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礼成
戴艾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从左眼上角斜伸向腮帮,小时候骑车摔的,看起来却像是被人用刀拉的,再加上人又黑乎乎的,所以,每当他对人说自己在中学教书时,对方总是随口会问:“你教体育?”
“不。”戴艾已经习惯了,“我教历史。”
戴艾才智平平,又没有什么背景,同事和他也就没什么深交,特别是年轻的女教师,除非和他任教同一个班级,否则好几年也不见得和他说过一句话。
戴艾四十岁才结成婚,第二年有了一个儿子。
昨天学校发通知,又要派老师下乡镇支教了。乡镇支教经验是教师评职称的必备条件,而评职称是中部地区小城市教师心目中的头等大事。比戴艾晚几年上班的同事都已经评上高级教师了,可他,却连一个支教的机会都捞不到。评不上职称,就提不了工资,儿子的抚养费用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生活中难免捉襟见肘。戴艾常常抱怨,教过这么多学生,却养不起一个孩子,每年的工资收入基本上都付给幼儿园了。
这次一定要争取到支教的机会,戴艾看着通知暗暗给自己下决心。
当天下午他便找去了教务处,暑假里,也就只有校办室和教务处开着门。教务主任与戴艾同一年大学毕业来到市五中上班,戴艾比较能接近的领导只有他了。戴艾话还没有开头,教务主任倒先替他说了:“呆头,这次又要派人下去了,你要不要报名再争取一下?”
“呆头”是学校里人前人后对他的称呼。
“就是为这个事来找你的,你看我有没有什么机会?”戴艾心里没底,学校从来不事先公布支教的名额,都是报上名后领导们确定下来再公布人名,每年数额不等,一般是三到五个。
“行不行,总是要报个名试一试的。”
听到这话,戴艾心底就凉了。前几年也是这话,可最后都是那帮学历高的、能力强的、背景硬的去了,回来没两年都评上了高级教师。
“那你帮我多留点心吧,我也只能指望你了。”戴艾讪讪地离开了。
三天后的星期天,红日映天,戴艾带着儿子作作在公园里玩耍的时候,教务主任来电话了。
“好消息,呆头。这次支教你要去了。新校长真不错,他看见花名册上数你年龄最大,当场就表态了,说这个老师都四十好几了,还不是高级教师,这不是笑话么,我们这么大一个市直学校,还有四十好几的老师不是高级教师,连支教都还没去过,这不像话。”
戴艾攥着手机,脸上笑开了花。
“不过,”电话那头顿了顿,“今年支教的地点改了,新校长和马镇的学校签了帮扶协议,今后支教都得去马镇了。”
马镇,作作外婆的老家,坐班车单程时间三个小时。以前的支教,上午去上课,中午还可以赶回家吃饭。
戴艾的笑容一下子僵了,干缩的疤痕蜷缩着,仿佛受到了惊吓的土狗。
这一夜,戴艾没有睡好,这么远的距离,对于只会骑电瓶车的他来说,意味着得坐班车,不可能每天都来回跑。支教的日子,得在马镇过夜。
“妈妈,妈妈抱。”作作睡梦中伸开胳膊,抱住了戴艾的脖颈。
自会说话起,作作夜里睡觉总是喜欢嘀咕着“妈妈抱”,即便离婚后的这半年里是抱着爸爸睡觉的。
戴艾借着月光,细细地看着儿子梦中的表情。作作长得像爸爸,脸上没什么肉,性格也像爸爸,在幼儿园里从来没有因为不听话受到过惩罚,有时候被小朋友欺负了,回家也不敢说。
很多人都羡慕教师的工作,主要是因为寒暑假。其实,教师的寒暑假并不轻松,特别是办学效益不错、规模较大的学校,一个暑假,有大半的时间都在组织各种活动,最无趣的便是所谓的“培训”。戴艾本想在这个暑假带作作出一趟远门旅旅游的,结果被培训占去了大半时间,而支教点马镇初中又需要提前去做好必要的准备工作,父子远游的计划终于没能成行。
八月底,戴艾是带着作作一起去马镇初中报到的。父子俩坐上午的班车,到了马镇后已到了午饭时间。作作对马镇还有印象,硬是要爸爸带去姥姥家。戴艾很不耐烦,把作作小手使劲一捏,粗声粗气地嚷道:“不行,我们先去饭馆吃午饭。”
马镇小而偏,戴艾记得的几家饭馆都在作作姥姥家附近,不愿意再去,心想学校门口一般是有不少卖吃的地方的,而且卫生条件通常还可以,便叫了一辆三轮径直去马镇初中。
巧得很,戴艾抱着作作进了一家饭馆,看见同事教物理的李老师正在里面吃饭,旁边还有一个人,不认识。
“哟,戴哥,你也到了?快请坐快请坐,我们一起吃。”李老师比戴艾小七八岁,一见到戴艾便招呼起来。
见戴艾正望着身边的人瞧,李老师介绍道:“这是我的大学同学,张卓,毕业后考的特岗,一直在马镇初中上班。”戴艾与张卓打了招呼,把作作放坐在李老师他们桌边,自己也坐下了。作作怯生生地喊了两声“叔叔好”。
张卓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不比同学好多少,也不管身边多出了陌生人,依旧接着刚才的话头侃:“所以说,你们来支教只要走一个过场就可以了,总共才一百多学生,在校的,初一、初二还有人上课,初三全跑光了,就那么几个学生,我们给他们放在初二班里一块儿上课,便于管理。学校老师,除了我,还有几个校长、主任仍在上课,其他人要么在镇上做点生意,要么就根本不在本地,不知道跑哪里去过晚年了。”
“那你们这生活多好,轻松自在,工资还一分钱不少你们的。”李老师咧着嘴直笑。
戴艾看了看李老师,桌上摆着几个空的啤酒瓶,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假话,还是酒话。
“戴哥,你给孩子夹点菜吃,都饿坏了吧?”
