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情如丝

2016-06-02 21:48罗永山
北极光 2016年5期

罗永山

父亲在家的角色是站班的衙役,母亲是知县,我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常被过堂审问的犯人了。母亲惊堂木一拍,父亲立即呼应:“威—武—”,场面着实吓人,和戏里演的一模一样。我从小就被这统治阶级的“两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让我略感欣慰的是知县常常也把衙役一起审了,弄得本来是耀武扬威当衙役的父亲还低三下四向我求情,搞统一战线,说是曲线救国,团结就是力量。此时,满满的成就感充盈我小小的胸怀。

话虽这么说,这两个上级领导,我可是不敢轻易得罪的,有时我还敢仗胆越级顶撞母亲两句,人家大领导向来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后果不会太严重。作为执法者的父亲可就大不同了,他那私家刑法可能随时普及到我身上,咱还是小丈夫不吃眼前亏为妙。事物总是两方面的,有失必有得。在那物资极度匮乏,恩格尔系数居高不下的年代,在食物分配上,我是第一受益者,享受九五至尊的待遇,然后才轮到出力干活的衙役父亲吃点残羹剩饭,高高在上的母亲大人则常常会食不果腹了。在当时那个年代,家家如此,我的同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是父辈们用那不很伟岸的身躯,不算坚韧的臂膀托举我们走过艰难困苦的岁月,迎来了今天丰衣足食的新时代。

父亲不到五十岁就驼背了,年龄越大越严重。现在我在街上看见驼背的老人,瞬间就会联想到父亲。父亲的性格也是懦懦的,老实得有些愚钝。全世界除了我以外,他不会管理、领导任何一个人。一生都是在社会最底层悄无声息地劳作,经年的繁重苦力,终于压弯了齐鲁汉子挺直的腰杆。老实人被人信任的程度自然就高,队长就量体裁衣,安排父亲在白天正常出勤的情况下晚上“看青”,就是给成熟的庄稼当保安,或者在队部当更夫,看家护院,多记半个工。乡里乡亲都知道父亲耿直倔强,父亲值更的时候,没有人敢去偷东西。如果说沉默是金,父亲无疑就是一座金山,一天也听不到他说几句话,从早到晚就是阴沉着脸儿不知疲倦地干活。刚从关里逃荒来时,我们一家借住在人家的北炕,当时是东西屋,南北炕,四户人家十几口人,密度不亚于集中营。整天鸡飞狗跳孩子叫,比早市还嘈杂热闹。在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父亲想盖一间草房,母亲咬牙卖了陪嫁时所剩的饰品,其中有一块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天圆地方的古钱币,大如小碗,那时我已经记事儿,印象非常深刻。向来刚强的母亲也不免悄悄流泪,祖辈留下的过货儿真就没有保住。也许是我年纪小,对物体有放大效应,到现在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么大的“大钱儿”,即便是在博物馆里。近半个世纪了,我从未问过父母这枚古钱币来龙去脉,怕勾起老人心酸的记忆。檩木换回来,房子就盖成了一半。每天生产队收工后,父亲就贪黑和泥打草、脱坯垒墙,除了上房梁那天请了几个乡亲帮忙外,他愣是一个人把房子盖了起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草窝,我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可栖息的家。在我眼里总觉得父亲力大无穷,有使不完的力气,说愚公移山,父亲或许真能把山再搬回来呢。父亲肩上磨出的疙瘩,手上的老茧,临老都没有褪去。

上小学了,学校分配给学生上交柴禾、粪肥的任务,每次都是父亲挑着担子,拉着爬犁帮我送到学校大门口,我再倒腾进院,我怕同学看见笑话。有次“支农”铲地,父亲央求老师说这孩子“苦夏”干不了重活 ,非要替我去铲地,让老师给顶了回去:“就是生产队长也不能替儿子劳动,德智体怎么全面发展?”父亲只好悻悻折返回家。现在的孩子可能都不会相信,我的小学桌椅全部都是泥土做的,坐垫是父亲和那些大人们用乌拉草编制的。课本是几个人一套,就是语文算术,写字本是买的黄纸裁剪而成。除此之外,在村里你找个带字的东西比找到甲骨文还难,真的就是文化的沙漠。墙上糊报纸的人家都是和公社、大队沾亲带故有瓜葛的人家,生活也相对殷实些。我总以为父亲没有啥心计,一条道跑到黑,不会拐弯儿。父亲却常常带我去这几家串门儿,聊天,熟络后让我看人家糊在墙上的报纸。农村人都大度,看吧,孩子爱认字是好事。我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馒头上,摆出各种高难姿势尽情阅读墙上、棚上的报纸。那报纸糊得横七竖八,毫无规律,我也只能深一脚,浅一脚,歪脖瞪眼地阅读了。说曹操,曹操到,人家大白馒头、猪肉炖粉条子上桌了,我的天,这可是我的最爱!我的眼神不由自主漂移到喷喷香的饭桌上,巴甫洛夫弄得我条件反射太厉害,哪有心思看报纸呀,人家越让我吃,我越馋越饿,直咽口水。父亲急忙打圆场:这孩子就是不爱吃肉,你看他多瘦。心想,不爱吃肉才是傻瓜呢。说话间,还是身不由己地抓起个馒头,用筷子迅速塞进嘴里一大块肉,在父亲的催促、呵斥下匆匆跑回家里。一场批斗会在所难免。父亲骂我没骨气没出息,母亲那刀子嘴更厉害:要是小鬼子来了,你不当汉奸才怪。嘿,还上升到国家、民族层面了。不管咋说,在责骂声中,我还是把馒头就着那块肥肉享用了。自那以后就有了规矩:在家吃饱后,在不是饭口的时候才能去看报纸。

