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王 咸
⊙ 祁 媛・白日梦1
本期插图作者 / 祁 媛:一九八六年出生,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获文学硕士学位。小说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西湖》等刊。曾获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五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2012—2014年度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现居杭州。
无 题
⊙ 文 / 王 咸
上海入梅以来,雨水很少,眼看要成干梅。
今天早上,天气预报突然发了双重预警,说有雷电和大暴雨。一直到午饭后,太阳还很好,只是看着有点苍白,像裹着一层塑料薄膜。
午后,单位大院里几个人照例在宽阔的门廊下打起乒乓球来。他们脑门上全是汗珠,不停地用手去抹,但好像并不觉得热,打得很投入,院子里回响着乒乒乓乓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
我站在旁边看,一会儿就觉得受不住了,像是待在蒸汽房里。
院子南面的凌霄花架下面,有一个欧式的水泥圈椅,上面蹲着两只猫,一只黄色,一只黑色,脖子缩着,好像睡着了。
一边看打球,一边感觉到一辆轿车从那个欧式水泥圈椅前面的路上飞快地开过去了。也许算不上“飞快”,但是因为在院子里,车速稍微高一点,就会觉得很快。
我看了一眼那辆车,车身是酒红色的,驾驶座边的窗户开着,司机叫刘猛,他平时倒车都是加速的,总是先轰油门再挂挡。
我看到那只黑色的猫在扑凌霄花时,应该是那辆车刚刚开过去,但是我的意识却觉得那辆车开过好久了。
黑猫直直地往上跳,又幡然落下,鲜红的凌霄花落了一地。猫的动作真是敏捷、利落,鲜红的凌霄花好像在跟着它跳跃一样。
黑猫在原地跳了有十来下,突然跳进树丛里不见了。
黄猫也不见了。
一盘结束,打球的人在换人,我走到那片被猫抓落的凌霄花处,发现那里根本没有凌霄花,有的是斑斑血迹。而且凌霄枝上叶子很茂盛,却没有一朵凌霄花开,花骨朵都还很青呢。
我四下里看了看,大院里平时游荡着五六只各色的猫,此时,一只也不见了。
我正站在那里出神,《文眼》杂志的编辑黄德海先生抱着一摞书从我面前走过。他飞快地问了我一句“你在看什么啊”,我正要回答,他已经飞快地走过去了,好像他抱的不是一摞书,而是一块大石头,压得他那过于消瘦的身体吃不消,急着找地方放下一样。
苍白的太阳显得非常高,眼看就要隐到高空里了。我觉得单位大院很空旷,乒乒乓乓打球的声音好像有回音一样。
一点半钟的时候,天一下子暗下来了。
我已回到办公室,坐在窗边,透过玻璃看到天空正在变成铅色,乌云也慢慢起来了。
我正思忖天气预报难得报准一次的时候,发现对面五号楼的红瓦屋脊上停着一只布谷鸟。
“布谷鸟。”我说。
“布谷鸟?你怎么知道是布谷鸟?”同事说。
“我知道是布谷鸟,我经常看到布谷鸟。”我说。
“也许是鸽子。”同事凑近窗户看了一眼说,“布谷鸟怎么会飞到城里来,城里又不需要种稻谷。”
“网上说布谷鸟是一种很警觉的鸟,一般不在人们面前现身,所以人们多闻其声,少见其形。”另一个同事迅速百度了一下。
“肯定是布谷鸟。”我说。
我住在郊区,确实不时地就能看到布谷鸟。我家窗前有几棵水杉树,有时候,布谷鸟就落在树枝上。不过,每次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就会觉察到我,迅速地飞走了。惊鸿一瞥中,我发现这一带的布谷鸟,全身灰色,唯脖颈处有黑格子,好像围了条小围巾。当它展翅飞走的时候,还能看到尾巴边沿有一圈白。
布谷鸟叫声闷,好像不张开嘴巴,只在嗓子眼里咕噜,像是空气中发出的声音。有一次明明看到它停在树枝上叫,也不觉得是它在叫,觉得是从远处传来的。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听到布谷布谷的声音,总有一种空旷的感觉。
布谷鸟迈动两只细脚在屋脊上走,大概不觉得会有人从窗户里窥视它,挺悠闲的样子。它好像很喜欢这样的天气,小小的头颅不停地扭动着,正要趁着暴雨前的晦暗来透气一样。它扇了一下翅膀,好像要飞走,结果只是调整了一下站姿,然后迈动细腿走到了屋脊的顶头,停住了,脖子一伸一伸的,好像在眺望。
布谷鸟跟鸽子比,身材差不多,但它的头小一点,脖颈细长一些。
以前,我在北方的时候,没见过布谷鸟,以为它只有芒种前后会叫,像书上写的“子规声里雨如烟”。现在南方待久了,知道它一年四季都会叫,不知道是它的习性变了,还是现在的气候变了。有一年冬天下雪,从远方竟隐隐传来布谷布谷的叫声,让人感到分外的寒凉。
隔着窗户,我似乎听到了咕噜咕噜的叫声,有点像鸽子叫。
“真的是布谷鸟。”我又说。
没有人再搭腔。办公室里开着空调,感觉不出梅雨天气的闷热。窗户上全是爬山虎的绿叶,天色晦暗,叶子显得更绿了,感觉像是春末。
艾特从她的办公桌前站起来,走到门口打开了灯。
她回身的时候朝我看了一眼,又坐回到她的椅子上,坐下了又转过头来说:“李朝要过来。”
我抬头朝她注视了一下,证明我知道了。
艾特突然又站起来,走到办公室的当中说:“我真有点烦他了。”
我看着她。她扎了两条小辫子,两只耳朵上戴了两只青铜器色的车轮耳环,眉头微微蹙着,脸色有点苍白。
她又走回去了。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同事。
很快,我就看到了电脑屏幕下面有一只小脚丫在闪烁,那是艾特的msn头像。我点开来,艾特已经打了一串话了。
艾特:李朝说两点半过来。
艾特:他说给你打电话打不通。
艾特:这个人真烦啊。
我点开msn的时候,感觉艾特又从她的座位上向我这边转了一下头。我打了个问号过去,她又转了一下头,额头蹙着,很奇怪地看了我一会儿,又转了过去。
我在msn上打了几个字:据说要下暴雨,他还会过来吗?
我听到几声急速的打字声,对话框上出现三个字:不知道。
我想了想,又打了几个字:为什么烦他啊?
没有听到打字声,但是msn右边的上下键突然变小了。艾特粘贴了一串长篇对话。
李朝:嗯,刚回来。
艾特:怎么样啊?
李朝:没意思。
艾特:什么没意思?
李朝:什么都没意思。
艾特:……
艾特:写诗啊。
李朝:没意思。
艾特:……
李朝:干什么都没意思。
艾特:泡马子。
李朝:没意思。
艾特:去游泳。
李朝:也没意思。
艾特:……
艾特:这样聊天有意思吗?
李朝:也没意思。
艾特:……
李朝:感觉整个生活都被劫持了。
艾特:总算说了句人话。
李朝:靠。
艾特:你觉得没意思,你可以找有意思的事做啊。
李朝:没意思怎么找到有意思的事做啊?
艾特:你觉得生活被劫持了,你可以反抗啊。
李朝:反抗正好是被劫持的证明呀。
艾特:……
就在我看msn的时候,屏幕闪了几下,然后感觉正头顶上炸了一个雷,仿佛就在屋顶上,然后,雷声向远处滚动,好像雷是一个实物一样。雷声还没有消失,哗哗的雨声传了进来。我把头转向窗外,布谷鸟不见了,箭似的雨点打在屋脊上,溅起水花,屋脊上雾蒙蒙的。
天空一下子变黑了。
我想了想,又打了一行字:男人也有生理期,你安慰他一下就行了,明天说不定就好了。
艾特:……
随即她又在对话框里贴出了一串聊天记录。
李朝:这种社会,真是不知道做什么好。
艾特:?
