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罗鹿鸣
天空之城与殇歌
阴罗鹿鸣
突然,你闭合了所有
曾时开时合的生门
眼睛、嘴唇,还有所有的毛孔
你不再吸入一缕日月
也不再触摸一丁点儿的草原
再听不到羊的咩咩马的嘶鸣
灵魂出窍,生命分离
罹难的体熵留下
一座逶迤的高原
你的心有时幽闭如一粒
帐篷前满地皆有的尘埃
有时坚硬如帐篷匝脚处
那一颗黑不溜秋的顽石
有时,像烟囱之上
打开的天空,装下古往今来
装下恩怨情仇,装下
前世今生来世一切事物
曾经的劳役开凿过你的四肢
苦难坐在你的胸膛里
让你撕心裂肺,生不如死
曾经的桎梏囚徒画地为牢
如今殇亡,雄心萎蔫
如过气的马兰
天空像一块巨大的白布
在你身上包裹了一层又一层
你因追逐失散的牲畜
而摔下羸马的瘸腿
从此不再疼得让冬天
也冒出冷汗,让烈日也结出寒冰
你再不用为佝偻的老母亲
再不用为妻子皴裂的脸
用油脂去抵挡风霜雨雪与太阳的袭击
像矮楼梯一样排列着的儿女
再也不用传教征服烈马头羊的绝技
从与你一起风雨兼程的兄弟姐妹的
喜怒哀乐中跑了出来
像一匹离群索居的马
奔向新的旷野新的辽阔
那里有雪豹在等你
雪莲以欣然之态欢迎你的到来
那里的一切都在雪线之上
阳光明媚、雪山巍峨、神灵穿梭
你告别今生,义无反顾
你扑向未来,就如襁褓奔向乳房
要不要带上去青稞
要不要带上奶茶
要不要带上手抓肉
要不要带上活着时想拥有的东西
上路
喇嘛如涌潮的诵经止息了
黄色闪烁的神灯熄灭了
为超度殇亡所做的善事告一段落
喇嘛卜定某个单日
是你最后离家的日子
你的儿子背你到帐房门口
从此便义无反顾
发小们将你的双脚后扣
与反到背后的手紧握在一起
你的手足生前都在前面表示亲密无间
而反手反脚相连是最后一次紧握
是手与脚的特殊告别姿势
一根绳便是手足维系的全部
两个最亲近的伙伴用一副布担架
将你抬到坛城,吆喝连天
向神报到,向人告别
转了一圈,天地没有东西南北
一切都是圆的,坛城是圆的
穹庐是圆的,就像左眼与右眼
也都是圆的。你没有流连金碧辉煌
也没有依恋一圈一圈转动的朝拜的人流
你知道他们流动的方向
那最后都要与你汇合到一处
然后,几个兄弟将你捆在
摩托车上如一捆韧性十足的
木头,奔驰在斜立起来的草原
比那骏马还颠
可惜再也颠不散你的骨架
比马快多了,效率是没得说的
真有助于天葬的抢墒
但,还是马值得留恋回想
在草原深处,一溜烟
与你黑牦牛帐房上的那一溜烟
做最后一次的相缠
远处深山里的黄羊,在
峭壁之上向这边打望
脚下,踌躇不前
心己纵身跃过壑涧
送你最后一程,亦友亦敌
但终是伙伴
此台并非在天上,亦非台上
斜放着的搓衣板一样的草地
中央有一颗小斗大的
还没有牛头威武的石头
天葬师早已候在这里
鹰鹫早已候在这里
肩并着肩,手拉着手的山
早已候在这里
天上的那一块蓝布
一千年前就是如此候在这里
还有那被牧放的白云
从一万年前回来看你
河流离你太远,你的脚是
够不上了,你的血会投入
泥土的波澜里,浪花
开在江河之上,奔向东方
离你最近的是谁