一个暑假就把报纸看完了,父亲又盯上了村里最有文化的老中医,我自小就在老先生那里看病抓药。记忆中老人总是在眯着眼摇头晃脑地哼唱药书歌子,看病不要钱,只收取汤药钱。还会写毛笔字,每逢过年,家家都拿着红纸请他写对联,年年也都有把“肥猪满圈”贴在房门上的笑话。我对老人家有些敬畏,总感觉他很神秘,像个神仙。父亲有意让他收我做徒弟,将来也当个治病救人的乡村郎中,父亲担心我的身板儿干农活会很吃力。哪知道老神仙一点面子也不给,一口拒绝:这孩子不能吃苦,不是当郎中的料。拜师不成,父亲怯怯地哀求:跟您老人家学几个字也行啊,将来能记个工分,给关里家写个信啥地。老神仙没有做声,也没有表示拒绝,随手拿了一本《汤头歌诀》,回去背唱吧,这是最简单的药书了。我和父亲如获至宝,喜滋滋的捧回家中。可是我翻开书,头就大了,都是繁体字,我根本不认识,也没有字典,顺都顺不下来。那时,我只认识一个繁体字“羅”,那还是我七岁时父亲领我回老家看望奶奶,在黄河故道我家祖坟的墓碑上看见这个字,这个家族的符号到我这里已经沿用了几千年。读不懂,只好把书还给神仙爷爷。爷爷露出难得的微笑:凭记忆,我给你誊写了几张训蒙文、千字文的诗句,回去好好温习。后来老人还送我一副书法对联:“兴来得意无真草,满纸烟云笔下生”。几十年了,从图书馆到现在的百度里,我都没有找到这副对联的出处。神仙就是神仙啊。

父亲一生经过手里的钱,绝对没有一次性超过千元的。圆角分的货币单位,我家常用到的是后两位。一根铅笔两分钱,一个鸡蛋七分钱,一个工分几分钱,年景好也就是几毛钱。父亲一生唯唯诺诺,不惹事,怕担事,手里有点钱也会立马交给我母亲攥着。父亲爱喝酒,酒量不算大,一喝就醉,父亲这个“优秀”的毛病原封不动地遗传给了我,从小父亲就让我学喝酒,先是用筷子蘸酒让我吸吮,后来用杯子,估计我还没有戴上红领巾的时候就戴上酒精肝的“桂冠”了。要是向母亲申请点儿买酒专项资金那可就难了,相邻大队就有烧锅坊,用麦麸子、米糠烧的白酒,很有劲儿,四毛钱一斤。家里除非来了极其尊贵的客人才可能备酒,我也跟着上桌。否则,父亲只能望着烧锅坊兴叹了,为此,父亲没少发牢骚,还背地里偷偷骂俺娘,我也附和着叨咕母亲的不是,责怪母亲太不近人情。父亲有时又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劝导我 :小儿来(鲁西南方言昵称:儿子的意思,女儿则称呼妮儿来),咱俩也拗不过她,咱还是忍着吧,你奶奶比你娘还厉害呢,女人都这样啊?太可怕了,我那可怜的爷爷可是怎么熬了呢。

