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安 斌
⊙ 祁 媛・白日梦7
棉花熟了
⊙ 文 / 安 斌
九月,在早已升起的太阳下,高银娃的翻斗车发出轰轰隆隆的刺耳声开过来,扬起一阵呛人的尘土,歪歪斜斜地开过去了。翻斗车碾起的尘土一直弥漫在于升奎家的大门口,久久不肯散去。这是南疆农村不同于别处的特有的景象,因为靠近塔克拉玛干沙漠,因为塔里木盆地干旱少雨,村庄的道路浮土特别厚,有的地方一脚踩下去,直接淹到了脚脖子。若有车辆过去,碾起的尘土便会在村子上空弥漫很久。
于升奎坐在门前那棵老胡杨树下,一动也没有动,任由扬起的尘土将他染成了一个土人。他混沌的目光向天际间望了望。被尘土封住的太阳已晒得人脸上生疼。于升奎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痰,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这一天的大半时光,于升奎都要这样度过。
媳妇带着内地来的三个人到地里去摘棉花了,八岁的孙子也去上学了,现在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于升奎只能坐等媳妇从棉花地里回来。
今年棉花长势很好,如今棉花价格高,二十几亩地棉花能卖两万块钱。一年的收成就靠这几天忙碌。前些天,在城里打工的儿子来电话说他不能回家帮着收棉花,让媳妇秀兰找几个人采摘算了。他要在城里挣钱呢,几天后邮回了几千元钱。自打接了儿子的电话,媳妇秀兰的脸就黑了,将家里的盆盆罐罐摔出很大的响声,还会无端地冲着孙子发一通脾气。
于升奎知道秀兰是心里生儿子的气,近三十亩地的棉花,她一个人怎么弄得完。于升奎就怪儿子只知道在城里挣钱,难道棉花卖了不是钱吗?于升奎想叫儿子回来,但是,家里没有电话,媳妇的手机,他也不会使,更主要的是于升奎行动不方便,也不能到别处去打电话。于升奎就只能在心里暗暗骂儿子是个傻子,屁事不懂。
于升奎坐了一会儿,又开始生女儿玲玲的气。自从玲玲去年去县城一家棉业公司上班以后,地里的活儿就再不肯干了,也很少回家来。只是隔上两三个月,才拿着公司发的工资,给他买些吃的东西,回来看他一次。回来也待不了多久,就嚷着要走。说要回去加班,多干能多拿到钱。
于升奎自己又不能帮媳妇秀兰收棉花,自从几年前得上腿痛病以后,越来越干不了活儿。药吃了几十样,可病就是不见好。去年冬天开始,连走路也有困难了。于升奎只能见天坐在炕上等别人侍候。于升奎感到有些悲哀,过去自己可是扛上几十公斤的棉花袋子健步如飞的人。
村东头罗虎虎开着小四轮拖拉机拉了大半车棉花过来,走到于升奎旁边,为了减少扬起的尘土,他将车速放慢了许多,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冲于升奎一笑,说:“老爷子,晒太阳呢。”
于升奎说:“晒个屁,我是没事干,等死呢。咋,半天就摘回这么多了,你们家棉花长得好呀。”
罗虎虎回望一下车身后的尘土,说:“还可以吧。土大得很,往后挪挪吧。”
于升奎说:“没事。”
他每天坐在这里,对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辆扬起的尘土,早就习惯了。
罗虎虎将拖拉机停了下来,看下于升奎说:“你们家的新发可真行啊。”
于升奎说:“咋了?”
罗虎虎说:“这么多的棉花,就让媳妇一个人弄,他也不回来,真放得下心。”
于升奎立时不吭声了。这正是他心痛之处。摘棉花人家都是男女下地,抢着时间收,自己家却在靠秀兰一个人。若是前些年,自己身体好时,早下地了,才不会指望新发。但是,现在,他已经完全成了一个无用的人。儿子新发不在身边,他也没有办法。
罗虎虎冲于升奎一笑,说:“我要是秀兰呀,早就撂挑子了。”
于升奎听了立即生起气来,噘嘴说:“我们家秀兰不是你!”
罗虎虎说:“保不准她早想撂挑子呢!我说升奎叔,你可得防着点呀。”
说毕一踩油门,开着拖拉机走了。
于升奎瞪着他远去的身影,愤恨地骂了一句:“你想干啥呢?你个坏孙!想挑拨我家的事吗?”骂完,他点上一支烟,抽了两口,他还在生罗虎虎的气。气了一会儿,又随即生儿子新发的气。
一群维吾尔族孩子,吵吵嚷嚷地嬉闹着走过来。是村上的学校放学了。他们走到于升奎身边,露出好奇的样子看他半天,然后又嘻嘻哈哈地走了。虽然他经常坐在大门口,也天天看到这些孩子从门前经过,但他们还是对自己很好奇,每次路过都要看上他半会儿。于升奎也不理他们,独自向学校那边望了望。他在等孙子阳阳回来。
阳阳已经八岁,上三年级了。想起阳阳,于升奎的心头就涌起一些笑意。阳阳很听话,也很懂事,于升奎现在觉得孙子是他最喜欢的人了。每次玲玲给了他钱,他都舍不得花在别处,总要留着给阳阳去花。
这时,他看到媳妇秀兰了。她一手拎着衣服,一手拖着阳阳,一起走过来。
阳阳首先跑过来,冲于升奎喊道:“爷爷,你又坐在大门上呢。”
于升奎笑一下说:“爷爷给咱家看门呢。”
阳阳过来搀扶于升奎,说:“爷爷,咱们进屋去。”
于升奎对媳妇说:“地里没事吧?”
秀兰没看他,说:“没事,他们正摘呢。”
于升奎就和阳阳一起往屋里走。
秀兰早已走到前边去了,走出几步了,却自言自语地扔下一句话:“还看门呢,门早就被人偷走了。”
于升奎听到这话,感觉到秀兰是在暗示着什么,心里猛然一抖,隐隐地疼痛起来。
于升奎住的屋子离厨房有些距离,秀兰做好饭以后,叫阳阳端去给爷爷吃,她吃过饭后,要给地里摘棉花的人去送饭。
虽然种了二十几亩棉花,但叫了人来摘,秀兰也不用做很多活儿。只要给他们送些吃的,到晚上将摘下的棉花称一称,拉回来就行。于升奎知道秀兰根本用不着中午回来专门做饭。摘棉花的人吃点馍馍或者馕就行。她回家是为了给阳阳做饭吃。秀兰很疼爱自己的儿子。这一点倒让于升奎觉着宽心,阳阳毕竟是他们于家的人。
阳阳端了饭过来,和于升奎一起吃。于升奎看着面前的饭,没有动,他突然决定,让阳阳给他爸爸新发打电话,叫他回来帮着收棉花。
刚才罗虎虎那样说,让他心里很不痛快,尤其是听了媳妇秀兰那句“门早被人偷走了”的含义不明的话,他觉得更应该让新发快点回来。狼都快要进到院里来了,他这个傻子居然还不闻不问。
阳阳却说:“我不打,打啥,我爸说过了,他不回来,让我妈叫人摘就行。”
于升奎瞪起眼,赌气地说:“你咋不听话了?我叫你打电话你都不打。你不打我打!”
