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丽群
阳光从深紫色的窗帘透进来,有种灰扑扑的幽暗。窗帘已经挂有五年了,小雅和姐姐都没想过要拆下来洗一洗。原来是蛮厚实的,毛巾一样厚,不仅时光,阳光也是一把杀猪刀,把窗帘杀得薄脆不堪。近一年来,这张可怜的窗帘又被矮个子男人当抹布擦手,窗帘愈发显得面目可憎了。小雅不明白,厨房和客厅都有擦手的干净旧毛巾,该死的矮个子男人为何总喜欢往上头擦手。小雅很恼火,因为窗帘就垂挂在她和外甥的床边。矮个子男人迈着两条粗短的腿脚,边甩两只手边朝小阳台走过来,靠近他们的小床,目光往床上一瞥,胖眼下那缕精光那么一闪,一双大手就往窗帘上蹭抹。这张窗帘分别有刚啃过鸡骨鸭架的油腻,刚剪过脚趾甲抠过脚丫的味儿,刚擦完皮鞋沾染在手上的尘土,刚上完卫生间洗手出来的水渍,撸下来的清鼻涕等等。小雅和姐姐恶声恶气发过牢骚,姐姐对此视而不见,她却发现和姐姐发过牢骚后,矮个子男人擦得更起劲了,一家人坐在客厅里,他挪动木桩般壮硕的身子,目不斜视蹭到窗前,手一伸,窗帘就被蹂躏在他的肮脏的大手掌中。小雅于是把窗帘绞起来打个结,高高束起来。嘿,矮个子男人非得垫张椅子才能够得到。不过,他很快就识破小雅的小伎俩,也不恼,脸上带着安详的微笑走到窗户跟前,见什么扯什么擦手。小雅和外甥的床上常常搭挂睡衣,衬衫,小雅简直恶心得要疯了。她于是知道姐姐已经跟这个男人穿一条裤子了,再也不能在她面前发半句关于矮个子男人的牢骚。他不仅矮小(姐姐高出他一个头都不止),还有狐臭,只要他在家,窄小的套间里总是弥漫浓烈的狐臭味儿。小雅见姐姐的鼻子似乎也失灵了,也不好说什么,在家里尽可能远离这个猥琐男人。她不明白,姐姐怎么忍受得了和这样的男人同床共枕,真是作践自己。
“起来了,今天你不是要去莫镇吗?”姐姐撩开帘子,探头进来瞅着她。姐姐的脑袋上缠满粉红色卷发器,她舍不得花钱去烫发,每天不厌其烦自己卷发。当然,早上她有的是时间,足够她弄出一头四不像的鸡窝头来。小雅觉得姐姐清汤挂面其实要好看得多,绑个马尾巴也好的。
“呃!”小雅含糊答应一声,翻一个后背给姐姐。她闻到旁边外甥枕头上淡淡的清香味儿,孩子的味道总是很香甜,小雅深深吸了口气,真好闻啊!
姐姐走进来,坐在床沿边,一只沉重的胳膊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小雅立刻闻到一股油腻的烤鸭味。姐姐身上总是带这股味道,好像烤鸭味已经渗进她身上每一个毛孔里了。
“我们这样的人,就别挑了,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姐姐看出小雅对莫镇的怠慢,开导她,摇晃她的肩膀。姐姐浑圆胳膊的力度足够把小雅晃得瞌睡全无。她挺讨厌姐姐总是“我们这样我们那样的”的话。自己都瞧不上自己,谁会认真瞧你?她多么想像以前那样睡懒觉,一个月两天休息日,让这个超市导购员得以无比忘情地拥被而眠,直睡到外甥扬言要把她的蕾丝内衣扔出阳台才起来。那时候他们仨,姐姐、外甥和她睡在这个小套间唯一的一间卧室里,快乐无比。一年前矮个子男人来后,她和外孙便被挪到狭小的客厅了,夜晚一张碎花布帘一拉,遮掩住一张小床,就成为小雅和七岁外甥的卧室。这男人一来,姐姐也开始操心她的婚事了,其实就是想早点把她弄出去,这个家的空间太小,已经容不下小雅了。小雅不傻,当然,她理解姐姐的艰难。
