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钟(外一篇)

2016-06-02 06:47杨永康
野草 2016年3期
关键词:韩麦尔山坡虫子

九点钟,一个胖男人走了过来,别斯兰惊跳起来,立即跟了上去。胖男人戴一顶圆顶帽,走起路来左右摇晃着,颈项上的红色皱纹像开口微笑但又苦涩的嘴。突然胖男人转过身来……“盖泰街在哪儿?”“盖泰街在哪儿?”鬼才知道盖泰街在哪儿。然后别斯兰向胖男人开了三枪。胖男人与他的圆顶帽子白痴似的倒在地上,脑袋垂在了左肩上……“就这么回事?”“就这么回事。”许多年后韩麦尔医生睁大了好奇的眼睛这么兴致勃勃地问我。

九点钟,韩麦尔医生开始谦卑地与病人们打着招呼。“还习惯吧?”“还习惯。”“还行吧?”“还行。”瞧,他就是这么好。好像我们的病老不见好全是他的错似的。然后开始为我量血压,测体温,我总能听见他的心跳。“盖泰街在哪儿?”“盖泰街在哪儿?”鬼才知道盖泰街在哪儿。然后别斯兰向胖男人开了三枪。胖男人与他的圆顶帽子白痴似的倒在地上,脑袋垂在了左肩上……“就这么回事?”“就这么回事。”如果病人不多,韩麦尔医生会一直这么不紧不慢地问下去。最后在我的病历上写上血压、体温等等。有时候也问问鸽子好看还是飞鱼好看,我说鸽子好看,飞鱼也好看。他说要是选一种呢,我说那就鸽子呗。有一天,他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来,是一双漂亮的女式拖鞋,图案是一只白色的鸽子。我说别人送的吧?他说不是不是。老婆的手艺?他说不是不是。最后才知道那是他的手艺。我说真看不出你是个好丈夫,他只是谦卑地笑笑说,算不得好丈夫,算不得好丈夫。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韩麦尔医生。顶替韩医生的是一个姓杜的医生。杜医生量完血压测完体温,就要我们一个个地张大了嘴巴。一直建议我去看牙医,说我的牙里总有一天会长出虫子。常常把他的不带手套的一个指头或者五个指头伸进我的嘴里,开始我还有点恶心,慢慢的就习惯了。有一次吐出一截肠子,杜医生说是虫子虫子,我说是肠子,化验来化验去,还是肠子。为避免更多的肠子被恶心出来,他建议我张开嘴巴的同时伸出舌头。伸出舌头与张开嘴巴简直没有任何关系嘛,他很不高兴地说,叫你伸出舌头肯定有科学道理的。慢慢的我发现,还真有科学道理耶。只要舌头伸着,任你怎么怎么的恶心,也不会吐出肠子什么的。老发现不了虫子,杜医生沮丧极了,我也沮丧极了。我真心希望我的嘴巴里早点出现虫子,以便减轻对韩医生的怀念。我甚至吃了许多带虫子的苹果或者水果什么的,为杜医生也为韩医生。杜医生好像并不领我的情,只是一个劲让我张大嘴巴伸出舌头,然后在对面的一把黑色椅子里耐心地等待。我曾提醒他说“人类的面孔除了做出表情,其他什么用处都没有,”他一直未予理睬。还好,有一天韩麦尔医生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老习惯一点未改,九点整,谦卑地与每位病人打着招呼。“还习惯吧?”“还习惯。”“还行吧?”“还行。”然后开始为我们量血压测体温,我总能听见他的心跳。我悄悄地问他,还好吧?还好,还好。应答还是那么谦卑。“鸽子”呢?她不喜欢鸽子。她喜欢飞鱼?她这人既不喜欢鸽子,也不喜欢飞鱼。那就换个小熊、小狗、小猪吧。后来我才知道,他老婆压根就不喜欢他编织的那种鞋子。有一天量完血压测完体温韩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叠散见于大街小巷的那种牛皮癣广告单来。什么美容师培训班招生启事,按摩师培训班招生启事,去除鸡眼培训班招生启事,去除狐臭培训班招生启事,驾驶员培训班招生启事,健身俱乐部招生启事,厨师培训班招生启事,少儿书法培训班招生启事等等吧。我与他开玩笑说,做广告啊!他说他想上这些班呢。这么多啊?他说不多不多,只是没有想清楚先上哪一个。我说这好办啊,随便选一个不就得了。他说不行的,必须是他老婆喜欢的。我说干嘛不上个自己喜欢的班呢。他说他小时候的梦想就是上一个少儿书法培训班。我说那就上这个少儿书法培训班呗,他嘀咕说人家要八岁以下的少年儿童。我说现在的培训班哪个不是为了赚钱?后来他一口气上了美容师培训班、按摩师培训班、去除鸡眼培训班、去除狐臭培训班、驾驶员培训班、厨师培训班,唯独没有上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少儿书法培训班。

