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清华
某个早晨我躺在床上,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突然被一种莫明其妙的情绪困扰着。我到这个城市已经三十年了,过去的事情就像从前住过的小镇子一样被我抛在脑后,而回忆这种事,我总觉得并不是我这个年纪应该有的,这会使我想起那个小城的破败,我以为我可以远远地抛开它直到忘记。身在大都市的我已经习惯了繁华和淡漠,但这天早晨,我知道蛰伏在我心里的过去还是苏醒了,它们渴望和我一样被唤醒,我想这是我不能控制的,既然这样,我就只能像一个老人一样开始回忆。
能作的人总是被人看轻,尤其是一个女人。
小姑林寻就是这样。
林寻在整个兴业村出名的原因在于她是个心高的人,她不像她的父辈一样安于那块黑土地,她一生都在尝试离开这片土地。她是一个能作的女孩,直到37岁的时候,兴业村对她的评语仍是“能作”两字。作会害死人的,作有什么好,老人们都这么说。林寻和能作的关系就像她身边的空气和水的存在一样自然,人活着能少了空气?
小姑林寻出生在农村,那是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那里的山水孕育出无数像林寻这样圆润美丽的女孩,据说那里的女孩子个个水灵灵的,可能源于那里湿润的气候,也可能和那古老的小城特有的底蕴有关。现在这座古城已经多了很多现代的建筑物,它的古老总是和神秘分不开,曾经有很多历史学家来考察过它,这使得林寻长大后在介绍家乡时无端生出一种自豪感。小姑生于20世纪60年代,在她出生之前家里已经有了4个孩子。爷爷林兴是兴业村出了名的善良老实的人,家里第五个孩子的出生带给他快乐的同时,也让他陷入了愁苦之中。家里实在是太穷了,4个孩子同时上学,寄宿的和走读的哪个不需要粮食。靠着东一家西一家奶水养大了的小姑,也许是因为吃了百家饭,她从小就不认生,小脸总是笑盈盈的,邻居们会逗着她玩说,林寻,你吃了我家的地瓜,给我家做儿媳妇吧。林寻总是点点头说,好啊。那时的她在周围人的眼里是可爱的。
久病的奶奶最终还是撒手西去。都说属羊的人命苦,林寻在5岁时失去了妈妈,周围的人从她身上再一次诠释了这句老话。她太小了,尽管那么多哥哥姐姐哄着她,她还是意识到自己和别的小孩子不同了。夜里的煤油灯下不会再有妈妈驱赶飞虫的扇子,那成群的飞虫前仆后继飞向灯光,又一个一个地坠落在她面前。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四周夜幕笼罩的群山,她的视线却怎么都走不出这山。
转眼林寻上了小学,林寻不是天资聪明的学生,但也不笨。只是她的心思全用在如何打扮自己上,她从小就有这个天赋。比如她会用烧焦的木条涂黑眉毛,洗好的衣服压在枕头下弄得平平整整再穿。别人流行梳小辫子的时候,她偏扎一个高高的马尾;别人剪一个齐眉刘海,她却故意剪成厚厚的斜刘海,脑后再歪歪地扎一个短短的马尾。她的衣服自然是捡姐姐们穿小的衣服,却要按着她的身材收紧腰身,按着颜色搭配衣服,补丁尽量隐藏在里面。学校院里种了些凤仙花,她会在端午节时找些明矾和花一起捣烂,缠在指甲上一晚上就可以染红,伸出的十指红中带着黄,平添出一种别样的美丽。这样的心劲用在学习上自然是不行,她的成绩总是在倒数的行列里。终于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因为没有写作业被老师骂,她怎么也不肯再去上学。退学在家的小姑把爷爷林兴气得柳条打折了几条也无济于事,他无奈地放弃了。不上学了,小姑天性中的野性彻底苏醒,她会领着一群男孩爬上邻居家屋顶,故意踩漏那层薄薄的油毡纸,也会悄悄地把邻居家挂着的灯笼弄灭等。投诉式的告状几乎要把林兴逼疯了,他觉得女儿除了跟他一个姓以外,哪一点像他们林家的人呢。他的好名声早晚会被小姑败光,林家怎么出来这么个祸害?
