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诗澜
明代华氏家族书家小议
盛诗澜
书法乃华氏家族教育之必修课。
图1 明华察、华云题王问《护节图》
明清两代华氏家族考中举人、进士者极众,善书是科举入仕的必要条件,这些人大都写得一手好字,但在宗谱中,一般只突出其政绩和德行,对他们的书法都只字不提。不仅如此,由于华氏家族重孝义诗礼,一向非常注重子女的文化教育,而在延聘硕儒名士教育子女的过程中,书法虽很少被特意提及,却是必修课,因此,即使是家族中不曾入仕的布衣隐士,也往往会有不俗的书法功底,只是在宗谱中,这样的细枝末节完全被忽略了。像元末明初时荡口始迁祖华贞固,赵友同为作《贞固处士传》,详谈其日常生活中孝义德性的方方面面,书法则全然不及。即使像明代著名收藏家华云和华叔阳,宗谱中也只讲其孝举、义行,一句未及他们的收藏之癖,当然更不会提到他们的书法。然而,从华氏旧藏家族文献资料来看,华贞固、华察、华云、华允谊、华允诚等人的书法都各有特色,绝对可以入史。本文择明代华氏家族书家中不为人知的数位,逐一论述。
图2 明文徵明书《九日闲居诗》
通八支第十六世华云(1488—1560),字从龙,号补庵,嘉靖二十年(1541)进士。在书画史上,华云可作为收藏家留名。华云不以书名,其传世书法极罕。在华氏旧藏文献资料中,有其三件墨迹:一是题王问水墨《护节图》诗(图1),一是跋郑元祐行楷《华孝子祠记》,一是《九日斋居诗册》。其中,题王问水墨《护节图》诗大约写于嘉靖戊戌(1538),是年华云五十一岁;跋郑元祐行楷《华孝子祠记》写于嘉靖二十五年(1546),是年华云五十九岁;《九日斋居诗册》书写于嘉靖己未(1559),是年华云七十二岁,为其晚年的作品。据这些书迹来看,华云的书法筑基元明时人,取法似谈不上很古。但他本人是位收藏家,眼界还是很宽广的。文徵明曾有和陶诗《九日闲居》赠华云,清末吴人棱伽山民顾曾寿得之,为补图并作跋云:“嘉靖十三年(1534)三月,陆师道为无锡华补庵跋宋拓《兰亭》,是年文太史六十五岁,于九月曾作绢本山水五幅。”(图2)说明华云藏品中有晋人二王书迹的拓本,眼力不俗。再加上华云自身深厚的学养,其书法的书卷气息浓厚,文人书写性十分突出。
图3 明华云跋《华孝子祠记》
华云的这三件作品中,跋郑元祐行楷《华孝子祠记》为小楷,另外两件都是行书。两件行书的书写时间相差三十一年,书写风格上一脉相承,但晚年作品点画更为精到。故以下主要对跋郑元祐行楷《华孝子祠记》小楷及《九日斋居诗册》这两件作品分而述之。
1.华云跋元代郑元祐《华孝子祠记》册(图3)。
这是一件小楷精品,共二十七行,每行二十二三字不等。释文如下:
嘉靖初,吾姻友梅村曹君于德以给事中奉使关西,与御史东莱蓝君玉甫同事。暇日,玉甫手一卷曰:“内有郑元祐《孝子祠记》,公乡先哲事也,敢以为赠。”于德喜曰:“华,余姻也。其家乘及邑志皆遗此文,怀将持而归之,俾刻石祠下,以终嘉贶。”时则总制石淙先生杨公见而题之,以美其事云。久之,于德出守永平,过家与云道其事,锐意许见还。至甲辰(1544)之冬,其冢嗣太学上舍子荣始慨然归我,曰:“吾翁诺且二十年矣,矧公之叔子又吾姊之夫耶!”云遂拜而受之,刻石置祠下焉。夫文献之重也久矣,孝子府君晋人也,至齐旌门故址,在慧山下第二泉左,今其地犹名华陂,而祠祀孔严,邦人风之。此文在蓝不过古人一名笔,在曹不过前哲一故事尔,其得与失,无大损益,而在我不甚重哉。