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街上人来人往,车辆拥堵,两三条流浪狗在马路对面嬉闹。
后来一起过马路。一条狗很快在堵车的间隙穿过车头车尾过来了,后两条反复试探,但总不得其门,又看到同伴过去了,便也焦急而不择时机往过走,车龙突然启动,一辆绿色出租车猛地朝前快速驶去,骤然的加速令过马路的它们惊骇,一只迅速低头,钻入车下,另一只稍一愣神,撞到了车头,似乎力度并不大,有“砰”的响声,车迅速开走,那条狗被撞倒后也快速站起来并跑过马路。后来才明白,它并不是跑过来的,它是被惯性撞过来的。也就在我长舒一口气庆幸的当儿,它突然就倒在我面前抽搐起来,瞬息小便失禁,抽搐停止,前后不过十几秒。面前的街道一如既往,无数的人们走过,有的带着某种满足或虚伪的笑脸,还有人带着愤恨和不满。车辆络绎,载着归家的人,世界并没有因某个生命的戛然而止就有所悸动,时间亦未停止,一切如常。
夜来寒风劲烈,枝柯草根瓦片塑料胡乱飞舞,偶尔打到玻璃窗上,仿佛扬沙抖擞,发出簌啦啦的声响,折骨惊心。时间的潮水带走多少未知之物?貌似平淡安逸的生活之下,埋藏着多少突至的、无可设防的危机?生命过程倘若是解缠秘密和应证预言的过程,有谁能侥幸逃脱,或者另辟蹊径吗?
突然就想起了阿路,这个在手机通讯录上排第一的名字。关于他的消息我一再抵触,但我知道,这种暗合了某种安排的秩序是我所无法打破的。或若当初,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一个或者两个其他字,将他的名字淹没微缩到B以下开头的26个字母当中,他便可逃脱被带走的命运?名字字母虽然是最具说服力的理由,但会不会还有一些隐性的东西注定了这种排序呢?或许真的有另外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只以名字排序?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当日他在一家连锁店任美发师,站在我身后,头、脸、眼睛和手都在我的头发上,我们聊发质,需要保养的方法,我想得到的发型,他建议的发型,但很少聊到彼此的生活。大多数美容师有一副好脾气,还有一张好嘴巴,他们通过这些来调节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在拉拢一个长久的顾客,从头开始赢取他的信任,并渐渐依赖于他的服务。我曾无数次想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但似乎他从未给过我那样的机会,或者我亦从未争取到那样的机会。也许,我们之间一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在此岸,他在彼岸,或者他在此岸,我在彼岸,我们永远无法同时站在一起,以平视的目光注视对方。
有次因一个熟人的加入,他知道了我的工作单位,我知道了他的老家方位。原来他并非南方人,竟然是山西北地大同人。他的坦诚并没有使人产生反感和怀疑,相反,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更愿意去找他修理头型。事实上,我并不喜欢那些南方美发师,或者说我已经不适应来自走在世界流行前沿的南方所推崇的时髦、新锐、另类和先锋,我更愿意在坚守和保持自己的同时,被得到微细的、不明显的改造。在这方面,他极好地揣摩到了我的心理,并成功地迎合了我的需求。也就是这段时间,他的电话号码成为我手机通讯录里的第一个名字。
后来他从美发店辞职,自己在东关街开了一家店面。他的门店很小,小地方的人并不屑你的手艺或者名气,他们要的是品牌的轰动效应,喜欢一窝蜂涌向此或彼。因为脱离了美发店,他的身价亦随之降低,剪一次头虽便宜不少,但店面太偏僻,顾客也不多。每次去,他依旧是好脾气好嘴巴,耐心亦未减分毫,似乎对未来充满信心。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去找他的,想来我是从未将他放入到我的生活轨道之内吧。他也或许盼望过我的光顾?也或许跟我一样,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东关街是一条老街,街上以前有很多单位,后来单位都搬走了。县城里的人有限,很少有流动的人群来了又去,但即便几十年的老面孔,因为彼此未交锋过,便也陌生。就像我每天要坐的公车,除了司机那张不变的脸,座位上每天都是不同的人。大家常常板着脸沉默,或者低头玩手机,偶尔有人聊天通常是相跟的两个人,从他们的谈话中,会知晓他们来自某个小区,要去某地做某事,一切似乎都是敞开的,你看见了他们的全部,从预想到目的,但你一旦有参与或者靠近他们的举止,将被他们无情地拒之门外。你发现事实并非你所见所想的这么简单,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防备是永恒的,那些看似的敞开,其实是固守的计策。
