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母文

2016-06-02 21:46简振雷
北极光 2016年5期
关键词:雪糕母亲

简振雷

1997年5月15日下午三点,我接到老家的电话,说母亲永远地走了,就在前一天的晚上,我梦见一匹白马从遥远的北方飞奔而来。

她一生活了六十五岁。在我的心里,母亲没离开过我们,她一直活着,就坐在我的心头。一提起母亲,我的笔就禁不住在地上爬行。

据说母亲也有辉煌的过去,当过公社的妇女主任,受到过周总理的亲切接见,和先父结婚的初期家中的日子过得还殷实。我见过母亲在镇上乳品厂工作时和她的同事合影的的照片,那时的母亲体态丰满,梳着两只粗粗的辫子,面露自信的神情,我也见过母亲得过的一面锦旗,是用上好的丝绸面料做的,隐约可以辨认出上面的字迹。

自从我记事后母亲的命运就完全变了:我对于母亲最初的记忆便是母亲、弟弟和我合盖一个被,那时乡下还没有电,我们兄弟晚上起夜,我都要喊一声“妈,点灯。”于是熟睡中的母亲急忙醒来,从枕头底下掏出火柴盒,用大拇指往前一顶,从中取出一只火柴来,再轻轻地一划,我们的头顶一盏煤油灯便亮了。熹微的灯光照着兄妹熟睡的脸(父亲经常不在家)。解好手后,我便很难入睡,因为母亲睡觉打呼噜,白天太劳累了,夜里就睡得沉。我那时小,生怕母亲憋过去,接下都要叫醒母亲几次才能入睡。

大约有三四次,我亲眼目睹母亲坐在炕上一个人哭,眼睛红红的,说自己前一辈子杀了老牛,才使她的生活变得如此艰难。

1966年文革爆发,父亲仗义直言,因揭发领导私分修筑松花江江堤民工的口粮而被免去公职,抄家武斗,全家下放到农村。我们成了村中没有劳动力的大户:到弟弟出生时,家中有十一口人:年近耄耋的爷爷奶奶;患肝硬化长期在哈尔滨住院的父亲;再加我们兄妹七人,大哥在武斗父亲时被吓疯,精神失常,时常发作抽搐,生活不能自理,经常走丢,其他哥哥姐姐都年幼无知,一家老小的生活穿靠政府救济。别人家有柴,我家时常无,一遇阴天下雨,母亲的这顿饭就很难做,常常要放灶坑里两只破鞋才可做好;别人家有米,有油,有盐,我家时常没有,米要借,油要买肥猪油来炼,没有盐的时候,母亲就用淹咸菜的咸盐汤子来炖菜;所住的房子下雨天总是漏雨;一家老小所穿衣服全部靠我的舅舅姨姨来救济,我是直到上大学的那一年才穿上一件按自己的身材买来的衣服。别人家有钱,而我家无钱,只有花钱的地方,没有进钱地方,我上小学五年级,两块钱的学费交不出。就这样的一个家庭,生活琐事全靠母亲一人支撑,母亲的艰辛可想而知。

当年日子过得紧巴,我们兄弟姐妹的衣服鞋帽常常是大的穿了小的接着穿,补丁连着补丁。上小学时我有一怕和一盼,怕哪一天母亲突然不在家了,因为母亲常常要为住院的父亲找公社领导要治病的钱,家里尽管有爷爷奶奶,但仍觉得屋里空荡荡的。也有盼着母亲从娘家回来的时候,常给我们带好吃的和一些旧衣物。我家前院是老赵家,从我家有一条小路穿过赵家的院落直通大路,那是母亲回来的必经之路,我和弟弟常望眼欲穿,每当看到母亲背着大包小裹一瘸一拐(母亲有一条腿不好)地走过来,我和弟弟总要飞奔出去迎接,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看包里有何好吃好穿的东西。第二天,我们兄妹几人换上或新或旧或合身或不合身或大或小的衣服,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去上学,这时总会有人说“有三门好亲戚不算穷”。

八十年末,东北农村联产承包到户,我家分到一匹骟马,转年春天父亲用骟马换了一对西班达尔的德国品种奶牛,夏天奶牛要配种,我和妈妈一起赶车去十里开外的团结村,我赶车走到前屯老全家的时候,牛谑了(不听使唤了),我亲眼看见妈妈的后背被牛的角顶了一下,她那天穿的是碎格子的黑衣服,后来妈妈把顶碎的一块缝好,那件衣服又穿了很多年。

