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岩
木祥十分疲倦地上了火车,将两个手提箱刚安顿好,火车便晃了一下,驶出了广州站。
这是一列普通的直快客车,顺着这条线一直向北,就能够将木祥载回东北老家。
除夕的夜晚,广州站灯火通明。平日里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的月台则显得挺冷清,透过车窗玻璃,木祥只能看到在站台上来回走动的十几个警察和工作人员。
木祥之所以选除夕的夜里走,无外乎有两个原因,就是等公司结算他应得的奖金和躲开蜂拥的人群。其实,在他的心里还有一个算不上原因的原因,那就是赶除夕的夜车走,能省下一百多块的高价票钱。对于这一点,他在昨天才知道,也就是昨天下午他到公司里等待领取工资和奖金的时候,跟他很要好的浙江打工仔顾小朋在火车站给他来电话说,回东北的火车票还是紧俏,就连硬座也得要多加九十块钱左右。
他咬了咬牙说那就先别买了。
待结完账后打好行李,木祥匆忙地赶到火车站一问,果然跟顾小朋说的一样,索性就想,就晚回去一天,辛辛苦苦赚的钱不能白白被人糊弄去不说,过一个晚上再走,车上人还不多,这样就能保证有个座位,只是这样就得在大年初一才能与家人团聚了。
木祥掏钱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后,就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声:可恶的票贩子。
虽然已近隆冬,但在羊城广州温度却还是挺适宜的。木祥坐到与自己票号相对的位置上后,就觉到了额头上的那些细密的汗珠了。
木祥环顾了一下周围,整个车厢里却只是寥寥无几的十几位旅客,他就在心里极为惨淡地笑了一下,自己还从未坐过旅客这么少的火车呢,想想只是为了省百十块钱却要将与亲人团聚的幸福时光消耗在孤寂无助的旅程上,也真是难为了自己。这许多年来,从家乡那个小镇拼了命的学,才得以进到一所中专校门,毕业了,又自找门路闯荡到了广州这个大都市,好歹在一家电子公司混了个朝不保夕的职业,活得也真是累呀。
木祥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时针已经指向了晚九时十九分,火车正加足马力朝远方急驶,窗玻璃上已经没有那过于闪亮的城市灯火了,城市灯火正被无边的夜色取代。
车厢里,不时有旅客走过,或者是站起身到行李架上取东西,木祥知道这节车厢的十几个人就将是他今夜旅行的伙伴。
车厢里有音乐声响起来时,木祥起身从头上的旅行袋里拿出一个茶水瓶和一本最新到的期刊《花城》,将杂志放到面前的茶几上后便拿着茶水瓶朝车门外走。
在车门连接处接满水要往回走的木祥被一个女列车员叫住了。那女列车员长得挺朴素的,不算好看的脸上在车厢的棚顶灯映照下隐隐地有几粒小米粒大小的雀斑。
女列车员挺神秘地对他说,你要不要香烟?说着,就以极快的速度从怀里掏出一条“555”牌子的烟来,说,很便宜的正经货,40块钱一条。
木祥犹豫了一下,还没有决定买不买时,嘴上却顺便问出了一句话,咋这么便宜呢?
木祥问过之后就后悔了,其实,他根本不想买。自己虽然不抽烟,但在广州工作了好几个年头,凭经验他是知道女列车员手中的香烟的价码的,那烟在广州的市面上至少要卖十几块钱一盒。
女列车员就极亲切地扯了他一只衣袖说,是走私过来的,要不哪找这便宜的货呢?末了,又加了一句,哎,要不要?
