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敬
有一天,我们城市的天空飞过了一群鸽子。以前我很少关注这里的天空,那一回我坐在办公室的窗前,心事重重看起了天空,像是有预谋似的,这时一群自由飞翔的鸽子从我的视野里一掠而过。不知是惊喜,还是内心的剧痛,这群鸽子唤醒了我的一些记忆。从那天开始,这群鸽子就毒害了我的生活。第二天,我又坐到窗前,等待那群鸽子的出现,以后每天都是如此。还不仅限于此,我还追随着鸽子在天空的踪迹,寻找着它们。
我追着鸽群来到一幢楼房前,鸽舍就建在这幢楼房的顶上。和鸽主结识之后,我就天天到此,风雨无阻。我看中了一只灰色的鸽子,它住在32号笼子里,是一只漂亮的雌鸽。据主人说,这只鸽子有着非常高贵的血统,是整个鸽舍里的珍品。主人对它异常珍爱。主人所说的血统我一点也不懂,单从外表看,这只鸽子就是一只可爱的鸽子。当整个鸽群纷纷进舍时,我一眼就看中了它。我每次都立在它的笼前,和它喃喃而语。它侧着头,听我娓娓道来。它是我有史以来最有耐心的听众。我认为它听得懂我的话,不然,它就不会那样安静地听着我说。不过,当鸽主问我:“你想要它吗?”我却感到羞怯。我几乎是夺路而逃。
我知道鸽主并非是要出让这只鸽子,而是对我对它的痴迷所作的含蓄的提醒。鸽主是个有教养的人,否则他肯定会将我拒之门外。我想使鸽主明白,对于32号灰鸽我没有一点非份之想,只是想看看它。
接下来的日子我食不甘味,我的脑子里会经常出现32号灰鸽的影子,无论是白天上班,还是晚上睡觉,它都犹在眼前,清晰无比,它向我诉说着什么,但那声音含混不清。我总想凑上前去,但一臂的距离,似乎无法消除,我上前一步,它就朝后退却一步。
我在我的房间里踱来踱去,被自己的念头所煎熬。当我又摁响32号灰鸽主人家的门铃时,我感到忐忑不安。主人为我打开了防盗门。我肯定不是主人在家里想见到的人,但我说过,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他略感意外地说:“哦,是你!”我则满怀歉意地答:“是我。”我将带去的一包礼品放在桌子上。那里面是烟、酒和茶叶。主人招呼我坐下,他责怪似地说:“这是?”
“我,”我觉得我的要求仍难以启齿,憋了一会儿,我说:“我想看看你的鸽子。”走近鸽舍,我顿时觉得如大病初愈,浑身舒泰起来。鸽舍是空的,鸽群在蓝天翱翔。鸽主朝空中吹了一声口哨,正在空中飞翔的鸽群便一头扎下来,争先恐后钻进鸽舍。我又看到了32号灰鸽。它一身轻薄柔软的羽衣仍像先前那样光亮。它显然注意了我的到来。它朝我张望了几眼,就归入了它的巢中。我缓慢地穿过鸽群,尽量不惊扰它们,几秒钟后,我站在了灰鸽的跟前。虽然我有许多话要对它说,但我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干脆什么也没有说。主人估摸错了我的意思,他对我说:“我不会卖它。”
确实,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买这只灰鸽,主人这句话倒提醒我,他可能出售灰鸽。也许只要价格出到位就行了。
见我露出非常迷恋灰鸽的样子,主人果然说:“如果你真喜欢它,我可以考虑将它出让。不过,我还没有用过它,要等我用完它之后。”
“好,我可以等。”我想拥有灰鸽的心思一下子被鸽主逗弄起来。
灰鸽目前只有八个月龄,按照主人的说法是一只小雌,它身材秀丽,双目溢彩。主人开始给它择偶、配对,然后它孵蛋、育雏。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两个月,也就是说,小灰鸽在如此短的时间将由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母亲。我目睹了这一过程。最后,我以不菲的价格把它据为己有。
我给灰鸽做了一个很大的鸽巢,就安在我自己的房内。鸽巢说不出的舒适和精美,里面摆了进餐的料盒,饮水的水罐,休息的窠巢,与别人的鸽巢不同的是,我在灰鸽的舍内还专门安放了一面镜子,灰鸽可以用它来照照自己的容貌,还可以和镜子里的自己说说话。看得出来,镜子对于灰鸽完全是新鲜之物,起初镜子让它疑惑,接着,它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这种发现很了不起,在寂寞的时候,它可以到镜子里寻找伙伴。
现在,灰鸽近在咫尺,我可以时时盯着它看。我的所有的业余时间都交给了它。我早就厌倦和那一帮人的交往,现在,我毫不犹豫地把他们从我的生活中删除。我闭门不出,关闭了手机,这样,当我和我的灰鸽默默相视时,就没有人能够打搅我们。
我觉得我凝视灰鸽的时候我是幸福的。它也许永远不知道我在心里如何思念它,还有,它肯定也不懂我对它说过的话,我说过的和将要说的对它可能永远只是喃喃自语。有的人容易从一只温顺的鸽子身上看到一个漂亮姑娘的身影,但是,说老实话,我还没有这样的眼光。我只在鸽子身上寻找一段属于我的无忧无虑的时光。
我到银行柜员机上查了查我卡上的存款,我发现多年来我奉行的节俭政策有了可观的收效,算上水电、房租、伙食等日常开销,还有日后必不可少的鸽料,我银行卡上的存款足足可以让我支撑好几年。于是,我跑到公司,向经理辞职。
以后的日子,我专心养起鸽子,我开始研究鸽子的语言,好搞懂它的喜怒哀乐。鸽子的语言中似乎只有“咕”的这一声,但就是这一声“咕”,内容很丰富,长的,短的,轻的,重的,意义都不相同,我慢慢探究其中的意味。有时,我学着它发出的声音,对它努力表达我的思想,它吃惊地看着我,既迷惑又茫然。它的窝就安在我的床前,我睁开眼就能看到它,同时,也让我的影像时时处在它的视线之内。我比较有把握地说,它已经可以听懂我的一句话,每当给它喂食,我轻唤它一声,它就会从栖架上跳下来,小心翼翼地从我的掌心中啄食。但是,如果叫它听懂我更多的语言,也许真的是一条漫长遥远的路。
我在鸽料店里买鸽料时,与灰鸽原来的主人不期而遇,他问你给灰鸽配对了吗,我望着他发愣,他说灰鸽可是一只好鸽子呀,不要浪费了。我也认为灰鸽是一只好鸽子,只不过我们所谓的好的标准可能大相庭径,我的意思是,灰鸽改变了我的生活。茫茫人海中,找一个知音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在,我把灰鸽当成了知音,成天对着它喃喃自语。
灰鸽立在栖架上,也把我想象成它的知音吗?在窗外的蓝天,也许又掠过一群鸽子,是否它的梦正追着它们的影子翱翔?