阳阳听了笑出声来,说:“你打?你会打吗?再说,你有电话吗?”
于升奎看着年幼的阳阳,叹了一口气,刚想说话,这时,秀兰在厨房大声喊道:“阳阳,快吃饭,吃了去学校。我要去地里了。”
于升奎眯起眼睛向外看了一下,灼热的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院里一只花母鸡被一只金黄色公鸡追赶,追逐到房门口,终于被公鸡制服,它不知是愉快还是痛苦地咯咯叫着。
秀兰出门的脚步声很响地传了过来。然后又从大门里出去了。
秀兰娘家和于升奎是一个乡,都在塔里木河岸边。秀兰是跟随着父母来到沙雅的。当时,沙雅已经来了很多内地人。他们之间由亲戚或者朋友互相联系,如滚雪球一般,慢慢地迁来很多人。各个省份的人都有,操着各种口音。秀兰的父母听说沙雅地广人稀,只要肯吃苦,能舍得力气干活儿,就不会饿肚子。他们就跟着同乡一起迁过来了。
秀兰自进了于家门以后,下地干活儿、做家务都很利索,而且人也长得俊俏。这让于升奎觉得很是满意。尤其是后来自己双腿疼痛,行动不便,老伴又离他而去,很大程度上,多亏了秀兰对他的照顾。一直以来,于升奎觉着他这个家,日子过得还是比较幸福的。儿子两年前到阿克苏打工挣钱,每年都能拿回上万块钱来;女儿又去了县里一家棉纺公司上班,以后也是一个领工资的人。于升奎觉得一切都很不错,可以向早去的老伴交代了。
但是,他这种幸福的感觉却突然地被打破了。以前,是被尘土蒙蔽了眼,还是叫这种表面看起来十分幸福的样子迷惑住了,他竟然没有发现这种潜在的危机。他现在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危机,对于他们这个家庭的未来有了一种深深的担忧。其实,细想起来,这种潜在的家庭危机,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反映了出来,都怪那时候他没有发现。
一年前,高银娃买翻斗车,因为本钱不够,跑来向他们家借钱。秀兰当时就做主借给了高银娃五千块钱。于升奎看着秀兰一下子把五千块钱借了出去,他心痛得就像用刀子割肉一样难受。他很想阻止她,但秀兰说高银娃借钱是去买车挣钱,又不是去做坏事,怕什么。等他挣了钱会还给咱们的,都是乡里乡亲的,能帮他就帮一点。于升奎就再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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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于升奎看到高银娃到自己家来,对秀兰表示感激,并帮她干些农活儿,他的车到县里去时,也顺便为秀兰捎些东西,对于这一切,于升奎都觉得理所当然,极为正常。高银娃借了他家的钱,就应该帮他们家干活儿。但是现在,回想这一切,于升奎突然觉得一点也不正常。秀兰和高银娃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借给他钱?再说,自己儿子不在家,高银娃经常到他家来,他到底在帮秀兰干啥活儿?也许他们早就有事情了。
于升奎心里打一个冷战,情绪变得更忧郁。他在心里报怨儿子,你个苕子,将媳妇一个人放在家里,你却在外边出力流汗地挣钱,就不想想家里的安稳吗?
天擦黑时,采摘的棉花都拉回来了。是罗虎虎用拖拉机拉回来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进院子。秀兰坐在驾驶拖拉机的罗虎虎旁边。车厢里堆着几个装满棉花的白布袋子。三位叫来摘棉花的内地人坐在车上。
塔里木河岸边的农村,可能是因为土地广阔,不仅每家每户的院子都特别大,大门也修建得异常宽阔,毛驴车、拖拉机甚至汽车可以直接开进院内。
于升奎在院里的凉棚下坐着。自从行动不便以后,他每天不是在大门外,就是在院内的凉棚下一动不动地长久地静坐着。这样长坐也没有什么目的,是一种年老以后,对漫长而无聊的时光的打发而已。
拖拉机一开进来,空落、寂静的院子里顿时变得热闹了,有了生气。罗虎虎转着车,冲他笑了笑。夕阳的最后一抹光亮照在罗虎虎和他身边的秀兰脸上,他们两个挨得很近。罗虎虎停住车,秀兰轻轻一跳,便下到了地上。于升奎看着他们,突然间心里有些不舒服,有种怪怪的滋味涌上来。脸上的笑意便没有了,他瞪着他俩,极力想在他们之间寻出一些什么来。
车上的人已经下来,问棉花放在哪里,要帮着卸棉花。秀兰叫他们歇着,棉花由她来卸。几个内地来的人摘了一天棉花,早都累得人困马乏,不想动了。对他们来说,摘棉花的强体力劳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新疆那种酷热难熬而又特别漫长的天气。
他们在院中活动活动酸疼的手脚,借势又坐在房屋台阶上,随便抓起一个什么扇着凉,一边夸大几倍地报怨南疆的天气太热,蚊子太厉害。还是内地好,天气凉,蚊子也少。又说明天再这样热,不干了,回内地去。他们虽然嘴上这样不断地报怨,但到了明天,依然会早早起来下地去摘棉花的。
南疆的乡村,大家居住分散、稀疏,在过去,吃水全靠压井水。每家的院子里,或者是门边都有一口压井。特别是在塔里木河岸边,地下水位较高,出水很容易,压井用着很方便。现在,虽然大多数人家通上了自来水,但人们洗漱时依然习惯用压井水。
于升奎听到孙子阳阳欢快的笑声,脸上露出了笑容,心里也一下子舒展了许多。阳阳是他的心尖肉,是他们家的未来。看着他,于升奎就又看到了他家的希望。
罗虎虎摇动拖拉机,准备要回去了,秀兰说:“吃过饭再回吧。”
罗虎虎说:“不了,回去吃。”
秀兰说:“钱咋算?”