李朝:随便说说。
艾特:嗯。
李朝:一少妇倒垃圾,不小心滑倒在垃圾堆里,正要爬起,被一捡破烂的老头搂在怀里。老头感慨地说,城里人就是不会过日子,这么好的媳妇说不要就不要了。
艾特:哈哈!
李朝:(笑脸)
艾特:思南公寓的讲座要去听吗?
李朝:什么讲座?
艾特:托宾。
李朝:不去。没意思。
艾特:你讲个有意思的。
李朝:When you look long into an abyss. The abyss looks into you.
艾特:你丫还会英语?
李朝:粘贴的。
艾特:……
我:嗯。
艾特:你说烦不烦?
我:不觉得啊,蛮好玩的。
艾特:关键是他平时不这样啊。
我:人都有“非平时”的时候。
艾特:……有一段时间了。
我:女人不是也要三天吗?
艾特又敲出了一长串的省略号。
我没有抬头,感觉她又朝我这边嗔怒地转了一下头。我本来还想告诉她,前两天李朝还和我在msn上很热火地聊去威海海边买房子的事情呢,没有一点感觉他生活得没意思的迹象,而且,我觉得李朝是我见过的最沉着的人了,不仅仅是在诗人里面,在所有的人里面——当然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面——他生活得最沉着了,他对自己诗歌的自信一点也没有让他感觉到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过着比别人差的生活也安之若素,甚至过于安之若素了。有点躁动,在这样的时代,倒是更正常一些。不过,看艾特那个态度我也不敢多说什么了,说不定她真的在生理期呢。
我打字:下这么大雨,他不会来了吧?
艾特:你给他打电话吧。
我:好。
我找手机的时候,艾特又打了几个字:别给他说我给你看过我和他的聊天记录。
我回了个“笑脸”,她也回了个“笑脸”。
手机通了,里面传来李朝浑厚的声音。
我说:你要过来啊?
李朝:是啊。打了你几个电话都打不通。
我说:什么时候回上海的啊?
李朝:我一直在上海啊。
我说:哦,我以为你云游刚回呢。
李朝;就是去了一趟西塘,昨天回的。回来觐见你们一下。
我说:哦,西塘划归上海了?
李朝:都属于长江三角洲嘛。
我说:呵呵,要下暴雨了。
李朝:没关系吧。
我说:几点来啊?
李朝:三点到。
我说:好的。有什么事吗?
李朝:也许两点半,没有呀。
我说:好的。
李朝:艾特在吧?
我说:在的。
李朝:好,待会儿见。
我们结束了通话,真的没有觉出李朝有一点“没意思”的情绪,倒是觉得他非要冒着淋暴雨的风险过来找我们玩,显得“太有意思了”。
我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三点钟来。
艾特立刻打了个“苦脸”过来。
外面真的是暴雨如注,地上的雨水从高处往低处汩汩地流,加上轰轰的雨声,感觉这座城市即将要被淹没了。
咖啡馆里却非常安静。
单位临街这间咖啡馆,作为咖啡馆过于宽敞了,即使里面坐满客人也显得空,更何况客人稀少呢。
服务员都穿着黑色的服装,悄无声息地忙碌着。
老板娘也穿了一身黑衣,不是工作服,料子看上去像绸缎,样式像修道士的袍子,只是胸前挂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一串珍珠项链,链子很长,几乎垂到了腹部。
我在屋里寻李朝的时候先看到了她。我们认识,她冲我抬抬眼皮,露出一个“笑脸”一样的笑脸。我看到了李朝,冲着老板娘指了一下李朝。老板娘点点头,还会意地摆了一下手。
李朝坐在门左靠街的窗户边上。他也看到了我,脸冲我微微扬着,严肃地望着我,严肃到好像没看到我一样。
每次看到真人李朝,我心里都控制不住地要咯噔一下。
我来上海上大学时,李朝已经是圈子里卓有声名的诗人了,而且那时也正是诗歌如日中天的时候——倒不是说全民都在读诗,而是那时代中优秀或自认为优秀的人都在诗歌中寻求着什么,就像现在优秀的人在金融里寻求着什么一样。中文系的第一堂课是入学教育课。本校一个诗人因犯“流氓罪”刚刚入狱,辅导员声音洪亮地用这个教材教导我们,学知识要先学做人,人生观不端正,知识越多对社会越有害。宿舍门口读报栏里的报纸上有一整版对“流氓诗人”的报道。我印象深的细节是说流氓诗人玩弄了七八个女性,有大学生,有年轻女教师,甚至还有门口国营饭店里的服务员,而这些女性被玩弄了还“执迷不悟”,流氓进了监狱还给他送衣服,送面包,甚至还要等他出来云云。这篇报道给我的感觉就像古代香艳小说一样,都是打着戒淫戒秽的幌子实际起着诲淫诲秽的作用,好在这个“淫秽”是诗。
我们中文系的学生大多有一本折价买来的新出不久的诗集《城市诗人》,里面有那位“流氓犯”的诗歌,“留下一条内裤/叫记忆”,不知道作者要表达什么意思,但是读出来觉得很带劲,甚至成了切口,关键的时候读出来,大家就会哈哈笑,就像关键的时候读一句“悠然见南山”会感到古雅一样。
排在“流氓犯”后面的诗人就是李朝。
如果说“流氓犯”的诗读起来带劲的话,李朝的诗则让人觉得玄奥。每个字都认识,词也是我们熟悉的词,但是被诗人组织在一起,却让人如坠迷宫;看不到爱,也看不到恨,或者愤怒什么的,只隐约感受到一种诡丽之美。字是汉字,但是诗却出离了汉语的意蕴。有个本市的同学很聪明,一入学就加入了诗社,特别喜欢李朝的诗,经常读得咂巴着嘴,说“妙,太妙了”。我问他妙在何处,他说“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我说这又是什么意思。他看了我半天说:“老子,老子没读过?”
我问他:“你见过李朝吗?”