韩麦尔医生说不见就不见了,病人们心里都空落落的。我也一样,希望他早点学成归来。后来听杜医生说,学成归来个屁呀!韩医生病了,他老婆跟一个身强力壮的三级厨师跑了。病人们都很感激杜医生,总算有了韩医生的权威消息。量完血压测完体温,我们就自觉地张大了自己的嘴巴,伸出了自己的舌头,然后等待杜医生把他不带手套的一个指头或者五个指头伸进我们的嘴里。我们都真心希望我们的嘴巴里早点出现虫子,以减轻杜医生对虫子的莫名沮丧。我们都吃了许多带虫子的苹果或者其他水果。杜医生并不着急,只是坐在对面一把黑色椅子里耐心地等待,等待,等待,等待。电视里说最难对付的就是可爱的女人与可恶的机器,卡夫卡笔下的机器。要我说最难对付的就是这种有十足耐心的人,坐你对面永远一声不吭,永远没完没了。我以前有个同事,整天坐我对面捂着手盯着我看,我找来许多书,在我与他之间垒起一道书墙来,免得他老盯着我看。有一次我在外地的女同学来访,他时不时地假装吸烟什么的站起来向我这边看看,时不时地假装伸伸懒腰什么的站起来向我这边看看,害得我一个劲向老同学鞠躬致谦呢。最难对付的就是这种有十足耐心的人,比如杜医生。最先受不了的不是我,是那些女病人。她们向医院举报了杜医生。院长找杜医生谈了话。杜医生一个劲地对院长发誓,一定有虫子一定有虫子,要有耐心要有耐心。还告诉院长,他在大街上看见了韩麦尔医生,韩医生嘴里不停念叨着——别斯兰向那人开了三枪。是的,三枪。那胖男人与他的圆顶帽子白痴似的倒在地上,脑袋垂在了左肩上,左肩……韩医生还告诉每个过路的人他为了他老婆历经千辛万苦上过繁哈尔最好的美容师培训班,最好的按摩师培训班,最好的去除鸡眼培训班,最好的去除狐臭培训班,最好的驾驶员培训班,最好的健身俱乐部,最好的厨师培训班。

我一直为杜医生感到遗憾,人类医学发展到今天,就应该让杜医生从一个小小的嘴巴里找到虫子。有一本杂志上说,科学家已能轻而易举地分离出活细胞,确定维持细胞活动的分子动力。他们研究了细胞如何储藏信息并传给下一代;细胞何时生长和死亡;它们怎样经过特殊演化形成人类。他们也知道了细胞是如何恶变,生成病原菌或无限繁殖而导致癌症的。可是至今没有一种方法让杜医生从一个小小的嘴巴里找到虫子。多年后我走在繁哈尔一条街上,依然为人类医学发展感到遗憾,为杜医生感到遗憾,为那只一直没有出现的虫子感到遗憾。刚刚下过一场雪,空气清新而凛冽。有雪真好,活着真好,健康真好。一辆红色的汽车与一辆灰色汽车追尾,排气管正冒着白白的热气。冒着热气真好,这世界缺的就是冒着热气的东西。是的是的是的,这世界缺的就是冒着热气的东西。开始的时候,别斯兰身上出了一身冷汗,把它放进裤兜里,走在大街总感到那东西像一只螃蟹紧紧地贴在他的腿上他的裤子上。他僵硬地走着,不时的把手伸进裤兜,慢慢的头上就开始冒热气了。有一天胖子还这么问过我一个类似的问题。那一晚我与胖子在五七大街吃了好多好多西瓜,我坐在台阶上,胖子坐在一把破旧的椅子里,椅子一直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胖子吃了好多好多西瓜,离开的时候怎么也上不了他的红色电动车,醉了似的。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家伙扶上车。红色电动车一转眼就不见了。红色真好,醉了真好。许多年前繁哈尔出现了一群诗人。一个醉了,纷纷都醉了。一个人哭泣,纷纷都哭泣。醉了真好,哭泣真好,纷纷真好,大家真好。前几天参加一个所谓的文学活动,到处都有人在喊王局长、李局长,张处长,到处都是点头哈腰的人。这世界缺的就是一次真诚的醉与一次真诚哭泣。这世界缺的就是一群天真烂漫时不时会醉、会哭泣的诗人。还有孩子。是的是的是的,还需要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endprint

