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公交(外一篇)

2016-06-13 07:21杨海国
参花(上) 2016年6期
关键词:小友小娥刷卡

出了便民服务中心大厅的门,林小友就盯住了手里的那张卡看,卡制作得很漂亮,但引发不起美感,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歪着脖子思忖了一下,哦,右上角上自己的那张证件照片显得有点不太搭,仔细琢磨,是头发不见了当年的浓密亮泽帅气,不但显出些许稀疏,而且还有些灰不拉几的,两鬓角处还明显灰白,致使自己的形象大打折扣。咋的?你以为自己还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自嘲了一下,他往马路的站台走去。

城市的公交站台建筑得也很漂亮,钢结构造型简洁,不但牢固而且内侧墙面上配有电子屏显示:哪路车,离站台还剩多少站,约几分钟停靠,标志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因此,了然于胸后,候车的人群显得尤其淡定。林小友心中有些感慨,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他扪心自问,从没有留意过这些细微的变化,是否该反省下自己对这个城市究竟有几分爱?

林小友在局里当职员时,自行车上下班,后来地位有变化了,出门有公车坐,后来车改,他得了一辆,又练车又考照的忙乎了一阵子,捏着方向盘行驶在马路上的感觉那真叫一个爽!可眼下,退了,车钥匙也让老伴给“没收”了,要学着坐公交了,此事与自己休戚相关了,才会去关注?还自诩为这个城市服务了几十年,不有点羞?唉,人啊人!

老有四宝,过去只是听听的,现在林小友有些体会了:老本,是该有些存款积蓄,这好处,你懂的;老窝,林小友有,自家的固定居所是三房二卫一个大厅,足够宽敞;老友,自己确定了有一些互动的旧友,能解寂寞;说老伴,呵呵,自家老伴就爱唠叨,待家里两个月还不到,对他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动辄就说,家有啥好待的,出去走走,找你的老同学、老朋友、老同事、老部下喝喝茶吃吃饭唱唱歌不挺好?

林小友嫌烦了,拿了车钥匙要走,老伴拦着了,说:出个门开什么车呀?公交车站就在小区门口,这市区里,东南西北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再说随处还有公共自行车出租,骑哪儿停哪儿,出门多方便?一来可以锻炼身体,二来嘛,绿色又环保。林小友知道老伴还有两个原因没说:一是你比不得在局里上班的收入了,如今这钱不好挣,你开个车费油费钱,她想省钱。第二,自己以前开着的那车她尽想着让儿子用了。赶紧去,把那卡去办回来,多方便!老伴又说。那卡,就是手上这张城市交通优惠卡,我们这个小城有一项惠民举措:凡年满六十周岁的男市民,只要凭本地市民卡、身份证,即可去便民服务中心办理城市交通优惠卡,乘公交、租用公共自行车全都打折。经不住老伴的唠叨,林小友终于办妥了这件事。

林小友几十年没有正儿巴经坐过市内公交车了,七月里他退休了,宅家里一段日子后,也明白不能老这样,他家住在城东,儿子婚房买在城西,领了卡他就能随时坐车上儿子家去,早晨夜晚的来去也方便,早晚两头果真骑了自行车城东城西穿越,老伴还不担心死?

正好,99路车来了,靠站刚停,中门立即有乘客下,他瞄了个缝隙就往上进。不料,被人拉扯了一把,说,中门不能上客的,走前门!声音很急促但很甜美,一看,是个时尚的都市丽人,头一回乘公交车就闹笑话,林小友立刻有点羞涩起来,回应了一个网络上的憨笑表情,快步往车前门去,能受到都市丽人关注,走这几步的瞬间里,林小友心里还真有点得意。

上了车,听车上喇叭在语音提示:这是无人售票车,上车后请刷卡,请主动投币,乘客请往里进,带好你们的随身物品。林小友突然感到有些陌生,有些恍然,依稀记起以前偶尔乘公交,前后门单人座上都有个脖颈里挂个帆布包的女售票员,喊着上车先买票、月票请出示……

眼下,见前面有人把一元钱硬币投到驾驶座右侧的投币箱的插口里,又有人把卡往投币箱的显示屏上按,林小友赶紧效仿,把自己的新卡往上贴。不对呀?没动静!人家的卡贴上去有反应:优惠卡,学生卡,有报号。他的咋不能呢?他把卡来回地刷,就是没动静,真急人!

林小友的延搁引发了后面队伍的一阵骚动,他急得有点手足无措了。“把卡放显示屏下面刷。”又是那个甜美的声音在提示他。哦,该贴下面刷卡的,林小友呢喃了一声,把卡下移,没等刷,语音发声了:优惠卡。终于成功!林小友舒出了一口气。他不敢抬头去确定提示他的人是否真是那个时尚的都市丽人,就往车厢里走去,倚靠到了一根立柱旁,伸右手抓住了上面的扶杆。

车启动的时候,他注意到了身旁座位,一个姑娘模样俊俏,低头在划拉彩屏手机。是个手机控!他心里迅速给姑娘角色定位,嘿,现在的年轻人,手机比伴侣更贴心,也是的,玩手机的别说是年轻人了,单位里那些孩子都上了大学的老阿姨,还不整天低头划拉手机,玩摇一摇什么的?奇葩呀!