小雅想起昨夜姐姐房里传出来的动静,那只搭在她身上的胳膊立刻让她浑身不舒服,身上像爬进了蚂蚁。她抖搂一下肩膀,把姐姐的胳膊抖搂掉,再翻一个身,姐姐的黑眼圈赫然入眼。自从姐姐离婚后,失眠和便秘噩梦一样困扰她,每晚临睡前要吞服一片右佐匹克隆,直到矮个子男人出现,她才睡了几个安稳觉,可是近几个月来她又嚷嚷失眠了,如若哪天晚上她发现药吃完了,简直可以叫她疯掉。小雅觉得假如半夜他们不是动不动就弄那些动静,也许就能睡个好觉。那事情真那么重要么,又不是吃饭,小雅撇撇嘴。
这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月份,七月,说流光似火,一点都不过分。才九点钟,太阳就要杀人似的,头顶上亮晃晃的全是锋利的火刀子,见人就劈下来,太阳伞,防晒服,防晒霜全都不顶用,稍微一动每个毛孔就争先恐后跑汗水,冷不丁瞅见一个如火骄阳下的铁皮房子,整个人化学反应般地打激灵,仿佛被贴到滚烫的铁皮上了。风倒是有,但那是热风,南方的湿热不是风所能解决得了的。姐姐很好心地给小雅打伞,把她送到车站。她们家离车站很近,走路过去十多分钟就到了,坐三马仔三块钱,三块钱姐姐也舍不得掏,姐妹两人共在一把蓝色遮阳扇下,汗水淋漓行走在已经发烫的水泥路上。她们在路上遇见正玩滑板车的外甥,远远的,外甥看见她们,踏着滑板朝她们飞过来,一脑门汗水。
“喔哟,掉脑袋的,别弄脏了你小姨!”姐姐着火般尖叫起来,挡到小雅面前。外甥一头扎进他妈妈怀里,顺便把汗津津的脑袋在他妈怀里蹭了蹭,妈妈身上的白色雪纺短袖衫前胸立刻一片乌黑。他脑袋上上挨了妈妈一巴掌,朝小雅吐吐舌头,脚底一抹滑走了。
“小姨,你咪咪好大,我昨晚摸到了——!”外甥远远甩过来一句热气沸腾的话,附近开店铺的熟人扭头朝姐妹两人哈哈大笑,小雅愈发觉得热了,脸憋得通红。姐姐没心没肺的,嗤一声笑起来,朝小雅前胸瞅了一眼——小雅立刻条件反射般含起胸,她今天穿粉红色雪纺无袖衫,蓝色七分裤,露出两节圆润的小腿肚。
小雅朝姐姐翻白眼。姐姐抹了带美白效果的防晒霜,被败坏的气温融化了,在脸上油腻腻地泛光,把她的黑眼圈衬得越发明显。
“又睡不好?”她觉得有必要关心一下姐姐。
“老毛病了!”姐姐愁眉苦脸地叹气。
“前段不是挺好嘛。”小雅慢吞吞地说,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自己的话里头没有丝毫关心的情分。
“他不肯结婚!这王八蛋!”姐姐沮丧地说。
“不结就不结呗,又死不了人,叫他滚蛋!”小雅漫不经心地说,她早就恶心透矮个子男人了。
姐姐忽然哽咽起来,泪眼迷蒙地瞪小雅一眼,半嗔半怨地说:“我就知道这个家从来没人心疼过我,你们只晓得向我索取,我生来就欠你们的!”
