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做茶是很讲究的,做茶的人不能使用化妆品,不能擦护手霜,做茶之前首先要洗手,用清水洗或者肥皂洗,不能用香皂洗,总之手必须干净,不能带任何其他味道。”周启秀说。
“自家产的庐山云雾茶,欢迎选购。”这一个春季,从清明之前直到夏季将临,庐山人小刘一直在自己的微信上推销自家产的茶叶。小刘的微店开了有好几个年头,一直都在卖萌娃装备——童衣童鞋之类。在网上卖茶,这还是头一遭。而她力推的,是自家产的云雾茶,爹妈亲自炒茶,纯手工。
“你自己会不会炒茶?”记者如此问道。
“不会,我们这一代人,大都不会自己炒茶了。”这位来自茶乡的80后坦言。
同样的回答,还来自苏州金庭碧螺春产区的80后徐洁。
今年4月,《新民周刊》记者赴四川蒙顶山参加了一次采茶之旅的活动。“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作为我国历史上有文字记载人工种植茶叶最早的地方,此地的手工炒茶前景,亦不容乐观。有着30余年炒茶经验的“甘露大师”周启秀告诉记者:“后继乏人。”
当然,也不是各个地方都后继乏人。在上海经营茶业多年的然舍人告诉记者,她目前在云南普洱收购的手工茶,仍是当地人手工炒制的,亦因为茶业仍是普洱当地农家的主要收入,不似江浙四川茶农还有其他收入,所以手工炒茶技术还在延续。但作为乔木种的普洱茶之手工茶,毕竟与灌木种茶叶口味不同,特别是即便绿茶都有扁茶、珠茶等不同分别,乃至同为卷曲型绿茶,蒙顶甘露和苏州碧螺春还有微妙不同也……
在蒙顶山上的茶园,记者问一位50岁左右的采茶工,收入如何。她如此回答:“我一天采茶5斤,生叶给老板是26元一斤。”换言之,这位女工在清明前到端午节这段日子,每天上午7点到下午5点采茶,收入在130元左右。
“我不是蒙顶山本地人,不过家距离蒙顶山也不远。原本家里有地,也种茶。”采茶工告诉记者,“后来家里的地租给金杯车厂,每年每亩地800元租金。现在家里小孩都不做茶了。说实话,采茶、炒茶太辛苦。炒茶的话,现在大多数茶叶都是机器炒的,手工炒的一般都是好茶叶。但采茶就不同了,必须手工采。日本人曾来开发采茶机器人,但做不出来专采嫩叶的。所以采茶工这个行当不能断。但我不知道未来我们不来帮忙了,还会有下一代人吃得起苦,手工采茶吗?”
除了采茶以外,茶园里还有许多手工活计需要人做。比如蒙顶山上的茶树,采用的是物理驱虫法,将一种黄色片,树立在茶园内,吸引小虫黏附上来。方圆多少米得树一块黄色片,相隔多少时间必得更换,这都是手工活儿。
记者一行十多人参加了一个采茶的农家乐项目,在采茶工的指导下,一个多小时才采了不多的一点儿鲜叶。坐缆车到山顶,有着30多年炒茶经验的周启秀正在天盖寺边上的工作室忙碌着。她可以为游客炒茶。但这有点儿难为这位“甘露大师”——且不论游客采摘的鲜叶是否符合甘露茶一芽一叶的原料标准,游客采摘的量有多有少就很让人头疼。比如我们一行采摘的鲜叶不多,加工起来很容易炒焦,更很可能烫手。
如今已年近六旬的周启秀,从16岁开始种植茶叶,1979年进入国营蒙山茶厂,开始学习手工制茶。在手工制茶的道路上,她已经走过了大半辈子。“我们学习炒茶的时候,基本上都是手工炒,几十口炒茶锅一字摆开,几十名炒茶工不分昼夜地炒,场面颇为壮观。手工杀青、揉捻、烘焙,一项项做下来,人总会累得腰酸背痛。”周启秀曾如此回忆最初学手工制茶时的场景,“师傅做茶,我就在旁边看,做到揉捻环节时,就拿毛巾当替代品在旁边学着揉,自个琢磨,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开始学的时候确实很困难,炒茶时对温度、茶叶颜色以及香味的把握都很重要。由于手要在滚烫的锅中操作,常被烫出大水泡。”
如今16岁,莫说女孩子,就是男孩子,又有几人受得了这份苦,遭得了这份罪呢?记者看到,因为长年累月炒茶,周启秀的一双手变得极为粗糙,像是涂过一层油漆似的,感受不到手掌的柔软。剩下的,只有那些永远也洗不去的黑色“污垢”。饶是这样,周启秀却从来不用护手霜,不曾保养过粗糙的双手。她说:“做茶是很讲究的,做茶的人不能使用化妆品,不能擦护手霜,做茶之前首先要洗手,用清水洗或者肥皂洗,不能用香皂洗,总之手必须干净,不能带任何其他味道。”
小刘告诉记者:“我家有几十亩茶园,到了采茶季节,雇用采茶工人,每天的工费是80到100元。明前茶卖到500多元一斤的话,每年的收入不超过10万元。而过了茶季,老妈就在家带孩子,老爸就闲着。”但这样的家庭收入水平,在小刘看来,开微店卖衣服也能做到,反而没有做茶来得累,还不打扰正常生活。小刘准备过两年将家里的茶园租给大公司或者合作社,光收分红而不用家人去劳作。
正因为手工制茶很辛苦,现在肯学手工制茶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就整个行业而言,现在能手工制作出一锅好茶的,基本上都已一把年纪。周启秀颇为遗憾地说:“我们这一代人之后,就很难找到会手工制茶的人了,市面上卖的全是机制茶,手工制茶就要消亡了吧?”
未来,手工炒茶这一行,在江浙甚至江西、四川都有可能消亡。即便手工茶的价格继续扶摇直上,因为没有足够经验的老茶工,亦会导致手工茶一代不如一代,直至消亡。
在然舍人看来,目前普洱茶还不曾面临这样的景况。“茶业是普洱当地茶农的主要谋生手段,他们家庭所有支出都是靠茶。相对来讲,我收的茶叶,都是二十几岁到四十几岁的年轻人在手工炒,这是一个体力活。”
不仅在做类似绿茶的毛茶时,需要有把子力气的炒茶工,在做熟茶时,还需要人工渥堆。而然舍人收购的茶叶,都必须是无农残、无化肥的高山茶,特别是从采摘到炒制的过程中,时间间隔不能过长。于是,茶农们就会吃住在山上——这是对一份行业的敬畏之心。
“这其实就是茶人的一种慎独之精神。”然舍人告诉记者。但然舍人这样的茶商,与一般的茶叶公司不同,她做茶的初衷本就是喜欢喝茶,然后才想到去找原生态的好茶喝。之所以开起了茶叶买卖,还在于与人分享好茶。“好茶的利润空间反而是透明的,因为成本高。越是低端的产品,成本越是不透明。比如使用化学除草,在口味上未必能分辨出来。但他成本降低了,利润也就大了。”而类似然舍人这般,愿意为了挑选一个玻璃杯跑遍上海滩的女子,是不愿意去做坑蒙拐骗之事的。
在中国历经了两千年的人工栽培茶叶之历史,从蒙顶山出发,如今却走入难以为继的境地。反倒是然舍人等到云南找到野生的古茶树,寻求茶饮最原生态的一种喝法。这对于未来的中国茶业有何启发?在生活水平、人民普遍收入水平提高的情况下,还能不能诞生像周启秀这样的手工炒茶大师?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