他好像被问到短处似的说:“我会去见他的。”
我们后来成了好朋友,一直到临近毕业他才去拜见了自己的偶像。我后来问过李朝,报出同学的名字,李朝一脸茫然,一点也不记得这回事了。
同学回来说他们两个在李朝狭小的房间里坐了一下午,作为主人,诗人竟然极度寡言少语;说过“请坐,谢谢”之后,竟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好像来人是一个很熟的朋友。评论诗歌也只是说“一般,还行,没什么吧”,朴实到让他产生幻觉,怀疑自己拜访错了人,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那个把诗歌的玄奥写到雄辩的李朝。
同学说:“册那,伊一点也勿像上海宁。好在他拿出了一包瓜子,不说话的时候,我们就嗑瓜子。”
但他还是很要面子地下结论说:“李朝肯定是我们时代最好的诗人之一。所谓‘拙于言者长于思’啊。”
同学没有给我描绘李朝的长相,但是通过他讲的见面情形以及阅读诗人作品的感觉,我猜这个人不管长成什么样子,都会是一副清癯的形象。
我第一次见到他,不是在上海,是在长江边上的一个小城。很多人围在一起吃火锅。当熟人介绍同样来自上海的我们认识时,我几乎想转身离开。我看到的“李朝”活脱脱是一个乡镇中学里的体育老师,肩宽背厚,脖颈粗短,结实得像一头公牛。个头不算很高,却给人很大块头和凶悍的感觉。
他大概习惯了陌生人的这种反应,习惯性地耸了一下肩膀,伸出手跟我握了一下。
他左唇下有颗玉米粒大小的痣,耳朵还有点招风,但那个耸肩膀的动作给了我一点安慰,有点像上海人的样子,也有点像诗人。
“你会游泳吗?”他说。
“会一点。”我说。
“那你也可以参加。”他说。
“参加什么?”我问。
“过两天我们横渡长江。”他说,“没问题的。有船跟着。”
“李朝老师每年都来参加横渡长江活动,李朝老师游泳这个。”朋友竖起大拇指。
吃完火锅,又去酒吧坐;坐完酒吧,夜深了,大家沿着城里一条河走路,说是要到一个本地书法大师的家里喝茶。在“该在哪座桥边拐弯”的问题上,我的那个本地朋友竟然向李朝问路。
河边很安静,我第一次听到他说上海话:“册那,戆都哇?在你的地盘上要我指路。”我那个朋友嘿嘿地讪笑。
每到一个地方,都有新的人上来跟“李朝老师”打招呼,有的拥抱,有的击一下掌,有的只举一下手,说“嘿”。都是一副常见的样子。
我心里不停地惊讶着。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作协工作,平时工作加上几次市作代会,从没见过这位著名诗人的身影。原来他的王国在这个长江边上的小城里,连酒店里的服务员都认识他。吃火锅的时候,一个领班模样的漂亮服务员还主动跟他喝了交杯酒。
还好,他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样能喝,甚至算是个不擅饮酒的人。整个吃饭过程,只有那杯交杯酒他是一饮而尽的。其他都是浅尝辄止。别人也似乎都了解他的酒量,不强迫他。
还有一件怪事,他那些我至今不能明白的诗句,在这里好像成了人们熟悉的切口。没有理由举杯的时候,就干脆说“为了‘深隐在狭长的叶脉里’干杯”。“深隐在狭长的叶脉里”是他成名作里的一句。抽烟的时候,有人会说“把梅花吸进膀胱里”。这是化用他的一句名诗。虽然化用得很拙劣,但是大家都会因此嘻哈一番。
那个晚上,他看上去既沉默又自如,还不时讲个冷笑话。他的声音很厚,跟他的体格倒很相称,但他说话声音低,大家都静下来听。有人打岔会被制止,“听李朝老师讲”。他的笑话需要回味一下才能明白,所以等他讲完都会静默片刻才爆发出哄堂笑声来。
有时候,场面上不知为何突然冷下来了,谁也想不起说什么好,就会有人说:“李朝老师,讲一下那个坐火车到海拉尔的故事吧。”他看看那个让他讲笑话的人,根本没有讲,只是站起来又坐下,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都去海拉尔。”在座的人就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我莫名其妙,他们又为我的莫名其妙哈哈大笑。
一个晚上下来,我觉得他似乎消瘦了一圈,不大再像体育老师了。他那些诡丽若幻境的诗歌也慢慢跟他本人重叠了一点。
但是,一直到今天,我还是不能将“人如其文”这句话用到他身上,这样粗壮的人,那样玄奥的诗,我总要用力扳一下轨才能将二者接起来。
我坐在李朝的对面,李朝还朝我后面看。
李朝问:“喝点什么?”
我说:“普洱吧。”
桌子上没有糖炒栗子。我刚才下来的时候,艾特说:“你先下去吧,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然后又说:“如果他带了糖炒栗子来,我会对他宽大一点。”
外面真的是暴雨,路面上已经积了很深的水,汽车开过去,好像快艇一样冲出两扇波浪。估计街面上是不会再有人卖糖炒栗子了。
李朝穿着黑色T恤衫,竟然一点也没湿,好像他老早就坐在这里了。
“怎么样啊?”我说。
“还好啊。”他说。
我笑着盯着他看,想着他跟艾特说的那些话。我们相识也六七年了,还真没听他发过这么深刻的牢骚,甚至连普通的牢骚也很少,他总是一副幽静的样子,一个壮汉的幽静很能给人一点安慰。
他耸了耸肩膀,说:“册那,啥意思?”
“你眼睛有点红。”我说。
“红吗?”他说。他对着窗玻璃照了一下,窗玻璃往外是透明的。
“有血丝。”我说。
“哦。”他说。
“最近没有出远门啊?”我说。
“就是去了趟威海啊!”他说。
“怎么样?”我说。
“朋友在威海海边搞了一块地,盖了几十套别墅、几幢公寓,环境真的不错,你可以去看看,威海这个小城市不错,很安静,海也不错,快有海南好了。”他说。
“你想买?”我说。
“艾特在上面吗?”他说。
“在的。”我说。
“她不下来吗?”他说。
“她说稍等一会儿。”我说。
“哦,”他说,“我没法买,除非把西塘的房子卖了。”
“西塘的房子升值了吗?”我问。
“升了吧,但是,我也不能卖掉啊。我的书怎么办啊?”
“那你去看什么啊?”我说。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嘛。”他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故意睁大眼睛说。
他的眼睛里真的布满了血丝,感觉他人也有点疲倦,一边跟我讲话一边不时地往我身后看,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觉得,在那座小城里遇见后,我们并没有结下友谊,而且也没有迹象显示出我们有投缘的地方。
但是,自从小城碰到,在上海我们也开始不时碰到了。有个朋友从法国回来,聚餐,他也在座。有个老朋友从南京来,他比我跟她还熟。这情形,就像一个人患上了一种自己从来没听说过的罕见病,然后就发现罕见病原来到处都有。
那一次,他刚从欧洲一个山区参加什么写作计划回来,从机场直接就赶到酒吧来玩了。玩到夜里两点,他还在。他看上去有点疲惫,说话很少。朋友说他可以先回去,他说正好倒时差,不走。
他确实是个沉默的人,但没有像在小城里那样自如。朋友让他讲讲到欧洲的感受,他耸耸肩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结果朋友说:“我就佩服你这一点。”他说:“册那,这个有什么好佩服的啊?”朋友说:“不像有些人,去一趟国外,把国外说得什么都好。”他说:“国外是好啊。”朋友气急败坏地说:“侬搞来,不给我台阶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没搞啊,不过,台阶上搞一下倒不错。”
朋友很漂亮,长着一对丰满的乳房,性格也很凶悍。她挺了挺胸脯,说:“信不信我用我的‘凶器’砸死你?”
他抬起双手像要接住两个乳房的样子说:“哎哟。”
他两肩缩着,往后倾,像是一个孩子害怕父母举起的手掌似的。
我们都笑起来。他样子太嗲了,肩宽背厚的壮汉不见了,整个人变成了一个顽童。
“嗲不?”朋友对我说,“论起来,李朝算是前辈了,但是这家伙看起来像个老男人,骨子里是个儿童,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你俩要好好认识一下。”
李朝立刻制止说:“我靠,我有这么老吗?四十岁能叫老男人吗?”