多年来我一直喜欢停下来观看那些戴着红领巾列队行走的孩子。九点钟,那些小红领巾们会列队走进校门。我常常混迹于那些送孩子的家长们中间,在他们中间待很久很久。到处都是鲜艳,到处都是笑脸。我一直为他们身上的一些东西着迷。是的是的是的,我一直为他们身上的一些东西着迷,就如同韩麦尔医生为那些我叫得上我叫不上名字的培训班着迷一样。这世界不会因韩麦尔医生而变得更好或者更坏,但韩麦尔医生身上确实有许多这世界没有的东西,参加过韩麦尔医生追悼会的人都这么说。杜医生也这么说。韩麦尔医生的追悼会简朴而得体,去了好多好多医生,去了好多好多孩子。韩麦尔医生躺在一口小小的松木棺材里,十分安静。远远的可以望见他略显抑郁与清癯的脸。悼词有力而温馨。韩麦尔医生原毕业于某某大学临床医学专业,著名的神经外科专家,多年来从事颈椎、腰椎间盘突出的治疗与研究。曾经发表学术论文多篇,在治疗颈、腰椎病方面获得广泛认可。婚后幸福美满。曾历经千辛万苦上过繁哈尔最好的美容师培训班,最好的按摩师培训班,最好的去除鸡眼培训班,最好的去除狐臭培训班,最好的驾驶员培训班,最好的健身俱乐部,最好的厨师培训班……

再也不会有人每天靠近我的耳边低声地问我,别斯兰就向那人开了三枪么?是的,三枪。左肩么?是的,左肩。再也不会有人兴致勃勃地问我飞鱼好还是鸽子好。再也不会有人兴致勃勃地问我美容师培训班、按摩师培训班、去除鸡眼培训班、去除狐臭培训班、驾驶员培训、厨师培训班、少儿书法培训班哪个好。可是,可是,可是,有一个人还在沿基奈大街拼命奔跑。是的是的是的有一个人还在沿基奈大街拼命奔跑,一些蠢货们正在他身后高喊抓杀人犯杀人犯。于是又传来两声枪响。人们立即叫嚷起来,如鸟兽般地散开,散开散开散开……九点钟,出现第一批人质与第一批受害者,接着是第二批第三第四批……基奈大街第一次显得拥挤。九点钟,全世界的人都被绑架。两个穿黑大衣的男子正拼命追赶一辆已经离开车站的公共汽车,车门刚刚关上。有几个缩着脖子的人在路边修一台油漆斑斑驳驳的抽水机。一个男人正在希思罗机场的一辆婴儿车里酣睡,远远地可以看到他伸在婴儿车外面一只很大很大的脚。九点钟,一个胖男人走了过来,别斯兰惊跳起来,立即跟随其后。那胖男人戴一顶圆顶帽,走起路来左右摇晃,颈项上的红色皱纹像开口微笑但又苦涩的嘴。突然那家伙转过身来……“盖泰街在哪儿?”是的是的是的,“盖泰街在哪儿?”鬼才知道盖泰街在哪儿。然后别斯兰就向那人开了三枪。那胖男人与他的圆顶帽子白痴似的倒在地上,脑袋垂在了左肩上……“就这么回事?”“就这么回事。”九点钟,别斯兰穿过一家咖啡馆,来到洗手间的尽头,然后用手中的枪对准了自己的前额……九点钟,事物第一次如其所曾是,事物第一次如其所是,事物第一次如其不久以后所将是,草第一次变绿又变灰。肯定有一支超越我们的曲子,肯定有一把蓝色的吉他,肯定有虫子在我们的嘴巴里。他们说你有一把蓝色吉他,你弹奏事物并不如其所是。事物如其所是,随着蓝色吉他而改变。但是要弹奏,你必须,一支超越我们的曲子……九点钟真好。