“饿。”作作看着张卓小声地回答。戴艾看着桌上的菜也还清爽,回头喊店老板先上碗饭,给作作夹了些肉沫茄子。
“那么,张老师,照你这么说,我们这次算白来了?我本来还准备问问学校有没有给我们准备宿舍的,我想把孩子带在身边。”
“带孩子来?孩子妈妈呢?”
“离婚了。”
“哦,这样,戴哥,根本不用来,真的。该开的证明、走的程序到时候学校会搞好的。我们学校以前也没来人支教过,或者有吧,我不知道,反正没有外来的老师进过教室上过课。”
“难怪呢。”李老师看着戴艾,一拍桌子,把作作吓了一跳,“我来之前打电话问李冰,想问她什么时候来,蹭她的顺风车,结果她说最近有事来不了,原来‘李公主是早就知道这里的情况了。”
戴艾听说李冰是市教育局哪个科长的女儿,在学校一直都比较高调。他不太喜欢背后说人家女教师,便转移话题:“学校让我们今天来报到,我们下午总是要和马镇初中的校长见一面的,如果真是这种情况,那我们就回去跟学校说一声,这个学期的课快开始配了,总不能两边都没有课带吧。”
“戴哥,你傻啊,这种事学校肯定已经知道了,用不着我们操心。”
吃过饭也就是下午了,张卓陪着他们去了校长室,没人。校办室里有个老师拿了一张纸让戴艾他俩签了名,算是来报到过了,然后就着急着打发他们离开,说等通知。
再也没什么通知,直到月底看到学校的配课表时,戴艾发现没有自己的名字,才觉得应该问一问情况了。
教务主任看见他很为难,把他拉到教务处外面告诉了情况,说马镇初中的老师确实够用,但戴艾还是需要去。其他几个支教老师是带物理、生物的,那边有一个教化学的主任,便把全校仅有的两个班的理科都一个人教了,本来校长教语文和历史,听说派去支教的老师有学历史的,便不愿意再教,让支教的老师去教。
“凭什么?”戴艾听了很生气,“他们几个都不用去,就我一个人要去下面教书?”
“你也别嚷嚷,新校长听我说到这个事了,没有表态,看来你就算去闹也没有用。再说,你也不是那种人。”
戴艾本来已经安排好作作今年上小学的事情了,学费都交了,听教务主任这么一说,心里很犹豫,要不要在马镇给作作重新找个小学呢。
沮丧地回到家里,爷爷奶奶正带着作作在玩,戴艾把情况说了,奶奶显得很生气,而且不愿意让作作到马镇小学上学,说那里的教学质量一定不好,会影响孙子学业的。一家人在一起商量了很长时间,戴艾看着父母搂着作作的心疼样,不忍心坚持自己的观点,便答应了只自己去马镇,尽可能把上课的时间都调集中些,多回家看看。
戴艾带了几件换洗衣服,住进了马镇初中的学生宿舍,也终于见到了马镇初中的王校长,和他说了自己想把课调在两三天全上完的想法。王校长听了直摇头:“不行,语文课每天都得有,你只能把周五下午和周一上午的课调出来,这样实际上你可以在家呆上三天。”
初中的课轻松,没有晚自习,备课不备课,戴艾都可以一刻不停地说整节课。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原来教初中语文也没什么问题。马镇初中的生源质量确实很差,一篇简单的诗歌,戴艾把翻译读了三四遍,他们才能记清楚主要说的是什么。课堂纪律涣散,交头接耳时有发生,能认真听课的几乎找不到。更多的时间里,戴艾都在心烦意乱地维持课堂纪律。
张卓目前在马镇初中教数学,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教语文也绰绰有余”。他人其实并不坏,没有想象中那么目中无人。戴艾心想,也许是在这所封闭的学校里散漫惯了,第一次见面时才会觉得他狂妄。平心而论,能比较快地适应马镇初中的校情、学情,主要还得感谢他。张卓晚上常喊戴艾出来喝酒聊天,两人对彼此的家庭都有了相当的了解。张卓说他的家属是在马镇找的,家里在镇上开了一个杂货店,多少也有点收益,但主要是靠他。戴艾听了诧异:“靠你?够么?”