姐姐嘴里的你们,不仅指乡下的父母,小雅,还有她儿子。姐姐当年进城务工,凭着风骚的杏仁眼和傲挺的胸脯嫁给城里一个小职员,这段为期三年的短暂婚姻给她留下一个孩子和现今居住的小套房,姐姐从此以城里人自居,鸽子笼般大的小套间是她盘踞这座破烂小城的最有力王牌。她万般厌恶乡下的泥土和草木,总是害怕乡间的尘埃沾染她的人造革皮鞋。endprint
小雅认真地看了姐姐一眼,她的发角渗出细密的汗水,汗水混着带有油脂的防晒霜,使她的脸看起来有一种粘腻的、不干净的感觉。她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涂抹这种油腻腻的东西,把毛孔堵住了不是更热?姐姐变得爱打扮是一年来的事情,当然是为那个职业驳杂的矮个子男人打扮的,但她又舍不得在打扮上花钱,总是往身上穿戴涂抹些低档次的东西,本来挺好的一个人,活活给这些低廉物品打扮糟蹋了。小雅瞧不起那个叫周济民的矮仔,四十几岁的老光棍,一笑眼角全是褶子,一脸横肉,一身蛮力,随地吐痰。他一会儿是二手房中介,过不了几天,又有人联系他修补漏水的屋顶,下个月,摇身一变成为回收二手家具的二货老板。小雅觉得他是个混乱的人,姐姐若真跟他成家,日子估计好不到哪儿去。他曾给姐姐买过一条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金项链,姐姐说他脾气温顺,目前看来确实是这样,不过小雅总觉这男人哪儿有点不对劲,或许是笑起来时快要挤掉的眼缝里泄出来的那缕不安分的目光,小雅总共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只是吃饭时含含糊糊招呼过他几声周大哥……。
路过果蔬市场时,姐姐替她买了点水果给她带上。小雅知道老太太喜欢吃猪心炖土豆,好几次在小雅跟前唠叨,莫镇上每天总共就杀两头猪卖,她手脚不利索,总是去得晚,杀猪佬也没仁德,见钱就卖,从未把她的嘱托当真,仿佛她要白拿似的。言下之意小雅懂,但小雅有些讨厌这个老太太,故意装聋作哑。
“你要乖一点,手脚要勤快一点!”姐姐又叮嘱她,她一心要把自己的妹妹嫁在城镇里,无论如何不能回乡下。
小雅闷闷地哼着,天太热了,汽车站里人流如织气息污浊。莫镇,难道真的非去不可吗?这种时候她更愿意带着外甥到城外的琉璃河去摸河螺,放一点狗肉香和干辣椒爆炒,就冰冻的啤酒喝,够爽,去什么鬼莫镇。
“喏,家姐还在卖烤鸭?”老太太一边把小雅带来的烧鸭和水果敏捷地摆到神堂上,一边和小雅絮叨。这已经是老话题了。当然,小雅带来的东西也是老东西,总是有烧鸭。姐姐和一个寡妇拼一个烤鸭铺子,每天下午去烤鸭店提烤鸭后开始营业,一般到晚上十点收摊,钱挣得不算多。姐姐总是预留出一只烤鸭保鲜放着,给小雅带到未来的婆家,每月两次,风雨无阻。因此小雅和老太太的开场白总是从家姐干的营生开始,不知道是不是老太太的记忆力有问题。
“是的,伯母,她卖烤鸭好几年了。”小雅绞着两只手站在老太太身后,看她踮起脚尖往稍微嫌高的神堂上摆烤鸭和水果,然后点香,往香炉里头插三炷香火。老太太上半身使劲往上伸,露出半截花裤头,很费劲的样子。
“是要供一供的,人不能忘本,人不知道根本就找不到去路。”老太太说,当然这也是老话。凡是买的瓜果和现成的熟菜,以及一日三餐,老太太都要盛出半碗供祖宗。这个从二十九岁守寡到六十三岁的老太太,不知道她要谢哪个神灵的恩。她五十五岁从莫镇小学退休后,除了管教儿子外,所有的热情都放在念佛上,但并不吃斋,很奇怪,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她每日的早餐必定是肉末芥菜粥外加一个水煮鸡蛋,把自己伺候得满面红光的。小雅带来的烤鸭,需要拿小刀子细心把肉片下来,剩下一个完整的鸭架子,去掉脖子以上部位,割掉鸭屁股,余下的熬小米粥。老太太可不是亲自动手,而是搬一把凳子坐在旁边对小雅谆谆教导,刀要斜拿,力要轻快,肉片要不薄不厚。小雅想到要和这样的老女人生活在一起,不免有些心惊胆颤。