不上学了,总要有事情做。林兴把林寻送去十里外孙大娘那儿学学针线活,爷爷林兴觉得学些针线活会让林寻有个女孩样,因为作为一个女孩总要有点女孩的样,再说家里的姐姐们都出嫁了,家里的这三个男人太需要一个会针线活的人,会些针线活也免得这些男人们笨手笨脚地去缝那些补丁了。虽然林兴并不觉得林寻会是块什么料,也不对她抱什么希望,但他仍想通过这件事让林寻能够好好在家待着专心干一样事。
林寻到了孙大娘家待了不到一个月,就把孙大娘家里能找到的衣服的钮扣重新钉了一遍,她觉得自己的手艺已经学会了,不用再学下去了,于是在一个黄昏的夏日跑回了兴业村。她觉得她是个聪明人,不用跟别人这么用心地学什么东西,她一看就会,不应该被关在屋子里重复这种枯燥。跑回家以后,她得意地向父亲展示自己的作品,一个棉线勾织的盖帘,一个绣好的鸳鸯枕套。林兴高兴坏了,得意地向周围的邻居们展示女儿做的每一样东西。但几天之后的一件事让他气坏了,那天孙大娘找上门来,站在院子里指着林寻缝过的衣服给林兴看,林兴高兴地说:“孙大娘,林寻在你家干了不少活啊?”孙大娘气极了说:“哎,你好好看看这些衣服扣子。”林兴仔细一看才发现每件衣服的扣子颜色形状都弄得不一样,他觉得自己把街坊孙大娘害苦了,只能低眉顺眼地向孙大娘赔罪,把衣服的扣子重新买了一些送去。林兴对女儿感到失望,感到她不可救药。林寻却不以为然,她对父亲说:“我是个成大事的人,不像那些小姑娘,她们就是干这种活的人,这些活我会比她们干得都好,我以后要挣大钱给你花。”林寻要挣大钱的话迅速传遍了兴业村,林兴窘死了,一个13岁的黄毛丫头凭什么说这样的大话?家里的煤油钱还是靠鸡蛋攒出来的呢!她才吃过几斤大米?这兴业村哪一个人家不是在地里干活?
兴业村的一个外嫁表侄女来林兴家串门,随口说邻居生孩子了,需要一个保姆,看看谁家的孩子能去,一个月五块钱。林兴动了心,想了一下对她说:“把我女儿带去吧。这个不成器的丫头,再待在这里还不知道会给我闯出什么祸呢!”侄女说:“叔,你舍得吗?她可是够小的了。”林兴一咬牙说:“你领去吧。让她在外面闯闯,她就知道一个丫头该有个丫头样。”林兴派人把外边疯跑的林寻找回来,指着侄女对林寻说:“你想好了,你跟姑姑去看小孩干不干?”侄女说:“看一个半岁的小孩。”林寻望着表姑说:“给不给钱啊?”侄女暗笑说:“给啊,五块钱呢。”林寻毫不犹豫地说:“我去。”爷爷望着坚决的女儿想,这孩子怎么不像我们林家的人啊,林家的人都是靠老老实实在地里干活挣钱的,连第一遍洗衣服的肥皂沫都要留下来洗别的衣服。她真的不像是我亲生的孩子。也好,让她受点苦就知道挣钱哪有那么容易。
跟着表姑走了十里路,坐了两个小时汽车,来到了九十里外的县城,小姑傻眼了,震惊了。街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房子,房子里是灯火通明的,不像她们兴业村一到晚上家家都要点上煤油灯。还是山连着山,但县城的一切却让小姑迈进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切都那么新鲜,原来山和山也是不同的,兴业村远了,县城近了。马上投入的小保姆生活让小姑新鲜又疲劳,小姑学会了城里人拿腔拿调的口音,她从小就迷恋打扮自己,这使她几乎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当时一个女孩应该学会的家务活,她学会了裁剪城里人穿的衣服款式,走在街上不再有人看出她是个乡下人。她在手工方面的天分彻底得到周围三姑六婆们的一致认可,任何一种毛衣的款式只要她看过一眼,就能原样模仿编织下来。她的业余时间在为一个个待嫁新娘准备嫁妆的日子里度过,当然每个姑娘欣喜中总会给小姑或多或少的手工钱,因为这个嫁妆是省不得的,一个没有手工活嫁妆的姑娘在当时是受人耻笑的。