我十一岁那年的春天,家里无粮吃了,我和妈妈去村子东北郝家窝棚去借粮,我赶着牛车,母亲坐在车上,走过了东屯,走过了大东泡子,走过了三片坟地,走过鱼量子,走过盐店子,牛车走得慢,乡间的土路又难走,一大早就出发了,二十里的路走了整整一个上午,一路上我们只碰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一路上母亲和我讲起她自己的兄弟姐妹的陈年往事:大舅怎么到朝鲜战场去的,二舅怎样的文笔和书法叱咤风云过,三舅怎样当侦察兵,老舅怎样赴西藏当空军地勤的,二姨怎样当上糖酒公司经理的,三姨怎样力排众议嫁给三姨夫的,老姨怎样通过招工进入石油系统的,她明确告诉我,考上大学毕业了哪也不去,就上大庆,天堂过得日子,我一路上畅想着自己日后的幸福生活。到了亲戚家里时又饥又渴,午饭炖的是大米饭土豆酱,这一顿饭特别香,因为家里已经多日没有吃干饭了,整日喝高粱米粥。

虽然当年物质匮乏,只要逢年过节有些好吃的好喝的,母亲总要先让爷爷奶奶吃,她说你们小孩子吃东西在后面。我清晰的记得1981年中秋节,傍晚时分,住在城里的二姨托人给我们家送来十块月饼,妈妈当即分给爷爷奶奶每人两块,而我们小孩只能得半块,我当时有些不解,愤愤不平,现在想来真是惭愧。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炕要热乎一点,饭要软一点,菜要淡一点,老人一时犯了糊涂,骂起来,要忍耐一点,母亲都一一做到。

母亲希望我们兄妹能读书,为此前后二十多年母亲担当起早起做饭的重任。先父主张孩子读书,我们兄弟姐妹上学是家中一件要紧的事,小学还可以,就在本村上,初中就要到离家八里的镇上去上,夏天好说,一年有半年的冬天可就要命了,东北的冬天白天短,学校八点钟上课,妈妈通常要在凌晨五点就起床,农家做饭烧柴禾一小时才能把简单的早饭做好,然后是我们摸黑吃饭,6:50 到7:00是必须出发的,因为最初我们兄妹自行车也是没有的,都要走路。在遥远的北疆,隆冬时节凌晨五点恐怕是一日中最冷的时刻,脚冻得受不了,就把脚放在掏出来的灰堆里焐一会儿。我家的锅盖年久失修木头已很糟了,常漏气,母亲就用麻袋片子来捂,冬日里热气又重,厨房里总会弥漫着麻袋片子的味道,在我的记忆里,这种味道连着艰辛的生活。

1986年夏,我中考发榜前夕,先父撒手西去,母亲毅然放弃政府一贯的救济,领着疯哥哥、我和年幼的弟弟一同来到县城谋生,母亲给自己做了一个雪糕箱子:找两个大小不一的纸箱子套在一起,中间塞建筑用的珍珠岩,周围用布封好就成了。每日背着雪糕箱子走街串巷叫卖赚几元钱来攻我读书,她从南门外的我们暂住地附近的一家雪糕厂出发,边走边叫卖着,一毛钱一块的雪糕,一块雪糕母亲赚三分钱,母亲会为一天赚三块钱而高兴得合不拢嘴。每天晚上,母亲总要用雪糕箱子带回一个摊主卖剩下的不太好看的小西瓜,几个红红绿绿的西红柿,或一两只烧饼,这成了我们一家人难得的奢侈,母亲回来后,也会讲一些她白日里的见闻:哪家有两个傻儿子,谁骗了她一块钱等等。后来我们在县城北门外买了房子,离城远了,母亲走不动也背不动了,就在家附近马路边上的一电线杆下守着买,烈日炎炎,母亲的皮肤被晒成古铜色。那条马路是村里人来城里的必经之路,不知有多少本村的人路过那里,也不知道他们都投以什么的目光,作何感想。