罗虎虎说:“嫂子,你看你这人……这不是打我脸哩吗?就拉趟这,也要向你要钱吗?你再提钱,以后我们就算不认识啦。”
秀兰就不再说什么,罗虎虎跳上拖拉机,加大油门,向大门外开去。
饭是现成的,水在煤气上烧着,早就开了。只把已备好的挂面煮熟就行。摘棉花的忙季,晚饭大多都是煮挂面吃。秀兰把饭端到凉棚下的一张桌子上,几位摘棉工过来,随便找个地方坐下。端起就吃。他们辛苦一天,也早都肚子饿了。下菜是辣椒配黄瓜。面条又细又长,很可口,吸溜几下就完了。
吃过饭,秀兰为他们打开准备好的房门,让他们去歇着。几个人早不想动了,挣扎着站起身,走进屋,一会儿便响起了呼噜声。
天已黑透,星星在遥远的天际眨着眼睛。四下里也变是非常寂静。白天的燥热开始退去,凉爽了很多。这便是新疆独有的天气,尽管白天酷热难熬,但一到夜里,立马就凉爽了。不像内地,白天热,晚上也一样闷热。
秀兰在洗锅碗。阳阳过来搀扶于升奎进屋去休息。阳阳也要去睡觉,明天早上还要去学校,不能迟到了。于升奎进了屋,躺在炕上却睡不着。脑子里乱纷纷的,他一会儿盘算着今年能摘多少棉花,可以卖多少钱,一会儿又在想秀兰和高银娃到底有没有什么事。自己那个傻儿子只顾在外边打工,大半年就只回来过一次,将这个家这么撇下不管,他真有些担忧了。直到听见秀兰从厨房出来,去了她自己的房子,于升奎才慢慢有了睡意。
棉花在南疆属于主要农作物,种植面积广阔。特别是塔里木河沿岸,小麦、玉米等其他作物不太适宜种植,收成不如棉花好,这一带基本上都种棉花。一到秋天,棉桃盛开,满眼望不到头,遍地成片成片的雪白如云。棉花那特有的淡淡的清香味,成熟、迷人的气息,一直弥漫在塔里木河上空,长久地滋润着棉农们那干渴的心田。
棉花虽然高效,而且利润极大,但种植工作却是一项非常辛苦的事。有人曾算过一笔账,一株棉花,从出苗开始到摘收,其间要经过近五十道工序。这种工作量是其他农作物的几十倍。尤其摘棉花,更是一项十分繁重而漫长的劳动。从九月开始一直到十一月,都是摘棉季节。有的人家因为种植面积太广,甚至一直要摘到来年一月、二月份。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伴随着摘棉工辛苦的劳作,院里的棉花越来越多,堆积如山,于升奎看着这成堆的棉花,心中感到了一种欣慰。但是,令他生气的是儿子新发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回来,竟然问也没有问一下棉花摘收情况。好像已经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个家,还有父亲、妻儿。
这期间,女儿玲玲倒是回过一次家,但她也没有待上多久。她穿着一身绿底大花的裙子,一看就不是回来干活儿的。她只给他一千块钱,还给他买回一堆怪里怪气的难吃的东西,然后就说她回来看看,只要爹、嫂子和阳阳都好,她就放心了。她还得赶回去上班。
于升奎看着穿得花里胡哨的玲玲,说:“好,好个屁!啥叫都好。我看这家是要毁了!”
玲玲吃惊地说:“爹,你说什么哩?家咋会毁了?”
于升奎愤然地说:“你们一个个都待在外面不回来,这哪里还有家的样子。”
玲玲说:“爹,咋了?嫂子对你不好了吧?”
于升奎叹一声气说:“她要对我不好那才好呢。”
玲玲不解了,瞪一下他说:“这倒奇怪了,你竟然盼望着她对你不好。爹,我看你是老糊涂了,真是!”
玲玲说完,就不再理会他,开始准备着要走。说还有人等着她呢。
家里就又剩下了于升奎一个人。棉花依然在不断地增多,已经占据了很多地方。秀兰忙碌的身影出出进进。但是,于升奎看得出来,忙碌中的秀兰脸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怪的表情。于升奎弄不清楚这是对儿子新发不回家的一种埋怨,还是因为和别人有了事情,心中有鬼。于升奎一直想探个明白,但就是怎么也明白不了。
这天中午,于升奎坐在院里的凉棚下正在迷迷糊糊地打盹。中午的阳光酽酽的,照得人老是昏昏欲睡,躺在炕上却是睡不着,出到外面又不住地打迷糊。高银娃的翻斗车“嘎”的一声在门口停住,车身卷起的尘土波涛汹涌地刮进院子,带来一阵呛人的干燥。于升奎忙用手挡在鼻子前。
高银娃走进院子,大声呼唤秀兰。高银娃一身火红色的工作服,浑身充满了朝气。看到凉棚下的于升奎,高银娃和他打声招呼。秀兰从房里走出来,高银娃说他要去县里修车,看秀兰有没有要捎的东西。秀兰一听,说正好有东西要捎呢。她请高银娃进屋坐一会儿,她拿样东西。
高银娃和秀兰进了屋。他们在里边说着话,于升奎没有听清说的是什么。他极力伸长耳朵,想听清楚他们说话的内容,但是,他只听到了他们两人的笑声。这笑声让他的心一阵收缩,涌上一丝痛楚。他又开始努力猜测他们两人的举动。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干柴与烈火,以为有墙壁的遮拦,在里边明目张胆做龌龊的事?他们的笑声再次传出来。于升奎的心要开始滴血了,他浑身都颤抖起来。他捏紧了拳头,恨不能站起来,走进去给这两个不要脸的货一点厉害看。
但他没有这种能力,他不可能一时半会就走到他们面前去。狗日的高银娃太胆大了,明知道自己行动不便,公然在他面前欺辱人。
他们终于走出来了。高银娃还向于升奎笑着点点头。于升奎瞪着眼睛,简直肺都要气炸了。他的眼睛恶勾勾地在高银娃和秀兰的身上转来转去,极力想看出一些不正常来。哪怕是一点点的不正常,也好让他满意,但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高银娃走出了大门,秀兰站在院子里,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隆隆的翻斗车声消失了,她才转身往屋里走。
于升奎终于憋不住了,问:“高银娃,他……他来做啥?”
秀兰站住身,瞟他一眼说:“你都听见了,还问啥?他不是要去县里修车吗?”
于升奎说:“那你让他捎啥?”
秀兰说:“捎啥,还能有啥捎的?让他到县里捎几公斤肉回来,给摘棉工吃,棉花还得靠他们摘呢!”
于升奎说:“高银娃这一阵子往咱家跑得勤,老是往咱家跑。”
秀兰讥讽地说:“咋了?这个家有啥稀奇的,要啥没啥,害怕人家偷啥吗?人家是看着可怜!”
