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婚纱画

尹栋

一

郑铁印这几天眼皮总是莫名其妙地跳，这不，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又被惊醒了，郑铁印用手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闭上双眼，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在右眼皮上轻轻地按摩着。

这段时间作训科工作没白没黑地连轴转，高负荷连续加班，搞得个个人困马乏。兴许是睡眠不足，郑铁印自我安慰着，努力强迫自己不去想与睡眠无关的东西。一袋烟功夫过去了，放松按摩并没有起到实质性的效果，右眼皮仍跳个没完没了，郑铁印躺不住了，坐起身，一遍遍放大瞳孔环顾着室内昏暗的环境，心乱如麻。

郑铁印突然意识到右眼皮跳，与加班熬夜根本没有一毛钱关系。两个眼皮以前均不同程度地跳过，却都没有这次厉害。以往可不是这番情形，一沾枕边郑铁印就能酣然入睡，可这会儿全是右眼皮惹得祸，右眼皮跳得如同擂响的战鼓，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郑铁印的身体在床上拧成了麻花，始终处于似睡非睡似梦非梦的交界处。郑铁深呼了口气，开始默默地数数，数到100了也毫无睡意。

清脆的手机闹铃“嘀嘀嗒嗒”响个不停，郑铁印探起身将枕边手机抓到手里，快速摁了一下手机键盘闹铃就不响了，郑铁印把手机放回原处，重新躺回被窝，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舒展地伸着懒腰，“叭”地用力弹起身体，床板发出“吱吱嘎嘎”声音。按以往作息规律，闹铃响起，郑铁印还会再赖上四五分钟后起床，可今天因右眼皮跳了大半夜，折腾得郑铁印浑身不舒服，半秒钟也不想躺了。右眼皮跳得从来没有这般疯狂，郑铁印心里涌动着不安，一股稀奇古怪的想法萦绕在脑子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郑铁印清楚记得小时候只要眼皮跳，母亲总跟他唠叨起这句人人熟知的俗语。每逢这个时候，母亲总会等到夜深人静家人都睡着了，端盆清水在院子角落里到处泼一泼，默诵上几句听不懂的经语。不知是母亲的真诚感化了上苍，还是其他原因，总之很灵验，郑铁印的眼皮果真不跳了。如今，想起远在胶东半岛母亲的这句话，郑铁印的耳朵顿时痒痒的，心底有暖流涌动，郑铁印眼里有些发潮，他从来不信这些，尽管母亲唠叨很远很烦，但在远离家乡的日子里这是最温暖的陪伴。

起床号还没响起，郑铁印叠好作战值班室内务，穿戴整齐，捂着右眼从里屋走到外屋。立定、转身、齐步，郑铁印像旋转的陀螺，漫无目的地在巴掌大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三节头军用皮鞋以一步75公分的步幅在大理石地面上节奏均匀地叩击着，像晨曦里响起的哨音，清脆而单调。通信员被军用皮鞋声吵醒，他睡眼惺忪地探起身，撩开窗帘一角，向外张望了数秒，嘭地一声光着脚丫跳下床。起床号几乎在通信员光脚落地同时响起，将整个营区在晨曦里唤醒。

郑铁印看着慌里慌张的通信员，认真而诚恳地说，你天天急三毛四的，下回早点起床不就完事了。通信员边穿军装，边头也不抬地对郑铁印说，郑参谋不是我批评你，你一大清早转来转去，转得我头昏脑胀，能不能坐下来歇会儿？

郑铁印没理会通信员，面无表情地捂着右眼走出值班室。

你是不是右眼皮跳？通信员的声音旋风般地刮了出去，重重撞击在郑铁印的耳膜。

你怎么知道我右眼皮跳？郑铁印耸着双肩，折身返回值班室，皮鞋声戛然而止。

这么简单的问题连上幼儿园的孩子都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却答非所问，这是怎么了？通信员扣好军装的风纪扣，上前摸摸郑铁印的脑门，又回手摸摸自己的，满脸疑惑地看着郑铁印。

没怎么，右眼正如你所说跳得心有些发慌，郑铁印如同霜打的茄子，有气无力地应付着通信员。

郑参谋，我真有个土方挺有疗效的，不妨你试试。

你小子能有啥好灵丹妙药，说不准是江湖郎中唬人的东西。

通信员一脸无辜地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没当兵之前，哪个眼皮跳，我奶奶会给我在哪个眼皮上贴块白纸，很灵验的，通信员边说边打开床头柜抽屉，拿出一个日记本，从里面撕下块手指甲大小的白纸。

肯定药到病除，保证你满意，通信员洋洋自得地端起水杯，将白纸浸湿，抬手准备把白纸给郑铁印贴到右眼皮上，郑铁印倒退几步，连忙摆手示意通信员不要。

怕有损于你帅哥的军人形象吧？通信员一语点中郑铁印要穴，搞得郑铁印脸红脖子粗，有些下不来台。郑铁印的确嫌右眼皮贴块白纸难看，才谢绝了通信员这番好意。

通信员见郑铁印一百个不情愿，认为自讨没趣一张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噘着小嘴，端起脸盆一溜烟儿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右眼皮跳得愈加厉害，从来没有跳得时间这么久，郑铁印心里憋得慌慌的，他潜意识地预感到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开饭号悠扬地回荡在营区上空。异常烦躁的郑铁印从洗漱间打来盆凉水，将整张脸全部浸入盆中，像海训那样憋起气来，试着缓解右眼皮跳。凉水驱散了郑铁印心头的烦躁，但丝毫也没缓解右眼皮跳动的频率。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吓得郑铁印打了个哆嗦，猛地抬起头，满脸湿漉漉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郑铁印从手机设置的来电铃声判断出电话是妻子关明月打来的。关明月很少与郑铁印早上缠绵，多数选择在晚上营区熄灯后与他甜甜蜜蜜地聊上半个时辰。