“烤鸭这东西,闻着香,也是不能多吃的,烧烤的东西热性大,容易上火,得换点花样吃!”老太太说,保持她作为一名教师的矜持,小雅知道她又惦记猪心炖土豆了。
“喔。”小雅含含糊糊地答应。
“家姐的婚事定了吧?”老太太盯着供桌上的烤鸭边点头边问。那真是一只好烤鸭,泛着酱色的油亮光泽,鸭头塞在翅膀下,肚子里填满了茨菇和菠萝,以及各种喷香佐料,茨菇和菠萝吸油,使烤鸭没那么油腻,它们又把自身的香甜熏到烤鸭里,相得益彰,不是一般的好吃。小雅觉得鸭肚子里的填充物比鸭子更好吃,很多人买烤鸭吃,其实也是冲着鸭肚子里的货去的,掏出来有一大碗,不油不腻,清香扑鼻。老太太的儿子,也是极喜欢吃鸭肚子里的东西的。小雅朝躺竹椅上瞥一眼,看见一件淡蓝色短袖T恤搭在上头,知道那人在家,在阁楼上,也许在屋后的小菜地里。莫镇的居民沿河而居,屋后都有一个小菜园子,再出去就是莫河,绕镇而流,景致不错,小雅曾跟老太太在黄昏里到河边提水淋菜,然后赶末班车回市里。
“嗯,快了,他们蛮好的。”小雅答道,想起那张肮脏窗帘,她厌恶地吞了口唾沫。
“女人是得有个男人帮衬,家姐还带那么一个孩子,更难了。”老太太弄完她的供事,转身认真盯住小雅说,小雅不明白这老婆子嘴里的“那么一个孩子”是什么意思,外甥可是个好孩子,顽劣,但不惹事,活泼开朗,至少要比这老婆子的儿子好得多。
“是的呀,姐姐不容易的。”小雅说。
“要知道感恩,长辈不容易!”老太太说。
小雅垂下头,很乖巧的样子,老太太很满意她的态度,觉得自己的话对小雅是入脑入耳了。乡下姑娘毕竟不同城镇上那些姑娘刁钻,嫁了男人却对男人的娘百般看不顺,还不是不晓得“感恩”两字怎么写,男人可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得让她们记住这一点。老太太却不知,这是小雅想清静时惯常有的习惯,头一垂,两眼皮一塌,好话歹话对她来说等于秋风过耳。
“是这样,长幼有序,家姐没出阁,你当妹妹的,不能走在前头,规矩不能破了!我们这个事情,得慢慢来。”老太太说,目光探究般审视小雅。这话也是老话题了,说过多次。小雅把目光从地上收拾起来,落在供桌上烤鸭油亮的脊背上。嗯,慢慢来,谁又着急来着,你和你儿子可以再多吃几只烤鸭。小雅漫不经心地想,很和气地笑。她想起姐姐的黑眼圈,姐姐若是知道老太太的想法,只怕从此都不能合眼了。回乡下的想法小雅不是没有过,姐姐的家没法再容得下她,那就回乡下去好了,嫁给一门心思等她的黄天癸,生一两个儿女,种几亩地,养几头猪,有什么不好。黄天癸那家伙浑身使不完的力气,种田绝对是个好把手,不会让她吃多少苦的。去年春节她回老家过节,两人在后山的油茶地里鼓捣几次,黄天癸用暖烘烘的气息温暖着她,他的蛮力和她的颤栗使得夜晚料峭的寒风也变得柔和起来。有那么一阵子,小雅几乎下决心不再回城里了。当然还是回来了,奇怪的是,回来也没怎么想黄天癸。endprint
小雅徒地感到浑身一阵燥热,她觉得此时此刻此地想起黄天癸和跟他的事情,实在有些不妥。
莫镇上的房子都是狭长型的,足够长,但不宽,一个人展开胳膊差不多够到两边的墙壁了。狭长,又分成几截子,厅堂,里屋,天井,厨房,然后是后门和菜园,中间这两节,里屋和天井,碰上阴天,大白天还得亮灯盏,因此极难通风。在南方湿热的七月里,呆在这样的房子里简直叫人喘不过气。在这栋只有孤儿寡母的两层小楼房里,别说空调,连电风扇都没有,蒲扇倒是四处随手可拿,估计不下十把。老太太大概觉察到小雅的闷热,从祠堂的板壁上取下一把柄子上栓了根脏兮兮白线的蒲扇给小雅。