这三年的经历使她有机会站在一个新的窗口看到外面的世界,也开启了她成为女人的第一课。一个夏日的夜晚,小姑忙完手边的针线活,突然觉得自己的肚子有些痛,惊恐地看着自己的下身流着鲜红的血,她飞奔着找到表姑,气喘吁吁地说:“姑,我流了好多血,我是不是要死了?”表姑笑翻了,说:“傻丫头,你成人了。”林寻说:“我现在不是人吗?”表姑说:“你以前是人,但现在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小姑低头想了一会,说:“噢,我是女人了。”
婴儿总有长大的时候,终于有一天小姑失去了她平生的第一份工作,此时距离她离开兴业村已有三年时间。她拿着行李和三年中攒下来的钱回到了兴业村,爷爷高兴又害怕,趁晚上没人问小姑说:“你不是做错事被撵回来的吧?”小姑苦笑着说:“爸,你怎么这么想呢,人家小孩长大了,我当然回来了,我真给你挣钱了,我也能给你挣钱了。”拿着女儿手里的钱,父亲第一次感到女儿长大了,眼前的女儿挺拔得像棵白杨,枝叶招展着却有说不出的寂寞,他知道女儿的心思,女儿是一匹拴不住的野马,总是要出去的。没有嘈杂和繁华的兴业村是那么寂静,河水和她三年前离开时一样,甚至院里杨树的枝干,买东西照例去村子里唯一的小卖店,一切都是一成不变,所不同的是村子终于有了电。窗外的天还是那片天,小姑的心里却有了一些不同,她的眼神总有一些恍惚,她变得孤僻起来,喜欢一个人在村外的山冈上徘徊远望,兴业村的人都说这丫头出去变傻了。但是没过多少日子小姑又活跃起来,放映队在各村巡回放映电影,小姑又恢复了过去的野性,领着村子里的年轻人跟着放映队到各村追着电影看,踏着月光去,踩着月光回。这下村子里的男人们不干了,上地里干活回到家里只见冷锅冷灶,孩子哇哇哭也没人管。林兴骂女儿,你自己愿意看电影就算了呗,挑动了这么些年轻的跟着你一起疯,你怎么就闲不住呢?你怎么就不能老实在家待着呢?你怎么这么不像我的女儿呢?小姑对父亲说:“你知道晚上一个人走路多吓人,人多一些才热闹嘛。再说又不是我逼她们去的。城里人想什么时候看电影就什么时候看,我想看个电影要跟着放映队跑,我也不想这样,但我能怎么样?我也要当个城里人。”爷爷被女儿的想法吓了一跳,说:“你以为谁都能当城里人呢?你念过几天书?你爸你妈是城里人吗?”小姑低头想了一下,叹口气,说:“我总有一天要做城里人的。”
很快到了林兴的60大寿,出嫁的姐姐们照例是要回来的,长大的两个儿子也商量着要替父亲过个隆重的生日。小姑收起了玩心,每天起早贪黑地准备过生日的食品,生日宴上小姑唱着歌深深地给林兴叩了一个头,说:“爸,我长大了,你们不用再担心我了。”林业看着自己的女儿,这个不像自己家的女儿,说:“丫头,你什么时候收收心我就知足了。”那一夜小姑玩得很疯,她好像要把离家这三年对父亲的思念都宣泄出来,那一夜也是林兴60年的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夜,作为生日宴上的两个主角,他们忘记了过去的不快,沉醉在这短暂的消失了代沟的和谐中,灯火阑珊下的幸福让小姑忘记了自己想飞的心,就在这里不也很好吗。等待他们的不可避免的分离发生在一星期后,林兴中午在院子里正干着活,突然倒下,父亲的离去再次击倒了小姑。她不能忘记三年前她和表姑走出村时,无意间回头看到树后躲藏着父亲的脸,父亲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她流着泪不敢回头一直往前走,怕自己会改变主意。16岁的小姑再一次让村里的老人有了茶余饭后的话题:从小没妈的孩子命苦啊,林寻的命真苦啊。小姑重新恢复了刚回村时的孤僻和恍惚,她时常一个人到东山上父母的坟地旁坐着,或者躺在草地上看天上飘浮的白云,云朵不断地聚集又消失在山边,她的世界却只有这么小。
