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默
许多的询问不是询问,许多的话语未说出口。话语流淌在经络和脉络里,是怎样的一种汁水?
习惯用对视交流、用肢体交流,静坐的人和从未走动的树,是道路上的风景。枝叶动了动了,人也摇头晃脑,簌簌的摩挲声中传来轻声的慨叹。
语言,失去了风采,像小小的蝶儿悄然遁入绿荫。
我们通过地上慌张的蝼蚁,是否能够断定有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
这个季节干燥而烦闷,缺乏滋润和慰藉,到处在呼唤雨。拥有雨水的塘堰,袒露着胸怀;拥有奔流的溪河,捧出了浑圆的卵石;已经翻耕的田地,等待着撒播……
来自大地的呼唤,因为辽阔、空旷,警示的霹雳是沉闷的,传播的风速是随意的。来来往往的行人,是两股不同取向的暗流,摩肩接踵,有过撞击,没有交谈,语言,成了累赘和多余。
阵雨到来之前,静坐的人并不平静,比起陪伴的无名花草,时时显露出内心的躁动和烦乱,只有弱小的鸣虫嗅到了空气中的呐喊,最细小的生命最易感受到情绪的细枝末节,体会到稍纵即逝的关爱和呵护。
时光,裹挟着雨水就这样过去了。
我们都有着这样的际遇,在走过的道上和经过的路口,我们与陌生者相识,没有在意;我们与熟悉的人相见,保持沉默——该探听的没探听,该劝诫的没劝诫,也不在意。还不如地上可有可无、枯枯荣荣的野草,在风中挥舞,在雨里流泪。
知水之鸟
我无心打扰你,在这片僻静的水域,我的到来没有最终的目的。
我不是划着木船而来的。我的木船在黎明时幻化成天上的云烟了,随风飘浮的云烟运输着灿烂的阳光,传播到另一片水域。
江河是寻着水声而来的。你守护的江河生长着无尽的苇丛,开出的花朵簇拥着浪涛流走了,回到幽深的山谷。两岸枯萎的秸秆收藏着吱吱雁鸣。
为了寻找水的源头,我从少年走到中年。原来,水的源头在大山的构思中贮藏在一株株树的脉络。
从认识树的那天起,我就在追赶泉水的踪迹。泉水走过的路,活泼而富有诗意,穿过黑夜变成了清亮的月光。
无论从哪个方向出发,我都会拔开蓬勃生长的庄稼,翻越四季。我因为心事重重,难以长出羽翼,飞翔的欲望,只能出现在梦境。
我无心打扰你,站在水湄,赤足痒痒地生出了根。一旦有了柳与槐的心结,子子孙孙依水而居。
行船不重要了。
捕捞和垂钓也无关紧要了。
江河的水后浪推着前浪,马不停蹄。你是否相信浪涛一旦长成了翅膀,就会一夜间飞向蓝天?也会将你带回蓝天,我这么想象。
到 来
来了,别问我来自哪里,就像我没有思考奔赴何处。
我的到来没有目的,更不会存在功利。我没有带来欢欣鼓舞的佳讯,也不会传来噩耗。我仅仅是路过,我必定得穿越无数个陌生的城市和乡村。我不会携带传染病菌,引发瘟疫,更不会暴发洪涝,导致械斗。我是悄然而来的,如同黑夜中慌不择路的狗,嗅着一丝丝恬静而祥和的气息来到了这里。
端坐在幽静的一隅,想我没有想透的心事。我的心事不是窥视、不是诅咒、不是乞求、不是侵犯,是一种回避。我回避我该回避的,我回避我想回避的。我回避电子购物,我回避网络诈骗,我回避一响便停的电话,我回避铺天盖地的垃圾短信。我没有网名,一听说虚拟世界就心虚。当我的小儿用金钱去兑换Q币时,我感觉被时代淘汰了。
我顾影自怜,开始琢磨一条蚕虫,学会作茧。我要缚住自己,我要缚住我小小的世界。我回避着虚空的,也回避着现实的。我回避物价上涨,我回避股市暴跌,我回避西方的思潮,我回避中东的战争,我回避禽流感,我回避猪链球菌……
我怀念我们的童年,单调贫乏的岁月,没有可口的食物,没有厚实的衣服,甚至没有玩具,但过得愉悦、舒心。我们用泥土制作玩具,我们的玩伴,是天空的飞鸟,是地上的家禽,是猫狗,是耕牛,是四季的庄稼,是长年奔流的溪水,是永远挺立的岩石。
端坐在幽静的一隅,想我没有想透的心事。我无所奢求,也不存在忏悔。我没有什么奉献给别人的,也不曾蓄意盗取。我没有乱砍滥伐,也没有任意宰杀,甚至没有伤害过弱小的动物,更莫说欺负无冤无仇之人。
我不是罪人,也不是审判者,却承受着无从抵挡的责罚——我不想观看已成旧闻的新闻,新闻仍在不停发生;我最不愿听的,是那些熟悉和陌生的人走进了监狱——他们作茧自缚,难道也是为了回避?