木祥想了想,就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块钱的票子,然后接过了那条烟。
女列车员又摸出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杂志来说,十块钱就别找了,再给你一本书,在车上没书看哪行呢,一夜的路呢,得慢慢地消磨时光啊。
女列车员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木祥想不要那本书,无奈女列车员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看起来好像是有意在躲他似的。
木祥无奈地晃晃脑袋。
回到座位上时,他就发现自己位置的对面多了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正在弯腰整理她的手提包。
木祥想,刚刚还没有人的,这会儿却冒出来个女人,木祥捧着茶水瓶的手就抖了一下。
坐下来后,女人也转过身来,转过身来的女人就冲他笑了笑,木祥便也惶恐地笑了笑。
这时候,木祥才发现女人长得简直是太美了,他还从来没看过这么美的女人。
女人一身的呢裙,头发披散着,油黑瓦亮的,真就像小说里形容的瀑布一样。
木祥想再看女人一眼,但他还是脸红红地忍住了,他想,自己一个男人怎么能总想看人家女人呢?最起码说那是不道德的,木祥便低下头翻开了那本书,这回竟让木祥更加脸红了,女列车员给他的那本杂志就是顶了他没找回来的十块钱的杂志,竟是一册女人的裸体写真集。
木祥意识到对面的女人也会看到他手里的这本杂志时,就抬起头看了女人一眼,果然那女人也正用眼睛盯着他手里的杂志看,木祥的脸就红得不成样子了。
木祥将一双手整个地捂住了那本杂志,口中语无伦次地说,瞧这列车员咋能卖这种杂志呢?说着话他便站起身朝车厢连接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唠叨着我得找她退钱,都把我当成啥人了?
木祥磕磕绊绊地来到车门口处的乘务员室,挥手敲了敲门,出来的女列车员问他有什么事吗?
木祥就说不是你,刚才车刚开时那个女列车员呢?我找她退书。
乘务室里那个圆脸的姑娘说,哪个列车员,这节车厢今晚就是我值班,你找哪一个列车员?退什么书呀?
木祥将手中的那本杂志举给圆脸的女列车员看,说刚刚卖了我一条烟的那个,她怎么能强行卖我一本黄色书刊呢?她在哪儿?
圆脸的女列车员更加糊涂地望着他。
好半天,圆脸的女列车员才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那女人是从广州站上来的专门卖假烟的吧,早在一站地就下车了,瞧你,挺像样的一个人咋上她们那些家伙的当呢?
木祥没话说了,他沮丧地摇了摇头,朝车厢里走去。
回到座位上时,对面那女人正朝她浅浅地笑着,木祥便恼恨地咬了咬牙。
女人很善意地朝他笑笑,极轻声地说,给我看看可以吗?说着话,她已经将一只纤白的手向他伸了过来。
木祥还没做出反应,那女人已经将他手中的那本杂志拿了过去,女人开始仔细地翻看起来。
木祥也是语调很轻地说,你喜欢就送你好了,说过话后,他又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点不妥,干吗将这种书送人家呢?人家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自己送人家这种杂志是不是让人家想自己有何企图呢?这最起码说明自己有些伪善的意思。
木祥抬头看了看女人,发现那女人只是专注地看那本杂志,却没有听他说话,心里才算稍稍地轻松了些。
他开始捧起桌上的茶水杯喝水。水太热,将杯里的茶叶泡得都展开了细小的枝叶,碧绿得好看。
这会儿,女人继续看那本人体写生集,女人低下头看书的样子也很美。
木祥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去车厢连接处的厕所。木祥进了厕所,后先是解开裤带掏家伙撒了一泡尿,然后又仔细地查看了一下缝在内裤里边那沓钱。木祥将缝在内裤里的那沓钱隔着布捏了许久,心里才踏实了些。
木祥就想起和他同在一个电子公司的李青来,以及两个人一年零四个月的爱情。临要回家过年的时候,李青还特意帮他上街买了这个特号的肥佬短裤,特意帮他缝了个装钱的兜,因为李青知道他已经好几年都没回东北老家看他娘了,还特意将她积攒的钱塞给了他两千块。
木祥想着想着眼睛就湿了,他觉得李青人真好。李青是一个来自湖北农村的女孩,为人和善朴实,中学毕业后也是出来闯工作的。他觉得两个人能天南海北地走到一起,那也真是一种缘分,更何况两个人已经住在一起几回了,李青的那份温柔让他血热心跳。
木祥小心地系上裤带,又用手在裆前按了按,才踏实地走出厕所。洗了手回到座位上时,那女人已将那本杂志翻完了,杂志被放在他座位的一旁。女人兀白吃着一个苹果,用一把小刀削下来的苹果皮一圈一圈地连着堆在茶几上。
木祥捧起桌上的那本自己刚刚买的《花城》杂志,翻到第64页,开始看小说《乡村、穷亲戚和爱情》,可以说他之所以花九块九毛钱买这本杂志,就是冲着这篇文章打定主意的。木祥在广州水荫路的一个书摊上翻看这本书时,就被小说开头的一段话打动了,那段话写道:我们这个家族基本上都是穷人,他们分布于江淮一带,世代以务农、捕鱼为生。村舍掩映在绿荫之中,尖尖的红屋顶的房子。如果你走在江淮农村,你一定会看见这样的图景。当时木祥就在心里想,小说里描绘的农村老家该会是什么样呢?我也有很久没有回东北老家了,那个也是掩映在河滩红柳或者白雪下的乌川小村这会儿该是怎么个样子呢?