1990年8月我第二次高考落第,失望的母亲在炕上躺了整整七天。最后母亲还是让我再一次走进补习班,而她继续背她的雪糕箱子卖雪糕,时值秋天,吃雪糕的人已很少,卖雪糕挣不了几块钱了,但母亲坚持卖。那时家里的经济陷入困顿,没吃的,白天要煮一锅玉米碴粥吃三顿的,国庆节补习班放假,我到校学习,因煮好了玉米碴子放心不下就回家里去看看,就在我骑自行车从马路上要转入巷口的时候,马路边上放着的雪糕箱子闯入我的眼帘,我定睛看时,母亲半蹲在路边的草丛里,原来母亲想小解一下,不料母亲高血压病犯了,起不了身了。我的眼泪瞬间倾盆而下,为自己考不上大学而给母亲带来如此巨大的精神压力而自责,我飞奔过去,扶起母亲,我们娘两个相拥而泣,我暗自发誓,一定用功用心,这件事一直是我日后不断前行的原动力。

母亲兄妹八人,除母亲外,其他人皆有公职,收入稳定,生活富裕,衣食无忧。每次和母亲一起去舅舅姨姨家串门,我们都心生艳羡,而母亲却总是很坦然,舅舅姨姨给的东西才拿,不给从来不要,从来没有流露过厌烦和焦躁,默默地领着我们把苦日子一点一点过下去。农历正月二十一是母亲的生日,舅舅姨姨们常常会带肉和菜来给母亲过生日,并且会给母亲留一些零花钱,而这些零花钱,基本都成了我上学的费用,时至今日,我一直对姥姥家的人感恩戴德。

1991年我到徐州上大学,我的疯哥哥在东北的第一场寒潮风雪交加中从家里出走丢了,一直没找到。母亲放不下,昼思夜想,盼望哥哥能回来,不久患上了帕金森病,小脑逐渐萎缩,走路困难,到我寒假回来,母亲已经异常苍老了。此后母亲又随弟弟从县城搬到镇上,弟弟成家后,就随弟弟一起生活,但身体每况愈下。

1995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回家看望母亲,母亲已很少话语,身体消瘦,行动不便,我在家住了二十天陪她,去单位报到的前一天,我们全家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母亲坐在正中,面带着微笑。第二天我动身,母亲明显舍不得我,很早就起来了,坐在我的床头看着我。我是在家门口上的客车,车行五百米来到镇上的客运站,不知怎地,那天的班车停在那里时间特别长,车上无座,我站在车厢里看着车外的人群,忽然我看见母亲扶着墙走过来了,用目光搜索着我,行动不便的母亲一路扶着墙来送我了,我的眼泪又禁不住流了下来,我拼命地喊“妈,我在这里。”我隔着窗子看到母亲看到了我,向我挥着手,这时车开动了,我和母亲和故乡作别了。

1996年暑假我回到家里,母亲因怕凉穿着棉裤,我从她住的炕洞里面扒出八篮子灰,身底下的炕席烧了一个大洞,母亲的生活已很难自理了。那年秋天,母亲摔了一跤,大胯脱臼,医生说母亲体质差无法做手术复原了,97年春节我回家看她,母亲被二哥接到了他的家里,二哥专门给母亲盘了一铺火炕,上面铺上沙子,晚上睡觉前换上新的,早晨起来再换上一遍,但仍然可以听到母亲的呻吟声。临行前,我双膝跪倒在母亲的面前,磕了三个头,心想我把家安顿好就来接她去我工作的城市,但就在我结婚后的一个月,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是来世上替我们兄弟姐妹受难的,尤其是为我受难的,在我整个求学的历程中母亲为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作为农村的孩子,考个中师,短、平、快,89年我就可以参加工作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而我偏偏选择压力大、战线长、风险高的读高中,结果高中读了五年,九五年才大学毕业,这期间母亲为我承担了巨大的经济和精神负担,拖垮了母亲的身体,如果母亲在天有灵,请母亲接受儿子的忏悔,当时少年不更人世艰辛。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宁愿与颐养天年健康的母亲终老田园。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母亲是我生命中永远的痛,我今天所拥有的一切是用母亲的命换来的,所以未敢松懈、怠慢。可以告慰母亲的是带着她人格的衣钵,我从东北的乡村出发,从徐州走到了上海,又从上海来到了香港,向着自己新的人生目标迈进。

母亲没有走远,就坐在我的心头,经常和我对话。

母亲叫刘淑荣,属狗,长我三旬,今年活着要八十岁了,每每在小区里看到蹒跚的老人在慢慢的踱步,就常想哪一位是自己的母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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