“还是拿扇子好,走到哪摇到哪,这东西便利,不费电,比从电风扇里摇出来的风凉爽多了,电摇出来的风算个什么东西!”老太太絮絮叨叨,吩咐小雅把带来的西瓜剖了,放进篮子吊到打在天井里的井中。井里凉爽,靠近井口,就感到一阵清凉扑面而来。莫镇家家户户都有一口自打的水井。把西瓜放在里头,等于冰镇西瓜。不仅西瓜,老太太家里吃剩的饭菜也这样吊到井里,吃的时候摇轱辘把手吊上来。小雅不知道别人家是否也这样,她每次把吃剩的饭菜按照老太太的吩咐吊到井里时,总是不可避免想到,会不会某次吊上来的菜篮子里伏着一只硕大老鼠,菜盆里稀稀拉拉摊着黑漆漆的老鼠屎……这个家里不仅没有电风扇,也没有电冰箱,人家都弄上家庭影院了,母子俩还守着小黑白电视机百看不厌。老太太的说法是,等儿子办了大事,这一切都得换掉。小雅对此很怀疑,这个家恐怕连只苍蝇都得听命于这个节约到近乎吝啬的老太太,搞不好到时新房都是半新旧的二手货,这个家里二手货不少,饭桌,碗柜,她儿子的电脑,老太太夏天睡觉的凉席,甚至一把长柄黑色雨伞,都是从二手家具店淘来的。姐姐安慰小雅,这都不是事,老婆子还能活一百岁么?即便活不到一百岁,依照老太太心性,活个八九十也是有可能的,小雅觉得这样的生活于她来说太可怕了。当然,如若夫妻俩能相互体恤,熬一熬倒也能过得去。
剖西瓜的时候,刀子划了小雅左手食指一道口子,老太太朝楼梯努努嘴巴,“上去抹碘酒。”这是恩赐,老太太终于给小雅见到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了。
小雅小心翼翼摸上幽暗的楼梯,把渗血的手指允进嘴里,很快血就止住了。那个叫张雨生的男人在房间里,敞开的房门露出一个修长的赤裸惨白后背,下身是淡紫色宽大半截裤。小雅轻轻叩门,他头也不回,埋首于一堆凌乱的电子零件中。他喜欢拆各种电器,然后重新组装,有装好的,也有被他装得神经错乱的,电风扇只会摇头不会出风,电视里的人物头脚倒置,电饭锅永远煮不熟饭。他不做任何事情,不抽烟喝酒赌博,就喜欢呆在家里拆装电器,三十八岁,没有婚史,母子俩的生活费来自老太太的退休金。
“往后你过来,可以把一楼租出去给人当门面使。”老太太这样说。多一口人吃饭,要多一项进项嘛。老太太的意思似乎没打算让小雅忙活,全家人过不劳而获的清闲日子,老太太依然勤俭持家当家做主,儿子依然沉迷在拆装世界里,那么小雅呢,是不是只负责生儿育女就可以?小雅对这样的生活没有一点儿底。
她进了张雨生的房间,没有多余的椅子,她没坐床上,站在桌子边。张雨生无动于衷,埋首于手上细小的零件。
“来了。”算是对小雅的招呼。
“嗯。”
再无话。小雅一直不知道张雨生对自己有何想法。张雨生长相很不一般,用明眸皓齿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一米七三的欣长身材,无论他处于何种状态都是引人注目的。小雅初次见他,有些呆了,想不通为什么男人能有这么好看的长相。张雨生话相当少,你永远都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好像他对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伤不到他。小雅来,没有明显的高兴,小雅走,没有明显的留恋。半年来他从没主动去看望过小雅……。
小雅于是朝窗外看。从这个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清清的莫河。河这边是莫镇,岸边长着毛竹和木棉树,那边是低矮的连绵土坡,长满矮小的灌木。此时金光灿烂,碧波荡漾,白鸭点点,河上竹筏几张,倒是蛮好的景致。小雅出神地望着河里的竹筏,她从没坐过船,人站在苍茫水面上是怎样一番心情呢?正出神,屁股被拧了一把,她恍惚的神思像电击了一样跳跃起来。小雅迅速扭头朝门口看了一眼,担心老太太此时正出现在房门口。不过老太太似乎没打算打扰这两个年轻人,几乎不上来的。房间的门扇是朝外开的,在楼下一望便大概知道屋里的情况吧,没关上门的房间应该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小雅的腰身已经被长长的胳膊箍住了,张雨生把头埋在小雅的小腹部上,一只手伸进她后背的衣服里,触摸她的腰线和后背。张雨生这套把戏小雅并不陌生,见过两次面后张雨生就按捺不住了,不过,也就如此,往下看吧。