你再重复一遍，郑铁印接起手机，被关明月焦虑的声音震得没缓过神。

家里被偷了？郑铁印难以置信，并惊出一身冷汗，怪不得右眼皮跳得这么凶，闹了半天家里进小偷了，郑铁印算是给自己找到解释右眼皮跳得厉害的正当理由了。

郑铁印在市郊一个野战部队作训科当参谋，妻子关明月是市内一所大医院的医生，俩人结婚不到半年，平时离多聚少。关明月这段时间外出培训学习，郑铁印则忙着训练考核，家里天天“铁将军”把门，以至于让小偷“扫荡”了，俩人还蒙在鼓里。

郑铁印请完假，顾不得换上便装，穿着训练时的迷彩服满头大汗急匆匆地往家赶。

七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早上起床，天气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从西北方向翻滚而来，万里晴空瞬间被涂抹得天昏地暗，电闪雷鸣，一阵阵凉风刮起，雨点撒黄豆似的“噼里啪啦”骤然而落，巨大的水帘顷刻间将天地连成白茫茫一片。

右眼皮仍跳个不停，跳得郑铁印头皮一麻一麻的，郑铁印伸手从胸前迷彩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按照通信员所说从上面撕下块手指甲大小的白纸，将白纸含进嘴里用唾液润湿，闭上右眼，贴到右眼皮上。贴好后，郑铁印对着遮光板上的小镜左瞅瞅右看看，镜中右眼皮上盖着白纸的自己变成了小丑，顾不上这些了，现在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飞回家去，看看家里究竟丢了什么东西。

猎豹车蜗牛似的爬行在雨中，驶出营区一个小时了，路程走了还不到一半。郑铁印坐在车内向前半探着身子，右手拿着抹布与雨涮器配合着，不停地擦拭着车窗上的潮气。雨越来越大，猎豹车打着双闪减速下来，郑铁印犹如坐在一盆炭火上屁股扭来扭去，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用手绢不时擦拭着额头。

二

美丽的古龙江像条蜿蜒飘渺的玉带，将整个城市一分为二，南岸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北岸则草木葱茏人烟稀少。郑铁印的小家在古龙江北岸的宜兴家园，小区交付使用不到半年，居民来自四面八方各行各业。

郑铁印的小家位于小区西南方向的最外侧，临近湿地林荫小路，是套南北向的两室一厅。郑铁印和关明月对这所房子满意的原因就是因为这里风光旖旎，适合宜居。

当初，郑铁印和关明月为选套中意的房子，转遍了市区所有楼盘，几经比较，宜兴家园小区位置虽偏僻，各项配套设施也在建设中，但相对其他楼市价格便宜，而且站在16楼以上能俯视到整个古龙江一年四季不同的风景。

交完首付，办好贷款，没出三个月钥匙拿到手，俩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房子进行了简单的装修，添上饭桌、锅碗瓢盆和酱醋油盐米，贴上大红的“囍”字，一个温馨的新家应运而生。小家远离单位，除了周六周日偶尔小憩，其余时间郑铁印和关明月基本上很少回来。

车子驶进小区，拐了几个弯，停了下来。郑铁印右眼皮居然不跳了，郑铁印咧着嘴挤出了几丝苦笑，他把右眼皮上的白纸揭下后，箭一般地射向电梯口。

16楼走廊里被围得水泄不通，几名小区物业保安正忙着维持秩序。郑铁印心急火燎地走出电梯，就淹没在走廊讨论的旋涡里，左邻右舍你一言我一语，围绕着郑铁印家被偷而在高谈阔论。郑铁印眉头蹙成了一团，脸色铁青地挤进人群，

走廊里顿时鸦雀无声。郑铁印从看热闹的居民的南腔北调中听出了同情、恐慌、麻木，当然还有眼神流露出来的幸灾乐祸。

从小在农村长大的郑铁印，最不喜欢城市生活。在他看来，城里人脸上天天带着面具，比如住同一个单元多年楼上楼下也不认识，左邻右舍不走动，即使走到对面也是擦肩而过，形同陌路，而在胶东半岛的老家就不同了，从县城到乡下农村，不管走到哪里，熟悉与不熟悉，到处有股火辣辣的质朴劲儿，别提多惬意，相互对比而言，郑铁印更喜欢老家的味道，对城里有点疙疙瘩瘩的阴影，最令郑铁印索然无味的是那些闲着无事喜欢围观看热闹的，不管好事还是坏事，也不管是熟悉还是不熟悉，脑袋凑在一起，自觉不自觉地把舌头嚼来嚼去。

你可回来了，郑铁印被小区物业保安队长一把拽了过去。保安队长从武警部队复员，因彼此当过兵的缘故俩人熟悉了。保安队长告诉郑铁印，家里被盗是早上起来小区物业清洁人员发现并打电话报警的。

郑铁印看着家里敞开的防盗门，急切地问道，小偷怎么进屋的？现在家里什么情况？

保安队长满脸窘态地走到郑铁印身边，压低声音说，警察还在勘察现场呢。

调取小区电子监控了吗？找没找到犯罪嫌疑人？郑铁印额头上滚落着豆大的汗珠，声音里充斥着焦虑。

这个，你也知道，小区配套建设正在收尾，电子监控系统还没安装好……保安队长干咳起来，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郑铁印瞪了保安队长一眼，满肚子怨言地向防盗门后的年轻警察走去。

“同志，我是……”郑铁印张口刚要做自我介绍，后面的话就被年轻警察冷酷的眼神和右手食指放在唇边一个长长的“嘘”声制止住，咽回了肚里。年轻警察没理会郑铁印而是继续埋头做着询问笔录。郑铁印尴尬地杵在那里。

郑铁印嘴唇蠕动着，话语夹杂在唾液里卡在了嗓子眼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郑铁印急得嗓子冒了烟，他用力咳嗽着，年轻警察抬起沉重的眼皮，扫了扫满头大汗的郑铁印，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是这家的房主，有多久没回来住了？