再后来,我去参加一个不认识的人的葬礼,又碰到了他。因为各自是一伙人去的,只是点了点头。瞻仰完死者遗容,大家正站在会场上说话时,他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哲学是练习死亡。”他说,“柏拉图说的。”
我点点头。他戴了一顶毛线织的灰色帽子。
“这里是最佳练习场所。”他说,“人生是苦,减轻苦的方法就是从最苦的地方往回看。”
我疑心他是在开玩笑,他的样子给我的感觉好像那些话不是他说的,就像一个人从背后摸一下你的头,迅速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只好机械地点点头,装着领会了他的玩笑的样子。
“那个人你认识吗?”他突然凑近我,压低了声音说,指着不远处一个人。
那个人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迅速地朝我们转过头来。他看到我,点点头。我对李朝也点点头。
“有件事。”他说。他一边说,一边走动。我只好跟着他走,走到那个人看不到我们的地方。
原来,他是打的过来的,在殡仪馆门口下车时,一推车门,一辆助动车飞了出去。那个人倒是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只是看着撞坏的助动车不停地搓着两只手,嘴里说刚买的啊刚买的啊。看样子得要赔他不少钱。两个人理论起来,发现都是来参加同一个人葬礼的,稍微缓和了一下,说好葬礼后再谈。
“应该是出租车的责任吧?”我说。
“出租车跑了。”他说。
那个人我认识,是地铁公司的一个中层干部,来作协申请过作协会员,抱来足有一米厚的著作,有一大部分是内部出版的经他手写的近似报告文学什么的作品,每本书上都盖着公章,证明此书确系作者本人所写。
我们一起找到那个人。
“你朋友啊?”那个人说。
我说:“是。”
那个人立刻一副沮丧的样子,好像很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一样。“我刚买的车啊,我有发票给你看的。”他一边说一边在随身包里掏着,掏了半天也没有掏出什么来,两只手捂着两个裤兜,“妈的,我的发票哪里去了?”似乎比撞坏了助动车还让他着急。“我不骗你的。”他说。李朝抬手隔着半米远朝他按了按,像是在安抚他,同时郑重地点了点头。“算了,给你个面子。让他帮我修好就行了。”那人对我说,然后又转头对着李朝说:“其实我早就认出你了,你诗歌写得蛮好的,这个我是晓得的。也算是为上海争光的。可这是两码事,是不是?换个人,我得让他赔我个新的。我刚买的车啊。”他兀自摇着头随人流走开了。
坐在咖啡馆的窗边,看着马路上的水越积越多,感觉天像裂了口,雨都倾泻到上面了。一阵急雨过后,雨下得开始安稳,一副永远下下去的样子。街道上的水跟街沿已经平了,再下就要漫到咖啡馆里了。骑自行车、助动车的人把车停在人行道上,穿着雨披站在屋檐下等,不时有人凑近玻璃往咖啡馆里看。
“你回不了家了?”我说。
“不会一直下吧?”李朝说。
李朝突然抬起左手。我回头看,艾特从后门走进来。
艾特走到我们面前,用手一指桌面,“果然没带糖炒栗子。”
“暴雨啊。哪有卖糖炒栗子的?”李朝说。
“暴雨你还过来?”艾特说。
“看看你们啊。不行吗?”李朝说,用手拉了一下他里面的椅子。
“我这副耳环好看吗?”艾特对着李朝左右摇摇头。
“好看的呀。”李朝说。
艾特似乎犹豫了一下,坐进了我里面的椅子上。
“你们在聊什么?”艾特说。
“我的一个朋友在威海海边建了一片房子,那个地方不错,你想投资的话可以买一套。”李朝说。
艾特睁大了眼睛,“你冒着暴雨过来,就是为了说房子?”
李朝说:“怎么了,不行呀?”
艾特摇了摇头。
李朝说:“你喝什么?”
艾特不屑地说:“柠檬水。”
李朝说:“你脸色好像有点苍白。”
艾特说:“还说我,你是生红眼病了吗?”
李朝说:“没有呀。”又去照了一下窗玻璃,“真是暴雨啊。”
艾特说:“这么大的雨,你们知道我想起什么吗?”
李朝说:“想起什么?”
艾特说:“洪水。”
李朝说:“九八年抗洪救灾?”
⊙ 祁 媛・白日梦1
本期插图作者 / 祁 媛:一九八六年出生,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获文学硕士学位。小说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西湖》等刊。曾获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五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2012—2014年度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现居杭州。
艾特说:“切,是《圣经》里的大洪水。”
李朝说:“哦。这个蛮深刻的。”
艾特说:“我又想写上帝七天创世的故事了。”
李朝说:“我以为你要写诺亚方舟的故事呢。”
艾特说:“我也想过写诺亚方舟的故事。”
李朝说:“那你到底要写哪个啊?”
艾特说:“先写上帝创世吧。”
我说:“嗯,这个题材应该很合李朝的胃口。”
李朝说:“什么意思呀?”
我说:“你的理论不是说,世界的存在是为了一本书吗?”
李朝说:“不要庸俗化马拉美好吗?”
我说:“你是在讽刺艾特吗?”
艾特说:“你们不要扯皮,听我讲。我要按照最新的宇宙理论去写上帝创世。”
李朝说:“这个你也懂啊?”
艾特说:“我已经研究了半年关于天体物理的书了,暗物质,反物质,黑洞。你们知道吗?宇宙的运转其实是靠百分之六十九的看不见的暗能量的。”
我说:“大概跟李朝看养猪的书差不多。”
艾特微微低下头,往上翻着白眼看着我,说:“李朝会看养猪的书吗?”
我说:“嗯。”
李朝说:“我靠。”身子往后一靠。
艾特说:“啊,真有这事啊,说来听听。”她立刻忘记了要写上帝创世的事了。
老是见面,不免就熟起来了。我开始知道一点李朝的事情,也只是一点点。他最早在一个化学专科学校教过书,后来在陆家嘴某个看得见黄浦江的高楼上工作过,再后来辞职了。现在是无业游民,不仅没有工作,连劳保也没有。没有劳保的原因是他蹲过看守所。某个下午,他去赴一个朋友的约会路上,两个神秘的穿国家制服的人截住了他,把他带到肇嘉浜路上的一个宾馆里喝茶,谈论了一下午诗歌和诗人的动态,却没再让他回家。然后,他在看守所里待了五个月,也没有定性他犯了什么罪。恰好,看守所的所长是他父亲一个学生的父亲,他在里面竟然过了一段“老大生活”,占据着牢房里最好的一个床位。出来的那一天,还是同样的两个人把他带到了同一家宾馆,让他洗了澡,理好发,还送了他一套合时令的衣服。
他从宾馆出来的时候,“好像打了个盹,感觉朋友还在约定的地方等着我一样”。所有的事情,他只喜欢讲其中好玩的部分。他说,到了看守所里才知道,上海的小偷是各有辖区的,有的辖区肥得流油,有的辖区没有油水。上只角的小偷很看不起下只角的。
至于他为什么进了看守所,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从美国回来直接泡吧的那次,他还有老婆,后来果然离婚了。其间,我们已经比较熟了,但是一点声息也没感觉到,似乎也是“好像打了个盹”。
“我在一个地方不能待太长时间。”他似乎引用了佛经里的一句话,然后说,“是我的屁股上长了疮。”
他有很多诗是在路上写的。有一天,我收到他的短信,只有一句话:“凤原,你的钢笔我找到了。”然后,又接到第二条短信:“游云栖竹径,某竹子上所刻。”然后,过了几天,又接到他的一条短信,就是一首完整的诗歌了:
刀子深刻着一件细小的事,比原谅还深。唤起一件遗忘的事
正如:月亮升到稠密的竹林之上让黑变成暗
……
我以为知道了他的诗歌灵感的来历可以更容易明白他的诗了,结果,经过他的一番演绎,连“凤原,你的钢笔我找到了”这句话也变得很玄妙,弄得我不敢明白它的意思了。
一年里他确乎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云游”,但是他总喜欢挂在msn上,msn上的签名是“寻隐者遇”。跟他在msn上聊天,我总是先问一句:在?他的回答似乎永远是:在。有一次他的msn状态显示是脱机。我完全是恶作剧似的问了一句:在?没想到他的msn在第一时间显示成了在线。他的回答仍然是:在。我只好说是随便问问。他就说“在”是随便可以问的吗?海德格尔会生气的。然后又说,世界上很多事就是毁在随便二字上了。“这个时候,随便一个消息可以造成风波,你要小心。”这是他引用曹禺《日出》里的话。“家书随便修下,谁人去走一遭?”这是《水浒传》里的话。他还加一句评语:现在知道梁山好汉为什么造反不成了吧……
在msn上你根本不用担心跟他没有话讲,随便一个词他都可以兴致勃勃地绕上半天。我问他:在上海啊?他说:没,在西藏。那感觉,他去西藏比我去镇上的小公园还平常。
偶尔想到他是一个人生活,就觉得他的云游像一颗行星在广漠的太空里遨游。他不时地出现在msn上,就像星星不时地闪亮一下,显示他的存在。有时候,深夜我也会习惯性地登录一下msn,看到他挂在上面,感觉我的世界也空旷起来。
每次云游回来,他都会坐到我们单位楼下的咖啡馆里,等我下来“见个面”。