是经幡在风中烈烈发声
是风马在奔跑的蹄印
在空中显影
再没有煨桑的祭奠仪式
也省略了齐诵六字真言
一步之间
跨入最后的祭坛
黑衣黑脸的持刀相向的人
是同胞兄弟,是送你最后一程
扶你走向通天大道的手臂
他以刀、斧为马
在生与死之间驰骋
仿佛举觞相庆
天葬师,最后的送行者
助你走向天堂最后的友人
你遁入虚无的最后的驿站
离开了故土难离的故土
住过的牛毛帐篷像远方那座
黑色城堡,在风中扁瘪又鼓胀
产前与产后突起又消落的妊娠肚
那牛粪火在牛皮囊鼓吹里
烧得正旺,蓝烟的尾巴
最后挣扎一番,消迹于无形
永别了!妻儿与淌汗的河
你从白布筒里起身
俯伏在青草为褥的大地
赤条条,如临盆初来人世
天葬师,在你的头前植入
一根深入草原的木楔子
将你的头拴在上面,就像你
将你的牧马拴在树上石头上
归槽之马拴在马厩的栅栏
你浑身的肌肉,润滑了
所有的目光风光
一刀下去,解放你的手足
然后,他从容不迫地
从后脖子处切开一处口子
往上一拨,头皮剥下
像雕工,做着写意的笔触
像庖丁,精准地移动锋芒
让那把利刃,在你的背上
手上、腿上、臀上
做菱形的起舞
让人想起中原的田垄
南方的插下的秧田
涓涓之血,将土地最后一次肥沃
青铜色的肉块
就像这冬天的高大陆
充满诱惑、光泽
天地为之晕眩
秩序井然的鹰鹫站在漫坡上
早已嗅到了血肉之香
不停地在原地拍打着翅膀
等待出场
一只雄鹰曾救起一位青年勇士升天
无数的鹰隼要救赎多少英灵
而勇士的后人舍肉身饲鹰
又是何等的无畏与无私
这是一种和谐共生的美景
是生态文明的强大佐证
内地貌似通天的烟囱
又怎么能将本源的东西狼吞虎咽干净
是不是响起了一声唿哨
鹰鹫们一拥而上
高调登场,在一阵骚动之后
它们的翅膀掩住了
囫囵的肉体
翅膀起处,一具骨架
闪亮亮相
第一个回合
大幕拉上
他拾起那副骨架,好像
只剩一颗垂下的头颅
两条耷下的腿
两条胳膊已不见踪影
他将这副骨架
摆在那颗石头上
抡起斧子,用钝背敲碎天灵盖
敲碎肋骨腿骨
用斧刃剁碎骨块
和上酥油青稞面
让鹰鹫再一次腾起降落
让骨髓肥沃鹰鹫的天空
肉体的嬗变是飞翔
灵魂的涅槃才是凤凰
天梯窄而漫长
借助鹰的翱翔
天堂的门在高远的地方
到那里安享来生的福祉
天路漫长
你投影于大地又被抹去影子
天空反映你虔诚的眼睛
那张曾经沧桑的脸
随着鹰隼在天空盘旋
生,只是匆促一瞥,而
天堂,却可以永远醒目
或恒久长眠,可以随喜
自己的方式自己的选择
一切生命都被摧枯拉朽
一切生命又都卷土重来
造化之神,如何才能牵住
你那无所不在又无影无踪的手呢
你在鹰隼的腹里再生
鹰将你投胎于下一个轮回
因此,你是不朽的园丁
草原一岁一枯荣
天空因你而日新月异
蓝光闪烁,幽灵如狼狈
天锅倒扣
地炉以山腿支立
石头守护家园,比狗忠诚
无须与狗争宠献媚
太阳隐匿的下午
歌声潜形
经旗站在山坡上
经幡舞蹈在空中
它们也以五色的身段
向同一个方向疾奔
殇歌,亦婉转亦粗粝
悲切的是风
揪着它们撕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