九点钟,我在梅伦车站打开一份很旧很旧的报纸。有人在我背后兴致勃勃地喊了一声。

乌鸦

我喜欢坐在山坡上,看太阳慢慢落山,看羊群慢慢回家。故乡没有很高的山,有山坡。黄昏的时候我就坐在山坡上看对面的山影,树影与人影,还有乌鸦的影子。我不喜欢乌鸦。但喜欢乌鸦在山坡上神秘划过的影子。我曾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去找寻那些神秘的影子与划痕,一棵树挡住了我的去路,一棵树轻而易举地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像在白天一样绕过那棵树。那是在黑夜。许多年后我明白,在黑夜最难绕过的就是一棵树。我想白天情况会好一些,一切都昭然若揭。我曾在白天看见了漂亮的叔母,还有叔母漂亮的汗巾。那绝对不是一次意外。我看见了整个的叔母与叔母的整个的汗巾,它毫无遮拦地晾晒在一个最漂亮地方。周围是安静的羊群,羊群周围是茂盛的水草与沼泽。一只不安分的小羊羔与它的小蹄子陷了进去。我想帮帮那个小羊羔与它的小蹄子,谁知越帮越糟。我意识到小羊羔与它的小蹄子很迷恋这种陷落。我费了好大的劲就是帮着它不断的陷落,陷落。小羊羔与他的小蹄子也在不断地帮我一个劲地下沉,下沉。我们都很快乐。小羊羔一个劲咩咩地叫。我刚要咩咩地叫,看见了乌鸦。乌鸦绕过叔母的身体,绕过叔母漂亮的汗巾,绕过整个沼泽。我扭过头,小羊羔也扭过头,我们看见茂密的水草,还有湿润的沼泽。白天一切都那么昭然若揭。我喜欢沼泽,像喜欢昭然若揭一样喜欢沼泽。沼泽的真正诱人之处在于它带来那么多神秘的快乐。实际上它本身就是一种神秘的快乐。我看过一部电影,有一群小战士,深陷沼泽之中,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十分绝望,没有任何快乐可言。这不能怪小战士,也不能怪沼泽。我一直想:如果乌鸦飞过,整个沼泽会有很大的不同,整个山坡会有很大的不同,山影、树影、人影与黄昏都会有很大的不同。

