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丽敏
湖边自然笔记(节选)
○项丽敏
项丽敏,居于皖南太平湖畔,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写作散文、诗歌、童话,已出版的作品集有《临湖:太平湖摄手记》《美好的事物那么寂静》《器物里的旧光阴》等。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
三月的田野已经泛青,那些稚嫩的春草和草花,就是露珠的后花园。
一颗露珠悬在叶尖上,只要没有风来捣乱,可以一直悬在那里,仿佛长了手脚,牢牢地抓住叶子。就算有风来,只要它不那么鲁莽,悬着的露珠也只是轻盈地荡几下,把叶子当成秋千。
贴着泥土的春草在出土的同时就捧出了花朵,素净的蓝、白、黄。草花对于颜色的使用是珍惜的,不铺张、不挥霍。草花的生命只有一天,到了傍晚,便会纷纷收拢花瓣,像珍重收藏的人生故事,再也不打开了。
而那些春草却如同有着非凡生育能力的母亲,次日早晨又会捧出新的花朵,不厌其烦。这样,春天的田野里,就每天都能看见一簇簇新的草花了。这些贴着泥土的春草一生会开多少朵花,没人计算过。草花的名字也不会记入花谱。也可能它们根本就没有名字,除了露珠和偶尔飞过的蜜蜂,难得有人注意到草花的存在。
露珠与草花是亲密的朋友。在早晨,太阳升起之前,露珠总会如期而至,和草花一起,安静地端坐,聆听春歌。
下了一夜的雨,天亮时雨声歇了。窗外,山峦翠色欲滴,轻云环绕。
一只长尾的雀儿飞过来,停在窗前,歪着小小的脑袋看我,在它精致的嘴角边,有一粒红豆状的朱砂记。
这只雀儿在我窗前唱了一会儿歌,梳理了一会儿羽毛,又张翅飞去,隐入山间。
山间的云还是刚才的形状,漫游低空,潮湿,扯一把能拧出水来。
这样的早晨好似饮下了一盏绿茶,有沁人心脾的甘甜。
我拾了相机下楼,到楼底才发觉外面是下着雨的,雨珠洒落在眉上,冰丝儿般凉润。
湖湾的水涨上来了,清凌凌的。水面有山的倒影、树的倒影、斑茅花的倒影,也有低处的云影和不时掠过的鸟影。
湖边的斑茅花有一种诗性的优雅,这种优雅是水赋予它的。水的清澈与深幽,使一切靠近它的事物都性灵明净,别有韵味。
斑茅花是鸟儿们极喜欢的栖息地。站在一根细长的斑茅上,鸟儿们荡来荡去,像练着轻功,嘴里发出快乐的鸣叫,不一会儿,另一只鸟儿应声而来,它们站在同一根斑茅上,紧挨着,嘴喙相啄。那根斑茅看似纤细,却极有韧性,身体弯成半个括弧,待鸟儿一起飞走,又恢复了挺直,丝毫无损。
下雨时鸟儿就躲进斑茅茂密的叶丛中。斑茅的叶子细长、光滑,有天然的凹槽,雨水会沿着凹槽流淌,鸟儿在叶子下面,就像待在一个安全的巢穴中。
六月是梅雨季,也是鸟儿繁衍的季节,雏鸟纷纷破壳,稚嫩的声音叽叽喳喳,使浓绿的斑茅丛神秘又温暖。
“人在观察大自然的时候,会把心中最美好的东西拿出来。”这句话是普里什文说的。我能体会他说这句话时的感觉,那种在面对美好事物时,心中油然而生的喜悦。
那种喜悦和雨后的云一样,轻盈、洁白又安恬。
那光是长了脚的,一下一下地跳着。
它还有着翅膀,薄而透明;头上有着细细的、微卷的触角。
会跳跃的光、长了翅膀的光、头上有触角的光——该叫它什么名字呢?就叫它光精灵吧。
它的颜色——当然是金色的。看它一眼,再闭上眼睛,那金色的光会张着翅膀扑扇,满世界都是。
光精灵是从哪里飞来的呢?是不是很久以前就住在这里?哦,这调皮的、爱捉迷藏的小东西,从一根栏杆跳到另一根栏杆,像是在故意引逗我,有时会停一停,等我靠近时,它的触角一晃,又跳到另一边去了。
谁能捉到光呢?——它的翅膀那么轻盈。
看,远处,湖面上有更多的光精灵在跳跃——它们可是在湖里沐浴?