后来,他不知道怎么在南京的一家报纸负责编辑一个栏目,让我帮他推荐写稿的人,我推荐了艾特。编辑了大约一年,他又不干了。但是,他再来咖啡馆的时候,就是等我们两个跟他“见个面”了。
每次他来,我都要先处理一下手头上的事情,延迟一会儿再下来,其实,我心里十分期待这个久别或暂别的“见个面”。
跟他认识的时候,我刚好脱离宗教信仰。皈依宗教的时候,我比较激进,跟所有文学的朋友断了关系。倒不是“割袍断义”的断,是“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断。脱离宗教的时候,心怀歉然;跟新朋友又断了,原先的朋友也不好意思亲近。人到中年突然有了“孤家寡人”的感觉。
我们就是这个时候认识的。
他总喜欢坐在窗边的位置上,点一杯卡布奇诺咖啡。卡布奇诺味道香甜,像女人喝的。我总嘲笑他,说他喝卡布奇诺像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他少见地大笑,说我是“乡毋宁”,告诉我“卡布奇诺”是意大利语“头巾”的意思。圣芳济教士都穿褐色道袍,戴尖尖帽,传到意大利后,跟加了奶泡的咖啡很像;慢慢地,人们就把这种咖啡称作卡布奇诺了。
艾特加入我们的“见个面”以后,李朝再来的时候,总会带一纸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艾特喜欢吃。
等我们的时候,他就从窗台上抽一本书看。他坐的方向总是朝着咖啡馆的后门。我们都是从那里进来的。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喜欢发异议。有人说秘鲁作家略萨的小说如何好,我就说他的小说缺少内在性。有人主张重读中国经典,我就引鲁迅的话说读中国书,“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有人只读西方书,看外国电影,我又会认为过于轻浮。
有一天,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其实你可以写点东西的。”
我以为我的哪一个看法让他觉得很可贵呢。
他说:“随便写点东西,都会有人读的。”
我说:“然后呢?”
他说:“然后,你就不用这么孤愤了。”
他离婚后在上海就没有房子了。他自己好像无所谓,可以住父母家,但是他积攒了很多书,一时没地方放,就在离上海较近的西塘古镇买了一套房子。
搬家以后,他邀请我去玩。
到了西塘,我才发现他只邀请了我一个人。我们先游了古镇,在临河的一家奥灶面馆里吃了晚饭,然后走了二十多分钟,到了他居住的小区。进到他的房子里,时间一下子变得很漫长。房子很大,三室两厅,面积有一百四十多平方米。为了打发时间,参观变得很仔细,从窗台大理石的成色,到卫生间吊顶的铝合金板,到厨房里橱柜的做工等等都一一看过。但是,再仔细一个小时也够了,漫长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三个人一台戏,两个人——难怪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用了两个人物,两个人的戏天生就具有荒诞性。
参观完房子,只好再参观他的书。他的书还真是多,他说买房子放书不是虚言。客厅、卧室、书房都有书架,连卫生间里都摆满书,甚至分不清哪间是书房,哪间做其他用。但是,除了书,就是日常必需的几件家具了,其他什么文玩啊,字画啊,坛坛罐罐等一律没有。
他应该是有点收藏癖的,在一个书架上,我竟然看到他上小学的课本、小人书什么的。还有一书架的地质方面的书。我以为他大学学的是地质学,他说是他父亲的书,他父亲是地质学教授。不过,直到看到在最高的一排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十几本养猪的书时,我才觉得放松了一点。
李朝说:“有个朋友,也写诗,圈了块地,一直没搞定,没法盖房子,正赶上猪肉价格暴涨,就开始就地养猪,拉我入伙。”
艾特说:“你真喂过猪啊?”
李朝说:“是啊。不过我主要提供技术支持。我记得当时养的是嘉兴黑猪。这种猪性成熟早、产仔多,耐粗饲,适应性强,肉质好,杂交效果明显。”
我说:“嗯,真的研究过。”
艾特睁大眼睛看着李朝说:“天呢,你那些风雅的诗歌是在猪圈里写出来的吗?”
李朝说:“养猪也很风雅的好吧,这个嘉兴黑猪曾经作为贵重礼物赠送给了法国呢。”
艾特说:“好吧。人家做书商挣钱,好歹还和文化沾点边,你养猪挣钱,这差得也太远了吧?”
李朝说:“不觉得,都一样啊。”
我说:“这才是大师风范呢。”
艾特冷冷地说:“何以见得?”
我说:“孔子曰,‘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艾特做出一脸崇敬的表情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想不到你们俩还是一对好基友。”
李朝说:“那种猪肉的味道真的不错,红烧吃有小时候的味道。”
艾特说:“算了算了,不谈猪了,谈点别的吧。”
李朝半张着嘴巴,若有所思地说:“真有一件事情。”
我说:“参观房子的事我还没讲完呢。”
艾特对着李朝说:“你想说什么?”
李朝说:“算了,让伊讲吧。”
艾特说:“你还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我看着李朝。
李朝嘿嘿嘿地笑了,“你讲啊,没关系。”
大部分作者,熟悉了其人,则更容易理解其作品。而李朝则相反,我越是了解生活中的他,越觉得他的诗歌玄,现实中的细节不是路标,反而是路障。
我那位拜访过李朝的同学写的诗也很玄,他有一句诗叫“蓝色小汽车驶过窗台”,我一直不能理解。有一天,我和朋友们到他郊区的家里玩,他把我拉到他的卧室里,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往窗外看。窗外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沿着河是一条乡村公路。他就让我往公路上看。我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门道。他自己也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调整着椅子与窗户的位置。调整好了,让我坐到他的椅子上。当一辆汽车驶过远处那条公路时,他说快看。通过他的调整,此时,坐在椅子上看过去,窗台和远处那条路好像一个平面一样。我终于明白这句“蓝色小汽车驶过窗台”的超现实含义了。
参观完李朝的藏书,谈了一会儿养猪的逸事,气氛显得松快多了,我也很想听听,关于他的诗歌是不是也有类似的门径可入。
但是他好像预先就看出了我的意思,说:“听说你喜欢下象棋。”我还没回答,他就拿出棋盘来了。我们就开始下象棋。下了几盘象棋,我明显不是他的对手,他也不想下了,可是时间还早。他又说:“我在网上下军旗已经是负三百分了,别人都不愿意跟我搭档,听说你是高手,你帮我挣几分。”下军旗我真是高手,下了几盘,还真是赢了一些分,但是,下着下着,棋子突然停在页面上怎么也不动了。过了一会儿,显示是网络断了。重启了几次路由器,也不管用。没了网络,房间一下子显得很狭小,两个人一时陷入了沉默,我都有点后悔一个人过来了,三个人聚,怎么着都很自在,就像我们三个人,即使不说话,呆坐着都不尴尬。两个人随时都会剑拔弩张,需要话题。而且越需要话题越找不到话题。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跟我去理发吧。”
我们就从他家里出来,去找理发店。他买房子的地方离老镇区远,走了很久,也没看到一家理发店。通往老镇区的路修得很宽,很现代,两排崭新的灯杆,灯全亮着,灯杆高大,灯光很亮,来一辆车,似乎都感觉不到车灯。向远处望,又是黑乎乎的,走在这条路上,感觉像在聚光灯下。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时而拉得很长,时而又缩得很短。
人走得有点飘乎乎的。
终于找到一家没打烊的理发店,那种老式的理发店,里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怀疑地看着我们。一直到李朝坐到那表皮开裂的理发椅上,老先生拿着推子都不知道怎么下手。李朝原来留着分头,老先生说:“你这头发好像刚理过啊?”李朝说:“理成平头吧。”
“老先生很实在,为了对得起客人出的钱,理得很慢,很认真,理了一层,看看,又理了一层……结果,从理发店出来,走到那条明亮大道上时,他的头都可以反射灯光了。”我说。
艾特笑得把脸伏在桌面上,笑完了用手摸了一下李朝的头说:“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理成光头的样子。”
李朝说:“最好玩的是我刚回到上海家里时,我爸爸惊恐地看着我,直往我身后瞅,还跑到门外去瞅,看我后面是不是跟着人。”
艾特一边笑,一边用手拭眼睛,说:“这不谈诗歌的代价也太大了点吧?”