那次在车上,有人说某美发店的老板出车祸殁了,是去太原的路上被大车挂了。突然就想到了阿路,瞬间整个人无端地紧张起来,复又暗暗告诫和安慰自己。想起前段在公车上碰到他的情形,当时他看到我,腼腆地笑笑说,姐,我现在开新店了。我亦笑笑说,恭喜你,开哪儿了?他又把店名和具体地点跟我说了,是县城中心地带,我说下星期我去找你去。他说,姐来的话给我打电话好了,我还是那个电话。我说一直存着呢。后来下班打电话,他却关机了。再后来,又有人跟我说出车祸的人,描述中竟真有几分像,26岁的小伙子,细长的眼睛,烫头发,大同人。
人有时不会相信通过耳朵听来的,总觉得由别人嘴巴里说出的事带有一些夸张和虚假的成分。但有时也不相信眼睛所看到的,因为太多的人习惯不断地掩盖制造一种通过眼睛所能证实的真相。我一直无法断定他的真实状况,虽然我依旧记得他的样子,记得他剪成的发型,甚至还记得那时喜欢听的歌。总幻想某一天,通讯录里他的名字能被我喊出来,电话那头,他还会喊我姐,以一种带有讨好意味的口吻。但事实越来越多地证实我不过在假想。东关街上曾经的美发店现在是一家日杂商店,门口是成捆成捆的卫生纸。而他所说的新店现在是一家婚纱店,那些雪白和鲜红的婚纱散发着喜气。他像从人间蒸发掉一样。当然,我只是在需要他的时候才会想起他。大多数时候,他是与我无干的乃至是被我遗忘的人,想起他时我会将他的名字打开,看着那一串号码,有时会按下按健,但很快就挂断。我不知道,如果电话对面依旧发出已关机的女声,或者真的是他接起来的话,我该怎么办。我在他的或生或死中彷徨了许久,愿生命长久的祝福和对生命短暂的恐惧使我难以选择,似乎他的在或非在,全凭我的一念。我最终按下了删除键,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离别的预念,却被冷酷的光阴分割两面。
祖母曾说,世间是由神、鬼、人、兽组成的。这四类物种虽然同属一个世界,但各有各的生活空间、轨道乃至生存方式。神通过一座庙的方式存活,但显然一座小小的庙宇远远无法盛放一尊神的气象,亦无法使它活动自如,据说它有广大的神通,由天及地,从山峰到河流,从白天到黑夜,无处不在。他有飞翔之能,亦有隐身之功,它既可预知事件的生成,又可截止事件的发展,如果它愿意,能使鬼、人和兽成为它股掌里的玩意儿,给予施受物种意愿所不达和不愿的东西,神永远光明磊落,无遮无挡,即便错,亦错得坦荡,因此它是世上最具权威的物种。而鬼永远存在于暗处、黑夜、阴天、角落或者恶梦中,它们是从人到神的次空间里存在的生物,它既高尚亦猥琐不堪,它有美好或者丑陋的外貌。在祖母讲的故事里,它有时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子,有时是残忍贪婪的某物,有时成全人的好,有时助长人的恶,它被神和人所厌恶,但似乎只有它是喜欢袭击和破坏的。虽然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具体存在的生物,并主宰着世界的发展,拥有土地河流,庄稼和生息,但似乎人是这世上最无能的,因为贪生怕死或者钱财名誉这些东西而不得不受神仙鬼怪的支配,做出一些有违常规的事,诸如杀人放火、阴谋毒害,而使其他同类蒙受灾难。据说神仙之间很少有隔阂,大家总是和睦相处的。而鬼怪之中的隔阂常常是因为前世为人时的恩怨纠缠。人的隔阂是由鬼挑起的。大兽小兽因为与人类之间没有语言交流,表面看来相安无事,但为了食欲,人喜欢残杀小兽,或者鞭打驱使它们代人劳作。《牛郎织女天河配》里的老牛最受人欢迎,它不止勤勤恳恳地耕田耙地,还会给牛郎出谋献策。而在家屋里流窜的老鼠是人们所厌恶的,它们偷食粮食,啃坏家具和房基。那年学校里除四害,祖母曾多次剪下老鼠的尾巴让我交给老师。那根僵硬的尾巴,让人以为老鼠的身体里是没有血液流动的。直到有一次小孩子将一只老鼠用砖头砸死,血在地上渐渐凝固,我才知道,原来老鼠也是有血有肉的。祖母说,在饥饿的年代,老鼠肉也被人食。心里骇然。
有一天,现世的人,都会步入鬼界。据说在那里,将承受许多无法承受的磨难,才可能被超生,一些将步入神界,一些将转世成人,还有的将步入兽界。天地之间光明正大,看似坦荡无遮,可是为什么总有一些是人类肉身所无法体验和察觉的呢?