大概一周没回来，郑铁印躲开年轻警察咄咄逼人的目光，将自己的目光移动到自家那扇敞开的防盗门上。防盗门看上去完好无损，看不出哪个部位有明显撬动的痕迹。

年轻警察没有继续追问，转身向室内喊道，师傅，用不用我帮忙？

不用，室内传出一个沙哑而苍老的声音。

师傅，户主回来了，你要不要找他核实情况？年轻警察晃动着身子，语气加重地喊道。

郑铁印随着年轻警察的喊声，踮起脚后跟向室内张望，目光被防盗门遮挡得严严实实，里面什么情况一点儿也看不到，郑铁印向前挪动了一大步，魁梧的身材像座大山挡在瘦弱的年轻警察面前。

你别妨碍我办案，年轻警察伸手用力扒拉了郑铁印一把，没有扒拉动，年轻警察撇撇嘴，又一头扎进询问笔录里。郑铁印用右手挠着后脑勺，笑得很无奈。

郑铁印讨了个没趣，慢慢蹲下身，将眼睛贴到防盗门的锁眼上。郑铁印曾参加过军校痕检班培训，听教授讲过锡条开锁盗窃的案件，至今他还有印象。此类案件屡见不鲜，电视报纸等新闻媒体多次报道过。

小区住户家发生的盗窃案有规律可循，小偷基本上从锁头下手，郑铁印上下左右一遍遍打量着锁眼。

郑铁印家只装了一道防盗门。关明月曾经要求郑铁印在防盗门里面再安一扇木门，郑铁印死活不同意，说防盗门已经很牢固，里面再装扇木门纯粹是多此一举，军人就是门神，给小偷个胆儿也不敢来偷。郑铁印这会儿回想起自己先前说过的那番话，有点惭愧，别看关明月整天唠唠叨叨，细品品她的话，真得有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锁眼没出现令人兴奋的蛛丝马迹，郑铁印失望地站起身。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警察走了出来，冲郑铁印招招手，示意他进屋。

郑铁印走进洋溢着新婚气息的小家，家里没有出现预想的糟糕场面，一切好像与盗窃现场毫无瓜葛。

“现场勘查完了，你好好看看家里丢了什么？别着急，一定要看准看仔细了。”老警察放慢语速，耐心地叮嘱着郑铁印，语气里透着安慰，郑铁印心头暖暖的。

郑铁印蹬蹬几步从客厅跑进卧室，蹭蹭几下又从卧室拐进了卫生间，最后慢悠悠地从厨房转回客厅，生怕疏漏了什么。

家里不像被小偷“扫荡”过，卧室里除家具柜门被全部打开，里面的物品翻得凌乱外，电脑、液晶电视、空调、冰箱、洗衣机等贵重物品原封未动。家里最值钱的物品都摆在眼皮底下，一样没丢，郑铁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劲揉了揉，眼前发生的一切太出乎意外。郑铁印忐忑不安地回顾着，脸色布满凝重。

你再好好看一遍，看看究竟丢了什么？老警察仍不温不火地劝解着郑铁印，希望他尽快为破案提供出有价值的线索。

郑铁印的目光从几大件电器上开始切入，扫瞄，过滤，移动，突然，郑铁印目瞪口呆地僵立在那里，挪动不了步子。他目光雷达般紧紧锁定在客厅墙壁上，墙壁上空荡荡的，两枚不长不短的铁钉像两把雪亮的匕首刺痛了郑铁印的眼睛。

客厅墙壁正中央的东西不翼而飞，郑铁印心里咯噔一下子，大脑一片空白，郑铁印喃喃自语道，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啊。

究竟丢了什么？老警察戴上白手套，急切地询问着。

一幅画。

一幅画，怎样的画？老警察语调里顿时充满了兴奋。

丢的是一幅36寸的婚纱画，郑铁印停顿了会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继续补充道，我自己画的画，送给妻子的一份新婚礼物。

这幅画可是无价之宝，它代表着我浓浓的爱，郑铁印语无伦次地表达着，心里堵得直发慌。郑铁印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幅画真的不翼而飞。

你自己画的婚纱画？无价之宝？满屋飘荡着老警察惊讶的语气。

丢失的婚纱画出自郑铁印之手。这幅婚纱画看似普通，却凝结了郑铁印的全部心血，他用了近两个月时间才创作完成。婚纱画有一个好听而诗意的名字，叫《幸福的玫瑰》，从画名可以看出，郑铁印用心良苦，新婚生活的甜蜜幸福不言而喻。这幅婚纱画郑铁印投入精力最大，也是从事油画创作以来自己最为满意的一幅作品。画上，关明月身着洁白婚纱，手捧一束红玫瑰，与身穿军装礼服的郑铁印正幸福地依偎在一起。

用婚纱画作新婚礼物，不是郑铁印的创意，而是关明月一个绝妙的金点子。郑铁印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在油画创作上有着很高的造诣，作品曾多次在国内外获奖。别人结婚要金要银要车要钱，关明月却要一幅婚纱画，郑铁印实在搞不明白，所以任凭关明月磨破嘴皮，郑铁印头摇得像拨浪鼓。

郑铁印失眠了好几天。

他从市场和名家那里了解到，以油画为流行风的婚纱画因色泽亮丽、质感柔软，不褪色不变形易于保存且收藏价值高正深受新婚男女青睐。婚礼上，向心爱的人献上自己创作的婚纱画作为新婚礼物，既能充分表达浓浓爱意，又能展示出与众不同的婚礼风格，郑铁印妥协了。

婚纱画创作之初，郑铁印构思的画面是关明月身着红色婚纱裙羞涩地静坐在烛光下，并取名为《美丽的新娘》。关明月看了郑铁印构思的草图后，刷刷几笔，在自己身旁勾勒出郑铁印身着军装的轮廓。郑铁印拗不过关明月，只得重新构思创作。这幅《幸福的玫瑰》婚纱画创作完成后，郑铁印请省内一位著名书法家提写画名，装裱后在新婚典礼上赠送给关明月。收到这份特殊的新婚礼物，关明月热泪盈眶，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大大方方地送给郑铁印一个甜蜜的吻。

