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
两年前,我为胡弦写过一篇短文,读了《定风波》这组诗。我又想起我为胡弦诗作说的这段话:“胡弦是近年来活跃在诗坛的优秀诗人,我想起了他今年的诗作《旅途》:“——有个壳子罩着我们。/车子钻进山洞(它和那黑暗是否交换了什么?)/又钻出来。天蓝得/像另外一个世界的底子。”这意象有点如我们近三十年的诗坛,一个极其丰富又充满荒诞和戏剧性的过程。开放对于中国诗人的冲击,大概超过了其他领域的人们,信奉了上千年的中国诗歌传统,一下子被现代主义的诸种主张和主义弄得无所适从,好像一两个背着手巡街的警官突然被满大街狂欢的舞者弄得目瞪口呆。当诗歌从狂欢高涨,一下子进入寂静小巷,诗人发现原来许多狂欢者与诗歌毫无关系,某些个叫的最先锋的“主义”旗帜指引下,没有人能够写出一首可以称为诗的东西。假面狂欢者被时间请出诗坛,而“天蓝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底子”,诗歌依然活在蓝天下,与绿叶、鲜花和阳光,与生命、爱情和希望。胡弦的诗歌,有一种高贵的气质,这是诗的气息,越来越世俗化的现实面前,胡弦的诗歌让我感受到历代中外优秀诗人留给我们的高度:关注人生,关爱生命,引领精神向善向美。我们的读者已经厌恶了把诗歌当作歌功颂德的工具,长久地仰视太阳,会让我们丧失视力;然而,光明永远是诗人给予读者最好的礼物:“有次做梦,我梦见它的根,/像一群僧人——他们/在黑暗中呆得太久了,/对我梦中的光亮感兴趣。”诗歌就是诗人永恒的梦,如果诗人梦都一片黑暗,才是真正的世界末日。”在《定风波》里,我又看到了这片阳光:“到最后,生活是一街筒子好阳光,/幸福和伤怀各有去处。”他是在写古镇,写古镇里西老的茶砖和茶色的生活,却依然想到了阳光,又用阳光把我们引出那灰暗的小镇。大概这就是诗人,诗人的高贵之处,是他用最亲近心灵的方式引领心灵。
胡弦诗歌的节奏是舒缓而平和的,只是这一组诗里,用了急风骤雨式的古琴弹拨式的节奏,写了一首六行的《定风波》:“红粉乱世,关山鸡鸣,/灭门的大火中有人逃生。/十年,送葬的队伍出长安,/十年,君子报仇,顺手把国家拉出火坑。//十年树木。北风急,琴未成,/传说里尽是不甘心的人。”不知别人从中读出了什么,我从中读出了一声长叹,噫唏嘘,世事纷争,红尘滚滚,其实就是一些不甘之心在做永无宁日的不甘之事!而胡弦在这六行诗外为我们创造的另一世界,无欲无用且无拘,自在自得且自信,虽不是悠然见南山,却也在俗人俗事俗到家的一堆现实面前,“把茶叶的呢喃,纳入一块茶砖的沉默。”
无欲是因为看透了也悟明白了,知道天底下最无用的是诗歌:“当我坐在这条长凳上,/当不知名的鸟儿鸣叫,/当不识字的南风一次次经过,我意识到为此/写一首诗歌的确是多余的。”这是一种觉悟,诗歌确实是无用,知其为无用,无法用诗“定风波”,若是心有不甘,诗歌也万万不能成就史书上那些波澜壮阔的恩怨情仇。然而,诗人却守着诗歌这座“花园”,因为在诗歌里,会出现语言创造的“无用之用”奇迹:“地上,斑驳的树影和从前一样,/除了那向每阵风倾斜的新枝。/无数被混淆的岁月,沙沙响。/一座花园,正是那失而复得的花园。”身外风波未定,而诗人内心却重建了那失而复得的花园。诗人何为,用语言重建心灵花园者也!大唐盛世何处觅?难道是博物馆里三两陶俑、一柄锈剑?非也,是打开书本,融凝在唐诗里那不散的气韵和意境。
知无用而用,用时也就无拘。可化为一棵树,“满身伤痕,带着一柄斧头的愤怒。”也可“只和一盏茶,守着石上辙痕,画里龙虎。”笔下无拘的题材与无拘的形式,显示了一个当代知识分子内心的自由与自在。
胡弦是当下一位有才华的诗人。他也不是超人,写作之余还要干俗事编稿子,举止平凡也出入于茶坊酒肆。只是我真的想说,我从胡弦的诗歌看到了一个可喜的迹象:文人笔下有了文气,文人内心有了自由。难得!