我足不出户已很久了,今夕是何年,对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我把灰鸽当成人,而把我自己看成了一只鸽子。
我被人看作白痴始于此时。筱敏是我前女友之一,一天,她在街道一角看到了我,她不声不响尾随我来到我的出租屋。我放下从超市购回的物品,正想要喝口水,就听见有人叩门。除了房东,没有任何人进过我的房子。房东来,是为了催缴房租,他就是这样叩门。我的房租刚刚缴过,一般房东不会这样无事找事,是不是我听错了?我接着去倒水,这时门又叩响了,声音果断、坚决,还有一点蛮横。我打开门,筱敏站在门外。
“原来你躲到这儿来了。”她说,“我们都在找你,还以为你回老家去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有点吃惊。她不是一个大美女,但以前我曾为她着迷。她眼睛细长,有时眯成一条缝,会笑,弯弯的,让人捉摸不透。
“不请我进去吗?”
“请。”
她打量我的出租屋,我看见她那精致的鼻翼轻轻牵动了几下,接着她说:“有一股臭味,还有一股霉味,另外还有剩饭的馊味,简直什么味道都有。还好,就是没有女人味。你一个人?”
“如你所见。”
“我们还以为朱莉莉跟着你。她不见了。那时,你们那个如胶似漆的样子。”筱敏眼看着窗外。“大家还以为你们要结婚了。”
“没有。她不想结婚,我也不想。”我说。
“大家都说她漂亮,好多男人对她垂涎三尺。”
“都是过去的事了。”
筱敏生在一个小县城,她的父母都是教师,她从小到大功课一直非常好,高考是他们那个地方的状元,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接着读研究生,毕业后来到南方这座大城市,应聘在一家外资企业。她家乡那座小县城是一个真正的小地方,从来没有孕育一个叫得响的人物,她父母是小县城的名师,加上她是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这样,她成了为小城争光的人。但她只身在南方大都会飘泊,备感艰辛,一度甚至悲观失望。小县城的父老乡亲大概根本想不到,像筱敏这样一个研究生会与一个来自乡村、只是一个三流大学的毕业生谈情说爱。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短暂,但也充满了甜蜜。
筱敏身材苗条,充满了书卷气,她说话轻声细语,有条不紊。可是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或者只是她性格的一个方面,如果深入地去了解她,就会发现她也是一个野性十足和非常有主见的姑娘。首先,她敢于冒险,敢于付出;其次,她有决心,有能力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我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她的,第一次我们就互生好感。接着,我们就开始了唯我们独知的交往历程。一段时间后,我们才慢慢地懈怠下来。
“那是什么?”筱敏注意到屋里的灰鸽。
“一只鸽子。”
“怎么是一只呀,听人家说,鸽子应该是成双作对的。”
“也许吧。不过,你看,一只鸽子,还有一个人,就是我,我陪着它,我给它喂食,喂水,它什么也不用愁。”
“它发愁你肯定不知道,鸽子喜欢群居,如今你让它离群索居,它不发愁才怪。”
“是吗?”
“我想是。”看筱敏的样子,可能要引经据典一番,但她忽然眯起弯眼浅浅一笑,“我也想离群索居了,一天,两天,就两天吧。”
说完,她伸手到她的小包里掏起来,掏出她的手机,把手机关掉。“嗯,就这样,我要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两天。”
两天里我们又倒回到过去。我先用一块纸板挡住灰鸽的视线,这样,它就不用看房间这头发生的事情。然后,我和筱敏开始了决战。别看筱敏还是那般娇小,但她的乳房比以前大多了,像两只白鸽那样让人捉不过来。我积蓄的能量也许太大,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咬牙切齿地工作。筱敏已经很有经验,不再羞答答,我想要做的,刚好她也想到了。我们多数时间是泡在汗水里。两天中我觉得把以后的工作全都做了,不再留有遗憾。筱敏的神色告诉我,她对这次邂逅感到心满意足。她走后,我的屋里除了有她说的臭味和霉味外,还新添了一股鱼腥味。临走她告诉我,她的手机号仍是从前的。
从前,我们就是这样的,一见面就迫不急待地做爱,无忧无虑。筱敏的手机号经常更换,当她渴望从生活中隐退,或者对某一类人感到厌倦,她就更换手机号,然后再将新手机号告诉她愿告诉的一些人。周而复始。
第二天,我跑出去一整天,我在找新的出租屋。我想马上搬出去,不再与过去有任何联系。
夜里,我扛着灰鸽居住的小木屋,从人流不断的大街上匆匆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