婚后，关明月把这幅婚纱画挂在客厅正中央的墙壁上，郑铁印认为还是放到卧室里好。关明月坚持挂在客厅里，用意不言而喻，嫁人就嫁解放军。

值钱的东西不偷，偏偏偷走一幅婚纱画？一连串的疑问在郑铁印脑袋里鱼泡般地冒了出来。

老警察更是一头雾水，干了这么多年警察，还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蹊跷古怪的案件。现场没有留下多少有价值的线索，老警察把年轻警察喊到跟前，俩人小声地商量了一会儿。

趁着俩人相互咬耳朵，郑铁印左看看窗户，右看看屋门，脑子里一刻不停地对小偷如何入室盗窃打着问号。从自家失窃现场看，楼层这么高，没有绳索没有帮手根本无法攀爬，再者家里窗户封闭完好，根本不像破窗入室作案。有一点可以肯定，小偷应该是从防盗门上下手，可防盗门上没有作案工具撬动过的痕迹。难道是小偷飞进来的不成？郑铁印自我进行推测着。

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年轻警察走到郑铁印面前，打断了郑铁印思路。十分钟后，询问笔录做完后，郑铁印确认无误后签字，并将询问笔录递回年轻警察手里。

现场已经勘查完毕，我们会抓紧时间破案，请您随时与我们保持联系，老警察给郑铁印留下联系电话后，与年轻警察客气地同郑铁印道别。

走廊里的人群随着警察的离开，潮水般地退去。

郑铁印用力关上防盗门，嘭地一声，郑铁印身后传来东西掉到地上摔碎的声音，吓了他一大跳。郑铁印扭过身，看到防盗门上露出了一个圆圆的黑洞，防盗门上的猫眼跌落在室内的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好端端的一个猫眼，怎么说掉下来就掉来了呢？郑铁印站在防盗门前，满脑子像灌了浆儿，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

三

郑铁印洗了把脸，脱掉身上的背心，背心湿漉漉地粘在身上，裹得他透不过气。

整个下午，郑铁印都在忙，忙得手忙脚乱。家里进了小偷，门锁理所当然地要更换。郑铁印打电话请来修锁师傅，准备把门上一切不安全的因素排掉。

修锁师傅年过六旬，干活麻利，三下五除二，门锁换完了。

郑铁印让修锁师傅坐下来先歇一歇，修锁师傅也没客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边喝水，边与郑铁印侃侃而谈。修锁师傅三句话不离本行，说得都是与修门锁和猫眼有关的话题。郑铁印从修锁师傅嘴里了解到，防盗门上的猫眼是被专用工具卸掉后又重新安装上去的，假若不是用力关门，猫眼不会掉下来的，重新安装上去的猫眼并没拧紧。

郑铁印拿起那个摔掉的猫眼，趴在上面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修锁师傅站起身，用手指着防盗门说，看那儿没用，要看你就看防盗门上的猫眼洞，那上面准有作案工具留下的细痕。

郑铁印按照修锁师傅所说，把眼睛贴在防盗门的猫眼洞上，果然在那上面有几许细痕，如果不仔细看，真的难以发现。郑铁印倒吸几口凉气，倘若不是修锁师傅再三提示，自己还被蒙在鼓里，说白了，防盗门之所以能被轻松打开，小偷是从猫眼下得手。小偷用什么样工具打开的猫眼，打开了防盗门里面的锁头，修锁师傅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修锁师傅换完猫眼，又在门内给猫眼安装了加固扣，扣眼缺口向下。修锁师傅告诉郑铁印，别小瞧了这个小小的加固扣，它能轻松解决掉猫眼被破坏的难题。修锁师傅换完锁，拿着工钱转身而去。郑铁印望着安好的猫眼，心里乱成一团。

夜幕降临，小区内灯光稀疏，家中最有纪念意义的婚纱画被偷，糟糕的心情折磨得郑铁印吃不下晚饭，三四个大小不一的水泡雨后春笋般列队在他的下嘴唇上。郑铁印没想明白，小偷为什么放着贵重物品不偷单单偷走一幅婚纱画。

下午，郑铁印在电话里将家里失窃的情况如实告诉了关明月。关明月听说婚纱画丢了，“哇”地一声在话筒里哭出了声，关明月责怪郑铁印死脑筋，不听话，要是早把家里门锁更换了，再装扇内门，今天这种闹心事情就根本不会上演。

郑铁印自知理亏，诚恳地向关明月做了一番检讨，并承诺重新画一幅更好的婚纱画以弥补过失。关明月见事已至此，知道俩人再为婚纱画丢失一事争论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也找不回来那幅婚纱画，还会伤害到彼此感情，于是语气缓和地给郑铁印一个台阶下。郑铁印闷闷不乐地把电话挂断，没有像往常那样甜言蜜语地等待关明月先挂断。

半夜时分，熟睡中的郑铁印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郑铁印穿着睡衣打开防盗门，关明月一阵风似的刮进屋里。俩人通完电话后，关明月越想越不放心家里，便提前结束培训，直接飞了回来。

关明月蜻蜓般在屋里绕来绕去，最后满脸潮湿地坐到床边。郑铁印随手从床头柜上的纸盒里拽出几张面巾纸，手忙脚乱地为关明月擦拭着，关明月猛地低头咬了一口郑铁印手背，郑铁印疼得“哎哟”一声，直咧嘴，后退好几步，右手手背上留下了两行清晰的牙痕儿。郑铁印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满脸怒气地瞅着关明月，关明月显然还在为婚纱画被偷而伤心难过，郑铁印成了她发泄怨气的出气筒。