李朝说:“剃头可,跟戆都谈文学不可。”
艾特说:“那还好,看来你没把我当戆都啊。”
我看了一眼李朝。
李朝没有看我,而是微微侧着脸看我的身后,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艾特说的那句话一样。
“把她的电话号码给我,我要去找她。”
安静的咖啡馆里突然响起一声喊,声音嘶哑,好像从失声的嗓子里发出来的。我和艾特同时转过头去看。一个穿着蓝色T恤衫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作势要冲出去。但是好像有一根绳子拉着他,没有人阻挡他,他却一副冲不动的样子。
穿着修士服的老板娘站在柜台外面看着他,沉着脸。他也看着老板娘。
“告诉我呀。”他又喊。
老板娘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但是看得出,那根拉住年轻人的绳子就攥在她手里。
“有用吗?”老板娘一字一句地说。
终于两个服务员走过来,把年轻人连抱带推地弄进了柜台后面的房子里。
咖啡馆又恢复了平静。
艾特说:“那个年轻人是老板娘的儿子。”
李朝说:“咋了这是?”
艾特说:“不知道。”
老板娘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你们都在啊?”她笑眯眯地说。她已经有点发福,保养得很好,穿着这身黑衣服,挂着那串加长的珍珠项链,真的像一位修道士。
艾特说:“你的样子太酷了。”
老板娘伸手摸了一下艾特的耳环,“你这样子也酷啊。”
艾特抬手摘下了左耳朵上的耳环,递给老板娘看。
老板娘往自己的耳朵上比画了一下,又递给了艾特,说:“我又有一件衣服要送给你。”
艾特说:“啊?”
老板娘说:“我发现我总是按照你的身材给自己买衣服,等穿到身上才承认自己老了。”
李朝说:“她穿你买的衣服比她自己买的还合适。”
老板娘说:“是吧,你们说怎么办啊,给出个主意吧?”
李朝说:“怎么了?”
老板娘说:“我儿子要自杀,谈了一个姑娘,人家家人不同意,姑娘现在躲了,儿子找我要人。有什么办法啊?”
艾特说:“带他去旅游。”
老板娘说:“去过,马尔代夫、巴厘岛都去了,没用。”
李朝说:“再帮他介绍一个。”
老板娘说:“没用,人家不要。”
艾特说:“那就让他自杀一次吧。”
有服务生叫老板娘,老板娘说:“好吧,你们慢慢喝茶,我去看一下。雨水要灌进门里来了。”
老板娘转身走了。
我说:“你真是够直率的。”
艾特说:“我说的是真的啊。我就自杀过一次,喝药,灌肠的滋味太难受了,我现在死也不会自杀了。真的。”
李朝说:“‘死也不会自杀了’,这话说得很矛盾嘛。”
艾特又低下头,往上翻着白眼看着李朝。
李朝说:“曼德施塔姆写了一首讽刺斯大林的诗被流放,在流放地几乎陷入疯狂,整夜睡不着觉,后来跳楼自杀,没死成,结果倒平静下来了。他有一句诗,‘纵身一跳,我又置身理性’,讲的大概就是你这种感觉,而且也没有再自杀过。”
艾特转怒为喜,说:“你又吐象牙了,我要把这句诗变成我QQ的签名。”
李朝说:“靠。”
老板娘真的去指挥员工堵门了。有几个顾客也站起来到门口看,看了一会儿又回来。有个年轻的外国姑娘坐回旁边的座位后突然在桌子上奋笔疾书起来。
李朝说:“是不是在写遗书啊?”
艾特说:“还真有点洪水的感觉了。”
李朝说:“前天——”
艾特说:“假如今天是世界末日,你们最想干的是什么?”
还没等别人回答,她自己先说:“我要写下我最后的感受,然后用最牢固的东西密封起来。”
李朝说:“都世界末日了,还有什么好封的。”
我说:“艾特的存在就是为了一本书。”
艾特说:“有什么不好吗?至少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同时有一种置身事外的眼光观察它,看它如何成书。这也是我不再自杀的原因吧?”
我回她一个崇敬的表情。
艾特说:“去。”
李朝说:“难怪你老是感叹自己‘无幸’经历‘文革’了。”
艾特说:“你别骄傲,‘文革’的时候你也很小,也不算经历。”
李朝说:“靠,我什么时候骄傲了?”
艾特拍拍桌子说:“快说,世界末日来了,你最想做什么?”
李朝说:“我在想啊。”
我说:“他肯定是登录一下msn。”
李朝说:“我在想,如果真的大洪水来了,我最划算了。”
艾特说:“为什么?”
李朝说:“我就可以省掉一场牢狱之灾了。”
艾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睛发亮地看着李朝,“哈,我就知道你有事,快说说,怎么回事啊?”