然二君公物之心一也,一爱其地,一爱其人,则又不无亲疏轻重焉。诗曰:维桑及梓,必恭敬止。玉甫之谓也。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于德之谓也。一事而集众善,云则何以承之。诗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云之谓哉。元祐字明德,别号尚左生,遂昌人。元初徙钱唐,再徙姑苏,尝寓锡。此文盖为吴人王文质作也。元末兵乱,余先世多避地他郡,先德之湮若不知焉者。而哀哉征夫,朝夕不暇,此何时也。文质乃率吾里人某某某者,捐资建祠,荐飨成礼,复请郑公作记,意若急务然,何哉?孔子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转移感动,寔维其时,岂有民知孝弟而复有背畔其长上者哉。王君之举大矣,又不独吾宗一家之私而已也。蓝卷中尚有遂昌山人送行诗、范文正公窦禹锡阴德记等等,乃割而改装之,而纳之子荣,不欲夺所好也。嘉靖二十五年岁次丙午四月望日,赐进士第承德郎中户部山东清吏司主事、裔孙云谨识。
图4 明华云《九日斋居册》
跋文起首钤“清樾堂”朱文长方印,右下角钤“辛丑进士”朱文方印;跋末款后自上而下钤“古华山华坡”朱文椭圆印、“华氏从龙”白文方印、“大司徒之属”朱文方印,均为华云用印。
这篇跋文清楚阐述了本册的传承情况,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郑元祐楷书《华孝子祠记》原与郑氏送行诗,元人书范仲淹、窦禹钧文等墨迹合为一卷,由蓝田曾祖父收藏。蓝田(1477—1555),字玉甫,号北泉,山东即墨人。嘉靖进士,官至河南道监察御史。博学好古,蓄古书画富。嘉靖乙酉(1525),蓝田奉使关西,与时任左司谏之无锡梅村人曹怀共事。曹怀,字于德,正德年间进士,任户科给事中。因郑元祐《华孝子祠记》堪称无锡乡邦文献,蓝田遂将此卷赠予曹怀,以便他日刻石祠下,补地方志之阙。其时杨一清亦在场,故作跋以美其事。杨一清(1454—1530),字应宁,号邃庵,别号石淙,镇江人。成化年间进士,官至内阁首辅,位极人臣,为明代名宦。杨一清于嘉靖三年(1524)被起用为兵部尚书、左都御史,总制陕西三边军务,因此,1525年他恰好也在陕西。曹怀与无锡华氏家族之华云有姻亲关系,对华家所藏历代名家书画、祠下碑刻有所了解,因而一睹此记,即知可补乡邦文献之阙。嘉靖甲辰(1544),曹怀嫡长子曹子荣将此卷赠予华云。华云不欲夺人所好,遂将卷中与华家有关之郑元祐《华孝子祠记》一篇割下,而将其他内容重新装裱,归还曹家。此后,是册便一直由华家代代递藏。
华云此跋以小楷书就,用笔极为精致,点画一丝不苟。此跋的书写时间在嘉靖二十五年(1546),是年华云五十九岁。落笔往往乘势轻下,头部稍尖细,这也是文徵明小楷的特点之一。华云与文徵明交往颇多,书法受文氏影响也不足为奇。其横画的收笔圆润饱满,态势颇类钟繇小楷之法,而不杂隶意;竖画则筋骨遒健,但无锋棱之峭拔。每一单字的结体端雅、简淡、宁静,颇具文人气质。整体的章法布置却非常生动,有的字取纵势,字形瘦而紧,如第一行的“于”字;有的字则取横势,如第三行的“也”字,末钩向右横拖,略显夸张。文字排布有大有小,有紧有松,配置一任自然,并不平均分布,这就给通常端整匀称的小楷章法带来了错杂的动态变化。
2.华云《九日斋居诗册》(图4)