这可恶的小偷，抓到你后非得把你千刀万剐了不可，看把我媳妇给气得都变成了煤气罐，郑铁印有意牙齿咬得嘎嘣嘎嘣直响，想方设法逗关明月开心。郑铁印以往同关明月开玩笑时，关明月准会握着粉拳扑到他怀里，轻轻地敲打着，羞涩满面地撒回娇，这次关明月却端着架子，没有冲郑铁印撒娇，眼圈微微发红，呆坐在床边。

有失必有得，那幅婚纱画丢了，就当破财免灾了，郑铁印安慰关明月，怕她上火憋坏身体。

丢了？你说得轻巧，哪有在自家丢东西的道理，关明月话语里弥漫着火药味。郑铁印坐在关明月右侧床边，耳朵里溢满了关明月喋喋不休的唠叨，他清楚关明月心直口快的脾气，唠叨完了气也就消了理也就顺了。

郑铁印与关明月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与关明月认识之前，郑铁印看了足足有一个加强连的对象，愣是没有一个看对眼的。郑铁印眼光不是过于挑剔，而是大部分女方与郑铁印根本没电，不是嫌他没住房，就是嫌两地分居太辛苦，过早地把郑铁印淘汰出局。郑铁印越看越没信心，一听别人给他介绍对象，脑袋就胀得大大的。老营长当初撮合郑铁印与关明月第一次见面，他既怵头又不太情愿。怵头理由很简单，女方是高校讲师，白富美条件，而自己与其门不当户不对，幸亏老营长家嫂子出面再三动员，郑铁印否则会犟得闷在屋里，死活都不愿相这门亲，就有可能错失这次姻缘。

龙眼识珠，凤眼识宝，俩人第一次见面，关明月脸庞上泛起的红晕像两朵盛开的桃花，映亮了郑铁印的心。关明月从小羡慕军人，爱好画画，与郑铁印有着聊不完的共同话题，时间不长，约会次数也不多，俩人很快做出结婚的决定。

破什么财？免什么灾？你知道吗，都怨你，就是因为你在部队经常忙工作，我一个人在家害怕不敢住，家里没有人而让小偷惦记上了，关明月把怒火全部发泄到郑铁印身上。

好，都怪我不好。作为军人，我们是一家不圆万家圆，有你的支持我才干得这么优秀，亲爱的，我不是说过再给你重新画一幅吗？瞧，气坏了身体可不值耶，郑铁印伸出右手准备拉起关明月，让她早点休息。

你再画，也画不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我的心，你不懂，关明月用力甩掉郑铁印的手，连鞋都没脱，一头扎到床上，把头蒙进被里，不再理睬郑铁印。郑铁印满耳朵轰鸣着关明月的抽泣声。

四

清晨，郑铁印睡眼惺惺地起床，阳光已懒洋洋地洒满厨房。郑铁印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一连打了四五个哈欠，慢吞吞地将衣服穿好。门开了，关明月满头大汗地拎着方便袋回到家里，带进一屋子酷热。

关明月早早地从恶梦中醒来，她看看熟睡中的郑铁印满脸疲惫有些心疼，轻轻地给他盖好毛巾被，便独自下楼锻炼。要不是看在郑铁印被自己折腾了大半夜，关明月保证早早地把他喊醒起床，俩人一起沿江边散步。

关明月把包子、小米粥放到餐桌上，站在客厅对郑铁印说，抓紧时间吃早餐，凉了就不好吃了，吃完后，抓紧收拾收拾回部队，家里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关明月知道郑铁印在部队一天忙到晚，现在正是训练的黄金期，训练考核更是离不开他，家里的事不能拖他的后腿。

郑铁印没应声。关明月以为郑铁印还在为昨晚的事而生气，便嘟囔着走进卫生间。郑铁印端着牙缸，低着头，嘴里咕噜咕噜有节奏地漱着口。关明月走上前“啪”地拍了一下郑铁印后背，郑铁印被水呛得咳嗽起来，咳得泪流满面。关明月站在郑铁印身后，笑得前仰后合。

你吓死我了，郑铁印停住咳嗽，歪着头，冲着关明月做了个鬼脸，转身拿起电动剃须刀，在下巴上有规律地移动着。

亏还是当兵的呢，轻拍你一下，不至于这般痛哭流涕，真是胆小鬼，关明月的声音飘出了卫生间。

你开心就是福，郑铁印放下电动剃须刀，走到客厅，坐到了餐桌前。

关明月拿着筷子，半天没动，一副若有所思地表情。

怎么了？郑铁印端着碗，在碗边来回吹了几下，闷头喝了起来。

我刚才锻炼回来，看到咱家门口的墙上画有奇怪的符号，我记得前段时间还没有，不知怎么的，这个符号让我心发慌，有股不好的预感，关明月表情古怪地唠叨着。

不会有那么玄乎，是不是谁家孩子淘气在墙上乱写乱画的，郑铁印满脸困惑地吃着东西，丝毫没有理会关明月脸上古怪的表情。

你以为我说梦话呢，但愿是我多虑了……可我还是觉得墙上奇怪的符号有某种暗示，像是电影里演的接头暗号。关明月话音刚落，郑铁印起身把一个包子塞进了她嘴里。

快趁热吃，郑铁印打开防盗门，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门。

防盗门后的墙上，有一个粉红色而不起眼的“◇”符号，外面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符号很特殊，且很规则，确实像某种暗示。郑铁印从自家走廊一侧，顺着墙根一点点儿走，一直走到走廊另外一侧，看了大半天，邻居那侧的墙上除了几张通下水道、上门点滴之类的不干胶小广告外，并没有画上去类似符号。

郑铁印背着手，在走廊里来回踱着步，脑海里放电影似的过滤着昨天案发现场的情形。昨天光顾着急看家里贵重物品丢没丢，根本就没注意自家走廊的墙上是否有这些特殊符号。郑铁印摸着脑袋，想了半天，脑袋里空空的，没有一点儿印象。

别的楼层走廊又是什么情况？郑铁印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后，立即乘电梯到其他楼层转转，看看有没有新发现，一大圈下来，别说还真有不少收获，郑铁印发现多个楼层的墙上，也画有不同颜色拇指大小的符号，符号有圆圈、对号、叉号、三角，还有闪电……符号五花八门，郑铁印看得眼花缭乱。