“脱掉。”张雨生干巴巴地说,小雅明显感觉到他的呼吸紧迫起来,他们之间无声的争执也就开始了。张雨生如若不说话,很好,可以说是秀色可餐,开口说话就很难听了,不是说他的声音难听,而是他的话。
小雅一动不动,她觉得这不应该是她的事情,她固执地这么认为。张雨生的脸使劲按在她的肚子上,仿佛要把头钻进她的小腹里,游动在她身上的手也变得粗鲁起来,几根手指钻进她的内衣里,摁在柔软的乳房上。
“脱掉。”张雨生又说,被捂住的话很沉闷,硬度却丝毫不减。
小雅依然一动不动,不主动脱掉衣服,也不推开张雨生。她想让张雨生知道,她来自农村,但并不是对嫁在城镇里的事情上心,她只对人上心。
“脱掉。”张雨生又说,他已经暴躁了,他的手使劲钻进小雅的裤腰里,但只伸进去几根手指,手掌被卡住了。其实只要把手缩回来,解开裤子前的扣子就可以,解开雪纺衫前的扣子就可以,解开内衣后背的搭扣就可以,但他不,不主动,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假如张雨生把这些事情主动做了,小雅是不会拒绝的,她不是想不开的人,对于婚姻生活没有太多的奢望,对于和谁过一辈子也不太深究,能把日子过下去就行。如果不是姐姐一门心思要把她嫁在城镇里,她是不会冒着酷暑跑来莫镇的。
小雅挺着身子站着,在张雨生畜生一样莽撞的情欲里想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她的身体于张雨生的激情没有任何回应,她不由想起黄天奎带给她的温暖和颤栗。endprint
张雨生见小雅无动于衷,把手从小雅的裤腰上缩回,一把按在自己的裤裆上隔着裤子动起来,另一只手依旧在小雅身上粗鲁抚摸,一会儿张雨生整个人突然像触电似的痉挛起来,浑身肌肉绷紧,小雅知道他完了,结束了,呵呵。她突然感到很难过,眼里渐渐蓄满泪水。小雅一把推开张雨生,张雨生猝不及防,眼神涣散地瞪小雅。小雅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整理好衣服,转身走了。她想离开这个变态男人,离开这个阴暗的家,离开莫名其妙的莫镇。
“你会回来的,我太了解你们这些女人了。”张雨生在身后干巴巴地说。
去死吧。小雅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
重新坐上班车时,小雅发誓再也不来莫镇了,回乡下去。她想。老太太站在车窗下,这是她第一次出来送小雅。小雅从楼上下来时,像猫一样敏锐的老太太觉察到她的恼怒和委屈。小雅只说要走。老太太于是戴了顶草帽出来相送。她隔着肮脏的玻璃窗看老太太,忽然想到姐姐,呵,她和姐姐多么相似,怀着诡计,又很可怜。只是这丝毫引不起小雅的同情,她只想在火热的天里尽快离开莫镇。
回到家时,姐姐已经出去了,外甥在家,当然,矮个子男人也在家,只要他的手机不响,他就没事可干。窄小的套间里异常闷热,空气似乎凝结了,矮个子男人腋下的狐臭味儿越发明显,污浊的空气令人头昏脑涨。外甥在看《西游记》,白骨精和孙悟空打得不可开交,矮个子男人手里拿一把扳手,不知道刚才在鼓捣什么。他见小雅雪纺衫汗湿得前后贴身,挥了挥手里的扳手,进卧室去了。
“小姨,给我两块钱!”外甥看见小雅,像只猴子跳起来,小雅躲闪身子,担心外甥一头扎进自己怀里。这小家伙极喜欢这样做,当他想要表达对你的信任和喜爱时,就一头扎进你怀里,顺便把汗水和鼻涕蹭在你怀里。他喜欢吃牛奶花生冰激凌,不用说,馋虫又上来了。他休想从妈妈那里得到超过五毛钱的零花钱,可怜的小家伙。小雅一直对这孩子有种奇怪的怜爱,对他有求必应。姐姐每次看见小雅掏口袋的爽快劲儿,总是感叹将来小雅就是嫁座金山银山也得败掉。小雅在超市上班,底薪一千五,业绩好的时候也能领将近三千,每月给姐姐五百块生活费,余下的也不知道花到哪儿去了,她的存折上从来没超过五千块。不过她并不在意,她不是个能存钱的人,花钱多好啊,钱不就是挣来花的么?姐姐一分钱当一块钱来花,也没见她存出座金山银山来嘛。姐姐的毛病就是想太多太远,不然她不会失眠便秘的。