木祥没有继续往下看杂志的其它内容,他就掏钱买下了它。
也就是几天后的除夕夜的火车上,杂志派上了用场。
木祥开始兴趣盎然地读杂志。小说以极其平静的语气写道:想起来,大家都是亲戚,他们血液的一部分,也在我们身上汹涌地流淌。他们都是地道的农民,在乡间生龙活虎惯了的,一向也是落落大方的,可是一旦离开那片土地来到城里,他们全变了。木祥读完这段文字后,就放下了手里的书,闭目思索了一会儿,他在心里想,作者指的是什么呢?那些穷亲戚怎么一到了城里就变了呢?自己已经来广州四年多了,虽然没能够回家一趟,但整个心还是挂牵着母亲和家乡小村的啊,这不,好歹磨了十天假下来。他算过,十天假对他来说,在家里呆的时间也就是六整天,那是要刨去路途的,就是这十天还是苦着脸去央求了老总两回呢。
火车轰隆隆地在荒原上行驶,车厢里开始有人来回走动,多半是来回串着找人的,或者是刚刚上来去后面找车长补票的。木祥正要继续看那篇小说时,被对面的女人的手碰了一下,木祥抬起头来发现那女人正笑着将一个削好了的苹果朝他递过来。
木祥感觉到女人的笑有一种不可抵挡的魅力,不容他拒绝,木祥不好意思的接过那只苹果,朝女人笑了笑算是道了谢。
木祥吃苹果的时候,女人拿起了他身边的那本人体写真集说,现在的人还真是开放,连最隐秘的身体都可以暴露给人看。
木祥听了女人的话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一下。
吃完苹果,木祥见那女人还在翻看那本写真集,便起身从自己的一个提包里取出一袋椰子糖来,打开袋口往桌子上倒了十几颗,然后,小声地让女人吃糖。他没有给母亲买什么,除了李青给他母亲买的两件廉价的鸭绒袄和一条红绒围脖外,就是他给哥家孩子买的一些糖果,再就是用来向母亲表示孝心的那九千块钱了。
女人也没有客气,接了糖一连剥了两颗,放进嘴里,嚼起来。女人吃糖的姿式很特别,让木祥看了心疼。他在心里想,自己小时候能吃到一颗糖那是不容易的,不是过年了就是家里来客,会带些糖果来,分到一颗会放进嘴里慢慢地含,让那糖汁多在口腔里存留一会儿,可女人却用牙齿嚼,女人很快就将两颗糖消灭了,女人看了看桌上剩下的几颗没有再去拿。
木祥手里摆弄着他剥开的那颗糖的糖纸,看上面的一个跳舞的小人。糖纸花花绿绿的,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的某一段时光。
对面的女人很轻柔地说,老弟,你一定是个挺能干的知识分子,是回东北老家吗?
