闲话吧。”

陈仪哼笑:“人没几两重,心思倒是深。你就是想得多,才会病,别人说什么,让他们去说好了,关你什么事。”

但他们到底还是去参加了订婚宴。酒桌上,陈烈带着乌兰过来他们这一桌敬酒,苏禾抱了一下陈烈:“哥哥,祝你幸福。”

那是人生最后一次,他们这样亲密无间。

烈酒入喉,苏禾再不敢去看陈烈的双眼。她醉得厉害,醉后的脾气倒是好,安安静静地让走就跟着走。陈仪说:“最后一次啦,为别的男人伤心,七少爷是个小气的人,占有欲很强的,知道不知道。”

苏禾很乖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点点头:“七哥,让你配我,真是委屈你了。”

说完她就闭上眼睛睡了。

此后不过山河日月转,陈仪带她去过很多地方,他并非简单地游玩,大多时候会去拜访当地的豪绅。男人出去少有带女人的,那些人总是诧异:“七公子好雅兴。”

“没雅兴,说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出来跑。”陈仪一脸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七少爷走南闯北,还能死在外面不成?”

总有人笑说:“不是因为这个担心吧?”

陈仪便一副“你是我知己”的表情,与对方碰一杯酒:“小丫头心眼小,管得严,只好带上了,跟个包袱似的。”

但女人在的地方,不论什么事,男人多会让一步,且带着夫人上路的男人,不论哪个豪门世家的夫人、千金,对他的印象总不是太差,陈仪竟意外地和各地的家族都有了不错的关系。

人心大约总是如此,虽嘴上说着世态炎凉,世道黑暗,心中却总向往光明温暖。

见惯了痴情女子负心汉,看到别人好时,轻易地便给予了祝福。

这充斥着离散的人世背后,其实都是渴望美满的心,若能被人珍藏,谁又会选择过尽千帆?

陈烈与乌兰的喜帖辗转送到陈仪与苏禾手里时,他们还在外面,信上的婚期早已过了,陈仪问她要不要回去,那时她拿着信,脑海中匆匆的都是过去那些年。

陈仪说:“其实我不想回去。”

北平这个地方好像总和陈仪犯冲。小时候,陈仪想要一个家,但是他母亲死得早,他父亲是个家族观念很重的人,眼里都是陈烈,一心要扶持少主,光耀陈家门楣,连亲子也忽视。

陈仪二十岁那年,父亲终于发现忽略了他,答应陪陈仪去走遍山水,可最后他父亲死了。那个时候,陈仪心灰意冷,离开了北平。

“最迷惘的时候,我跟人去挖过坟,盗过墓,卖过军火,去上海给那些大佬当过小弟,什么事危险做什么,没什么理由,就是为了找刺激。”

那是第一次苏禾听他说过去的事,他慢慢地就着无边夜色说,语气不带一丝波动,却听得她心惊肉跳。那都是些游走在刀锋枪口,生命垂危时的故事。

“后来呢?”

后来嘛,不论他去哪儿,总有人发现他的身份。以前他觉得自己厉害,满腹诗书,就是穿得像乞丐,走出去也是人中龙凤,但并非如此。他叹口气道:“是因为哥一直注意着我,在我背后给我默默铺路。”

其实人生就是如此,你避不开很多关系网,你自以为能侠客行,却总有牵扯不断的情。

“小禾子,我也放弃过你,不是因为女人如衣服,兄弟是手足。而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是我哥,他一定也能照顾好你,你们两情相悦,何必三人痛苦?可是,乌叔死了,他和我爸一样,是为了那条庄康大道死的,乌兰就成了我哥的责任。

“我把你从他身边要走,他能给你的一切我都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只要熬过那段时间,我们谁也可以不用为难。”

“那为什么不回去?”苏禾问。

“或许是因为七少爷再自信,碰到某些眼瞎的死脑筋还是会担心吧。小禾子,我背井离乡了三次,在北平总是遭逢重大的人生转折,我老了,禁不住第四次了,一定会崩溃的。但如果你要回去,你七哥……也是可以强撑着这副破败的身体,然后给它忍了的。”

陈仪一脸沉痛:“果然和你在一起,就是委屈老子的。”

苏禾便笑:“哎呀,说得好可怜哪,那就不回去嘛。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呢,陈年老醋要吃到什么时候嘛。”

008

那一天,南方一处宅子里人来人往,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响起后,产婆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走出来:“七爷,夫人……夫人不行了!”

陈仪推开她跑进产房,血腥中,他握住苏禾的手:“小禾子……”

苏禾意识模糊,左右看了看,似乎在寻找什么。她张张嘴,发出一个模糊的音,陈仪低头去听:“小禾子,你要说什么?”

苏禾喃喃说:“七哥,对不起……”

对不起,到最后还是没法爱上你。

陈仪再说什么,她努力去听,却已经都听不见了。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十五岁,她在教堂中唱歌,陈烈坐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安静地听,仿佛她一转头,便能看到他,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面容。

其实,她都知道的,他的心思。

可是啊,那么多人倒在他的王座之下,那么多的责任和不可辜负压在他的背上,于是,如果总要有个人放弃,那就让她来吧。

怎么忍心让你为难,我此生最爱也唯一爱着的人。

“别让他知道……”

……

其后,陈烈收到过三封来自苏禾的信。

一封是他结婚大半年之后,苏禾来信祝他新婚快乐,但她不回京了。

第二封,是四年后,他们在南方小镇过七夕,猜灯谜时偶遇一位大文豪,同游时发现镇上有一座“鹊桥”,他们兴之所起就让那位文豪当司仪,在小镇百姓的见证下成婚了。苏禾来信中请他将她的户籍移到陈仪家中去。

第三封,也是最后一封,她写信和他说她怀孕了,人生中,她终于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那时,她的言辞已很简洁,却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朝气,那是小七能给予她的天下,是比他能给的方寸天地更大的自由和此生唯一。

于是,其实他也可以忘记了吧,那些黑暗时期的相守与陪伴,那个曾满心满眼为他义无反顾的姑娘,她会用那双星夜下期盼无比的眼睛凝视着另一个人,她会像当年琴房外再遇时那般快乐地跑进别人怀里,然后,终于一点点地,慢慢地忘了他。

如他放手时所期待的那样。

那很好,当然很好。

他摩挲着信封,安静地坐在书房里,等待着暮色四合的那一刻。

他最心爱的姑娘,此生第一个郑重以待、不敢轻慢占有的姑娘,他把她给了他最心疼的弟弟。

于是,他与她的结局,不过如信封上所写的那般,只剩下五个字:

吾兄烈亲启。

他将信贴在唇边,无声地喊她的名字。

小禾。

苏禾……

他松开手,大开的窗户中卷进大风,带着那封信飘飘荡荡,飞向了南方,仿佛要挣脱某种束缚,一路去向心想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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