一年后的秋天,小姑从滨城回到兴业村,她突然对哥哥说:“我要去城里干活。”哥哥很惊讶。小姑说:“我在城里看到有家锁厂招工,我想去干活。”哥哥一听,差点没气坏,他快要结婚了,家里有这么多的活需要妹妹干,妹妹却要跑去城里干活。他坚决不同意小姑去干活,小姑说不让她出去她就绝食。哥哥只好去劝妹妹,说:“你等我结完婚再走不行吗?”林寻听到这样的话跑到屋子里,打开柜子指着一叠叠的东西说:“你的东西我早都准备好了,什么都不缺,有了新嫂子照顾你,我没什么可挂念的了。我也该离开这个家了。”
17的小姑再次向城市出发,她已经发育得像个大姑娘了。城里的三年时光使她免受阳光的暴晒,她已经不像个农村姑娘,粉白的脸蛋和黑油油的头发衬得她愈发美丽,剪裁合体的衣衫总是引领兴业村追赶美丽的潮流,而她在37岁时却变得枯黄瘦小,和20年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她在兴业村是一个异类,她不属于兴业村又似乎不属于城市,小姑带着这样的困惑再次踏上了旅途。这一次她走得太远了,村里的老人们说,她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她把该放下的都留在兴业村了,只有东山留在她的记忆中。
小姑到了城里,开始在锁厂干临时工,干啥都积极,总有使不完的力气,不久就有不少人明着暗里地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高兴得一夜睡不着,但是这样的问询一般在得知她是农村女孩以后就没有了下文。这样的结果让小姑再次明白了自己和城里的女孩是不一样的,尽管她们都在干一样的活,她们的身份却锁定在那小小的卡片上。一个偶然的机会,小姑认识了同乡的朱海松,朱海松也在锁厂干临时工,小姑给他发了一个月的原料,小姑开始觉得在胸膛里有只小鹿跑来跑去,这是她第一次爱一个男孩。同村的张静说:“你完了,你喜欢上一个农村人,你不是一直想离开农村吗?”小姑说:“我不在乎。”张静说:“你傻啊,你怎么忘了你原来是怎么说的。”小姑说:“我没忘记,但我真的喜欢朱海松啊。”朱海松听说小姑是父母双亡的,很珍惜她,两人一来二去的,就有些不舍在里面,朱海松也学着城里的年轻人那样给小姑写情书,小姑接到情书却傻眼了,信里的字倒是大多认得,但她只上了三年学,有些字她不会写啊。小姑拿着情书找到张静说:“你帮我写回信吧。”张静看完信,笑着说:“你连情书都给我看啊,这样吧,你说我写吧。”小姑念,张静执笔,念情书的小姑和写情书的张静一样的认真,热闹的几封情书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传递在小姑和朱海松之间。小姑和朱海松交往了半年,小姑突然发现朱海松的眼神总是有些躲闪,接着半个月,朱海松不再约小姑出去玩了。小姑很奇怪,有一天小姑照常要去窗口等工人来领原料,站在高高的货架后面,几个人的声音传过来:“朱海松,你怎么不理林寻了呢?”一个沮丧的声音传过来:“别问了,太烦了,我父母他们知道林寻从小就很野,又没父母,上次他们看见林寻穿个喇叭裤嘴唇抹得那么红就有些看不上她,不想要她当儿媳,让我们分手呢,已经给我介绍了同村的一个姑娘。”“那林寻怎么办啊?”同村的人问。朱海松低着头说:“我也没办法啊,我从小就听父母的。”小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知道以朱海松的个性是会放弃的,他从小就是个孝顺孩子,自己是斗不过他父母的。小姑冲出去,看着朱海松说:“你不用选了,我们分手吧。”说着转身走了。林寻毕竟是第一次爱一个男人,心里总是放不下。晚上,林寻最后一次把朱海松叫到工厂外的院子,问他:“你真的不想跟我好了?”朱海松说:“你肯定不会得到我父母的承认,他们说我们是两条道上的人。”林寻想了一会儿,说:“是啊,我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人。”