诗册共十一开,纸本,每开纵26.3厘米,横31厘米。其中,首二开为文徵明弟子周天球(1514—1595)篆书“九日斋居”四字,第三开为徵明弟子钱穀(1508—1587)水墨《九日斋居图》。由此也可以看出,华云与吴门书画家群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钱穀之图画得颇为写实,轩堂正中踞案端坐者即华云,侍坐者儿辈,侍立者孙辈。阶前茸草披离,山墙外高梧修竹,堂外近坡上双松昂立,为很典型的江南大户、书香门第景象。
图5 明华复初行楷
诗册第四、五开为华云《九日斋居诗》,共二十三行,行字不等。释文如下:
九日斋居诗限十韵
余己未(1559)九日(重阳日)病疡卧斋中者兼旬矣。追胜龙山,怀游惠麓,乃命儿辈榻前小酌,孙侍焉。限十韵,各赋长律,于以写怀纪事,庶几东坡所谓博奕饮酒,非闺门之欢。而文云:得于感触者,非强勉也。景以物迁,情随事改,不出户室,形神俱畅,其亦栖迟,固多娱之云乎。
卧疴违胜赏,不敢问阴晴。
夜烬先鸡落,晨钟入户清。
飘风惊叶响,初日到窗明。
拟尽三杯兴,空嘉九日名。
微吟怀友意,欹枕玩时情。
幸折花含笑,言歌鸟弄声。
芹香加黍飰,药饵谢鱼羹。
把烛聊凭几,开庵听鼓笙。
藤萝月露动,霄汉斗参横。
一室尘嚣静,空中烟雾生。
补庵居士华云书于薜萝斋。
册后并有周天球、华察以及华云儿子华复初、华复诚,孙子华之充、华之方的和诗。
该诗册书于1559年重阳日,次年华云即已病逝,故属极晚年笔。书册之前,华云因病疡卧斋二十余日,但做诗这日身体恢复尚好,且有儿孙在旁。这是一次出题联咏的雅集,且限韵。从各人所作的诗看,艺术水准都还不错,可以看出华云一家人的文学水平都不低。华云诗前另有小记,云“得于感触者,非强勉也”,又称“不出户室,形神俱畅”,可见诗作乃有感而发,抒写自己病后初愈,对景怀友,恬淡宁静的情怀。
因为是写自己的诗,书写时随意挥洒,不受拘束。虽写在乌丝栏内,也能字形大小错杂,随情而直泻。华云的行草书,点画颇为精到,势紧密,但宽绰多姿,似可见赵书俊美潇洒之遗意,行笔与结字又颇类沈周。其章法很是精巧,而不见痕迹。第三四行间有平阙的运用,序、诗之间也各有空缺,名款两字间也留下颇大的空隙,排布很是生动活泼。结体上也多见佳构,比较典型的如第二页第三行的“嘉”字,左紧右空,奇特而空灵。其中又多见纵放之笔,如首页第四行“命”字左右舒展,第六行“事”字、最后第三行“中”字,垂笔都较夸张。各字大小对比突出,如第五行“限十韵”中,“十”字仅有“韵”字的四分之一大小。全诗书写畅达自然,用笔力至毫颠,无一丝浮滑习气,是心手合一的佳作,完全是当时一流书家的水准。
3.华云儿孙辈书法
在华云《九日斋居诗册》中,还收入华云儿子和孙子的书迹,值得一提。
(1)华复初行楷五言一首(图5),释文如下:
九日斋居感怀限韵
己酉(1549)秋,家君以车驾移疾寓天界寺,初下弟侍行,九日获登雨花台,转盻十年矣。此日斋居,倍生感慨。
忆昔长干道,登台日正睛。
宝光合树密,匹练见江清。
柳外三洲隐,芦边两岸明。
当杯愁落木,纵览爱佳名。
敢抱遗珠叹,难忘泣玉情。
诸方来梵响,是处起歌声。
紫蟹香秔饭,银鲈菰米羹。
三秋怀鹤驭,十载记鸾笙。
此日黄花蚤,悲风白露横。
何时仙侣共,拂袖彩云生。
复初
