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殇

2016-06-05 14:59王小洲
金秋 2016年19期
关键词:头村先祖凉水

文/王小洲

泉殇

文/王小洲

我们村南门口小学门前有一眼泉水,村里人叫它凉水泉。山南水北为阳为上,过去村子在泉水的北面,因而村名泉子头。

提起这凉水泉,也有年头了。据说这眼泉水已在村头汩汩流淌了六七百年,川流不息,哺育了村子里一辈又一辈人。民间有这样一种说法,树长过一百年就成精了,被尊为树神。照此说法,这凉水泉也可以称得上泉神了。

据长安县志记载,我们村建村初名王婆村。明代嘉靖年间,先祖们为避战乱,防匪患,在村南挖土修城壕,挖出了一眼泉水。饮之甘甜清凉,如天上琼浆,起名凉水?泉。先祖们为之惊喜,视为神龙从天而降,乃吉兆。大家一致提议把凉水泉保护起来,遂用石条卷起一个石洞,泉水口凿出三尺见方四方形池子,石条砌边。凉水泉远近闻名,被当做村里人的命根子,先祖们把它看作保护神。从此,祖祖辈辈就吃着泉水,一代一代生儿育女,辈辈相传。先祖们顺着泉脉,向西挖出一条数百米长,三四丈宽的小河。小河泉眼众多,泉眼很旺,一路欢歌笑语奔向村西,滋养出村西数百亩水田,种起了大片水稻。七八月时蛙鼓齐鸣,稻花飘香氤氲着整个村庄。四邻八乡的人们很是艳羡。

我们王婆村,遂更名泉子头村。先祖们又在泉边栽了三棵国槐以示纪念,那三棵槐树就日日夜夜守护着凉水泉。神树护神泉,神泉养神树。从明代一直到如今,一晃六七百年。

村子因泉而得名,泉水因村子而远近闻名。说到泉子头村,四邻八乡人就会问起凉水泉。提起凉水泉,远近的人们就知道是泉子头村的。从此村子和凉水泉就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历经风雨沧桑,惯看朝代变换,静观历史兴亡,相依相伴,相依相惜,不离不弃。

我就是喝着凉水泉的水长大的。据老人们讲,解放前全村人都是吃着喝着凉水泉的水,洗衣服都是小河的水。村子水位浅,水又旺,打井很方便,水质也不错,从此就不再吃泉水了。凉水泉的水就用来洗菜、淘粮食,在泉西边小河成了女人洗衣服的天地。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家在南门里第二家,距凉水泉不过五十米,我经常到凉水泉边玩。耍渴了,跑到凉水泉牛饮一肚子泉水,顿时口舌生津,渴意全无。夏天一堂体育课下来口干舌燥,就下到泉边掬起泉水喝一通,瞬间五腹六脏都是清凉的,爽极了。夏天清凉甘美如醴,那样的甜,冬天清爽温润如玉,那样软。一年四季喝了,从不拉肚子。

母亲在泉水里淘麦子,我痴痴地看着泉边河景。母亲一手慢慢摇笼淘麦子,麦子翻浪,一手用笊篱轻轻捞痹麦粒,痹麦游弋。淘了一笼晾晒起来,又淘一笼。一眼望去,泉西的小河清澈见底,淤泥堆如精美的雕塑,鱼草如水中美人,小鱼嬉戏其间。砌岸石缝间水草丰茂,褐色的小蝌蚪撩拨水草。河边绿柳垂岸,清风徐来,杨柳依依,河面微波层层,燕飞蝶舞,蜓蜓草尖迎风而立。河岸人家的花鸭饱食小鱼之后,在阳光的影子里梳理着羽毛,像情侣相偎相依。大白鹅笨拙地用红掌拨着绿水,一边游来游去,一边引颈高歌。偶尔会一头扎下水去,啄起一条大鱼。一派水乡丰韵,不是江南胜似江南。

春秋之际,凉水泉边是我们的乐园。下午放学后,凉水泉边大槐树下就成了我们的天堂。我们捉迷藏,上树掏鸟窝,斗鸡,漂黄瓜,追逐撵打,满脸泥巴,个个像敬德;浑身沾满黄土,人人像秦兵马俑。尽情地疯,尽情地野,满世界都是我们,我们就是整个世界。

夏夜凉水泉边是乡亲纳凉胜地。吃罢晚饭,大人们摇着蒲扇,提着凳子,围在凉水泉边乘凉聊天。我们要么在人窝里窜来窜去,要么三五成群做游戏。轻悠悠下山风,夹杂着凉水泉的带着甜味的凉气,漫过每一个人的心头,为人们消解了酷热的烦躁。这时,曾经的村里文艺骨干老帅男,情不自禁地唱起了秦腔“刘彦昌哭的……”曾经的梁秋燕不甘示弱,来了一段“阳春二天,秋燕喜田间……”大鼻子三爷说上一段杨家将“话说八王爷赵德芳在南庭宫假设阴曹……”瞎子万春爷来上一段“前世点了琉璃灯,今世生双好眼睛……”

改革开放初期,乡亲们手里有些钱了,家家户户打算建房。建房,供子女读书,给儿子娶媳妇是老农民一生最大的三件事。村干部顺应民意,重新调整了家家庄基。南北街道改为东西方向,家家都大兴土木,盖起了新房。乡亲们沉浸在建房的喜悦之中,但是城门、城墙、涝池、小河却惨遭厄运,流下了悲伤的泪水。久经岁月沧桑守护着村子几百年的老城门,一页砖一页砖被拆了,做了村民新房的地基。残留着最后一点村史记忆的夯土城墙,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拉回家中,垫了院子。有村以来就集着雨水的涝池被填了,成了村民家的院落。小河被用水泥和砖箍成了一条水渠,穿过十数家的院子。无凉水泉,村子就有其名无其实。在村里老人们的央求下,凉水泉幸免一劫。周围建起了一圈砖墙,被“保护”了起来。昔日喧嚣热闹的凉水泉,孤独寂寞地流淌着,似乎已被乡亲们遗忘。只有不懂事理的小孩,偶尔到下边去涮涮拖把,凉水泉不仅不会生气,反而有了一丝生气。

一个新村建起了,一个旧村连同记忆和历史一起被毁了。

泉子头村依然兴旺,凉水泉却已有其名无其实了。

九十年代初,由于厄尔尼诺现象,全球干旱变暖。风调雨顺的家乡长安也出现了历史上罕见的干旱,包谷叶子几乎一揉就碎,地里裂开了一尺多长纵横交错的口子。村里和尚和居士老太太们就在凉水泉边,搭起了法台,又是烧香,又是念经,又是做法事,一连半个多月,孤寂的凉水泉热闹了一阵子。然而老天滴了几星雨,依然干旱,依然酷热,狗的舌头伸的更长,树枝抽搐起来。求雨的人悄悄离去,凉水泉又冷落了。

最近一次回老家,走近冷清的凉水泉,看到泉水里漂浮着柴草、腐烂的枯叶、污浊的泡沫,我的眼睛流下一行清泪。我听到凉水泉的哭泣声,看到凉水泉的心在汩汩流血,祖坟上的古柏沉重的哀叹。望着在凉水泉上空萦绕着的祖先们的灵魂,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昔日圣洁的神泉,今日竟藏污纳诟。

也许有一天我们村第一代先祖的灵魂就找不到凉水泉了,就找不到自己的村子了,会像游魂一样满世界地游荡。

但愿泉殇不再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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