每年春天和秋天,祖母会到先人的墓葬祭奠,带着冥币和黄帛,据说这些东西在阴间大受欢迎。祖母还要用很长的时间与那些逝去的先人们交流。他们之间的谈话在风中和庄稼浓郁的气息之间摇摆,带着湿润的水汽,恍惚有又恍惚无。在人和鬼之间,挂着一条黄土的屏障,只有很少的人,能通过黄土对话。祖母去世后,每年庄稼茂密的七月,我都会带上我们以为他们需要的物品去看她,但隔着厚厚的黄土,我们已无法交谈,所有我说出的话都被一面看不见的墙壁弹回来,四散五裂开去,融进面前无边无际的气流之中。有时仿佛还能听到祖母当年说过的话,她说,将来她过世,身体将永远留在这里,而灵魂会保佑我的平安。这些话在时间中越来越低越来越弱越来越恍惚,仿佛梦中所见,醒来,四野空空。
阿路从未入过我的梦,他只是路过我生命之河的万千人之一,我们像两条永远不相交的车辙,似乎永未有相交的可能,可是为什么会有相交的印痕深深地留在记忆之上?若我妄自猜测,是否在遥远的某界,我们尚有相见的一日?那时,我情愿是一只小兽。
但事件永远超乎寻常,我亦未料原本永决的人竟然会在阴阳相隔后再次相见。2007年,因为一些变动,家族人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迁坟。在打开祖母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墓穴的那一刻,我期望中她栩栩如生的面庞并没有出现,连完好的馆椁不过一个假象,只一碰它,它就四下碎裂,我见到的祖母是跟腐木混搅在一起的青白骨头。这种相见的方式让我嚎淘不已。我第一次感觉到,我被祖母,被人世,被神和鬼蒙骗了。之前梦境里的小屋,地上的鸡,祖母嘴唇里的烟袋,大瓮里的米,乃至屋外的光线和鸟雀,从不在人世的任何地方呈现,它不过一种永无实现的臆想。祖母曾说,那些故去的先人,永远活在离世的年龄,也曾担忧,只有三十五岁的祖父会不会无法辨认已经老去的她。她给我传达的信息是:墓穴是一个保存身体最好的地方,在这里,时间停滞不前,你将永远停留在离世那年、那月、那日、那时那刻,也就是说,你将永远生活在十五岁的春天、三十五岁的夏天,八十岁的秋天或者六十一岁的冬天。为此,我曾天真地选择过结束生命的时间,虽是因其他事件引起的绝望和无助,但其中亦有活在十八岁当夜的侥幸安慰。像大多数女子一样,我曾对自己不能在百年之后跟祖母同时聚于一穴而耿耿于怀。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人的死是一段时间的截止,你将永远无法拉着截止的时间朝前跨上那怕半步。
阿路的死,亦是一段过去时间的被截止。我无法再追回那些个时光中的他和我,也无法重新走回去,在阳光明媚的下午洗头,让他的手指轻轻地按压着我的头,音响里的《冷雨夜》在空气中氤氲。他也无法从今时之地再走回去,虽然我依旧不愿相信他余下的时间永远消失。
那年迁坟回家的路上,我们出了车祸。这似乎是上天故意布下的阵局,它要一个家族共同颠荡起来,遭受磨难或者迁徙的痛楚,又似乎远非如此,它不过在给你的同时连带取走点什么。据说死去的人在变成鬼后是无情意可言的,如果你频繁念叨或者讨搅,会使他转世之路充满坎坷,所以他会对你生出恨意乃至来报复你。当然,这些都是传说,并没有谁真正体验和实践过。一切都是细微的,看不见的揣测,你或许有所察觉,或许一无所知。此生与往生之间最大的差别在于,一个向死,一个向生,两条路,南辕北辙,即便是最亲的人,都无相交的可能。