于升奎说:“新发又不在家。”
秀兰突然火气十足地说:“不在家才好,省得让人看到心烦。他有本事别再回这个家门才好!”秀兰说完,甩步走进屋,“砰”的一声,摔上了房门。
这一声门响,重重地摔在于升奎的心窝上。他的心一哆嗦,悲哀地瘫坐在那里。他充满悲哀地想,该来的都已经来了。
天,很快黑下来了。一弯月牙遥挂在天边,发出一点微弱的亮光。这种亮光看不出几步远去,反而使人感觉到了夜的漆黑。已经是十月了,天气从傍晚开始就变得凉爽起来。塔里木河也开始变得宁静许多,随着上游来水量的减少,失去了往日的滔滔浪声。
摘棉工吃过晚饭,已经进房子去睡觉了。连续多日的辛苦劳作,使他们已经没有了太多的言语,只盼着放下碗,就抓紧时间去休息,以便明天再接着干活儿。
吃饭时,秀兰已给摘棉工们说过,她托人到县里买肉了,明天给大家改善伙食。几位摘棉工都很高兴,感谢主人家的慷慨。
其实,不仅是秀兰家,在全新疆都是这样。每一个家庭都知道摘棉工作很辛苦,都会隔三岔五地弄些肉回来,给他们吃。有的人家直接就宰上一只羊,给他们煮了吃。
于升奎吃饭时一直绷着脸,很少说话。特别是听秀兰说托人去县里买肉这样的话,使他立刻就想起中午的事情,他感觉像有人当胸给了他一拳,疼痛得有些受不了。他哆哆嗦嗦地端着碗,吃完了饭,就想回自己房子去。
于升奎喊过阳阳来扶他去睡觉。他一手扶着阳阳的肩,一手拄着拐杖,艰难地向房子里挪动。他现在感觉到在这个家里,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孙子阳阳了。
进到房子,于升奎却不肯躺下,他叫阳阳去睡觉,自己就坐在那里发呆,想这个家今后该怎么样,今后又会怎么样。但是,他想得更多的并不是这个问题,他不肯睡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在等高银娃给他们捎肉回来。他不放心他们。
于升奎觉得大白天,高银娃和秀兰不敢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事情,他们给摘棉工买肉改善伙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肯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干出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今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将他们两个抓个正着。
以前,日子过得贫,吃了上顿没下顿,他常常为一家的生活愁得睡不着觉,曾多次忧愁满腹盼望什么时候有钱就好了。那时他想只要有了钱,什么烦心的事就都不会有了。有钱的日子才叫顺心、幸福呀!可是,哪想到,现在不用再为生存问题愁眉不展了,却一样还有着令人心烦的事。而且,这种烦心事比贫穷还让人难受。它直接威胁到了家庭的稳定和纯洁。
夜越来越静,外边也变得更加漆黑。这时,他听到有脚步声从大门外响起来。虽然很轻,但他还是听到了。一定是高银娃来了。于升奎突然涌上一种莫名的兴奋。他所等待的终于来了。但是,他并没有听到翻斗车的刹车声。
脚步声非常轻,进了院子直奔秀兰住的房子去了。一定是他,黑天半夜,不会再有别人来的。现在,他终于抓住他们的把柄了。他哆哆嗦嗦地下了地,想挪到门边去。他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先是秀兰的声音,秀兰问谁,外边的人说我。秀兰问他干什么,外边那人好像在说你先把门开开。秀兰说有事明天再说,那人说这事就得晚上说。秀兰说我睡了,那人说,那更简单,你把门开开就行。
于升奎突然一动也不动了,他竭力想听清楚这个人在说什么,但那人的声音压得很低。有些话他听不很清,他是谁,也没有听出来。于升奎拼力地用拐杖支撑着身体,想看看事情会怎么发展。那个人又说我以后会天天帮你关心你的。就听秀兰说我不要你关心。那人说你一个人守着空房,得有人。秀兰说我有男人。那人说你那个男人还算个男人吗?撇下你不管。
于升奎忽然感觉自己气得快要爆炸了,浑身忍不住急剧颤抖起来。这人太可恨了。这不是直接在挑拨秀兰跟他儿子的关系吗?于升奎现在只能气自己行动不便,如果自己是一个健康的人,他早就上去抽他百十个耳光子,打烂他的狗嘴了。
这时,秀兰说你快回去吧,今晚这事我不对人说,也不怪你。那人说你和高银娃咋就可以,为啥就和我不行?秀兰忽然生气了,说你胡说啥?我和高银娃啥可以了?那人说我不会对外人说的,我替你保密,看在我天天帮你拉棉花的分上,我求你了。
于升奎听出来了,居然是罗虎虎!这让他太意外了。罗虎虎天天帮他们家拉棉花,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自己真是瞎了眼了,竟然没有看出来,还道他是热心肠呢。
秀兰说拉棉花多少钱,我明天就给你算账。罗虎虎说我不要钱,我就要你。并且说秀兰,我太想要你了,我晚上想你想得睡不着觉,我做梦都梦着你呢。就听秀兰恼声说,罗虎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当我是什么?你给我滚!我以后再不想见你,你快滚远一点!
于升奎听到秀兰这样贞烈地怒骂罗虎虎,心中感到了一种欣慰,同时也涌上了一些高兴。这还算是他于家的儿媳妇。但是,他一想到秀兰和高银娃的关系,刚涌上来的一丝高兴顿时又消失了。罗虎虎的声音变了,他恶狠狠地说好,你是看不上我,你只看得上高银娃,你天天和高银娃睡,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咱们走着瞧!我要告诉新发。
这时,大门外汽车声响,有人走进院子。于升奎知道那是高银娃,他从县里回来了。高银娃肯定是看到了罗虎虎,他声音诧异地问:“咦,黑天半夜的,你在这里做啥?”
罗虎虎恶声说:“我正要问你呢,你来做啥?”
高银娃说:“我来送点东西。”
罗虎虎冷笑说:“送东西,你是来送东西!是送你身上的那东西吧?她早就在等你哩,你快去送吧!”
高银娃说:“罗虎虎,你胡说啥?”
罗虎虎突然一巴掌打在高银娃脸上,寂静的黑夜里,响声是那样响亮。他声音恶毒地骂道:“去你妈的!老子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高银娃也恼怒了,大骂一声:“去你妈的,你凭啥随便就打人?我怕你吗?”
两个人立刻就在院子里扑打起来。他们先是互相撕打,接着是有人被打倒了。两个人的撕打越来越激烈,喘息声也越来越粗重。不知他们操起了院中什么家伙,撞击声非常响。他们两个人的这一番撕打,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异常惊心动魄。这剧烈的声响早已惊动了已经进入梦乡的摘棉工。他们迷迷糊糊中,起身披衣,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都想看个究竟。
秀兰也已打开门走出来,她怒声说:“你们两个,要打架,到塔河边上打去!跑到我们家门上打,算啥呢?”
罗虎虎看了高银娃和秀兰一眼,冷声说:“哼!终于出来相会来了!”
于升奎奋力向外一扑,想跨到门外去,但是,他没有站稳,却跌倒在地上。手中的拐杖在地面敲出很响的声音。他仰面对着他们,声嘶力竭地怒骂道:“罗虎虎,高银娃,你们两个狗日的想干啥呢?你欺负我们于家没人吗?我于升奎还没有死呢!你们的狗眼擦亮一点!”
罗虎虎和高银娃立马都不吭声了。罗虎虎掉头看一下秀兰,知道自己理亏,悄没声息地走了。高银娃忙向倒在地上的于升奎跑过去。他抓住于升奎的胳膊,往起搀扶着他,一边说:“升奎叔,你没事吧?”
于升奎趴在地上,搡开高银娃,猛地挥起手中的拐杖朝他狠狠地击过去,这一拐杖正砸在高银娃的头上。高银娃一下捂住头叫起来,说:“哎!升奎叔,你咋打我哩?”
于升奎竭尽全力,哭号一般地大叫说:“我就要打死你们这帮不是人的东西!”
罗虎虎和高银娃在于升奎家院里打架的事情,第二天就在村里传开了。
尽管塔里木河边一带地广人稀,各家居住得都比较零散,但于升奎家前后紧挨着还是住了两三户人家。那样寂静的黑夜,他们家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又是打又是骂的,怎会不被别人听到?但是,却不知道打架的原因。很多人奇怪地想,罗虎虎和高银娃打架,为什么会在于升奎家的院里打?