“够?现在的老师,有几个不在外面带课的。”
戴艾想:五中虽说不允许教师在外开辅导班,但前赴后继的大有人在。
“我说,戴哥,你就没想过再找一个?”
戴艾记得作作奶奶也经常这么对他说,这次下来支教,作作奶奶还让他多跟人接触接触,看能不能给作作找个后妈。
“也想过,但看得上我的不好找。”
“什么不好找,你是市里面的老师,年纪又不大,怎么会?”
“也怪我自己吧,现在一心都在孩子身上了,除了孩子就是工作,也没什么机会跟外面的人有什么来往。”
张卓大包大揽:“戴哥,这事我帮你物色着吧,我的同学没结婚的多着呢,等我消息。”
更多的夜晚,戴艾都是独自站在学校安排的宿舍里,望着空荡荡的校园,反省着自己的这半辈子,思念着作作,有时也不自觉地想起作作的妈妈。
有几次戴艾在镇上买东西时,远远地看到过作作姥姥家的人。戴艾听说她过得很好,丈夫有钱,她基本上每天除了接送孩子上放学,就是逛街、打牌。她很久没回来看过作作了,戴艾想,也许她根本没想过回来看看作作吧。
五中开全校教职工大会的时候,戴艾都被通知要回去签到。五中的同事跟他更疏远了。戴艾听说私下里他们都议论说他真的是一个傻子,一个人被放逐到偏远的农村。戴艾忍了,只要能干满这一年,明年就有评职称的希望。戴艾对工作已别无他求,只要能拿到高级教师的工资就行,他给作作规划的求学路线是一直读到博士后,这样就必须花很多很多的钱。
作作身体也不太好,总是感冒、发烧,班里只要有感冒的,他总是逃不掉生病的一劫。每个周末,戴艾都会回家检查作作的功课,然后带他去喜欢的餐厅和游乐场尽兴地吃一顿玩一场。作作懂事多了,没再问起过妈妈的事,可晚上睡觉的时候,戴艾依旧会摸着作作的小脸默默内疚。
张卓还真给戴艾介绍了对象,而且还就是五中隔壁的求和路小学的老师,姓吴,三十多了。据张卓喝酒时说,吴老师一开始和很多城里的女教师一样,眼睛只盯着当官的找,他们同城的男同学都看不上,结果把自己给耽误了。
第一次见面后,两人都比较满意。吴老师事先也知道戴艾有个孩子,而且在身边,并不是十分在意。戴艾心里面知道,市五中教师这块牌子恐怕是他仅有的一点点亮点,虽不能大富大贵,但至少能给女方一种稳定的感觉。
后来的周末,戴艾多是陪吴老师度过的。吴老师也提出过让戴艾带作作一起出来玩玩,戴艾婉拒了,他知道作作一定不会开心的。两人平时也产生过争执,吴老师嫌戴艾长得丑、挣钱少,戴艾头疼吴老师的公主病。但一周只能见一次面,毕竟不会有太大的矛盾。
快到寒假了,戴艾正在班里上课,作作奶奶突然打电话过来。
作作生病了,高烧痉挛,被120送到医院。戴艾来不及收拾东西和找领导告假,急忙冲出学校,坐上班车往城里赶。
吴老师的电话不早不晚也打来了,上周他们刚吵过架,戴艾没好气地接了电话,言语不和,索性挂了。毛镇的王校长下一个打来,劈头盖脸地质问:“你怎么搞的,把班里的学生散了鸭子,有没有一点当老师的责任心?”
“对不起,王校长,孩子生病住院了,我……”
王校长直接打断:“你是不是个教师?怎么能不告而别?这是教学事故!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是市里的教师我就不能管你了。”
戴艾心急如焚,没心情解释,又一次挂断电话。
到医院时,作作已经吊上水了,没什么大碍,但痉挛把奶奶吓得不轻。一见到戴艾,作作伸起胳膊就喊:“爸爸抱,爸爸抱。”戴艾弯腰趴在了病床上,脸贴着作作的小脸,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爸爸再也不离开你了。”戴艾对作作说,也对自己说,紧紧地搂住了作作。
作者简介:徐礼诚,男,安徽省六安人,出生于1986年5月。文学学士,中学一级教师。六安市第三批中小学骨干教师。著有《杏苑走笔》(中国电影出版社,20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