李朝说:“靠。”
李朝两手捧起茶杯,把胳膊肘架在桌面上。那只盛普洱茶的茶杯很小,捧在他的一双大手里好像消失了一样,感觉他就是捧着自己的手。窗户外面一个避雨的男人对着玻璃照镜子。他竟然穿着白裤子,红短袖衫,还把短袖衫掖在裤子里,露出宽大的旧皮带,皮带上挂着一套好像电工用的工具。他左右端详着玻璃,把一缕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抿了又抿。
李朝一直等着那个男人回过头去才开始讲起来。
前天,嗯,应该是大前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地震了,好像又不是。反正我的房子从中间裂开了,后来我发现是整幢大楼裂开了。裂开的地方正好是我的房子。客厅和厨房卫生间在一边,书房和卧室在另一边。当中有一米多的距离。两边的房子都敞开着。可是我一点也不担心,一直往对面其他裂开的房间里看,我觉得应该有很多裸体的人暴露出来。我一边害怕,一边等着看。但是根本没有看到人,整幢大楼里好像就我一个人。风一吹,大楼还摇晃。
第二天,我上网查了查,梦见房屋裂开是暗示身体会生病,或者亲人会生病。我给爸爸打了个电话,爸爸说:“你今天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说下午吧。爸爸说“好”,啪就把电话挂了。我没想回去,也没给他们说过要回去,但是爸爸那样一问,我也就答应了。
上午也没事,我还是拖到下午才动身。太阳很好,天空很蓝,天空上有一团一团的白云,好像离得很远,但是又很清晰,那感觉就像我刚换了一副高度数的近视镜。气温也不太高,不像梅雨季,给人一点恍惚的感觉。公交车停在我面前,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极漂亮的女人,她侧脸对着我这边,往外看,我心里像被刀片划了一下。我有点失神,以至于司机摁了两下喇叭。我上了车。小镇上的公交车开得慢悠悠的。
车上有座位,但是我没有去坐。到汽车站不太远,站站就到了。我站在离她有两米远的距离。她一直侧脸往外看着。她留着短发,看上去像自然卷。眼睛好看,眼窝深陷,脸上颧骨有点高,锁骨很显。可能是眼睛的缘故,神情疏离。皮肤很白,白人一样的白,如果不那么白,就有点像维吾尔族女人了。关键是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更显皮肤白。衣服样式简洁,料子像丝绸,穿在身上,怎么说呢,与其说是遮盖肉体,毋宁说是暴露肉体。嗯,现在想想,也许没有那么美,要是出现在上海,也许不会觉得,这就是做乡毋宁的好处。我隐隐约约闻到玫瑰味道的香水味,我觉得就是她身上涂的,我看到她,第一时间想到的词就是玫瑰。
你盯着一个人看,即使有一百米的距离,那个人也会回看你一眼。她看我的时候,脸上似乎带着点笑意,两个嘴角很快地往外咧了一下。然后她又侧脸朝外看了。过一会儿她就瞟我一眼,然后再恢复往外看的姿势。她看我的时候,既不嫌恶,也不窘,很自然。她左手腕上戴着一块男士表,很厚,看上去很重。表链也宽,银色的。
她身上斜挎着一个坤包,怀里抱着一个很大的牛皮纸袋子。
她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小镜子,很严肃地看了看,又迅速放了回去。
我也不是老盯着她看。我不盯着她看的时候,觉得她还是过一会儿就瞟我一眼。
到了一个站点,她站起来,把纸袋子拎在手里。我才发现她身材很高,这里很丰满。衣服不像穿在身上,像是裹在身上。她走动起来,我似乎都能听到衣服和皮肤摩擦的声音。我跟着她下了车。我不知道到了哪里,我跟着她走。天空真是蓝得出奇,白云看上去真是又高,又清晰,感觉像是在西部高原上一样。周围乱哄哄的,小镇那种乱。但是,阳光太好了,东西都好像被洗过一样,莫名显得很干净。摊子上的瓜子、水果,车架上的气球,连贴在墙上的小广告都很鲜亮。
我跟着她走,结果,我发现我们到的就是汽车站。她走到售票处去买票,我犹豫了一下,到另外一个窗口买了票。站在售票窗口我清醒了一下,买了一张去上海的票。等我买好票,那个女人不见了,嗯,别急。
候车室就像一间大教室,一眼望到头,我扫了几眼,没有找到那个漂亮女人。我就走到候车的一排椅子上,这趟大巴还得等四十分钟。我对面坐着个老头,脚底下一个鼓鼓的蛇皮袋,过了一会儿,我发现那个蛇皮袋在动。我看了一眼那个老头,老头也看了我一眼。
突然候车室里响起一声响亮的公鸡叫,就是从老头的蛇皮袋里发出来的。老头慌忙把蛇皮袋往椅子下面推了推。我看着那个蛇皮袋。老头又看了我一眼,脸上笑了一下,露出两个大门牙,像老鼠牙。
蛇皮袋里又发出几声比较低的咯咯声。
看样子,蛇皮袋里装着不止一只鸡。
那个女人出现了,朝我们这排座位走过来,从我面前走过。我坐着看她,她个头更显高,她走到指示牌那里,看了一会儿,又走回来,坐在了我旁边。她确实涂了香水,玫瑰的味道。她把纸袋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另外一边的空位上。我觉得她记着我。感觉。她坐下来对我一笑,说:“去上海是在这里等车吗?”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跟我说话。我说:“是的。”“从这里到上海得多长时间啊?”“一个半小时吧。”她说:“哦,谢谢。”她抻了抻裙子,把左腿架在右腿上,然后左手不停地摸着膝盖。我说:“你也是到上海啊?”她冲我点点头,没有说话。蛇皮袋里的鸡又叫了一声。她吓了一跳,吃惊地看着蛇皮袋。老头又把蛇皮袋往里踢了踢,冲我笑了一下。那个女的屁股朝后挪了挪,往后靠着身子。大厅里突然响起高亢的歌声:“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老头慌忙往口袋里摸,摸出一部手机,狠狠地朝上面一按,歌声突然就消失了。老头把手机紧紧地按在耳朵上,听了一会儿说:“四点嘛,最早也得四点到。”然后,我拿出了手机。那个女人也拿出了手机。又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会儿手机屏幕,然后才按下了接听,同时站了起来,往门口走。刚站起来时,她的左腿软了一下。她没拿那个纸袋子,我看见了,想提醒她,又没做,我觉得她接听完电话就会回来的。我觉得她可能走动一下接完电话就会回来。所以看着她走出候车室时,我还有点奇怪,为什么非要到室外接电话。然后,一直到要检票了,她也没有回来。我想她肯定会坐这班车,检票的时候我就拎起了她的那个纸袋子。嗯,老头好像没有注意,一到检票,老早就拎起他的蛇皮袋挤到前头去了。
到了车上,我扫了一下,没有那个漂亮女人。快开车了,她也没有来。我犹豫了一下,就走下车,把那个纸袋子单独放进了大巴下面的行李仓里。
大巴开到上海境内不久,就拐进了一家加油站去加油。司机下去了,让工作人员给车加油,加完油,他走进加油站的房子里去付钱。但是他进去了再也没有出来。车上的人先是探头张望,后来开始抱怨,骂。车门没有开,有人开始敲车窗。加油站的工作人员都看着我们的车。我隐隐听到两声布谷鸟的叫声,从窗户里往外看,看到加油站靠路的地方有一个西瓜摊,桌子上摆了一溜切开的西瓜,西瓜瓤在阳光下红得很艳,然后看到一辆警车开过来了,停在加油站的旁边。从里面走出来四个警察。
看到警车我就明白了。司机也从加油站的房子里出来了。
我被警察带走了,又回到了西塘。
开始没有觉得什么,等到警察打开纸袋子我才有点害怕。我以为里面有几件衣服,可能还有鞋什么的,刚拎起那个纸袋子的时候感觉是有点重,比想象的重。嗯,里面有三部苹果手机,三部苹果手机也就算了,里面还有一块石头,看不出是真石头假石头,但是既然装在袋子里跟苹果手机在一起,肯定就不是一般的石头了。
到这一刻我才庆幸把纸袋子放到了大巴的行李仓里。我迅速地思考了一下,觉得只能赌候车室跟大巴之间这段距离没有摄像头了。
我告诉他们纸袋子是我拿的,但不是我放到车上的。嗯,要是候车室跟大巴之间有摄像头,我就死定了。我说,我拿纸袋子本来是想交给失主的,失主没在车上,我就放到了候车室门口,至于是谁放在车上的,我就不清楚了。
我就是这样说的。
他们当然不相信,但是也找不出证据,我猜那段路真的没有摄像头,如果有,调出来一看就明白了。
审了一夜,嗯,这个我有经验,我蹲过看守所嘛,“坦白从严,抗拒从宽”。有个狱友告诉我,他偷煤气罐的时候被当场抓住,又从他家里搜出一百多个煤气罐,但是他打死也不承认家里的煤气罐是他偷的,没有什么理由,就是不承认,最后只判了他一个煤气罐的罪。
第二天上午,我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觉得像做了一个梦。我回到那个裂开的房子里睡了一觉,要不是梦到那个拎蛇皮袋的老头,我估计得睡一天,今天就不会在上海了。
嗯,就这样。
艾特说:“天呢,你!”