感慨间,觉得身体被挤得往前挪动。扭头张望,见车上人有些多,林小友感觉靠姑娘有些近,进入心理学上设定的亲密区范围了。不妥,搞不好会让人有咸猪手之嫌,浑身不自在,他想往后挪挪,不料,反而被挤得更贴近上去。他一下心里慌了,赶紧伸左手上去也抓住了横杆,身体大幅度晃动了一下。

显然,这个动作让姑娘注意到了,只见姑娘抬起头来。他赶快把脸转向一边,怕遭来姑娘白眼。可姑娘非但没给他鄙视脸色,反而侧着起身,把笑脸迎上来,给他让座。天!他心一沉,真老了?该让人给座了?他一下又有些手足无措了,慌乱中脱口说道:不用不用,下一站,我马上下。他能说我还没老呢,不需要你让座吗!不过,这一刻,心里确实有些酸酸的了,想当初,学雷锋做好事不下上百件,那些热情洋溢的日子好像就在眼前呀?再联想到网上流传的岁月就是一把杀猪刀……不禁哑然失笑。

“车子转弯,请抓好扶手,下一站仁济医院,下车别忘刷卡,先刷卡再下车!”语音又在提示。林小友迅速转移刚才的不良情绪,挑剔地在心里说:下车别忘刷卡,先刷卡再下车?这提醒有点搞笑了吧,上车才刷卡,下车咋还用刷呢?正想着,车靠站停了,林小友逃也似的下了车,他甚至没来得及向姑娘表示一下他的谢意。逃下车,看路牌,还有5站路,得续乘呀!

车又来了,这次不再中门上车,卡也刷得顺溜,放到了显示屏下方马上报优惠卡,声音出来一次成功!林小友心里有些得意,眼光一扫车厢,恰巧有个座,思忖:幸好不会再遇到被人让座的尴尬了。

车行一站,又有上下客。待车启动,身边站着个老哥,回头眼光与他对个正着:老局长!一刹那间,坐车遇上了老熟人,有些尴尬有些惊讶又有些兴奋!一丝尴尬迅速消退:亏得偶遇的是以前的顶头上司,倘是遇上下属,就会有坐公交给人落魄的感觉;有些惊讶,惊讶老局长坐公交咋能坐得如此轻车熟路、悠然自得,让他遇见却丝毫没有神色不自然的流露?有些兴奋!兴奋什么呢?林小友心中明白,而且会立刻付之行动。

“哟,小林,难得在公交上遇上呀,头发咋都灰白了?也退了吧?”老局长关切问。“以前上班,装年轻的,焗油染了发的,退了,都老林了,不染了,老局长,这样更真实一点吧。”一声小林被叫得心里暖乎乎的,于是林小友的回话调侃里带了真诚,但他不说自己染发头皮上会起包,患脂溢性皮炎,是医生建议别再染发的。

“老局长您坐!”小林起身让座。老局长倒也不推辞,落落大方地落了座。这老家伙,咋的就不见老呢?背直胸挺,四方脸型,大嘴巴里的牙还挺白挺齐整,全种植的,怕都不是原配了吧?呵,这样的老人,可爱!林小友此时心中轻松得真想哼一首歌。

闲扯开去,老局长说:“我每天都坐这99路车,我们一些老同志都相约了上午去公园,下午上文化宫,怎么样,高兴了一块儿来聚聚?”“正好,我们在一个站头上下车,有伴!”小林说。说着心里有些释然,原来我还有给人让座的空间呀,人生真有意思,一会儿工夫,他已经有了从老林跌回小林的身份转移,又有了被人让座和给人让座的两个经历。

车又靠站,小林跟着老局长下车,老局长一把扯住了小林,说:“哎,别忙着下呀,刷卡呀,没到终点站呢,中途下车不刷卡,电控数据要扣你全程的车票钱!”哦,林小友明白过来,下车别忘刷卡,先刷卡再下车!原来不是多余的提示。

阿火生

阿火生是早我来村里的下放户,在生产队高地上看瓜。说是下放户,其实是单身,而且是个跛脚。村里人说,阿火生那只脚是在战场上被刺刀刺断了筋才坏的,谁刺的?大家说不清。偶尔有人问阿火生,阿火生只给问话人一个冷眼,闷哼几声,再不理睬。苦人,忌讳哪!问话人感叹了几声,自找了台阶下。村里人心好,从此再无人向阿火生提及如此伤心事。

除了脚坏,给阿火生起绰号苦人事出有因。下放前,阿火生在小镇临街的小楼上住着,以编织金罗升谋生,金罗升是提供给阴间的财宝祭品。村里人上街,大抵都认识阿火生,有人还卖过阿火生麦秸秆,编织金罗升用呢。街坊的孩子常被金灿灿的麦秸秆管子吸引,在阿火生那眼馋,用那管子玩吹肥皂泡,好玩!