黄昏到来之前,山坡上阳光明媚,到处都是羊群与孩子。有羊群的地方就免不了犄角相向。一只与另一只,一群与另一群,都僵持着,没有一方心甘情愿做出退让。一场雨也改变不了这种僵持。不过孩子们还是散了,雨还是住了,彩虹出来了,湿润的山坡上一片欢腾。那彩虹穿过了整个山坡。孩子们便在整个山坡上欢腾。欢腾够了,发现那两只犄角相向的羊还在犄角相向。没有谁愿意打破那种迷人的僵持,僵持便一直在那里僵持着。有一只眼睛里满是雨水,另一只眼睛里满是彩虹。眼睛里满是雨水的那只使劲地打了个激灵,水珠四溅,有一滴水珠溅在一个孩子的脸上,孩子打了个激灵,山坡上所有的孩子与羊群都打了个激灵。然后是一片欢腾。眼睛里满是彩虹的那只例外,一直美好的僵持在那里。它看着彩虹,一点点汲起山泉里的水,然后喷洒在整个山坡上。它曾经在那个山泉边喝过水,山泉的水清澈极了,里面的天比它头顶的天还蓝,里面的云比它头顶的云还白,里面的草比山上的草还绿。它喜欢把自己的头整个地浸在水里。一直浸在水里。一只小蝌蚪游过来了,在它的耳朵里游了一圈,又游往别处去了。感觉很美妙。更美妙的是一个顽皮的女孩子,像它一样,先是把手整个地浸进泉水里,看见了泉水里的蓝天白云绿草,就把整个身子浸进泉水里。那羊看着小蝌蚪绕着女孩畅游过来畅游过去,最后亲密地厮磨在一起,也身不由己地把自己整个头伸向了女孩。伸啊伸,总是差了一截。只好继续伸。“扑通”一声。是的,“扑通”一声,一切都乱了,一切都散了。山也散了,云也散了,女孩也散了,小蝌蚪也散了,彩虹也散了,散得好快好快。它使劲摇晃了一下自己的头,看到了山坡上乌鸦神秘的划痕。它感觉真个身子都软软的。特别是它的四条腿,一条比一条软,像踩在云朵上一般。对,就是踩在云朵上。踩在云朵上真舒服啊,比把头伸进泉水还舒服。它使劲在云朵上打了个滚,更舒服了。它又打了好几个滚,一次比一次舒服。它想叫上山泉边的那个女孩。它使劲叫了几声,山坡上传来女孩好听的回应。女孩的声音真好听,就是不十分真切。它喜欢真切。再没有比真切更让它喜欢的了。它又叫了几声,女孩的回应一次比一次真切。它感觉就在它的身边。它想再证实一下,没错,她就在它的身边守候着,眼睛里满是泪水。它喜欢泪水,特别是女孩子的泪水。刚才它还喜欢真切呢。它现在仍然喜欢真切,真切的泪水。虽然它睁不开眼睛,但能真切看到泪水。人间最珍贵的就是泪水,特别是那种萍水相逢的泪水。想一想萍水相逢干嘛要满眼泪水?除了泪水,最珍贵的就是泉水。山沟里的泉水。里面有蓝天白云绿草彩虹的泉水,里面有小女孩、小蝌蚪的泉水。开始它不喜欢小蝌蚪,现在喜欢了。很喜欢。它觉得只有小蝌蚪可以与小女孩做到两小无猜。人类做不到,它也做不到。因为所有兽都有情欲。它喜欢两小无猜,蓝天与白云两小无猜,白云与彩虹两小无猜,蓝天、白云、彩虹与山泉两小无猜,山泉与小蝌蚪、小女孩两小无猜,小女孩与小蝌蚪两小无猜。最后是它与蓝天、白云、彩虹、山泉、小蝌蚪、小女孩两小无猜。它使劲睁了一下眼睛,它真切看到了女孩。遗憾的是没有看到小蝌蚪,它再次看到了乌鸦,真切听见了远处传来孩子们惊慌的呼喊。endprint

好一阵惊慌的呼喊,惊慌呼喊之后是好一阵不知所措,不知所措之后是发呆,好一阵发呆。对着蓝天、白云、彩虹、山泉、女孩、两小无猜发呆,对着山坡发呆,对着山坡下的小羊羔发呆。都渴望自己像小羊羔一样幸运地滚下山坡,可惜的是每次总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第一次是一株蒲公英。那是孩子们最喜欢的花,像小手一样缀满山坡,风一吹,满山坡都是。可以从一个发呆的孩子手中飞到另一个发呆孩子的手中。也可以从一个孩子的口袋里飞到一个孩子的口袋中。秘密传递着孩子们的愿望。一个孩子饿了,另一个孩子肯定饿了。一个孩子害怕了,另一个孩子肯定害怕了。一个孩子想回家了,另一个孩子肯定想回家了。是的,他饿了,也害怕了,他想回家了。回家多好。我们回家吧!胆小鬼!害怕了吧?害怕?有啥好害怕的,俺就是想回家。回家有什么好?家里什么都有。不怕挨爸爸的揍,俺喜欢爸爸的揍。喜欢就别往桌子底下钻。俺喜欢爬在桌子底下写作业。对,做作业。孩子们这才记起了做作业的事。喜欢做作业的举手,没有一个举手的。喜欢小羊羔的举手,一下子举起好几个。好,继续。有一个家伙被一样东西挡住了。这回是比蒲公英厉害的马蜂。胆大胆小的都愣住了。马蜂可不是好惹的,孩子们都吃过它的苦头。如果不小心冒犯了马蜂,群蜂们可以一口气追你几个山坡还不罢休。跪地求饶也不行。也许拐个弯就不见了。你刚蹲在地上想擦把汗、喘口气,撒泡尿,一扭头,马蜂们正在你的头顶凶猛地向下俯冲呢。孩子们只好继续跑,马蜂们继续在后面不依不饶地追。孩子们跑不动了,光着屁股,光着脚丫子,跪在了地上,一个劲向马蜂告饶,马蜂只是不理不睬在孩子们的头顶凶猛地俯冲着。有人找来一把柴火,嘭的一声,柴火开始冒烟了,马蜂们这才一窝蜂似的散了。还有好几个不甘心的,想像小羊羔一样幸运地滚下山坡,都体面的以失败而告终。有一个竟然很可笑的被一只蚂蚁挡住了。还有比这更可笑的理由么?没有。可俺确实被一只可爱的小蚂蚁挡住了。骗谁呢!谁都不骗。蚂蚁呢?在俺口袋里,拿出来大伙瞧瞧。要拿你自己拿。好,拿就拿。一声尖叫,那只伸进口袋的手受了惊吓似的缩了回去。一抖,掉出一只青蛙来。明明是青蛙嘛!明明是蚂蚁!只有一个家伙成功了。那个家伙就是我。一直幸运地滚下山坡。我终于可以像小羊羔一样幸运了。很快我发现有点不对劲了,越来越不对劲,我闭着眼睛向一块巨大的石头使劲地撞了过去。我希望撞击声大点再大点,好让山坡上的那些家伙能清晰地分辨出那确实是我与石头我与一块巨大的石头撞击发出的巨大响声。我憋足了劲。我憋足劲就会涨红了脸。涨红了脸就涨红了脸。我担心的是我的脸还不够涨红。有一次我正蹲在向日葵地里拉屎,我喜欢在向日葵地里拉屎,碰见了一只小花狗。那家伙就蹲在我对面的另一株向日葵下望着我。特别扭。我只有快点结束了。可是事与愿违。越想快点结束,越结束不了。只有憋足了劲。我憋足了劲,我的脸涨红了。有效果,我感觉体内的一些东西正在一点点地迸出。对,迸出。好舒服好舒服。我想直起身子,奇怪浑身酸痛。刚才还是那么舒服啊。我想回到刚才。我又憋足了劲,我的脸再次涨红了。这时候我看到了叔母,漂亮的叔母及漂亮叔母的漂亮汗巾。她就在我的身边,距离我是那样的近。