款下钤“岳西道人”白文方印、“明伯”朱文方印。华复初,字明伯,号岳西。华云子。《江苏艺文志》有小传:“少有才名,能承家学,凡父藏书一一校雠之。隆庆二年(1568)贡生,授应天府学训导。喜为诗,从所寓构秉烛轩延客。与金陵陈芹、盛时泰、朱孟震等集南京结青溪社。”华复初虽不是进士出身,却极富诗才。读他这首和诗,很能见其构思之妙:全诗从回忆过去与父亲同游雨花台落笔,拉大了时空感,且回忆的篇幅较多,景中有情;写当下之景则用墨不多,但“此日黄花蚤,悲风白露横”两句,油然而生一种淡淡的悲怆之意,是真情的抒写,不落俗套。
华复初的书法也是魏晋二王一路,用笔精微,收笔含蓄,细节处理细腻。其书写较为随意,虽写在乌丝栏内,但不显拘谨。字形大小不一,撇捺和左右结构的字多取横势,纵横交错,波澜时起。章法上也有可观之处,前二行小序用小字,和诗字形则稍大,通过对比,使整体布置显得生动。通篇风神洒脱,有名士气派,即便放在今天,也是一件优秀的书法作品。
(2)华复诚楷书五言一首(图6),释文如下:
令节欣逄九,占年喜遇晴。
飙回商律应,霜散曙光清。
松籁因风度,萝窗映日明。
感时惊岁序,抚景爱嘉名。
勿乐酬新庆,簪萸动远情。
月光来夜色,雁响协秋声。
藂菊开醇酎,雕胡荐糁羹。
繁弦移雁柱,飞斝醉鸾笙。
古砌丹枫积,空庭白露横。
层楼一凭眺,千里暮云生。
复诚
款左钤“总仙洞天”朱文长方印、“元皋山人”白文长方印、“华复诚存叔印”朱文长方印。华复诚生平不详,以其字“存叔”,或为华云三子。1977年3月,无锡市江溪公社景渎大队陶店桥发现一座明墓,据墓志记载,墓主为华复诚妻曹氏,曹氏即前述获得郑元祐《华孝子祠记》的曹怀之仲女。墓志由官至武英殿大学士的常熟名吏严讷(1511—1584)撰文,周天球书并篆盖。从曹氏墓志可知,华复诚号元皋,生前任南京鸿胪寺鸣赞,万历十六年(1588)卒。《华氏传芳集》中未收该篇墓志。
图6 明华复诚楷书
图7 明华之充行楷
华复诚的和诗意境平平,远不及其兄复初,但书法却写得空灵飘逸,独具风貌。其用笔含蓄,不露圭角;结体初看质朴无华,却常可见错位强烈的结字,平中见奇。如首行第二字“节”,左右安排全不搭配,却颇有奇趣;又如第八行的“弦”字,右一点写成一条夸张的斜竖;再如第十行的“眺”字,竖弯钩向右下斜斜拖出,不合常规造型,但有拙朴古意,从中可以见出晋人风神。本作章法可算是一大亮点,字距极大,显得疏空。加上结体错位造成的空间分割,整件作品多空灵宁静之感。看似毫不着力,实则任心自运,非常精彩。
(3)华之充行楷五言一首(图7),释文如下:
薜荔朝暾满,芙蓉秋气晴。
喜逢佳节至,忆昔胜游清。
鱼鸟平川近,菰蒲隔浦明。
林枫开锦色,蓠菊辨嘉名。
掩户仍多兴,闲居遣道情。
炉烟横雾影,石鼎作涛声。
橘柚登新味,莼鲈应节羹。
展图供眺望,高咏间琴笙。
雁叫孤云断,梧飘白露横。
流光倏云慕,窗外月初生。
冢孙之充敬次原韵
款下钤“之”“充”朱文连珠方印,“□仙居”朱文方印,“幼灵”白文长方印。华之充生平不详,系华云嫡长孙。其诗为应时之作,书法笔触相比祖、父辈也稚嫩了许多,为规矩行楷,字形大小相近,粗细变化不大,结体匀称优美,不敢越规矩一步。可能因为年纪尚轻,与长辈在一起又比较拘束,书者的个人情性基本上被规矩的字形完全掩盖了。
(4)华之方隶书五言一首(图8),释文如下:
土风常卜岁,喜得此辰晴。
浩浩天开霁,萧萧叶下清。
茱萸邀福至,丛鞠向人明。
但得陶篱醉,何求孟会名。
玉琴飞逸兴,桂酒畅闲情。
稻熟秋云色,松摇晚吹声。
半青含露橘,九种应时羹。
望月犹更席,临空一弄笙。
南飞鹊不定,北至雁初横。
夜静商飙动,烟霏薄已生。