阿火生只管低头编织,偶尔也会抬头看一眼孩子,从桌旁取些边角短料分赠孩子。见他们雀跃而去,又低头编升。给的麦秸秆管子太短,不但吹不出连串泡,而且一不留神口里就要吸入肥皂水,腻腻的,没劲。趁阿火生不注意,有孩子偷着回来,抽下一根尺来长的,抽身就逃!阿火生会呀一声,手持竹尺,并高高扬起,跛着脚追去门口,望着远远离去的孩子,口中叽咕一阵。然而,那竹尺始终没真敲打到哪个孩子头上。

阿火生家主婆叫小娥,立夏日买了蚕豆回家,阿火生生气,指责家主婆不善当家过日子,说那时令蔬菜我们这种人家吃得起?价金贵!待过些时一颗豆秸能换五颗豆秸吃!小娥诺诺连声。阿火生却不依不饶,定叫退货取回钱来。小娥负气不睬,阿火生怒目圆睁,跛了脚跳将起来,手持竹尺一顿狠揍。小娥手捂伤痛回了娘家。后来,小娥见跟着阿火生无指望,本未生养,不久便离婚再嫁,两下从此再无瓜葛。

别看阿火生跛脚,眼可不跛。只要有人经过西瓜地旁边的垄沟,阿火生的那双贼眼就如岗楼的探照灯一样,不停地扫射着动向。一旦发现来人弯腰,就会拎着棍,拖着那条跛脚跑过来,把人追得到处藏。其实大家知道:阿火生根本撵不上别人。

学校读到过“瓜田李下”这个成语,意指瓜田里不要弯腰系鞋带,李树下不要抬手摘帽子,以免被人怀疑。这个成语同时也启发了我,不弯腰,不就能免掉偷瓜的嫌疑了吗?一番策划预演,我和木根爷叔儿子阿毛决定付诸行动。由我踢瓜,阿毛垄沟里接应。

离西瓜地老远我俩就开始吵架,等快到踩过点的西瓜附近,我们假装动起手来,边走边打。而我眼睛的余光一直没离开远处直盯着我们的翘脚阿火生,在阿毛推搡我的时候,我借势跳上了垄沟上面的西瓜地,瞅准目标,对准西瓜根就是一脚:圆溜溜的西瓜就滚了出去,我像传球一样边走边踢,边踢边走,一个偏腿,西瓜就势滚进沟里。阿毛接着传,离开了翘脚阿火生的视线……

一日,不见阿火生来队部开会,木根爷叔叫上了我一同前往探视。吱呀作响的竹夹桥上过去,小窝棚里墨黑如铁,唯见米粒一颗火星在床桌畔暗红。阿火生卧病在床。“干啥不点油灯呢?”木根爷叔爱怜顿生。“费……油。”阿火生说。这阿火生,不至日子过成这样!众社员纷纷前来,相助抓药觅食。阿火生说:“谢谢!你们垫下了钱吧?放心,城里我姨,她会帮我来还清,她住东城解放大街十八号。”阿火生没三天便咽了气,这后事咋弄?众人忽记起,阿火生说的东城解放大街十八号,她姨!她姨是谁?没料到,县里的女县长!

县长是坐小火轮来的,进阿火生小窝棚,见窗前泥墙画有一片枫叶,县长泪刷地往下挂,顺枫叶枝条下引处,她顺手揭开一片石板,取出一只旧挎包来,袋了个油纸包,上面压着一封信,写着:

宋捷政委:

知你复出,甚为欣慰。昔日战场失散,遇湖匪掠去部队军资,无颜见你,苟且偷生,幸得迎来解放。吾克勤克俭,此生志在凑齐被掠银洋三十枚!今心已足,愿已了!党的恩情容来世再报!另,小镇旧屋是我祖产,可托街坊转卖,所得钱财代我替昔日战死同乡了账:张狗子,金湖庄人,下葬爹娘曾欠下小叔银洋五枚;王小山,歇马桥人,为妹子赎身欠乡邻银洋八枚;马麟龙,北潭村人,欠村上人建草屋助资若干。再,小娥是个好女人,我怕累及她,故意恶煞负心,驱逐其离开,实是让她过更好的生活。包里有具名信封钱币,盼交付于她,余下全交国家。

泣别!

解放兵金火生绝笔

1976年10月8日

层层揭开,油纸包内!一袋银元、数扎人民币。

女县长与村里人同编金罗升,堆了小山高。阿火生下葬时,金罗升烧了足有半个时辰。大伙念叨:一路走好,与你的战友在那边吃好,喝好,用好……

作者简介:杨海国,副研究馆员,江苏省作协会员,供职于江苏省昆山市文化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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