“我欠你的,祖宗!”小雅朝外甥翻白眼,扭开电风扇,希望能把狐臭味儿吹散。她翻口袋,没有零钱,一张五块递给外甥。这回怎么躲闪都不行了,外甥一头扎进她怀抱里,脑袋正好顶在小雅的乳房之下,在她怀里蹭来蹭去。她想起早上外甥喊的那句话,忍不住往后缩了身子,外甥却更使劲贴着她,小雅不再躲避,摸摸外甥被汗水沤得黏糊糊的脑袋。外甥很快就离开她的怀抱,小雅来不及说句叮嘱话,门已经咔擦关上了。不用说,买冰激凌剩下的钱外甥又送到游戏机室去了,一时半会别指望见他的影子。哎,当个孩子多快乐,小雅有些魂不守舍地想,闷热的空气使她昏昏沉沉的,雪纺衫贴在后背上,湿漉漉黏糊糊很不舒服。她张望一下姐姐的房间,房门紧闭,也不知道矮个子男人在屋里干什么。小雅从床架上取下家常衣服,抱进卫生间。她打算冲个澡,把身上的汗水冲掉,把莫镇的气息冲掉。然后约个同事出去喝两杯冰镇啤酒。她在超市里有两个很要好的姐妹,其中一个今天也正好休息。她们都喜欢喝冰镇啤酒,知道朝南巷里有间酒吧白天卖的啤酒能打八点五折,就算不打折,去蹭空调的凉爽也是不错的,总比呆在家里闻着狐臭强多了。小雅跟着姐姐在城市里生活五年,学会喝啤酒,还有点量,五瓶也不头晕,只是跑厕所烦了点。此外她还学会把短衣服穿在长衣服外,每次回家黄天奎觉得很别致,妈妈总是看怪物一样看她,乡下人什么事情都是有板有眼的,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卫生间里安置一台老得声音能跟拖拉机媲美的海尔洗衣机,余下也就够一个人洗澡的空间了。洗衣机上搁着矮个子男人的灰色裤衩,看着挺恶心。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扔进洗衣机里。自从他住进来后,小雅再也不用洗衣机洗衣服了,老觉得洗衣机也沾上狐臭味儿。她厌恶地朝大裤衩瞥一眼,小心把自己的干爽衣物挂在门背后的挂钩上。卫生间靠近地面的墙脚蒙着一圈斑驳的黑色污垢,时不时有蟑螂从洗衣机下大摇大摆蹒跚出来,纸篓里躺着一个黏乎乎的粉红色避孕套,呵,小雅觉得怒火快要把她的胸口炸开了,她使劲踢倒纸篓,把纸篓里的东西通通倒进粪坑里,按水箱稀里哗啦冲掉了。她担心外甥看到这些肮脏的东西,她觉得姐姐简直是疯了。她闭上眼睛,飞快脱掉身上的衣物,拧开莲蓬头,清凉倾泻而下,舒服,嗯。她静静站在淋浴头下,享受冷水带给身体的凉爽。
黄天奎……张雨生……嗯。张雨生是怎么回事呢?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不肯主动?主动于他有什么特别意义?身体凉爽下来了,小雅的思维也冷静下来了。愿不愿回乡下去?愿不愿在如火的天里跟黄天奎下地淌一头一身的汗水?愿不愿呆在乡下过有板有眼的日子?好像……有大半年没见黄天奎了,总的来说,黄天奎人还是不错的,他还在等着她吗?张雨生这个寡言而好看的男人,是不是只因为城镇人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而不屑对她这个乡下女人主动,等着她主动送上门来?小雅的脑袋清醒了,但她依然想不通,往身上打了几遍泡沫,反复冲了几次,摸着皮肤有种生涩的质感,再也没有一丝黏糊糊的汗水了,连毛孔的油脂都搓洗透净了,才关掉淋浴头,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套上干爽衣服。她打算不再继续想这些烧脑袋的事情了,必须尽快出去喝点冰镇啤酒。
打开卫生间的门,矮个子男人直挺挺戳在卫生间门口,粗壮的身板差不多把门口都堵住了,他眯着胖眼,那缕不安分的精光在细眼缝下游弋。小雅的脑袋像被偷袭一棍子,懵了。