之方
图8 明华之方隶书
款左钤“壬寅生”朱白文长方印、“小字虎儿”白文长方印、“幼图”朱文长方印。华之方,字幼图,号玄守,华云孙。据“壬寅生”来估算,其生于1542年,和诗时年仅十八岁。其和诗也是应景而和,凑韵而作,并没有太多的人生体验,不过对于一个阅世很浅的年轻人来说,已属不易。明代擅隶书者为数不多,华之方却工古隶,有书名,王世贞《弇州续稿》记之。观此开隶书,端庄匀称,用笔一丝不苟,似取法《礼器》《乙瑛》碑为多。其功力之深,几可继席文徵明,足见华氏一门人才之盛。
图9 《明双忠遗墨》中华允诚墨迹
华允诚(1588—1648),字汝立,号凤超,华允谊弟。谱传云:“举天启二年(1622)进士。归而受学乡先达高忠宪公攀龙之门。逾一年,从忠宪公北上。授都水司主事。是时魏忠贤与阁臣魏广微等乱政,方欲尽诛逐东林党人,凡士大夫为世指名者,悉堕党中。先生将草疏以争,忠宪公力止之。会杨忠烈公涟以疏劾忠贤得罪,忠宪公与诸贤相次去位。先生遂请告以归。崇祯二年,赴补营缮司,监督琉璃厂,减经费银数万两,以缮城工。南御史疏荐天下清官四人,首列先生姓名,众以为允。”此后,华允诚又因疏劾温体仁、闵洪学乱政而夺奉,寻以省亲归。清顺治五年(1648)以未剃发被执,杀于南京。华允诚《明史》中亦有传,以清正忠烈、践履笃实、不慕荣达而著称。
华允诚不是书家,不以书名。但他是进士出身,书法功底不差;又受《易》于钱一本,受业于高攀龙,学问极好。因此,其书法自有可观之处。华氏旧藏墨迹中,有华允诚作品两件:一是《双忠遗墨册》,收马世奇(1584—1644,字君常,号素修,与华氏有姻亲关系,李自成破北京后自缢死,与华允诚、龚廷祥并称“锡山三忠”)、华允诚手札数通,其中,华允诚手札有三通;一是华允诚行书手札卷,其中收华允诚奏折稿一通,手札五通。这两件作品都是日常实用性的书写,多为行楷面貌。
图10 明华允诚行书手札卷
1.明双忠遗墨册(图9)
此册共十开,计马世奇行草手札一通两开附华文柏跋,华允诚行楷手札四通八开。马世奇札中称对方贤倩,自称舅,并札尾“尊堂老亲母暨吾女处”等语,可知是寄付其女婿的,其女婿即通四支第二十一世华钟藻(1607—1647)。华允诚四札中,最具重要史料价值的是首通,释文如下:
□月三十日,笃汝人归寄第十六次信。尔时京师晏如也。初一日,忽闻奴骑入口之报,五日而遵城失守。至二十日,直薄都城,首冲德胜门,离城数里扎营。廿三日,往西南扎营。南海子中时出时没,莫知定处。良乡固安,相继残破。总兵满桂、孙祖□□战而亡。十二月廿三日复至德胜门,放火延烧一日夜,东北一带火光遍野,廿六、廿七渐移营而去,深入内地。凡一月余,驰骤冲突,如入无人之境,援兵虽四集,并未有出一奇以少挫其锋者,不意武备废弛一至此也。弟正派德胜门一切军需百工为备,□警以来,朝夕拮据,手口并作,无一刻之暇。所幸精神强健,大胜平时,且内外坐门诸公皆能相谅,弟亦待之有体,不激不随,得无他患。今奴贼已退,城守将撤,此月终旬想可息肩矣。但□近日举动,多未协□,□□纷纷,内权复重,奸人乘机构煽,借端报复,一月之间,另一番局面。此国家之大可忧者,将来未知能底止也。前得第十次家书,知母亲而下俱平安。今传闻奴警,所月无信游□□,悲不言可知,不知体中何似。吾兄以补考过期,遂至停廪,又为学役单元作弊,改旷作缺,小人何敢无忌如此。昨四府回书,已悉言之,托渠转致宗师,并究学役,不知能用情否也?贡事耑从容□与相知者商之,此时倥偬,尚无暇也。冗次草草,附此。正月初八日未刻,弟允诚顿首百拜三兄大人尊前。外伯芳家信一封,乞令人送去。