符号明显是人为画上去，或夹杂在小广告中，或在住房的防盗门后，画得很不起眼，也很隐蔽。每个路过的人，没人会注意到这些散落在墙上的符号，即使注意了也会漫不经心地认为是哪个调皮孩子搞的恶作剧。郑铁印也见过别的小区楼道走廊的墙壁上，时常留有孩子乱写乱画的痕迹。大家对这种现象都习以为常，最多有爱管闲事的老人看到这种现象会站出来，叮嘱家长看好自己孩子，切莫在公共场所乱写乱画，礼貌地制止这种不文明行为。

郑铁印数了数，整个单元楼里符号类型很多，多了就有规律可寻，就像一篇文章有中心思想那样，符号肯定也是这样，也有一条主线串联，至于代表什么意思，又是怎样的关系，郑铁印没琢磨透，也解释不出来。

郑铁印回到家里，凭着记忆把墙上的符号一一画在纸上。关明月看到郑铁印拿着铅笔画得认真劲，以为是他在闷头搞素描，凑上脑袋瞅了瞅，也没瞅明白。

关明月走到客厅，打开电视，节目频道换了一个又一个，手里的遥控器仍漫无目地调来调去，没有停顿下来的意思。

“嘭”地一声，遥控器被关明月扔到沙发上，她拿起本杂志翻得哗哗直响，郑铁印仍在画着符号。关明月鼻子里“哼”了一声，将杂志往桌子上一扔，气乎乎地说，你吃饱了撑的，还有闲心整那些没用的，有时间催着派出所快点破案，把那幅婚纱画帮着找回来，那可是我的心肝宝贝。

郑铁印没有理睬关明月，闷着头画着。倘若在平时郑铁印会顺关明月意思接过话头，俩人东一句西一句像唱对台戏似的，叮咯咙咚呛，非常热闹地聊会儿，而今天不同，郑铁印心思全在那些稀奇古怪的符号上，他想从中找到点儿线索，尽快解开心里的重重谜团。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郑铁印返回部队前，用湿抹布把自家防盗门后的奇怪符号擦掉。郑铁印理不出头绪，奇怪的符号折磨得他眼神怪怪的，看什么都不正常。

郑铁印前脚刚回到部队，后脚关明月的电话就追到了部队。关明月话筒里传来的消息，更令郑铁印坐卧不安，一夜之间，整个小区所有单元楼层走廊的墙上都是黑色或粉色的奇怪符号。整个小区炸了锅，家家户户不敢离人。

符号，又是墙上的符号，郑铁印满脑子飞舞着奇异的符号，难道这符号是小偷踩点留下的标记？

郑铁印把画在纸上的墙上符号装进信封，寄给在北京公安局工作的一位同学，请他帮忙破译里面的秘密。北京的同学很快回信说，那些符号是小偷踩点留下的，每个符号代表不同的意思，而且这些符号已在别的城市出现，每次符号出现八九不离地会有盗窃案发生。

郑铁印眼睛里冒出了火星，他把同学的来信送到派出所，交给了那名年轻警察。年轻警察接过信，满脸阴云地说，我代表师傅先谢谢你，下步我们进一步推敲推敲，看看它究竟什么意思。如果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们会与街道办事处联合把它印成宣传手册，发放给居民，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对破案不一定帮助很大，这个意思你懂吧？

郑铁印脸上刮起沙尘暴，眼睛里闪现的火星瞬间熄灭，他沉默了半天，有些失望地离开了派出所。

忙完训练考核，郑铁印有了短暂而难得的空闲时间。每天晚饭后郑铁印躲进宿舍，拿起画笔构思起许诺给关明月的那幅婚纱画，画的主题没变，不知是心情的原因，还是构思不成熟，郑铁印在画板前一坐就是大半夜，画了撕，撕了画，废纸扔了一地。

一个月过去了，郑铁印始终没找到当初创作的激情和灵感，即使偶尔有了一点点灵感，也是断断续续，不能一气呵成。有了前幅作品做参照，郑铁印心中没了底气，画靠灵感，不是激情。关明月期间打来几次电话，询问郑铁印周末回家休不休息，都被他以训练任务重为由搪塞过去了。郑铁印以各种理由为借口，躲避着关明月，郑铁印郁闷极了，他怕关明月见面唠叨那幅丢失的婚纱画，心情意乱的无法继续构思创作。

经过两个多月的煎熬，在关明月生日到来的前夕，郑铁印将一幅崭新的婚纱画终于创作完成，重新找人题写画名。

这天上午，郑铁印带着裱好的婚纱照，兴高采烈地乘出租车回到家里，想给关明月一个惊喜，然而，新婚纱画并没赢得关明月的赞赏。关明月一脸平静，静得有些让人望而怯步，屋里空气凝固了，郑铁印僵在那里，不知道向关明月说什么好了。关明月淡淡地对郑铁印说，一幅婚纱画是没什么，可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眼前这幅婚纱画再怎么真实，都觉得是赝品，这么久了，始终没走出阴影，成天满脑子想的眼前晃动着的还是那幅婚纱画。

我理解你，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的生活还是要继续的，郑铁印语气里多了些商量，耐心地等候着关明月答复。

“你知道吗，那幅婚纱画是你送给我的新婚礼物，等于是我的命根子，在我心里丢失的岂止是婚纱画，还有你送给我的幸福。它像一把刀捅在了我的心口窝上，让人有些窒息。”关明月满脸泪痕，抽泣不止。

你这是何苦，婚纱画已经丢了，我也报案了，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如果你不满意，我再重画，直到画得令你满意为止，你看如何？郑铁印将关明月轻轻搂在怀里，安慰着她。