高考初考通过后,都集中到县五中学习,自此这所学校改名为实验中学。现在的高考录取率是那时的无数倍了吧,可那时,我们四个乡下来的学生,没有一个家长来陪读陪考。明天开考,今天老师给放假,让大家放松一下,校园里笼罩在大战前的寂静紧张氛围里。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晃动到我眼前:啊?父亲!“咱爹来了!”大家炸锅似的奔跑过来,帮父亲卸下背负的炒面、鸡蛋、咸菜。父亲为省下一元五角的汽车票,起大早走了很远的土路来的,父亲以前没有来过县城,一个字不识的父亲是怎么找来的呢,他当然也不知道明天是高考的日子,算是误打误撞来给我们陪考的吧。朱自清的父亲给他买了几个橘子,就感动得泪流满面,人家大文豪就是感情丰富,我这凡夫俗子只是傻傻地满怀惊讶地杵在那里。大家都喊爹,父亲只是幸福地憨憨笑。小泉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搪瓷缸子白酒,足足有七、八两,我们就在宿舍里,围拢着父亲开起了“party”。半斤酒下肚,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话匣子就打开了,酒,不愧是个好东东啊。父亲又讲起了他当护庄队员反鬼子扫荡,讲随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当民夫抬担架的故事。以前,多次听他酒后讲过,但都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同学问父亲枪法准吗?父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还啥枪法,就一支火铳你四爷背着,他是队长整天枪不离身、身不离枪的,别人休想摸一下。那要是鬼子来了咋办?父亲细述,事先就把粮食藏起来,护卫着庄上老小跑进黄河滩上的芦苇丛里躲起来,鬼子走了才敢出来。我们面面相觑,倍感失望。这护庄队和电影里扒火车、炸桥梁、直捣鬼子心脏的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差远了。当晚,父亲睡得特别香,我和小泉一个被窝,在父亲如雷的鼾声中也渐渐进入甜美的梦乡。

多年后,我把父母从农村接到了边塞山城,我们一家三代五口人蜗居在“修理营小区”五十五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一住就是十五年,我家孩子几乎就是在沙发上长大的。父亲离开他熟悉的乡土,很不习惯,嚷嚷着让我给他找活干,我跑了好几个工地,人家都嫌他年纪大不收,我说哪怕不给工钱也行。好说歹说地恳求,让父亲在工地当了些日子更夫,也算是父亲发挥专业特长,重操旧业。后来那包工头还是不干,说倒找钱也不敢用,怕老人有个闪失负不起责任。父亲常说:咱庄户人,饿不着冻不着就是好生活了。儿媳妇做啥吃啥,啥都好吃,一件衣服穿好几年,不让给添置新衣裳。星期天,我照例骑自行车驮着父亲去洗澡,回来路过单位门口,那时,我刚调到基层的一家新闻单位。我领父亲到我办公室歇会儿,这也是父亲唯一一次看见我办公的地方。父亲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我倒了杯水递给他。我拆开几封来信来稿,随手翻了翻近日的报纸。个把小时的光景,我俩没有一句对话,余光看见父亲始终看着我,一口水也没有喝。下楼时,父亲问我:你天天就是这样干活?哦,是的。知父莫过于子了,父亲的意思我懂,就这样轻松的活计,每月国家还要给开好几百块钱,农民种一年地也不保准剩几百块钱呢,太不公平了吧。父亲真的老了,行动也愈发迟缓,有时在阳台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动不动,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尊泥塑的雕像。

出差路过省城,已是厅官的小泉请我吃烧烤,看他点菜的节俭劲儿还没有腐败,餐后除了半盘花生米,那肉串子个个光秃秃的成了狗不理。好友重逢,相见甚欢,一番推杯换盏,慷慨陈词是免不了的。什么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小乔又出嫁啦,残阳似血、人生如梦的乱七八糟一大堆,最后以痛骂一顿日本鬼子结束盛宴。这家伙在东方慕尼黑呆久了,很是能喝涨肚的玩意儿,我自小学的是喝白酒的专业,这满箱的啤酒他报销了一大半,多少也带些醉意了。临了,他拿出两瓶纸包纸裹的地方名酒,满脸严肃地嘱托我 :就算你代表我,陪着咱爹慢慢喝,别总在外面胡吃海喝的,神马都是浮云,爹才是真的!我略带歉意,满是虔诚地应答:一定一定。

《论语》说:父母在,不远游。我何尝不想多陪陪耄耋之年的双亲啊,可是公务在身,我怎能不去履职尽责。“自古忠孝难两全”,我体会无数次了,两位高龄老人始终会让我的心悬着。初春时节,江南已是繁花似锦,花红柳绿了,我正在“长江三角”地区出差,夫人电话告急:咱爹这次恐怕挺不过去了,医院下过两次通知。我星夜兼程赶回到医院,此时父亲已经深度昏迷,我凑近喊了几声爹,他真就微微睁开了眼睛,父亲是在等我回来。几个小时后,次日凌晨一点,父亲安详地走了,像熟睡一样。这天恰好是“五一”劳动节,辛勤劳动一辈子的父亲在自己的节日里驾鹤西去,这也是上苍对父亲一生最完美的注解。父亲生时没有夏花之绚烂,死时却如秋叶之静美 。

我常常揣瓶酒,独自一人到父亲的墓地前伫立一会,默默地和父亲对饮两口。若干年后,我也会来到这里,在父亲的脚下找个地方安身。下辈子,我给父亲当“衙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