此信写于崇祯三年(1630)正月初八,札中提及崇祯二年(1629)皇太极引兵攻入京师的重要史实:“□(当为‘十’)月三十日……京师晏如也。初一日,忽闻奴骑入口之报,五日而遵城失守,至二十日,直薄都城,首冲德胜门……”此段描述的是崇祯二年十月皇太极引后金兵大举攻明,自龙井关(今遵化东北)、大安口(今遵化西北)逾边墙,直入京师之事。据华札可知,清军扎营南海子,出没不定,良乡、固安相继失守,总兵满桂、孙祖望血战而亡。札中言清兵直至十二月廿六、廿七日方渐移营而去,一月余中深入内地,驰骤冲突,如入无人之境。明军虽援兵四集,但未能少挫其锋。华乃深感武备之废驰。华允诚时于德胜门负责军需百工,身当其事,所言极可征信。札中复言及清兵退后,内权复重,奸人乘机构煽,借端报复,并表示对国家前途的极端忧虑。一封家书,反映出的却是明代末年深重的内忧外患。札中对长期在关外直接抗击后金、时任蓟辽督师的袁崇焕却一语未及,此时袁也正率九千关宁铁骑连夜赶回京师,并于广渠门与莽古尔泰激战。
2.明华允诚行书手札卷(图10)
纸本。首段纵27.5厘米,横208.5厘米,后两段均纵27.5厘米,横176厘米。
本卷分三段装裱。第一段为华允诚奏折稿,第二段为华氏手札两通,第三段为华氏手札三通。三段均杂糅楷、行、草各体。在首段奏折稿中,华允诚进言皇帝,希望以孔孟理学一脉正人心,治乱世,体现了一位末世忠臣的拳拳之心。第二段信中称对方“老年翁”,则对方年辈当高于华允诚。信中提及明末兵革之乱,担心其患“恐不独在一方”,并推荐其侄华龙祯到军前效力:“老年翁专气致一静养盖已有年,留都重地,业有史老先生执要中枢,老年翁复以深识定力,左右其间,相与为绸缪防御之计,使弟辈得终庇宇下,仁人之惠,正无涯耳。伫望,伫望。舍侄华龙祯,稍习武事,以力农为本,忽蒙副镇成君札取军前听用。不佞弟虽系同宗,仅一再晤言,其技勇所至,固不知浅深,而朴直无他,亦似有血性男子。设居其上者,勉以忠义,磨砻夹持,量其所受,用其朝锐,异日或有以报,未可知也。成君从未一面,便径致尺函,不识老年翁可转为道意否?便羽附布,不尽所怀。弟名正具。”第三段中间一札有“甲戌三月马素修京抵札”字样,是为崇祯七年(1634)致马世奇札。另二札虽未注明收信人姓名,但按前人惯例,通常将同一上款之手札集中装裱,推测二札也是写给马世奇的。二札中都提及“南粮”事,按“南粮北运”为明代一项重要国策,因涉及面极广,由此不可避免产生种种矛盾。札中所言虽不详明,但无外乎此。此卷内容对于研究华允诚学术思想和经世理念,了解明末社会状况,都是第一手的资料,极具价值。第二段首札起首处钤“允诚”朱文长方印,款下钤“杏春私印”白文方印、“翰芬又字亭周”朱文方印二方收藏印,尾札款下钤“□□珍藏”朱文方印收藏章。
图11 明华允诚隶书
华允诚存世书法极少,其书法面貌在以上两件实用书写墨迹卷中已表现得很充分。奏稿与手札书体都是楷、行、草各具,或有杂糅,书写能从心而不拘泥。其楷书体出晋唐,体方笔圆,于二王之外,略多欧体。行书多见方笔,字字独立,极有骨力。行草书用笔颇为洒脱,秀逸处略如董其昌。