你说，自从咱们家进小偷丢了东西，这单元里的居民就没好脸色，我们招谁惹谁了。最近小区里接二连三地发生盗窃案，这与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小区里的居民都在捕风捉影地说三道四……派出所呢，案子到现在还没破。关明月嚎啕大哭起来，泪水打湿了郑铁印肩头。

家里被偷之后，俩人没有了欢声笑语。郑铁印心乱了，关明月的痛苦复制叠加在郑铁印身上，彻夜的失眠和恶梦，使他感到无比痛楚。

郑铁印如同油锅上的蚂蚁，精疲力竭奔波在部队与派出所之间。每次到派出所，郑铁印听到最多的都是“请耐心等待，有结果会及时通知你的。”显然，家里发生的失窃案还是原地踏步，根本没有推进，郑铁印像只泄气的皮球，不知如何面对关明月，该怎么回答她的询问，整个人走起路来蔫得像是要倒地的高粱杆。

五

十一月的北方，雪花飞舞，银装素裹，风光旖旎的古龙江已进入结冰期。江岸两边的防洪通道上，仍零零散散地有人在天天锻炼。

一个天空湛蓝白云悠悠的周六，郑铁印与关明月在家休息。临近中午，俩人趁着天气暖和，沿古龙江北岸边散步。雪后的防洪通道上面有一层薄冰，在阳光照耀下，又亮又滑，像一面镜子。郑铁印攥着关明月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面，脚下不时打着滑，他生怕妻子摔倒。关明月的心情格外好，像空中飞翔的鸽子，苍劲的寒风没有阻挡住她轻盈的脚步，一路上笑声不绝于耳。

突然，不远处传来“救人”的呼喊声。郑铁印和关明月寻声望去，在距江北岸不远处，一位女青年正撕心裂肺地呼喊着。

郑铁印和关明月向出事地点奔跑。郑铁印边跑，边冲关明月喊道，快报警，叫救护车！

郑铁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出事地点狂奔，江面上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像鞭抽似的，火辣辣地疼。

女青年瘫坐在江边。郑铁印的出现，让女青年仿佛抓到了救命草，她指着冰块浮动的一个冰窟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求你快救救我男朋友！

由于是暖冬，古龙江结冰期较往年晚了一个多月，江面刚刚封冻。郑铁印望了望尚未冻结实的冰面，他顾不上安慰女青年，快速解开衣扣，脱下外套，飞身跃入冰窟窿中。

江水冰冷刺骨，如万箭穿心，郑铁印一个猛子扎下去，奋力向江水深处潜去。受过海上囚渡强化训练的郑铁印清楚，时间就是生命，错过最佳的抢救时间，一切都是徒劳的，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找到落水者。

江面刚封冻，水流速缓慢，郑铁印紧咬牙关，一点点向下潜，连一个人影都没找到，他游回冰窟窿处沮丧地浮出水面，脑袋“哐哐”地撞到了浮冰上，眼前金星四射。郑铁印控制好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江边上的人群越涌越多。郑铁印头上顶着白花花的冰碴，吃力地说，快，帮我把往下游去的冰面敲碎，郑铁印说着又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落水者在原地没找到，一定顺水向下游冲去了，郑铁印以冰窟窿为半径，向江下游开始寻找。郑铁印一口气游出几十米，一分一秒过去了，岸边的人们心都揪成了团。郑铁印在水下到底怎么了？关明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江水冰冷刺骨，在冰面下救人光有体力不行，还要有智慧。关明月站在冰面上，与几名群众挥舞着找来的长木棒，拼命地敲打着冰面。冻得并不结实的冰面，在木棍不停地敲击下，裂出一道道不规则的条纹，进而断裂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冰块，漂浮在水面上，形成一个个冰窟窿，不停地冒着热气，似魔鬼般张着血盆大嘴，随时吞噬着送上来的猎物。

江水中的郑铁印，越游越慢，湿透的衣服如同厚厚的盔甲束缚了他的手脚，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每向前游一米，他都感到吃力无比，胸口闷得仿佛随时都要爆炸，若再这样下去，人不但救不上来，自已也会沉溺，后果不堪设想。

郑铁印从关明月与群众打碎的冰面处浮出水面，换了口气，又一个猛子扎了下去。郑铁印刚往前游了几米，在他右前方有一个模糊的蓝色身影闪现，那一定是落水者，郑铁印按海训时学到的抢救落水者训练方法，向蓝色身影靠了过去，郑铁印向前伸出右手，准备将蓝色身影顺势往怀里一拽，夹到自己怀里，将其带出水面，可蓝色身影根本不听郑铁印摆布，四肢拼命挣扎，一下子打乱了施救计划，郑铁印呛了几口水，松开了手。郑铁印没时间多想，一个大转身，俩人交换了位置，郑铁印在下，蓝色身影在上，郑铁印靠上前，用手抓住蓝色身影双脚，用手向上推，换位置，用双肩顶住蓝色身影的双脚，一次、二次、三次……郑铁印把海训学到的游泳本事全部用上了，蓝色身影被顶出水面，几名闻讯赶来的冬泳爱好者，跳入了江中，在他们的帮助下，蓝色身影被救上了岸。

郑铁印双手撑在冰面上喘着粗气，咔嚓”一声，郑铁印整个身躯随着压塌的冰面，又跌落进冰凉的江水里，郑铁印憋住气，用力向上蹬，头渐渐露出了水面。

快抓住绳子，挺住！郑铁印耳朵响起关明月和几名群众急切的呼喊声。郑铁印双手吃力地抓住抛来的绳子，一名冬泳爱好者，托住郑铁印的身躯，江边几名群众喊着“一二、一二、一二”的号子将郑铁印从江中拖了上来，鲜血染红了绳子，染红了冰面……