矮个子男人抬起胳膊,大手落在小雅清凉的手臂上,手掌心潮乎乎的。小雅惊愕万分,然后迅速甩掉矮个子男人的手臂。
“走开!”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矮个子男人的手掌又摸上来,钳子一样掐住她的手臂。小雅迎胸推了一把矮个子男人,他像生根一样岿然不动,模糊的笑堆在脸上的横肉皱褶里。endprint
“你姐想结婚,想疯了。”他说,脸上的笑容蔓延开来,笑得很真诚,像准备做一件心安理得的事情。
小雅瞪着他,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你姐算什么,被人穿过的破鞋子……你要补偿,替你姐补偿……。”矮个子男人朝她压过来,小雅已经贴在他的胸口上了。
“妈的!”她尖叫起来,“没人叫你来穿破鞋子,不稀罕就滚!”她没想到这个肮脏的矮个子男人居然有这样荒唐可笑的想法,恼怒得浑身发抖,她攒着力气挣脱掉矮个子男人的手掌,朝卫生间里退,矮个子男人已经把门口全堵住了
“你不可怜你姐姐,嗯?你不可怜?她可是你亲姐姐。”矮个子男人依然笑着,他迈进卫生间。小雅缩进墙角,怀里抱的换下的衣服掉到地上,她顺手捞起洗衣液瓶子。那是五公斤装的洗衣液瓶,已经用掉一半了,拎在手里依然沉甸甸的,照着人的脑袋来那么一下子,肯定能使人脑震荡。矮个子男人只到她的耳根,拼命搏一搏还是能给他点苦头吃的。
矮个子男人脸上的笑容有些凝滞,不过,他并不惊慌。
“你再想想,你想想你姐姐,你姐姐整宿整宿睡不着,几天都拉不出一次,她这是急的,我不急,我结不结都行。”他说,口气温和,像在哄劝一个不听话的顽皮孩子。
“就一次,神不知鬼不觉,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啊。”矮个子男人见小雅没吭声,觉得可以再进一步说服她。
小雅确实在想,想关于姐姐的事情,她无法做到无视姐姐的存在和姐姐目前的状况,她当然希望姐姐能过上她希望的日子,姐姐每次给她留的烤鸭,姐姐的黑眼圈,姐姐今早的哽咽,但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哇?小雅很懊恼走神那么一刻,矮个子男人已经又朝她走近两步了。
“我是个讲良心的人,我绝不会骗你,在这种事儿上骗人,是要断子绝孙的,我做梦都想当爸爸,你姐姐肯定能给我生个儿子的,啊……当然,别的女人也能给我生,我有得选择的。”矮个子男人的手掌又摸上小雅的胳膊,轻轻摩挲起来,像安抚受惊的小兽。也许在他眼里小雅就是一只小兽,他是个老谋深算的猎手。
“就一次,我就跟你姐结婚,我惦记你很久了,我发誓,就一次,你想,又不损失什么……对吗?”矮个子男人几乎是在耳语。小雅闻见他的口气里充满蒜头味儿,矮个子男人喜欢生嚼大蒜瓣,他说能防癌,各种癌,这种人大概连癌都怕他吧。
小雅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委屈,头一低,泪水迅速滑落,洗衣液瓶子在她手里沉若磐石。
“放下,瓶子重,放下,听话,好孩子!”矮个子男人看见小雅的泪水,显得更和颜悦色了,他伸手捉住洗衣液瓶子,小雅只是拽了一下,便放开了,她觉得必须拽那么一下子。她其实不糊涂,一点也不糊涂,她清醒着呢,只是不知道会有这么滑稽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一向要强的姐姐如果能如愿以偿过上她想要的日子,从此不再失眠和便秘,又有什么不好?
还可以搭下午的班车回莫镇,今晚在莫镇住一晚,假如老太太不反对的话。不知道这个时候肉铺还有没有猪心卖。可以和超市请明天早上的假,她从没请过假,老板一定会同意的。至于黄天奎,小雅觉得已经不可以再想他了。
小雅感觉到刚洗干净的身体又开始渐渐渗出细密的汗水,重新变得汗津津黏糊糊起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