他们打架的原因,几位摘棉工在当天夜里就想探问清楚。他们将倒在地上的于升奎扶回房子,查看他是否摔伤,安慰着他,一边顺口问那两个人怎么会黑天半夜的打架。于升奎感觉羞愧万分,无法给他们说清。秀兰虎着脸说:“为啥?是高银娃买了肉,来给我送肉,不知什么怎么就和罗虎虎打起来了。”摘棉工们一听说是为了送肉的事,不安地连声说:“都是为了我们,其实你们不用买肉给我们吃的,为了给我们改善伙食,害得你们生气,都怨我们,都是我们不好。”
于升奎这时说:“这事与你们无关,是我们自己出了不要脸的事。”
秀兰突然说:“这棉花不摘了,谁爱摘谁摘去!”她就扭身走了。
第二天,秀兰躺着没有起来。
几位摘棉工一看这情形,不好再待下去,就找于升奎说给他们算账,他们要走。于升奎一听急了,一把拉住他们的手,恳求他们千万不能走,现在走了,剩下的棉花就摘不回来了。摘棉工们说他们也不想走,可是这个样子,还能再待下去吗?于升奎忙拍着胸脯说,他们的家事与摘棉花无关,他不会少给他们一分钱的。几位摘棉工见他说得恳切,又觉着这家人对他们也不错,就答应不走了,又去下地摘棉花。
于升奎见他们又去摘棉花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棉花若摘不回来,这一年的收成就全完了。于升奎又喊来孙子阳阳,叫他拿他妈妈的手机来,他要叫阳阳的姑姑回来。阳阳开始不愿意去,于升奎哄他说,乖孙子,不叫你姑姑回来给我们做饭,难道要饿死咱们吗?阳阳才肯去拿了妈妈的手机来。阳阳帮着找出玲玲的电话号,拨通了,递给于升奎。于升奎对着手机大声喊:“玲玲,你快回来!”玲玲说她工作很忙,回不来。于升奎突然对着电话大声吼起来:“你再不回来,就见不上我了!”
⊙ 祁 媛・白日梦7
他说完就摔了电话,恶声骂了一句:“狗日的,都不想要这个家了!”
于升奎本来想给儿子新发打电话,让他立刻回来,但是一想到他离家那么远,就是打通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家里这个烂摊子,还等着有人照顾呢。这才又打定主意,先叫玲玲回来。放下电话的一瞬间,于升奎心中万分难过,想不到一个好端端的家,竟然变成这样了。
中午时,玲玲回来了。她的表情很着急,进门就急切地问,出啥事了?她到每个房子去看了看,什么事也没有,于升奎也没有一点大碍,一家人都好端端的,玲玲就生气了。她不满地说:“爹,你闲得没事乱找啥碴呢?这不好好的吗?我这一请假,这月的奖金又没了!”
于升奎气得瞪着她骂道:“你们狗日的就都只知道奖金,眼里就只有钱吗?就不看看这还像个家吗?”
玲玲皱着眉说:“这不好好的吗?到底咋啦?”
于升奎看看女儿,结结巴巴,又尴尬又羞辱地将昨天夜里的事说了出来。玲玲听得惊讶地叫了一声,啥?这才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又低声嘟囔咋会这样?
玲玲便担负起做饭、洗衣,照顾一家人和几位摘棉工生活的责任。
晚上,吃过饭,摘棉工都去睡了。于升奎将女儿叫到自己房子里,叫她给新发打电话,让他马上回家,别在外边打工了。于升奎叫玲玲问问他,他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家?但玲玲却是不打,于升奎气急败坏地吼叫着说:“难道真要等这个家散伙吗?新发这狗日的到底在外边挣什么金砖呢,就不能回来看看吗?难道真不顾家了吗?”
玲玲看看困兽一样暴躁的于升奎,忙说:“爹,你别着急,我这就打,让他明天就回来。”
于升奎气哼哼地说:“狗日的再不回来,他还想不想要他的老子、他的儿子?他还想要不想要这个家了?”
电话接通以后,玲玲开始和哥哥说话。于升奎立时不出声了,眼巴巴地望着玲玲的手机,在盼望着结果。玲玲起初和哥哥说得很平和,他们还开了几句玩笑。于升奎望着玲玲气得直瞪眼,心里埋怨她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直接叫人回来不就完了。可说着说着,玲玲就对着电话争执起来,最后无奈地挂断了电话。
于升奎忙问:“咋了?他咋说了?啥时回来?”
玲玲说:“我哥说了,他这几天回不来,人家老板不准假。他没办法。如果回来,工钱就没有了。”
于升奎一下子怒了,眼睛瞪得牛眼一样大,说:“啥?不回来?狗日的真不想要家了吗?”他两手哆哆嗦嗦地在空中挥舞着,一腔怒气无处发泄,看到了眼前喝水的杯子,突然猛地一把将杯子扫到了地上,“砰”的一声摔得粉碎。他两手乱挥,仍无法平息心中的怒气和焦躁,他对着自己的女儿,望着望着,突然浑浊的眼睛里涌出了眼泪。用手捂着脸,声音含糊不清地呜咽起来。
玲玲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连忙劝慰道:“爹,你咋哭了?你哭啥呀?他不回来就不回来嘛,你哭啥呀?离了他就不活了?”
于升奎颤颤抖抖地摸摸眼睛,凶巴巴地叫道:“不能让他毁了这个家!他不回来,这个家里还有人哩,还有我哩!我看哪个狗日的再敢来多事!”
玲玲只在家待了三天,就嚷嚷着要回县里去上班。说公司打电话催过她几次,再不回去就真要扣奖金了。玲玲这话气得于升奎不断地吹胡子瞪眼睛骂人,问她走了棉花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玲玲说棉花和家有秀兰嫂子呢。她说完,不管爹同意不同意,就收拾东西回县城去了。
其实,秀兰只躺了一天就起来了。秀兰起来后还和以前一样,经管摘棉工,照料一家人的生活,该做的一切都照做不误。只是变得话少了一些。做好饭后,就叫阳阳端给爷爷,她很少和他直接接触。地里摘下的棉花,罗虎虎再也没有往回拉过,是秀兰找别人拉的。
好端端的天突然下了一场雨,而且下得还很大,将地和棉花都淋了个透。南疆这个时间一般不会下这么大的雨。今年不知怎么回事,天气有些特别。地里是一时不能进去人了。棉花淋湿以后,也不能再摘了。得在棉花秆上慢慢干透才行,不然摘下的棉花颜色灰不拉叽的,质量不高。再说,已经摘了一个多月,大部分上好的棉花已经被摘下来了,剩下的大多都是花开得晚的和零星的地块了。摘棉工已开始大量地离疆,返家了。
秀兰家叫来的三位摘棉工见地里已没有多少棉花,他们也要回家了。离家太久,他们早都想家了。秀兰便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于升奎还叫阳阳拿出酒来,他亲自给他们三人倒上酒,感谢他们为他家的棉花付出的劳动。吃过饭,秀兰给他们结清工钱,并叮嘱他们一定要带好钱,别丢了。
临走时,于升奎坚持要送他们。他叫阳阳扶着自己,走到大门口,一再叫他们明年还来他家摘棉花,摘棉工们说如果他们还到新疆摘棉花,就一定来,并嘱咐于升奎要注意身体。于升奎意味深长地说:“放心吧,我这身子骨还结实着哪。我还要好好地活上几年,要照看这个家呢!”