我亦怀着这样的心情,背影孤定,渐渐遗忘着过去年月的人和事——我的同桌,收到过令人心跳的纸条,无眠的长夜,那年冬天的雪以及那个原本以为暂别却成永决的人。一切必将行将远去,我亦未停下行走的步伐。
下班途中拐进小饰品商店,里面有缤纷的发饰和围巾,低低的音乐,晕黄的灯光,某种温暖。但没有人跟我打招呼,似乎我来不来,看不看,买不买是跟她无关的,她只是负责门店的开设,谁来谁走那应该就是谁的事,蓦然有种异样的孤独感。仿佛迷路的黄昏,层层迭迭的房屋和道路掩藏了我的归途,一切都是沉默而不解的。
在门口又遇见那个病女人。她有笔直的、修长的、匀称的身材、孤傲的神情,她永远是仰着头的,她在风里飞一般行走的姿态很好看。有时她会边走边哭,泪水将整张脸都刮花了,因为长久的风吹日晒,她的皮肤黝黑而粗糙,但泪水使她柔软、委屈、令人可怜。那是怎样一种哭啊,没有声音,甚至没有表情,仿佛全世界都成为她的仇人,是全世界联合起来将她击倒,砍伤,令她体无完肤。比起来,我更愿意她大声的责骂,在红绿灯下,在街角拐弯,或者在马路中央,面对着每一股刮过来的风,每一个走过来的人,每一辆车每一株树,用最难听的辱骂来面对如此山河,但她的身体会截止声音的发出,那尖锐的声线渐渐沙哑,到后来她不得不坐在马路边上,她已经无法发出声音了。她瘦瘦的身躯之内,蕴藏着惊人的力量。没有人会走近她,连同我,听她认真地说一次话或者递给她一瓶水。大部分人都用目光瞟她一眼,之后面无表情地走过。她的世界是疯颠的,不正常的,为了与她区分,会更矜持,更在意外表的穿扮和言辞。但对于她来说,是否一切正好相反呢?有次她曾向我找支笔,她说要写字。而她到底曾写下怎样的文字,无人可知。我跟她,我们跟她们,都将成为或者已经成为彼此的陌路人。马路上停满了车,原来是那个女人的包掉了。无数个塑料袋里装满东西,黑色的,红色的,绿色的,白色的,它们像球一样滚在了马路中央,她低下头去拣拾它们。那是2014年最冷的一天,预报里说最低气温零下14度,寒风仿若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她连一条围巾也没有,手套也没戴,拣拾袋子的手都被冻僵了,所以动作很慢。有人开始从车里探出头来骂,但更多的人,沉默着,面无表情,看着她一个袋子一个袋子拣起来,然后退回到人行道上。车辆启动,她站在那里,茫然无措地望着渐渐亮起来的路灯……就像当年的同桌在跟我分别不久便走上往生之路,就像突然倒地而亡的那条犬,就像我永远无法拨通的阿路的电话,就像两个彼此相识的人之间无法达成某种默契一样,我突然明白,微神之物在上升和下降之间,不断撒播着冷漠和陌生,仿佛天堑,横亘于看不见的气流之中,燎原不绝,并呈永恒之势。
我跟眼前的她,走在同一条寒冷彻骨的路途之上,她把她的、我把我的秘密和耻辱、泪水和惋惜紧紧地抱在胸口,仿佛抱着一个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