林寻把张静找来,说有事想说说,张静看着林寻的表情平静得像秋天的湖水就很奇怪。张静说:“听说你和朱海松分手了,是吗?”林寻说:“张静,我现在知道了,没有什么爱情,我以前以为有爱情。我不相信爱情了,爱情不属于我这样的人。”张静说:“你和朱海松分手你就不相信爱情了?”林寻说:“我曾经是相信的,但朱海松变得多快,他已经不爱我了。”张静说:“他变了有什么关系,你没变不就行了吗?”林寻流下眼泪说:“问题是当我知道他不再爱我的时候,我却松了口气,我好像一直在等他说分手似的。我爸以前总说,你以后能找个像我这样对你好的男人就不错了,我一直以为我会找到一个比我爸好的男人,现在我才知道,我永远都找不到像我爸这么好的男人了。”张静沉默了一会儿,这世界上有比爸爸对我们更好的男人吗?林寻说:“其实我和朱海松分手也好,我以后都不会回农村了,朱海松一定得回家伺候父母。我不想一生都待在山里面,头顶上永远是那一块天。我不知道我属于哪里,是兴业村还是城里?好像哪里都不要我。”张静感叹:“其实你们真不应该开始,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林寻苦笑,说:“你知道我是多么怀念朱海松宽厚的肩膀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趴在父亲背上的那时候。我知道我得和朱海松分手,为什么我一直想哭,我的心却又这样的平静?爱一个人太痛苦了,我再也不想思念了。张静,你帮我介绍一个婆家吧。”张静哭了,说:“你也不用这样吧,为了一个朱海松。”林寻平静地说:“爱又怎么样?朱海松也有海誓山盟,爱情是骗人的东西,我不会再相信了,我以后要按自己的想法活,不想再看别人的脸色,我就是我。”
选择一旦定下来,林寻开始了走马观花地相亲,最终定下来的是城西的一户李家的老二李光,媒人说一个农村姑娘能找个城里的小伙已经不容易了,李光没有工作也不是大事。李光和小姑见了几面就成了亲,小姑拿自己的婚姻为赌注踏上了通往城市的路,只是她没想到她踏上的几乎是一条不归路,这条路她走得很辛苦、很累。婚后第二年小姑有了孩子,22岁的小姑浑身散发着母性的魅力,她有了自己单独的户口本,捧着这小本,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欣喜还是平静,她似乎和从前的一切都割断了,她真的不再是兴业村的人了。她开始投入到母亲的角色中,在锁厂和家里两点一线地生活。张静笑话林寻说:“林寻,你现在好像变了一个人啊,不太像你了。”林寻听了淡淡一笑,说:“其实我本来就是现在这样啊,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家而已。”林寻做事认真,家里的一切都要打点得明明白白。她和李光不同,李光是一个甩手掌柜,他认为家里活就应该由老婆干,他在家里的位置就是一个户主似的顶梁柱。林寻知足了,她离开兴业村过着现在的生活,就像做梦一样,她是满足的。就在林寻觉得一切都随着即定的轨道向前走的时候,周围悄悄地有了变化。先是家里的老房子拆迁了,接着是两个人陆续失业。两人带着孩子寄居在一个租来的小房子里,开过饭店,也打过短工,这段时间里两人争吵多于甜蜜,这样一折腾,两人的积蓄也差不多败光了,房子也卖了。李光开始酗酒,开始打林寻。张静也感慨,说:“林寻,做一个城里人又怎样?你不是还这么累吗?”林寻苦笑说:“做一个农村人不也累吗?别人都说我是为了离开农村才嫁到城市,说我虚荣,其实我只是想看到更多的天,我只想知道城里的天是不是比我们山里的天大。”