木祥愣怔了一下,方缓过神来,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是回去过年的。
女人说,自己也是东北人,嫁了个发了财的广东佬,回去过个年也没时间。女人的口气好像是在埋怨他老公,女人说完了,还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木祥突然间对女人有些同情起来,可也是,像她们这种结了婚的人回家都该是成双成对的,家里人见了才会欢喜。她男人也真够狠心的,大过年的让她一个女人家自己坐夜车,如果换到自己身上肯定不会的。
女人拿出一个小圆镜和一把十分精美的小牛角木梳,开始对着镜子梳头。女人梳头的姿式很美,让他有些心动。
这时候木祥觉得自己不该老是盯着人家看,女人梳头有什么好看的,在广州他也看见过李青在他面前梳头,李青也是披肩发,只不过头发丝有些发焦发黄而已,而且李青还会在梳完后问他是否齐整。
木祥重新捧起那本《花城》杂志,想继续看小说,但女人又开始跟他说话了,女人说,小老弟你还没结婚吧?
木祥羞红着脸说没呢。
女人就又问,那处了对象没有啊?
木祥说,有的。
女人放下手中的木梳,拿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盯着他,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这会儿,那个圆脸的乘务员引领着一个推了手推车的女人走进了车厢,喊着大家都过来领盒饭,并大声地说是免费的。
女人就起身朝那车子走过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一次性的餐盒,挺兴奋地放在茶桌上说,是肉馅的饺子,年夜饭呢。女人一边将一双卫生筷递给木祥一边说,现在火车上的服务质量真就比以前强了许多,以前我也赶上一次除夕夜里往家赶,哪有饺子吃啊?车上冷得邪乎,冻得我一夜都没合眼睛。
木祥打开餐盒,见果真是一盒热气腾腾的水饺,心里就热了一下,就跟着点了一下头。
女人又起身从手提包里摸出两个易拉罐啤酒,拉开一个摆到木祥的面前说喝点吧,这也算是过年了,说着自己拉开另一罐喝了起来。
木祥有些不好意思,在女人的再三示意下才拿起那罐啤酒喝了一口。
两个人又海阔天空地唠了一会儿,时间就到了凌晨两点了。木祥算计着再有六个小时就能到哈尔滨,那么下车后再倒一趟火车,明天下午就能到家了。
两个人将饺子都吃了进去,还就着女人后拿出来的香肠和鸡腿又喝了十多罐啤酒。两个人迷迷糊糊地说了一些悄悄话,后来,木祥觉得女人坐到了他这一边,紧紧地挨着他,两个人俨然成了一对情侣,后来,木祥说有点困,就枕着女人的大腿睡了一会儿,接着女人对他耳朵说要上厕所,他也感到有泡尿憋得慌,跟着女人去了。车厢里的灯光已换成暗色的棚灯,木祥在十分昏暗的光线下被女人搀着去了厕所。两人进去后,他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被女人解开了裤带,自己好像还摸了女人的乳,后来再发生什么事他就记不清楚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木祥醒来了,火车继续在荒原上行驶。木祥在火车轮子碾踏铁轨发出的嘎嘎声中睁开眼睛后才发现他是枕在女人的大腿上睡了一夜。
木祥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先就腾地一下红了起采,继而昏沉沉地爬起身。女人也醒了过来,用一双手梳拢了一下头发,羞红了脸地附在他耳朵上小了声地说,昨晚你淘气了,你知道不?