在黄昏最不易分辨的是一张涨红的脸。我希望它就在我的对面。总之是我的目光能够抵达的地方。可惜的是我很少碰倒过这样的脸。有几次我差点碰到了,又失之交臂。我是说等我意识到那就是我要找的那张涨红的脸,那脸已消失在许多脸之中。有一次很幸运,我刚一起床就看到了一张涨红的脸,他就在我的对面。我想刷完牙从从容容看看那张涨红的脸。可是有点事与愿违。我想我的牙是不能继续刷下去了,对面的那张涨红的脸不会坚持太久。那么我刮刮胡子吧。男人们都喜欢刮胡子,喜欢在两颊涂满泡沫。我不喜欢泡沫,也不喜欢涂满泡沫的脸。我年轻时候的女友特喜欢泡沫,各种泡沫,更喜欢涂满泡沫的脸。有一次指着梁朝伟满布泡沫的脸一个劲说,喜欢,喜欢。我说你到底喜欢梁朝伟满布泡沫的脸,还是喜欢梁朝伟脸上的泡沫?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泡沫了。我了解她,她不只喜欢男人脸上的泡沫,也喜欢小狗身上的泡沫。有一次陪我上街,刚为她选好了一件裙子进了试衣间,一只好奇的小狗,一只身上涂满泡沫的小狗跟了进去,并轻轻舐了一下她可爱的小腿。我女朋友正想俯下身子,好好看看那个小家伙身上的泡沫,那小家伙不近人情地一溜烟跑了。这挑起了我女朋友的好奇心。那小狗与泡沫在前面跑,我女朋友在后面跑。跑出好远了,我女朋友突然又折回来了。我说亲爱的,怎么折回来了?我女朋友说:亲爱的,好象忘记穿裙子了。我确实不喜欢在脸上涂满泡沫,可我还是身不由己的在自己的脸上涂满泡沫。这样我女友在热爱我脸上那些泡沫的时候,可以顺便热爱热爱我的脸。我很长时间满足、痴迷于这种热爱。我也因为我女友顺便热爱着我的脸,一直使劲地热爱着我女友。缺憾还是有的,我们两人之间缺乏一张涨红的脸。是的,一张涨红的脸。有一次,我女友对我说,亲爱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俺是那么热爱你脸上的泡沫!我说,亲爱的,我很知足,如果再加上一张涨红的脸,我确实很知足了。现在我总算碰到那张涨红的脸了。我从容地在自己的脸上涂满泡沫,对面那张涨红的脸也涂满了泡沫。然后从容地刮完了脸。我想再次看看对面那张脸,奇怪,那个涨红的脸消失了,就在我抓住镜子的一瞬消失了,与镜子一起。像幻影,对,幻影。涨红的脸,镜子,都是幻影。那么椅子呢?不是我们无法看清坐在椅子里面的那个人,也不是我们无法看清它的真正用意与表情。而是因为它一直是空空的。对,空空的。偶尔我们借助一些神秘的暗示,触摸到一件质地光滑的睡衣,有一天它会彻底地滑落在地板上变成尘埃与灰。这一切我们得借助暗示。来自镜子的暗示,来自椅子的暗示,来自尘埃与灰的暗示,来自暗处的暗示。