华允诚写奏疏稿,不像一般大臣那样战战兢兢、拘谨胆小。从奏疏稿内容来看,这很可能就是谱传中所提到的“是时魏忠贤与阁臣魏广微等乱政,方欲尽诛逐东林党人,凡士大夫为世指名者,悉堕党中。先生将草疏以争,忠宪公力止之”那一件。其文字叙述带有深厚情感,在谈到东林诸君子时说:“于称功颂德而后先死义,若杨□(当为涟)、魏大中、周顺昌、李应升、左光斗、缪昌期诸臣,皆臣师。平日相与切磋砥砺,共肩此学者也。由此观之,东林何负于朝廷,而讲学之功顾可泯欤?盖讲学一事,似迂而无当,实至切而不容已。自天子至庶人无一人不成于学,自修身至平天下无一事□□□学。”观点鲜明,论辩雄强,气势正大,书者的忠义之气贯于全身。华允诚在黄宗羲的《明儒学案》卷六十一中,被作为案例收入在“东林学案四”内,其中说:“……先生师事高忠宪。忠宪殉节,示先生以末后,语云:‘心如太虚,本无生死。’故其师弟子之死,止见一义,不见有生死,所以云本无生死。”可见华允诚从高攀龙学之后,破生死之执,本人不畏惧生死,而更重视忠臣节义。明乎此就可以发现,华允诚的书写平静而典雅,随意而忠义之气溢于线条。作为公文书写,这段奏疏稿当然很注意平阙的规范,书写中提及自己的“臣”字一般写得比较小,但整体写得较为随意,也可见涂改圈点的字,体现出字斟句酌的思虑过程。其书写干净利落,用笔温润典雅,不显圭角,结体端匀整齐,气象宏大。读这份奏疏,似可看到书写者向皇上袒露心胸的拳拳忠心,文义与线条意蕴和谐统一。
华允诚的信札书写就更加随意,但这种随意在今人看来,也还是端庄不苟。即使是叙述兵乱之象,用笔也是沉着不浮。只是在叙述家事时,行意更多于楷意。阅读这样的书法作品,就像观赏颜真卿的《祭侄稿》一样,会被文字的忠义而感动,也为充满情感的线条形态所打动。
值得一提的是,华允诚还会写隶书。无锡图书馆藏华允诚所辑《华氏传芳集》,书前保留华允诚隶书《重修传芳集题词》(图11),虽非墨迹纸本,却是根据墨迹上版的刻本,基本保留了华允诚隶书的面貌。从刻本看,华允诚的隶书取法以《礼器》《乙瑛》等官方汉隶为主,这些汉碑都是法度严整、风格端庄、字法规范的范本,所以华允诚的隶书结字匀称端庄,字法古朴规矩,用笔沉稳肯定,有蚕头燕尾的波磔笔势,字形中颇有一些古法。属华允诚个人特色的是,他对汉隶作了相当多的形体改变,字形不向横向扩张,不取横势,而作楷体的方整。因之,字距、行距清晰,便于识读。在用笔上,他也以楷书笔意掺入隶笔,竖钩的处理已是楷法。以便捷的日用性取代汉隶的装饰性,字形趋于简洁,这也是经世致用观念在书法中的反映。
华允诚的二哥华允谊(1578—1661),字汝正,号龙超,晚更号后庵。他与华允诚一起从钱一本受《易》,从高攀龙学,学术思想比较接近,但并未入仕,一直隐居于乡。攀龙殁,华允谊力护其家,使之得免于难。存世华允谊书迹极其罕见,华氏旧藏一件,即行书《喻义说》卷(图12),金笺,纵30厘米,横130厘米。其释文如下:
喻义说
懿德之好人有同心,余兄弟颇不敢后人。
珠庭赴义若渴,捐基祖祠,惇典崇礼,警劝尤切。因侍讲,牧明义利之辩,作是说以贻之。
认庵先生人伦冰鉴也。先生于事无私是非,于人无私爱恶,一言触发,往迬根极本末,惬人焦腑,学者尊而信之,俨蓍蔡焉。一日先生坐,允谊、允诚侍,有请于先生者,曰:夫义与利,清浊高下,判隔天渊,人各有心,孰肯舍其皜皜巍巍者,顾自沦粪壤。而君子小人之辨,必于所喻也。澄之何居?先生曰:固也。义者,天下之美名也,以天下之美名拱手而与人,有艴然而去之者乎?虽然,难言尔。舍责者,利薮也;拾余者,名根也,卑卑吾勿苟焉。不然,或虐取而泣与,或滥取而溢与。以非义来,姑以义往,何当也?又不然,或量出入,较奇赢,余波之润邈乎言矜,过量之施恧焉色沮,又或目恻心恫,急人之急,捐踵顶弗所逮者,三而已。