木祥使劲地用手按了按额头,似有所悟地望了一下女人的胸,慌慌地低下了头。
木祥想,女人为什么要暗示他这个呢?他只能小了声地说酒喝得太多了。
这会儿,女人叫他起来帮忙,将车窗玻璃费劲地拉起来一截,然后,将堆在桌子上的那十几个空易拉罐扔了出去。
女人起身去了洗手间,洗漱完后返回来,又坐下梳头,女人拿着那面小圆镜很好看,镜子的后面好像夹了一个男人的照片。
木祥脸红红地站起身说,我去餐车买早餐请你吧。
女人笑了笑说,还是姐请你,你们挣钱不容易。说着便从手包里拿出几张百元的钞票,抽出一张递给他,示意他拿这个去买,木祥有些不好意思,但在女人的催促下还是去了。
木祥先进了列车连接处的厕所,撒尿之前先用手摸了摸缝在内裤里那些钱。谢天谢地,钱还在,还是那么厚厚的一沓,他悬着的心才落了地,木祥接着便掏家伙撒尿,澄黄的尿液流得很不顺畅,而且他感觉到下身有些隐隐发痛,突然间他明白了女人刚刚对他说的那句话。木祥费劲地想了想,好像记起了两个人是在这厕所里,他便恨起自己来,都怪那些啤酒,自己咋就喝了那么多呢?而且是喝一个女人的啤酒,而且是白喝,木祥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无耻之徒,他恨不能挥手给自己一个耳光。
木祥将从餐车上买回的两个盒饭放到茶桌上时,女人已经梳好了头,衣着光鲜地坐在他的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木祥就更觉得脸上发起烧来。他将女人给他的那张百元钞票还回到女人的对面说,姐,餐车里没什么好菜,就是这盒饭,用我的零钱了。
女人有些不高兴地将钱放到桌子上,两人开始吃起来。
吃饭的时候木祥始终不敢多说话,只是听女人讲。女人给他讲了有关她的身世,使木祥知道了女人原来还是个演员,演过很多有名的戏呢。
女人跟他说那些戏的时候,还问他看过没有,木祥只是发窘地摇头,心里想他哪看过那些戏呢,整日里在公司做活忙得焦头烂额的,哪有功夫看戏呢,就是连节假日想抽点时间陪李青上街逛逛都挺难的。
火车行驶开始平缓起来,木祥觉得女人长得真是很美,他低着头一边摆弄手里的书一边想,她比李青要好看得多。
木祥在心里想,昨夜自己是喝多了,跟女人在一起时的那份美妙就浑然不觉了,要是不喝多该会多好。
胡思乱想的木祥觉得要是再有一夜的旅程该有多好,他还会和这个女人呆在一起。这会儿,他觉得女人是他的一个亲人了,即便不是自己的媳妇,那也应该是一个密友,一个亲密无间的人。你想想,两个人连性都有了接触,那还不算是亲人吗?他想还有三个多小时的旅行,他该对女人说点什么。
木祥便用一双深情的眼睛望着女人,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木祥先是告诉女人他很穷,他就像小说里写的那些穷亲戚一样出生在北大荒的一个山区小村里,他这么说的时候拿眼睛看了一下坐在他对面的女人,还将手中的那本《花城》杂志上的那篇题名为《乡村、穷亲戚和爱情》的小说展示给了女人。
木祥接着说,他没有父亲。父亲是在八年前的一个冬天给一家个体小煤窑挖煤时遇到塌方活活地砸死了,之后,姐姐用自己的出嫁换的钱给哥哥娶了房媳妇。
木祥有些声音哽咽地说,就在他外出打工的两年后母亲得了脑血栓,整日躺倒在炕上靠嫂子伺候,到现在已经三年多了。他知道母亲没有几天活头了,母亲躺在炕上总是念叨他的小名,等着他回去看上一眼。年前,哥哥又给他发来电报说,如果这一回不能回去过年,母亲恐怕就支撑不住了。木祥跟坐在他对面的女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角已经渐渐地湿了。
女人坐在他的对面也流出了泪水,但女人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听他讲。
木祥最后说,这次他不管那么多了,如果母亲需要他就晚回去几天,任公司给处分或者开除他都行,木祥还说,广州那么大难道就不能再找一份工作吗?