摘棉工们走了。
三位摘棉工的身影一消失,站在这么宽大的院子里,于升奎突然感到有些空旷和冷清。秀兰已经转身进屋去了,于升奎身边只有阳阳和他站在一起。于升奎扶着阳阳的肩头,心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不由得将整个院子从这头一直到那头,细细地看了一遍。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地活下去,他得维护这个家庭的完整和清白。
以前,因为老伴离他而去,因为深受疾病折磨,于升奎已经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兴趣,只盼望着早些死去算了。但是,现在,不同于先前了。于升奎突然感到自己现在活着的意义非同一般。他得好好地活着。为了这个家,他得好好活着。他不能生气,要想得开,吃得好睡得好,力争多活些日子。
于升奎让阳阳扶他进去,坐在凉棚下。他想起了玲玲回家时买的一箱牛奶,便叫阳阳去拿一盒出来。这种东西非常有利于健康长寿。从现在起,凡是有利于健康的东西,他都要吃。他要努力长寿。
这时,大门外有汽车喇叭响。于升奎一下就听出来了。这是高银娃的翻斗车。听到这声音,他立刻警觉地瞪着大门口。秀兰走出了屋,高银娃也停住车,走进院子。看到于升奎,高银娃向他点点头。可能是因为上回的事情,高银娃脸上的神情有些不大自然。于升奎不吭声,端着牛奶直直地注视着他。
高银娃对于升奎说:“升奎叔,你们家棉花摘完了吗?”
于升奎声音冷淡地说:“我们家棉花还多得很哩。”
高银娃看着走出来的秀兰,说:“嫂子,你们棉花准备啥时卖?我今天去卖棉花了。”
秀兰露出微笑说:“你家棉花已卖了?你可真够快的,干啥事都那么急。”
高银娃说:“现在棉花价格正高呢,我是想多卖两个钱,怕晚了又和去年一样价格跌下来。”
高银娃说得没错,现在市场行情变化很快,什么东西都是一天一个价格。自打开始采摘棉花起,大家关心更多的就是它的价格。早些年,棉花刚开始收时,价格一般不高,等到越往后价格越高,卖得越晚越赚钱,但是,从前年开始,连着两年,棉花价格一开始最高,越到后来价越低。有很多人因为后来价格低,去年的棉花至今都还没有卖呢。
于升奎插上一句说:“我们家棉花还没有收完呢,现在不卖。”
高银娃一笑说:“现在不卖,以后价格下来就吃亏了。”
于升奎冷声说:“新发不在,我们家的事等新发回来再说。”
高银娃说:“就是新发不在,我才特意过来看看,要是卖的话,我这两天车正好闲着呢,我可以拉去。”
秀兰看看高银娃,声音显得有些亲切,说:“银娃,我们家的事多亏了你一直帮忙,卖!咋不卖。趁着价格正高,赶紧卖了,钱抓到手才算钱。”
高银娃说:“嫂子,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当初买车还是你借我的钱。人要知恩图报呢。”
秀兰说:“那点小事算啥,我们再帮不上你啥忙。”
于升奎看一下高银娃说:“银娃,那钱的事,今年该还了吧?”
高银娃转身看他一下,忙说:“升奎叔,你别害怕,等年底工程一算账我就还,到时我还要好好感谢你们呢。”
秀兰听了这话,一下子不高兴了,鼓着脸说:“银娃,那钱你不用急着还,我们又不用,急什么,你先拿着用。”
于升奎急了,说:“哎!钱咋能不还呢?我们家要用钱哩。”
高银娃神情不自然地笑笑,说:“升奎叔,你要用,我就想办法还。”
秀兰有些生气了,看也不看于升奎,走近高银娃两步说:“银娃,我说不还就不还!不就五千块钱吗,欠着人命了?哎,你到乡里去吗?我搭你车去乡里一趟,买点东西。”
秀兰说着,就向大门外走去。
银娃高看一下秀兰,朝于升奎尴尬地笑一下,也走了出去。
于升奎看着他们两人走出去的背影,一时间气得浑身哆嗦,却无处发泄。于升奎坐在凉棚下面,双手用拐杖捣着地,他在琢磨,得想个什么办法来给他们一点教训,让高银娃今后永远不要踏入他们家一步。
银娃高和秀兰走后,于升奎一直挖空心思地想着对付高银娃的法子。但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办法来。于升奎形同一个废人,他不能上去直接阻止他们。难道说要自己向他们哀求吗?他们是不会听他的话的。他们眼里就根本没有他这个长辈。于升奎越想心里越难受,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阻断他们,保护这个家呢?
这时,大门口人影一闪,走进一人。于升奎一看,竟然是罗虎虎。自打上次发生了那种事以后,他就再没有见到过他。罗虎虎剃得光光的头上闪着亮光,笑嘻嘻地走进来。来到于升奎身旁,和他打招呼:“老爷子,坐着呢。”
于升奎一看到罗虎虎立刻气不打一处来。那天夜里,他和高银娃在他们家院子里打架的事,让于升奎一直难以忍受。他还有脸上这个家门?!
于升奎的脸立刻阴了,说:“你来做啥?”
罗虎虎笑嘻嘻地说:“没啥事,刚从乡里回来,顺便串个门。”
于升奎不看他,冷淡地说:“我们家不欢迎人串门。”
罗虎虎不理于升奎的生气,他在于升奎身边坐下来,自顾说自己的:“我在乡里看到秀兰了,她坐在高银娃的车上。”
于升奎阴着脸说:“我们家的事不用人管。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罗虎虎掏出烟来,递给于升奎一支,于升奎没有接,罗虎虎自己点上,吸了一口,笑着说:“你们家秀兰也真是,新发不在家,她就不该那样,和外人那么样子来往,我看了就替新发来气。”
于升奎抬头望着天,不理罗虎虎的话,仿佛罗虎虎不在身边一样。罗虎虎轻声叹了一口气,说:“不过,老爷子,高银娃这狗日的再不能猖狂了!这一回有他好受的了。”
于升奎的眼睛动了一下,说:“高银娃咋了?”
罗虎虎说:“真是老天报应,他的汽车撞人了,把一个孩子撞了。”
于升奎一愣:“啥?他的汽车把人撞了?”
罗虎虎说:“我在乡里看见了,血淌了一地,交警都把现场堵起来不让人走了。”
于升奎紧张地说:“人不要紧吧?”
罗虎虎说:“不要紧?人早就死了。大人在那里哭得昏天黑地,可怜那么好的一个娃,就被撞死了。”
于升奎轻声叫了一下:“老天,咋会弄出那样的事?”
罗虎虎说:“这回有高银娃受的了,他的车卖了,也赔不够人家娃娃一条命。仗着自己有辆破车,挣了几个钱,想干啥就干啥!老天在头上看着呢,他狗日的!这一下,他不敢再狂了。老爷子,你也不用担心他天天往秀兰房子跑了。”
于升奎被罗虎虎这么一说,心里颤抖了一下,仿佛在一块快好的伤疤上又撒了一把盐,刺得他难受起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
罗虎虎站起来,说:“我也该回家了,媳妇可能做好饭在等我了。”
于升奎坐在凉棚下,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他没有想到高银娃的车会在乡里出事。他压根儿没有往这上面去想。于升奎虽然一直在想办法阻止高银娃和秀兰往来,却不希望用这种法子去惩罚他。毕竟,这种法子太残忍了。
他想起罗虎虎说高银娃的车卖了也不够赔人家娃娃的命。如果高银娃真要卖车赔人命,那么他借的钱就没法还了。他突然心疼起秀兰借给他的五千块钱来。那可是五千块钱呢!不知要拖到啥时候去。
阳阳放学回来了,大喊着跑进院门。看到孙子,于升奎的脸上立刻有了笑意,等阳阳跑到他身边,他伸手在阳阳的头上抚摸了一下,笑着说:“阳阳,放学了?”