许多东西都在暗处。椅子,脸,黄昏,镜子,尘埃,灰,还有来自椅子的脸,以及衰老病死。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都在暗处。我们只能看见山坡。借助山坡我们可以看见蓝天、白云、绿草、鲜花、夕阳,借助夕阳我们可以看见一棵树。被时光掏空,被衰朽掏空。许多蝼蚁在其中来来往往,直到有一天被一场雷电彻底击毁。借助一棵树我们可以看见黄昏,一个人的黄昏,许多人的黄昏。一个人的衰老病死,许多人的衰老病死。她躺在自己的屋子里,屋子里光线暗淡。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床头盛满夏天的水果。有几枚桃子开始腐烂。旁边是一只透明的杯子,里面是一些浑浊的液体。深陷的眼睛。借助浑浊的液体,可以看见干瘪的乳房,可以看见一个行囊简单的旅人。一个问路的旅人。旅人,你在找回家的路吗?是的。说说你看见了什么?浑浊的液体,干瘪的乳房。还看见了什么?一只透明的杯子,几枚正在腐烂的桃子。那么摸摸它。曾经的充沛,曾经的家。相信吗,它们都有自己的家。干瘪的乳房,杯子,杯子里浑浊的液体,腐烂的桃子,都有自己的家。所有事物都有自己的家,所有事物都渴望在黄昏到来之前回到自己的家。年轻的时候总那么在意一张涨红的脸,其实你真正要找的并非一张涨红的脸而是家。是的,家。看见燕子了么?多么急切。从太阳落山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急切地飞。很低很低,比山坡低,比屋檐与灯火更低。然后一点点在屋檐下隐去,在灯火里隐去。紧随其后的是乌鸦与蝙蝠,多少有些不怀好意。别嫌弃它们,也别嫌弃不怀好意。我们实际上总在接受一些不怀好意。真正不怀好意的不是乌鸦与蝙蝠,而是衰老病死。对,衰老病死。它永远隐藏在暗处,有一张忧伤的脸,有自己的屋子,屋子里光线暗淡。有自己的床,床头摆满水果。有自己的眼睛,干枯深陷。有自己的乳房,下垂干瘪。有自己的子嗣,那就是黑夜,繁衍了数不清的乌鸦与蝙蝠。有自己的椅子。它现在就在山坡上,我们只能看见其中的一条腿。坐下来歇一歇吧,坐下来看看蓝天、白云、绿草、鲜花、夕阳,坐下来看看羊群,燕子,还有乌鸦与蝙蝠。多么富有,比整个山坡都富有,比整个人类都富有。可仍然是那么的想回家,回自己的家。好,回家。那么山坡呢?山坡的家呢?山坡有家么?那么乌鸦呢?乌鸦有自己的家么?那么黄昏呢?黄昏有自己的家么?汗巾有自己的家么?漂亮的叔母最后一次拿出自己的漂亮汗巾。汗珠有自己的家么?沼泽有自己的家么?喜欢沼泽么?喜欢。还有整个山坡。包括椅子么?包括椅子。差点忘了椅子。椅子有自己的的家么?还有那些划痕。一直那么不怀好意,一直那么神秘凄美。

【作者简介】杨永康,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散文曾获第一、二、三届黄河文学奖、第四、五届敦煌文艺奖、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等。长篇散文《惊喜记》原刊《十月》,先后被《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选载。甘肃文学院荣誉作家,黄河文学中国当代知名散文家新作展栏目主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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