火车继续朝东北方向疾驶,车轮子哐哐地碾压着铁轨发出嘎嘎的声响。
女人的手已经和木祥的手握在了一起。
女人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声音很涩地说,弟,把你家的地址给我写下来,我过了年去看看你,兴许我们能一起回广州,我们好再搭个伴。
说着,女人就从兜子里摸索出一块纸片来,放到茶桌上,木祥也找出一支油笔,给女人写了他家那小村的地址。
女人很小心地将那纸片揣进了衣袋里。
之后,女人扭过一点身子解开了裤带,从里面数出四张百元的钞票来,和茶桌上那张加到一块,塞到木祥的手心里说,这点钱算是姐的一点心意,给咱娘买点东西。
是女人的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让木祥将钱收下了。女人是说给咱娘买点东西呀,木祥就没有理由拒绝这几张钱了,木祥哽咽着说,我真是遇上了一个好女人、一个好姐姐。
女人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她说再有几分钟她就要下车了。木祥隐约记得火车可能快到辽宁的一个城市了,他想女人就快到家了,他望着女人娇好的面容,竟有些依恋。
木祥起身帮女人将提包拿起来,送女人下车。
月台上覆了薄薄的一层细雪,好像是刚刚下过的,木祥就在心里想,这是瑞雪,瑞雪兆丰年,他默默地祝福着女人走好。
回到车上,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顺车窗玻璃他看见女人正站在他面前的月台上,依依不舍地朝他挥了一下手,他看到女人的眼角还有一滴泪水,凝固在脸上,女人的围巾在风中飘摆着。
车启动了,一两声汽笛就将那个女人下车的站台甩在了后面,木祥的心里突然间有了种空落落的感觉。
后来的事情就不重要了,三个多小时后,木祥下了火车,他又匆匆忙忙地换乘另一列火车,在下午时分回到了他阔别了五年多的家乡小村。
母亲喘息着抓着他的手,笑了。
哥哥嫂嫂忙着给他煮饺子。嫂子说,你姐一会儿就过来,她正在家给你蒸粘豆包呢。
木祥将李青给买的鸭绒袄给老太太拿出来,非让娘试试不行。
然后,在吃完饭之后,他回了自己住的小屋。木祥解开了裤带,他想将李青帮她缝的那些钱取出来,分一些给哥姐家的孩子,剩下的留给母亲治病,但木祥取出来的竟是厚厚一沓裁好了的报纸。
木祥呆了好一会儿,便躺倒在炕上不做声了。
哥哥进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说,是冻着了吧,你得多吃两片药才行。
这个年对于木祥来说真是太不顺畅了,尽管哥嫂和姐姐都劝他想开些,钱是身外之物,可他嘴上还是起了火泡。
他对家里人隐瞒了遇见那好看女人的细节,只是说自己太不小心了,竟将自己和李青好不容易积攒的钱丢了。
正月初六的头晌,院外有自行车的铃铛声,嫂子出去一会儿回屋告诉他,有人寄钱来。躺在炕上陪母亲唠嗑的木祥一骨碌爬起身,接过汇单一看,整整九千块钱,在汇款人一栏上写着姐姐两个字。汇单是从辽宁的北票寄出的,他想,是那女人下车的地方,一定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从回家那天起,他就断定钱被那女人偷了,但女人为啥又将钱寄回来呢?
木祥从邮局取回钱的第二天他又收到了一封同样寄自辽宁北票的信,信的落款也没写地址,只是署了姐姐两个字。
女人在信上说对不起,我骗了你,没办法,我也让一个狠心的男人骗了。在广州打工时那男人看中了我的美貌,假意娶我却在半年后跑到了国外。我也有个生病的母亲。回家过年的时候在火车上遇见了你,我知道你肯定有些钱,也知道你的钱来得不容易,但我恨你们男人,便在啤酒里放了安眠药,在广州的一个月里我已经这样得手了两回,然后趁你昏睡的时候换出了你藏在内裤里的钱。你在最后的时候给我讲了关于你自己的身世,讲了你卧病在床的母亲,让我良心有所发现,所以我要了你的地址,将钱给你如数寄回去,那多余的五百块钱就算是我对你身心侵害的补偿,给老人买点东西吧。过了年我就不回广州了,我想找一份安分的工作,我想我的生活应该重新开始。
木祥眼中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站在身边的哥哥问他这署名姐姐的人是谁啊?
木祥声音哽咽地说,是,是我曾经的媳妇。
责任编辑 阿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