再次见到朱海松已经是五年后,街上的小商店宛如雨后的春笋一下子冒出来。朱海松着一身西装,两人对面走过又都回过头来,视线交织的瞬间明白了彼此的怀念。朱海松做着古董买卖,也没有什么店铺,就是全国各地跑,32岁的小姑林寻开始和朱海松一起到各地去收古董,渐渐两人的一些风言风语传到李光的耳朵里。李光也很恼火,自己没有能力挣钱养家老婆才说出去挣钱的,现在这城里的男人不都是这样在家看孩子,等老婆出去挣钱邮回来,可别像有的人妻离子散啊。李光开始催促林寻回家,林寻却不想回去。这一段外出的生活对小姑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她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一个不同于兴业村和滨城的世界,她沉醉在其中。三年后的一天,他们到了一个海边小城,她终于看到了梦想中的大海。晚上她有些想孩子,一个人坐在海滩上听着潮声,想起长眠东山的双亲一辈子没有跨出过大山,林寻非常难过,她想,她要努力挣钱让孩子从小受到最好的教育,她想让儿子看更多的世界,她准备明天就多邮些钱回家,让孩子多买些书。林寻兴冲冲走回旅馆,只见屋内一片狼藉,朱海松不见了。林寻顿时明白了一切,朱海松一定是出事了,她早就预感到了。她早劝过他不要倒卖文物,朱海松偏不听,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一天会这么快到来。好不容易解除嫌疑的林寻灰心丧气回了家,李光见了就有些幸灾乐祸。林寻说:“我现在没钱挣你就高兴了?”李光说:“我出去挣不就得了。”林寻说:“你要是能挣到钱我还用跑出去挣钱?你这几年挣了什么钱?有钱也是去赌、去喝,你拿回家几个钱?”李光辩解说:“我没挣回过钱吗?我这一夏天去拉砖头晒得后背都起皮了,你看看。”林寻一扭头说:“我们离婚吧。我们不能在一起了,孩子我要。”李光一下跳起来:“离婚,凭什么离婚,告诉你,我在床下放了炸药,要死大家一块儿死。你以为你和朱海松那点破事我不知道?”林寻说:“我想离婚不是为了他,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我们不是一路人,绑在一起就是个错误。我们在一起十多年了,我都35了,还有几年好时候?我就想一个人清静地过下去,再也不想替你付那些赌债,也不想有人再上门来找我要医药费了。”一个月后,小姑的一纸离婚诉状递到了法院,李光却说什么也不肯离。第一次起诉离婚没有判离,林寻站在法院门口,气得大骂李光:“你为什么不同意?我还会再起诉。”李光辩解说:“我以后改还不行吗?”林寻望着她的丈夫,说:“你要是能改早就改了,还用等到现在吗?”李光说:“反正我就是不同意。”六个月后林寻再一次递上了起诉书,她知道这一次她应该会完全解脱,虽然她并不知道离开李光以后她要去哪儿,但此时,她只想远远离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
小姑和李光要离婚的事一传开,兴业村的人又多了一些闲题:一个不安分的女人是一个什么下场,一个能作的女人连丈夫都不要了。气得林寻的哥哥直骂小姑,小姑说:“我出了什么丑了?你就当少我这个妹妹吧。”哥哥说:“你以为我想认你这个妹妹?你和朱海松的事谁不知道啊,我们林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林寻一生气挂了电话,她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她早已是孤儿,她抛弃了兴业村,兴业村也抛弃了她,她已经回不去从前了,不再是从前的她。她突然发现她并不了解自己,她一直在找着什么,却一直没有找到。她痛苦地想,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现在她知道,找到了又怎样,她也仍旧只是过着、活着,一直会持续到她生命结束的那一天。