此时的湖面像绸缎一样光滑。
白天的喧嚣停歇下来了,船靠在岸边,像一个疲倦的人坐在舒服的椅子上,微合着眼、沉默着,任落日用蔷薇色的手轻柔地抚摸着额头。
有一只鹰从松林中飞出。像被湖面的光蛊惑了一般,它徐徐地、径直地飞向湖面,很快又扇起翅膀,一群光精灵便快乐地驾在鹰的羽尖上了。
这只鹰大概是光精灵的老朋友了吧,黄昏时分,它们彼此邀约着,共享余晖。湖面空阔静谧,此时的世界一如最初时的本真、浑朴——是只属于它们的。
天空低悬,暮色四合,在湖里游戏了很久的光精灵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走了,也许是被鹰带入山林了吧。
或者变成萤火虫,飞到孩子们的梦里去了。
初秋,暮色降临,夕阳刚落下去,将一抹残红留在天边,婉转着,像一段长歌唱罢的余音。
马路两边的山色还是苍翠的,草木的叶子也还没有枯萎的意思,晚风穿过,几片树叶飘下,落在眼前,是乌桕树的叶子,深绿的心形。若不是这乍起的风,它们还会在枝头逗留几天吧。
随风落地的不止是树叶,还有蝉。
落地的蝉保持它一贯的姿态,腹部贴着地面,翅膀收拢在背上,仿佛随时准备撑开,带着它的身体飞走。
我捡起落蝉,翻转过来,却见它的腹腔已然空塌。这是一只被蚂蚁啃食过的蝉,只剩下头、背部的硬壳、翅,像被洗劫过后废弃的遗址。
不远处另有一只落蝉,身体完好,是刚落下的,还没有被附近觅食的蚂蚁发现。不过,很快就会有蚂蚁排着队簇拥过来。对蚂蚁来说,一只落蝉,就是上天赐予的一顿美餐,是自然的恩惠,只管享用便是。
——当然,蚂蚁也会成为其他生物的美餐。
我将手中的落蝉放回树下。几场秋雨过后,这小小的躯壳将会和落叶一起,融进泥土,被树根吸收。
树根是蝉的来处,也是蝉的归处。
正月,湖边没有什么游人。年前下的大雪已化得差不多了,空气中布满清冽的水分子,我只吸了一口,整个人就精神起来。隔着湖水看陵阳山,山上一层薄白,山脊处白得深些,仿佛特意为迎接新年披了一件麻质莎丽。一朵云浮在山顶,就那么一朵,轻盈、孤独,吸纳整个世界的安静。
两只鹰从对岸的松林里飞出,盘旋着从我头顶飞过。天蓝得明净,空旷、不着一物,两只鹰在这样的背景下追逐着,腾挪翻转,很快,隐入更深的山林。
这是一对恋爱中的鹰,它们敏感的身体接收到早春发出的讯息,它们知道寒冷的季节已过去了,虽然还有雪在远方的路上,或许明天就会到达,但那已是春雪,是梦一样轻的、不肯在枝头停留的春雪。
两只鹰飞过我头顶时,我分明看见它们电光石火的一吻,那么短暂,而又永恒。
湖里的鱼也感触到了春的讯息,飞身跃出水面,“啵”——声响真大啊,令人吃惊,仿佛世界有一扇神秘的门被推开了。我没看见鱼的身影,只看见湖水止不住地痉挛,涟漪在阳光下迅速生长、繁殖,一圈圈涌动、荡开。
在此刻,岸边一树红梅不明缘由地颤动起来,花瓣纷纷坠落在碧蓝的湖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