李朝说:“嗯。”
艾特说:“然后呢?”
李朝说:“然后就在这里了啊。”
他的样子好像刚才讲的是别人的一个故事,跟他丝毫没有关系了。幸好有血丝留在眼里,是他作为当事人的证据。
我说:“你的胆子还是蛮大的。”
李朝说:“怎么了?”
艾特说:“陌生人的东西也敢拿。”
我说:“万一是什么爆炸物呢?你有没有想到……”
李朝说:“要对人信任嘛。”
我说:“小时候听过很多类似的故事,在火车站或者汽车站,一个抱小孩的妇女说要去上厕所,让别人帮着抱抱小孩。然后一去不见踪影,抱小孩的人打开襁褓一看,里面是一个嘀嗒嘀嗒响的定时炸弹。”
艾特说:“看出年龄来了,现在让人代抱小孩肯定没人敢抱啊。”
李朝说:“这种事情是真的啊,就发生在上海真如车站。”
艾特说:“那你还敢拿?嗯,看来那个女人不是一般的漂亮,我倒很想看看她的模样。你拍照片了吗?”
李朝说:“没有。”
艾特说:“好可惜。”
我看着艾特。
艾特说:“我想看看能让李朝入梦的女人长什么模样。”
李朝说:“靠。”
我说:“你今天说了好多靠啊。”
李朝说:“有吗?”
艾特突然又拍了一下桌子说:“哎,哎,我可以根据这个故事写一篇小说吗?”
李朝说:“可以啊。写啊。”
艾特说:“那你再说说,他们是怎么审讯你的啊?”
李朝说:“就这样审的啊。”
艾特说:“没有刑讯逼供?”
李朝说:“开始没有,后来剩下一个人审讯的时候急了,电了我一下,其他还好,就是不让睡觉。”
艾特说:“不过,你真是蛮聪明的,难怪诗歌写得这么玄。”
李朝想了想说:“没有吧?我从来不觉得我的诗写得玄,是你们阅读的方式不对,总想从里面找到现成的意义。”
艾特说:“别激动,别激动。”
李朝突然放低了声音说:“没有吧?”
艾特说:“我还是很佩服你的。”
李朝说:“怎么?”
艾特说:“这么镇静。”
李朝说:“努力想得到什么东西,其实只要沉着镇静、实事求是,就可以轻易地、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目的。而如果过于使劲,闹得太凶,太幼稚,太没有经验,就哭啊,抓啊,拉啊,像一个小孩扯桌布,结果就是一无所获,只不过把桌上的好东西都扯到地上,永远也得不到了。”
艾特说:“哈!卡夫卡的小说你都能背下来啊。关键是怎么能做到镇静啊?”
李朝说:“我有方法。”
艾特说:“什么方法?”
李朝说:“培养对审讯者的憎恶之情,让自己变被动为主动。”
艾特朝后一仰,说:“李朝老师,你要是去犯罪,这世界就是你的了。还好你选择了写诗。”
李朝咽下了一个“靠”,说:“狱友告诉我的。”
我说:“憎恶之情倒真的好培养。”
李朝说:“根本不用培养嘛。”
艾特羡慕地说:“被你说得我都想去坐一次监狱了。我觉得我的生活太平淡了。”
李朝说:“这样啊?”
艾特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要不是被枪毙一次,他能写出那么好的作品吗?卡夫卡要是没有一个专横的父亲,他也成不了卡夫卡吧?”
李朝和我一起点了点头,说:“靠。”
艾特低了头,又往上翻起白眼,看了我一眼,又看李朝。
李朝嘿嘿地笑起来,整个身子都颤动起来,屁股下的椅子发出两声尖叫。
艾特又拍了一下桌子,制止李朝的笑,说:“我还想问一个问题,他们知道你是诗人吗?”
李朝说:“不清楚,应该知道吧?网上查一下就能知道。”
艾特点了点头说:“这个蛮有意思的。”
我说:“嗯,说不定是读着李朝的诗歌长大的。”
李朝说:“靠。”
艾特憋了一会儿又说:“警察肯定被你气晕了吧?”
李朝突然站起来,用四个指关节敲着我面前的桌子,脸凑近我的脸说:“你这个人太不老实了,太不老实了,太不老实了……”
我和艾特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招来了老板娘,她满面春风地走过来说:“你们笑什么啊,有什么高兴的事情讲给我听听呀?”
李朝笑眯眯地说:“这个笑话保密哟。”
老板娘说:“怎么样,在我店里吃饭吧?要不到外面吃,我请你们,你们看,雨也停了。”
我们都把头转向窗外,雨真的停了。路上的水还没有耗尽,汽车开过去还是像快艇一样冲开两片扇形的水浪。对面居民楼上,一个男人赤裸着上身探在外面,仰面朝天看着什么。
天也明亮了。
李朝说:“今天算了吧,我说好跟父母一起吃的。”
老板娘说:“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大孝子。再换个新茶吧?”
李朝说:“不用了,我们差不多了。”
老板娘说:“那好吧。我这个人挺乐观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们慢喝。”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了一下,没敢笑出声来。
艾特说:“事情算完了吗?”
李朝说:“他们让我二十四小时开着手机。”
艾特踊跃地说:“你要是真进去了,看书的事情就包给我了。”
“看书”的典故出自:有个记者因为泄露国家机密罪进了监狱,我有一个同学跟那个记者是好朋友,经常给他寄点书。艾特就特别羡慕我那个同学。
李朝说:“好啊,顺便送点香烟什么的,这个里面吃香。”
艾特突然皱起眉头,一脸的不高兴,说:“可惜啊。”
李朝说:“可惜什么?”
艾特说:“你这牢坐得不光荣啊。”
李朝说:“一样的,都一样的。”
艾特说:“你倒是很能齐生死,等是非啊。”
我想起刚才李朝说起的曼德尔施塔姆的那句诗来,对李朝说:“你现在是不是变得很平静啊?”
李朝说:“哎哟?”
艾特又沉下脸,翻着眼看我,突然明白了,说:“你倒是挺能活学活用的。”
我说:“这是我今天碰到的第二件怪事。”
李朝说:“第一件是什么啊?”
艾特说:“我知道,他今天在办公室看到了布谷鸟。”
我想起那只被撞伤的猫,说:“不是。”
艾特说:“那是什么?”
我说:“算了,不说了,不吉利。”
艾特说:“好吧,还是讲点好玩的事情吧。”
我说:“好玩的事情是雨停了,洪水来不了了。你的创世纪小说写不了了。”
李朝说:“那改写一篇《酒吧长谈》吧?”
艾特说:“切,他都说略萨没有内在性了。咦,你怎么像没事人似的啊?”
李朝说:“本来就没什么事嘛。”
李朝回去陪父母吃饭了,艾特和我回办公室取东西下班。在咖啡馆和办公楼的夹道里,雨水还像溪流一样哗哗地流着。几棵芭蕉好像趁着暴雨又疯长了一截,叶子绿得发亮。
在楼梯上,我和艾特对视了一眼。
艾特说:“你想说什么?”
我说:“你想说什么?”
艾特说:“算了。”
我说:“嗯。”
又上了两个台阶,我突然停住了,对艾特说:“你先上去吧。我有点事。”
我又下了楼梯,绕到办公楼的前面,来到凌霄花下面。地上的血迹已经被大雨冲掉了。我环顾四周,看到门廊下的乒乓球桌上蹲着几只猫,两只白色的,一只黄色的。两只白色的猫紧紧地靠在一起,黄色的猫则孤零零地蹲在另外一边,身子压在四只蜷缩的脚上,好像睡着了。
想象力
王 咸:山东莘县人,发表作品若干。在上海从事编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