隐痛来自风中
宁静中的疼痛缘自微风。风中,我已经恢复了麻木的知觉,表现出少有的敏感——
我感受到没有疼痛的伤口、没有声音的叫喊,来自于同一棵树上的枝条,同一根枝条生出的花朵。有的凋谢了,存世的鲜艳,化作飘逝的云烟。没有留下一枚青果,只留下与青果有关的遗憾,淡淡的,也是一丝丝靠不住的云烟。
凋谢,使我有了撕裂的疼痛。在同一朵花托上,花瓣们共同度过了短暂而美好的时光。一个梦,成了我们共守的秘密,从蓓蕾到盛开,从第一首歌到蜂蝶穿梭。我们看到了生命的力量,在彼此明亮的眼睛里,太阳同时在水面上升起。
春天的词性发生了改变,夏天的词性也发生了改变,因为暖冬和倒春寒,我们提前开放了,或者延迟开放,都是一种无可抵挡的反常,一种难以察觉的病变。然而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看见花瓣凋谢,在风中跌落,在雨中跌落,像一些无助的幼鸟,还没有长出强劲的羽毛。
同样在风中,我嗅到一种独特的气息,植物的伤口散发出的气息,在炎热中弥漫,变成一丝丝惶惑、一种莫名的烦躁。我知道这与季节无关,与地域无关,与品种和性别无关。
响亮和含混的喧嚣背后,有一片宁静。一股风过了,有时就是一场雨。雨,无论下得疾与缓,都是从头淋到脚下,从表皮渗透到内心。
一场从未间断的雨
真的未停过,一场淅淅沥沥的雨,从楚国到当今,从汨罗到嘉陵,从那个黄昏到这个清晨……从《九歌》《天问》到林间鸟鸣,从浪涛的呜咽到粽香萦绕。
一场雨,冲刷了我的迷茫,卷走了我的顾忌——没有拘束的涓流舒展灵动的肢体,在大地上书写酣畅、书写自由。
一场雨,滋生了我的愁绪,野草的愁绪,正适合这个季节这种环境,疯长,化着苦艾和菖蒲,不是站在水中,就是挂在门楣。
雨中,起伏着声声呼唤,难道是我冥冥中等待的那个人?或者是那个人的追随者,阵雨一样密集,一拨又一拨,不分清浊与粗细,声声打在叶上,从水面滑过。
编织的层层雨帘,似乎在阻挡着什么?在风向不确定的山野,庄稼站立的站立,倒伏的倒伏。从不会迷途的鸟儿们,有着艰辛的旅程。
或许,一场雨是一次真诚的预示。当老人将祛邪的雄黄点在孩子的额头,我看见温暖的草丛窥伺的蛇群,相约消失在云端。
一场雨的流连、留恋,是想让我记住:2561年前的雨水聚积了很久很久,下个没完,翻山越岭,汇合在沟沟壑壑,汹涌的江河,是一个人的灵魂,是一个民族的激情。
最后的吼叫
诗人坐在沙滩上,面向大海,突然想到建造一座塔,可以瞭望无边的天际,高过椰林,高过海浪,高过来往的樯桅,用白云的视角鸟瞰大海。
并非痴人说梦,诗人清楚建筑必备的钢筋、木材、砖石和水泥,他认识它们,只是不需要。诗人想用脚下的白沙建造一座塔——他心中的塔。
诗人用粼粼波光装饰了高塔的内部,像一座华美的宫殿。宫殿之上,海鸥翻飞,云彩翩跹。
诗人阅读着神秘而深邃的大海,大海却无视诗人的存在,直到海上传来隆隆的涛声。
诗人端坐的沙滩漫上了潮水,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水,像软体动物一样延伸至诗人所见的世界。
诗人淹没在自己的思想里,在疑虑中难以释怀,那些疯狂而愚笨的浪涛,张牙舞爪,仿佛要撕碎世间的一切。诗人的压抑来自无序的幻觉,直到全然仰天大笑,随后也动物似的吼叫,让身旁的椰林颤抖,让远处的游人侧目。
所有的塔坍塌,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