离婚判决书下来前的一星期,李光却出了车祸。望着躺在病床的丈夫,林寻心里很痛苦,她悄悄藏起了判决书。李光的情况却变得越来越差,他望着忙前忙后的小姑说:“你终于解脱了,我恐怕是不行了。林寻忍着泪说:“你不要多想,我和孩子还等你快点好呢。”李光说:“你别骗我了,我知道自己的事,我唯一感到高兴的是我还有老婆孩子。我死了以后,你找个好人嫁了吧,别像我这样的。”林寻眼前一片泪,说:“你别这么想,等你好了我们回家。我不跟你离婚了。”一个月后,带着种种不舍的李光走了,林寻把丈夫的骨灰和离婚判决书一起洒到江水里,她流着泪望着眼前的一片水光想,李光是个好人,却不是好丈夫。如果当年她没有选择李光,李光会是什么命运呢?也许李光的人生会和现在不一样,也不会死。消息传到兴业村,有惋惜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无所谓的。林寻好像被兴业村遗忘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半年后,林寻总是觉得胸部隐隐作痛,先是声音嘶哑,后来又出现气促,咳血。林寻拿着检查报告坐在公园的十字路口,耳边响起她刚才哀求医生的话:“医生,你告诉我吧,我还有多少时间了?”医生说:“你没有家属吗?叫你家属来吧。”林寻苦笑说:“我就是家属,我没有别的亲人了。你就告诉我吧。”医生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说:“好吧,一个月。”“一个月而已吗?可我的孩子怎么办啊?医生,还能再拖长一些时间吗?”小姑急切地问。“保重吧。”医生说完离开了办公室。
夕阳的余晖拉长了小姑的身影,小姑想到了东山的父母,想到了李光。小姑一个人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儿子的学校。领着一脸困惑的儿子,母子俩走向江边,儿子不解地问:“妈,你怎么了。”小姑摸着儿子的头说:“孩子,你记住,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有你爸爸。如果有一天这世上只留下你一个人,你要记住,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妈妈会在一旁看着你的,会给你加油的。”儿子一脸不屑,说:“妈,你说啥呀。”林寻昂起头竭力不让泪水流出来,轻松地说:“儿子,总有一天你会离开妈妈去更广阔的世界。妈妈从小就想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但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你长大了要替妈妈看看啊,看到后告诉我。”母子俩沿着江边走了许久,夜空的星星闪烁得有些发冷。剩下的时间,爱美的林寻变得憔悴枯干,她瘦得已经只剩下骨架。一切都以最后来计算:最后一次散步,最后一起爬山,最后织的一件毛衣,最后织的一双拖鞋,最后的托付,最后的37岁生日,最后的……
她一直在出发。
该去的去了,该来的还会来。
小姑林寻的骨灰照旧洒在江里,她将随李光而去,不管她要去的世界是温暖抑或是冰冷,滔滔的江水在这里拐了个S形的弯后流向兴业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