两天后，郑铁印苏醒过来。郑铁印睁开双眼，他第一眼看到关明月满眼血丝地守护在病床前，神情憔悴。

郑铁印想翻翻身子却没翻动，整个身子被固定在床上，身体插满药用管子，双手缠着纱布，关明月见郑铁印醒来，又惊又喜，一行热泪潸然而下。

你都吓死我了，关明月把头俯在郑铁印胸前，泣不成声。郑铁印任凭关明月感情阀门一泻千里，他并不后悔自己在江边的举动。

关明月止住抽泣，满眼柔情地在守护在郑铁印病床前，郑铁印的勇敢一跃，在她心里已定格成最美丽的画卷，关明月从郑铁印身上看到了一种力量和信念，读懂了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关爱，关明月也由衷地懂得了军人的真正内涵，郑铁印作为丈夫属于自己，但作为军人他永远属于祖国和人民。

部队首长和地方领导来了，许多不曾相识的群众也来了，病房里，慰问郑铁印的人群来了一拨又一拨。郑铁印躺在病床上，被鲜花和闪光灯簇拥着。

病房安静了片刻又热闹起来，郑铁印侧了侧脸，他看到两个警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一个手捧花篮，一个手提长红布包。

这是两张熟悉的面孔。郑铁印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对，家里被偷时就是这两名民警去勘查现场的，他们来医院干什么，莫非救人的事也与案件有关？郑铁印心里打着问号，忙让关明月招呼俩人。

我们见过面，是你家辖区里的警察，老警察边自我做着介绍，边从裤兜里掏出张报纸，报纸叠得四四方方，打开后是张城市晚报。老警察指着报纸上醒目而套红的大标题，动情地对郑铁印说，你的救人事迹上报纸了，现在全市新闻媒体都在宣传你的英雄壮举，全市居民也都很关心你的身体康复情况。

关明月接过报纸，把它放到郑铁印面前。报纸是前一天出版的，郑铁印当时还处在昏迷之中。报纸的标题很大，整个版面都是郑铁印救人的报道，有翔实的内容，还有一组现场冲击感很强的图片。

我们今天来的目的是想告诉你和你的家人，上次你家丢的那幅婚纱画已经找到了，现在就完壁归赵了，老警察说完，让年轻警察打开了长红布包。

真的是那幅婚纱画？关明月从年轻警察手里接过那幅婚纱画后，一遍遍上上左右打量着，眼睛里绽放着异样的光彩。

婚纱画完好无损，郑铁印百思不得其解地问，警察同志，这幅婚纱画是如何找到的？

我们今天来是向你表示感谢的，是你首建奇功，帮我们破获了这桩蹊跷的盗窃案，老警察故意卖着关子。

怎么会是我家铁印帮你们破的案呢？关明月一头雾水，跌入了迷宫。

你还不知道吧？年轻警察沉不住气了，从老警察身旁挤到病床前，竖起右手大拇指，兴奋地说，你是军人的骄傲，是名副其实的大英雄！你的事迹上电视、报纸后，竟然对那名犯罪嫌疑人起到震慑作用，他已经到我们公安机关投案自首。

郑铁印摇摇着头，满眼疑惑地表示不相信。

哎！这事信不信由您，年轻警察急得满脸通红，大声地解释着，并用恳求的眼神示意老警察上前帮忙。

我徒弟说的是真的，我干了大半辈子警察，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绝非偶然的事情。凡事有因就有果，因因果果谁人能说清老警察走上前十分郑重把一封信递到郑铁印病床前。

关明月从老警察手里接过信，慢慢打开，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字体像火苗一样跳动在她眼前。

尊敬的亲人解放军叔叔：

今天我在派出所里怀着无比悔恨的心情，向您和您的家人表示歉意！请原谅我给您们全家带来的伤害。

我是一名家住贫困山区的农村青年，上过技校，做过修锁匠，也曾在建筑工地、饭店打过工，可以这么讲，我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两年前，父亲患癌症去世，家里背上了巨大债务，剩下体弱多病的母亲和一个正在上学读书的妹妹。为了偿还债务，养活家人，我逐渐走上犯罪道路。我在您们家生活的小区踩了好长时间的点，并留下特殊符号，准备伺机作案。那天，我看您家好长时间没人居住，就从防盗门上的猫眼下手，用特制工具从里面拧开了屋门，想偷些值钱的东西。进入屋里，我看到客厅里挂着的婚纱画，并知道了您的身份。上学时老师就教育我们，讲解放军舍身为民的故事。在电视上，我时常看到解放军在火灾、洪水、地震等灾难面前奋不顾身的身影……说实在的，我和军人很有缘分。那年我刚到城里打工时，我遇上了一次车祸，是一位路过的解放军叔叔救了我。那天，我站在婚纱画前，我的灵魂受到拷问，自己年纪轻轻的不靠勤劳的双手去挣钱，却走向罪恶的深渊，那天我没有偷您家任何东西，鬼使神差地偷走了您家的那幅婚纱画。当时，为什么放着贵重东西不偷，偏偏偷走一幅不值钱的婚纱画，我也说不清楚，我就是觉得婚纱画很让我震撼，给我一种久违的情感。

我在电视上看到您救人的新闻，我那时觉得面孔很熟悉，后来终于想起您就是婚纱画上的那位军人。这几天，我内心无比煎熬，良心受到极大谴责。

解放军叔叔，您是个好人，真诚地感谢您——解放军叔叔！您一个人感动了这座城市，更挽救了我的灵魂！

一个误入歧途的社会青年

关明月读完那封信，泪水断了线似的滴落在信笺上，打湿了一行行字迹。郑铁印眼前也模糊了。

等伤养好后，去看看这孩子……郑铁印喉咙哽咽着。郑铁印没想到自己平凡的举动，会引出这么一个绝非偶然而令人心酸的故事。

孩子是社会大家庭的一员，我们有责任和义务为他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关明月手捧信笺，望着那幅失而复得的婚纱画激动地说道。爱在关明月心里已经悄然升腾成一股无形的力量，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了。

不！应该是我们大家手拉手，一起唱响爱的赞歌，让爱滋润那些人生路上迷途孩子们干涸的心灵……老警察的提议春雷般地回荡在病房里，更是久久地回荡在郑铁印和关明月的心头。

责任编辑 阿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