曾高以上其举其废,或不能不世数酽之。贞固府君,吾七世祖也。功德显融,光被后裔,于礼宜焉。祠祀世世勿迁,顾以三百年久旷之典,一言入于心,蹶然而起,神跃于毛骨间。立畀基屋一区经始祠事,而己勿与焉,此何为也哉?三党之戚,自父而母,至于妻则少杀矣。以至妻之伯叔昆季,若伯叔昆季之子,若室又已疏矣。一日捐数十金葬其弗克葬者,十有三人,无德容,又何也?朋友之世好者,气谊孚合称素交者,伺其急,往往袖白襁、囊脱粟,望庐投舍即受者,或愕出不意,顾久之自如。日持零金钱周以环堵,心手应给,垂橐而后返,四十年一日也。又时时戒其子,人生行义尔。利之一端,中人心髓,如油入面,不可解脱。吾日惴惴焉惧弗克,小子慎始哉!若珠庭,可谓寤寐勿谖者矣。惟其信独知,偏畏人知,逃名远俗,惟恐影暗之不幽,而真品显白,确然可以无愧。以斯知喻义之辨,微而核,观人者无以易此也。谊兄弟肃而起曰:命之矣,请述而书之,得以省观焉。
图12 明华允谊行书《喻义说》经卷
崇桢壬午正月既望,允谊述。
是卷记录了家族内部的一次文化交流过程,施教者为华贞元(1576—1652),字始得,号认庵,从高攀龙受静坐说,与吴桂森同受《易》于钱一本。家贫,不以累其心。族侄允谋、允谊、允诚与之相师友。是卷中的受教者即华允谊、华允诚兄弟。卷中提到的珠庭,为其堂兄弟华学殷,字小宋,号珠庭。全卷以认庵先生所阐发之义利之说述而书之,是一篇从哲学层面探讨“义”的文章,也可被视为华氏家族节义教育的一种方式:通过家族成员间问答式的探讨,使“义”的阐释显得亲切而富有感染力。文中“人生行义尔”句,突出了“义”的实践性,是华氏家族人生境界的标志。
华允谊的书法从二王来,书风含蓄典雅,用笔极其娴熟。其点画中规入矩,线条遒润饱满,结体随字形而构,端丽中有顾盼之姿,且略带章草笔意,值得一提。其开篇书写即十分流畅,整篇章法布置长短参差,疏朗有度,虽线条流走,而不觉拥挤。走笔劲爽,略无凝滞,十分痛快。字与字之间的联系十分紧密,但书写过程又有短促之笔与停顿,显示出节奏变化。草法极多样,字形或紧缩,或放纵,和谐间杂。字形小者势紧,字形大者意畅,这种随心随手之书写,可看出书家基本功的扎实。
明末通八支第十九世华琪芳,字方侯,号未斋,华之京子,也是进士出身,学问很好。他是天启五年乙丑(1625)进士一甲第二名,授翰林院编修,历官少詹事。曾协助魏忠贤纂修《三朝要典》。明亡后不仕,以吟诗自娱,著有《宜博集》。华氏旧藏华琪芳草书云林诗扇面(图13),金笺,纵16厘米,横49.5厘米。所抄元人倪瓒《画寄王云浦》七律一首:“吴松江水漾春波,江上归舟发棹歌。邀我江亭醉三日,凤笙鸾吹拂云和。纷纭省署縻官职,老我澄怀倦游历。看君骨相自有仙,故作长松挂青壁。”《清暗阁集》卷四收入。款下钤“未斋”朱文方印、“华琪芳”朱文方印。
从书法形态看,华琪芳的书法亦体出二王,点画自有法度,而行笔则潇洒流畅,行中带草。行字排布一行长一行短,长的一行五六字,短的一行两字,造成章法上的疏旷空灵。草法娴熟,结体则取纵势。字形简约,如“邀”的下部,以一短钩为之,极大地破坏了文字的识读功能。联缀多见抒情之笔,如“江亭”二字,连笔纵势直下,很畅达。全诗结尾处四字独立两行,很有新意。整件作品虽然尺幅不大,却充满粗细、轻重、强弱的节奏变化,充满书写意味。华琪芳的书法,显示了明代帖学书风的普及。
图13 明华琪芳书法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