阳阳将书包取下来,说:“嗯。爷爷,我妈呢?”
于升奎说:“出去了。”
阳阳睁着黑黑的眼睛说:“爷爷,我饿了。”
于升奎听了从口袋里翻出几块钱,递给阳阳,在他头上抚了抚,说:“给,去到小卖部买包方便面吃去吧。”
太阳偏西时,秀兰才从乡里回来。于升奎一见秀兰进来,就一直注视着她的脸。他发现秀兰脸色苍白,神色有些不安。于升奎断定罗虎虎说的是真的,高银娃的车肯定出事了。但是看着秀兰,想起他们两人出门时的样子,于升奎的气又上来,他对秀兰故意说:“回来啦?咋没听见高银娃的车声响,他没有送你回来呀?”
秀兰站住了,脸色很不好地望了于升奎一下,没有吭声。然后,又往房子里走去。
于升奎说:“高银娃的车撞人了吧?”
秀兰再次站住了,有些奇怪地看着于升奎。她不明白才刚刚发生的事情,一直在家的于升奎怎么就知道了。秀兰说:“你都知道了还问啥。”
于升奎说:“高银娃这狗东西!居然会撞死人,老天爷看不过了吧?”
秀兰打一个哆嗦,说:“你咒他吗?”
于升奎淡淡地说:“你要不坐在他的车上,他就不会撞死人了。”
秀兰气愤得浑身颤抖,说:“谁说他撞死人了?他撞死人与我坐他的车有啥关系?”
于升奎说:“这下子,他欠我们的钱怕是还不上了。”
秀兰瞪着于升奎,恼声说:“钱!钱!你们一家就只知道钱吗?”
于升奎说:“我是快要入土的人了,要钱有啥用?我倒是在担心这个家呢。这个家我看早不像个家的样子了。”
秀兰的脸变成了铁青色,她浑身发抖,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于升奎说:“每个人头上都有天呢,天在看着呢!人做了亏心事,准不会落下好。”
秀兰终于恼恨地说:“咒吧,你咒吧!人常说咒人伤自己,可要小心着自己。老天不像有些人想的那样,老天有眼睛的。他没有撞死人,他只是撞伤了人,没多大的事。”
于升奎怔了一下,说:“没有撞死人?”
秀兰不再理会于升奎,已扭身走进房子里去了。
于升奎喃喃地自言自语说:“明明撞死人了,咋会没撞死人?罗虎虎都说把人撞死了呢!”
秀兰在房子里不知在干什么,隔了一会儿,突然把什么东西摔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说:“不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转凉,早晨和晚上居然要加件衣服了。村里很多人家的棉花也都卖得差不多了。每天都有人家拉着棉花去卖,路边的树枝将车上的棉花剐得粘满了枝头,纷纷扬扬落得遍地都是。
于升奎依然每天还都要由阳阳扶着出来坐在院门口的树下。每天在外边坐一会儿,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看着那些维吾尔族孩子去上学,看着村里的人们吵吵闹闹地出门或回家,于升奎才觉得有一丝生活的味道。自从因为高银娃的车撞人事件,他和秀兰发生直接冲突以后,秀兰看到他总是板着脸,不再理他。每次做好了饭,只叫阳阳给他端过去。
高银娃的车撞人的事,于升奎后来也得知,他并没有撞死人,只是把人撞伤了,赔偿一笔医疗费就没事了。于升奎当时心想,看来罗虎虎是想让高银娃撞死人呢。
看着别人家的棉花一车车拉出去卖掉,而自己家的却还堆在地上,于升奎开始心里着急。他问过村里去卖棉花的人,今年的棉花价格也像去年一样,果然在天天下跌,价格已比高银娃卖时低了几毛钱。于升奎有些后悔,当初应该早卖掉才对。
秀兰从院子里出来了,于升奎看到后,叫住她说:“咱家的棉花该卖了。别人家的都卖完了。”
秀兰说:“你不是说等新发回来卖吗?他还没回来呢。”
于升奎被噎了一下,说:“棉花价格在跌呢,还是卖了吧。”
秀兰说:“行,你说卖就卖。叫谁的车呢?高银娃的,还是罗虎虎?”
于升奎说:“村里车多着呢,叫别人的吧。”
秀兰看着于升奎,脸上毫无表情,说:“行,你说叫谁的就叫谁的,车你来叫吧。”
于升奎浑身哆嗦一下,不出声了。明知道他行动不便,还让他叫车,分明是在嘲笑他。于升奎难过地勾下头,感到十分悲伤和难受。等新发回来,他要把自己所受的委屈全都向他说清楚,让他好好教训一下媳妇。这哪里像是一个媳妇嘛!他们老于家啥时候出过这样的媳妇?于升奎觉得现在有他这张老脸在前面撑着,都是这样子,以后,没有了他,这个家还不知道会咋样。他真不敢想他们这个家往后的日子了。
棉花依然堆在地上,没有动静。秀兰并没有叫车去把棉花卖掉。于升奎自己又没有能力叫车去卖棉花,他真怕价格越来越低,白白损失掉不少钱。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想告诉秀兰让她去叫车,可又抹不开面子。那样不等于认可了秀兰的所作所为了吗?不等于家里的掌握权都交出去了吗?于升奎觉着绝不能那样做,宁肯少卖些钱也行。现在的问题不是钱的事情,而是家庭的稳定和清白。新发回来以后,无论如何,再也不许他出外去打工了。
这天上午,院门外又响起了高银娃的汽车声。自打高银娃的车出事以后,于升奎再没有见到他。高银娃是在为撞人的事奔走呢。可现在,这种声音又出现了。高银娃走了进来。他的神色显得有些憔悴,人也瘦了许多。看到高银娃,于升奎立刻瞪住他,眼里充满戒备之色,问:“你又来做啥?”
高银娃笑了一下,说:“帮秀兰嫂子去卖棉花。她给我说了几天了,前些天棉花价老是往下跌,昨天听说价格上去了,说是南方要在我们新疆调棉花。趁着这价快卖了算了,要不再跌下去又吃亏了。”
于升奎瞪着他说:“我们家现在由你在做主了,你说弄啥就弄啥?我看两家都快变成一家了。”
高银娃尴尬地站在那里,说:“升奎叔,你咋这样说?你要不同意卖,就算了,我咋能做你们家的主?”
于升奎又说:“你拉着棉花要再出个什么事,撞个人啥的,我们可赔不起呀!”
高银娃的脸色变得有点白,说:“升奎叔,你这是咒我呢吗……”
秀兰从房子里扛着一包棉花往出走,听到这话,将棉花包扔到地上,没好气地说:“爹,那你说棉花卖还是不卖?”
高银娃说:“嫂子,要不,等新发回来再说吧。”
秀兰说:“新发要是一辈子不回来,还不卖了?装车!趁着现在价格好,能多卖一分是一分。我辛辛苦苦一年,不就图多卖几个钱吗?”
秀兰说完了,扭过头朝高银娃看一下,要他帮着装车。高银娃看看于升奎,表情有些很不自然,开始往外扛棉花包。今年的棉花收获不错,在房子里堆了一地。还有好多放在院子里的凉棚下。秀兰和高银娃把所有的棉花都装上了车,又把地上的棉花捡干净,才准备走了。
临出门,秀兰对于升奎说:“今天卖棉花可能要回来得晚一些,饭我做好了,放在锅里呢,阳阳回来叫他端给你吃。”
秀兰就和高银娃走出去。一会儿,就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接着就朝乡里方向开去了。院里剩了于升奎一个人。他叹了一口气,抬头慢慢地注视着院子。房子是近年才盖起来的砖房,就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不落后。房里安的是连着卫星接收机的大彩电,想看啥就看啥。口袋里也有了不少钱。按说这是以前没有见过的好日子,可于升奎却特别难受。还不如过去老伴在的时候,那时候虽然贫穷,可家的感觉很明显。人活得很有劲头。现在这个家还叫家吗?于升奎又开始惦念,新发到底啥时候才能回来呢?
阳阳放学了,进门就嚷嚷肚子饿。于升奎叫阳阳到厨房,把饭端出来。他们爷孙俩吃了。吃完饭,于升奎叫阳阳扶他到院门外,坐在那棵树下。他望着通往乡里的路,在等秀兰回来。
直到太阳西落,星星开始出来,秀兰还没有回来。从塔里木河畔吹来的风有些凉,于升奎将衣服紧了紧。看来秀兰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阳阳明天早上还得上学,要早些睡。于升奎便要阳阳扶他进房子去。
阳阳一个人不敢睡,要和爷爷睡在一起。于升奎等阳阳脱掉衣服,睡好了,关上灯。自己却不肯睡,坐在炕上一直望着外边。他在等秀兰回来,秀兰不回来,他不放心。还有,于升奎预感到今天夜里要发生什么。
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静。没有月亮,外边几乎看不见什么。于升奎住的房门斜对着大门,虽然看不见,但可以听到声音。远处,塔里木河在静静地流着,只有轻微的风吹得树叶簌簌响,更增添了一分寂静。
已经过去很久,秀兰还没有回来。他们两个人不知道在外边干什么,难道棉花到现在还没有卖吗?不可能的,往年他们家卖棉花,没有过这么晚的。于升奎用双手支撑着,让自己半躺在炕上,躺得舒服些,他决定一直等到秀兰回来。黑灯瞎火的,也许两个人在外边该做的都做了。于升奎的心里又开始堵起来。如果两个人没有关系,高银娃会那么热心地老往这个家里跑吗?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听到汽车在他们家门外停住,有人走进院来了。虽然看不见,但于升奎一下就听出来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好像还在说着什么。他们的声音都很低,他隐隐听到秀兰说什么别吵醒了阳阳,然后,他们就一起向秀兰的房子走去了。他们开了房门,走进去,还传出了笑声。门重重地关上了,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于升奎感到浑身都颤动起来,他既痛苦伤心,又觉着兴奋或者激动。痛苦的是两个人终于走到一起了,公然开始做苟且之事了;他以前所担心和忧虑的事情,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千真万确地发生了。而兴奋的是,他们两个人的苟合终于让他抓到了。他一定要抓个正着,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于升奎强迫自己耐着性子一点点地等着。想着他们在自己家里公然这样无耻,于升奎的心里如锥刺一般难受。他不能再等了。他要让这两个无耻之徒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让他们今后无地自容。他开始挣扎着要下炕,想到外边去。可他的双腿怎么也不听使唤,而且,由于坐得太久,屁股往下都麻木了,他只能用两手支着下炕。他没有开灯,摸着黑,差一点从炕头上掉下来。头在炕边的桌子腿上撞得生疼。
于升奎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喘了口气,他摸索到了拐杖,用力支撑着身体,一点点地艰难地向外挪动。院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挣扎着慢慢往前移动。终于,能听到那边房子里的声音了。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声音。他们的声音虽然很低,但是似乎很兴奋。
于升奎的心开始滴血了。新发,你这个傻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于升奎一边往前挪着身体,一边盼望新发要是能在这个时候回来该多好呀,好当面看一看他不在家的时候,这个家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于升奎的眼里有股热热的东西流了下来,他用手摸了摸,那是屈辱的泪水。他咬着牙,终于坚持到了房子门前。他抡起拐杖狠狠地向着房门砸去,一边倾尽力气喊道:“开门!你们两个不要脸的东西!”
于升奎因为拐杖砸向了门,身体失去了支撑,也因为用力过猛,他的身体一下子摔倒了,头重重地撞在了门上。拐杖和头撞在门上发出的声音,是那么惊心动魄,清晰可见。于升奎瘫坐在地上,呜呜地叫道:“新发呀,你回来吧,回来看看,你的好媳妇给你做了什么……叫我的老脸今后还往哪儿搁呀……”
房子里的人显然是吃了一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吧嗒”一声,灯亮了,传来了穿衣下地的声音。门开了,里边一人问:“爹,你这是咋了?咋在这里?”
于升奎看见门开了,他抡起拐杖正要砸过去出这一口闷气,却猛然发现,站在灯光下的是自己的儿子新发。他披着衣服,一脸惊讶。于升奎的手停住了,他不解地说:“咋是……你?你啥时回来的?”
新发说:“今天,我回来在乡里碰见高银娃帮咱们卖棉花,我请他在乡里的馆子吃了个饭,一起回来的。爹,你这是咋了?出啥事了?”
于升奎看着一脸好奇的儿子,一下结巴了,不知怎么向他说。秀兰已穿好衣服下来了,脸色铁青难看,冷声说:“有人来堵偷人的了。可没想到堵住的是自己的儿子!这下可有好看的了。”
于升奎颤抖一下,对着新发说:“你回来,咋不言语一声?也不让我知道一下。”
新发说:“我进门见你房子灯黑着,以为你早睡了。再说,阳阳明天还要上学,就没来打扰你,想等明天再和你说……”
秀兰却突然大骂起来,说:“都看到了吧,看看我在这个家里过的啥日子?这还叫人活吗?”秀兰骂完哭起来,甩身走到里边去了。
于升奎尴尬地坐在地上,又羞又愧,一时发不出声来。
新发叹一口气,说:“爹,你这是咋了,难道咱们自己人非要给自己人赖上个坏名声才行吗?”
秀兰在里边哭着说:“这个家要分开了,在一起没法过了。我落这样的名声太亏了,我明天就把实事做出来,也好叫人安心!”
新发气恼地对于升奎说:“你真是!我在外面腿受了伤回不来,没敢给你说,怕你担心。咱们这个家,全凭了秀兰,你这样,叫她以后还咋活?”
于升奎就像被人打了一棍,精神萎靡,僵在那里呆若木鸡。
天,落了一场雪。四野里白茫茫的。
于升奎此后再也没有出来到院子外边的树下坐过一次。
春天的时候,于升奎突然去世了。村里人都不知道他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走了。
于升奎的坟埋起来的时候,秀兰跪在坟头放声大哭,声音悲悲切切,撕心裂肺,令人揪心。天又落了一场雪。那是春雪,到处一片白色。如秋天田野里成熟的棉花一般。
安 斌:笔名安云儿,甘肃省灵台县人。一九九四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全国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等两百余万字。出版有《安云儿中短篇小说集》《注入湖泊的河》,著有电视连续剧《春雪春雨又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